正院東側間,福晉正在讀書。
朝中每年都會刊發新書,四爺都會拿回來放到書房裡。弘暉在上書房的先生也最愛講解裡面的文章。
福晉現在抄經抄得少瞭,漫長的白日無法消磨,李氏愛聽戲,格格們愛互相鬥嘴,她也隻好拿弘暉帶回來的書看看瞭。
除此外,一府的衣食住行這等小事都由嬤嬤們代勞,她隻需要偶爾過問。
孩子們雖多,但弘暉進瞭宮,十天才回來一次。大格格與三格格從不多事,二格格與弘昐兄弟更有李氏操心,她略伸伸手就叫人側目。
而且大格格經過當年奶娘與嬤嬤的事後,宋氏也挪到遠處的院子去,與兩個女孩也難得一見,大格格就把三格格身邊的事都接瞭過去。
福晉有時也難免唏噓感嘆。當年因為她的疏忽,宋氏的大膽,倒成就瞭大格格如今的剛強性格。雖然四爺一直不打算把大格格指出去,為此更是一直要她裝病。可大格格卻在私底下與嬤嬤商量,她願意遠嫁蒙古,隻求能將三格格留在京裡。
有時候在困境面前,人是不得不立起來的。
大格格如此,福晉自己也是如此。
一本書字斟句酌的慢慢品讀,一上午很快就過去瞭。用過午膳,石榴叫人收瞭膳桌,過來悄悄道:“膳房那邊最近日日跟鈕鈷祿氏過不去,不但飯菜都是冷的,最近更是份例都少瞭。”
在阿哥所時,福晉還年輕面嫩,對宋氏與李氏管束都不嚴。何況阿哥所各處院子都不設小廚房,叫膳統一到大廚房去。她進門晚,宋氏、李氏兩人都習慣瞭自己叫膳,她來瞭之後也沒改掉這個習慣。
後來一是看在四爺面上,二是想到她們兩人都是侍候四爺的老人,比她進門還早,多少留幾分面子是應該的。
進府後,李氏不消去說,四爺捧著護著。宋氏乖順,武氏雖有反骨,無奈寵愛有限。等耿氏和汪氏進府,府裡的規矩已經有瞭。後院膳房也早定瞭規矩,除主子們外,格格們的飯食定好份例,雞鴨魚肉,米面蔬菜,一樣樣都分好,沒有點膳挑食一說。
若是哪個格格手裡寬裕,想吃點別的,自己掏銀子求膳房的人做。
鈕鈷祿這等身份,半大不大算個主子,可上無寵愛,下無依靠,膳房的卡她的份例根本就是理所當然的。
福晉想起她剛進府時,後院幾乎叫四爺安排的四位嬤嬤把持。後院膳房管著後院所有主子、下人的吃食用度,每日流水數目驚人。她不知道李氏在前院叫膳,稀裡糊塗的就叫他們蒙混過去,等她收攏過來,才發現之前的賬也不好查問瞭。
當時李氏雖然隻是個格格,卻是後院三位主子中最有寵的一個,跟現在的鈕鈷祿等人不可等同。
想起當時膳房主管的嘴臉,福晉仍然心中憋悶。
如今雖然算是有規矩瞭,可對著格格們,她能用鐵血手腕,對著上上下下一府的下人,她卻隻能懷柔,有時不得不睜一眼閉一眼,免得叫人傳出壞名聲來。
不管傢,不知道管傢的苦。
福晉後來也是不得不想通的。這是四爺的府,他定的人,他不叫她多管,虧也是虧瞭他的銀子。反正又不少她與弘暉的,她何苦替他操心還落不著好?
誰不樂意當個菩薩叫人說好話?
何況人皆有私心,皇上還禁不住貪官污吏呢。
說服自己後,福晉也放開瞭些,此時聽到石榴的話也隻是微微點頭。見這丫頭一臉失望的出去,她心中冷笑。個個都拿她當傻子哄不成?她要是真順瞭這丫頭的意去責問膳房總管,受人埋怨的是她,鈕鈷祿感激的卻是石榴。
就算她真是個傻子,過瞭這些年也該受夠教訓瞭。
石榴出去後不久,莊嬤嬤進來。這老貨小心翼翼的跪在腳榻上,拿起美人捶給她捶腿。她閉目小睡一覺,起來後見莊嬤嬤還是跪得筆直,手上不輕不重一下下捶得好極瞭。
這份本事實在叫她驚訝。
如今想想,這群下人不說是過江龍,至少也是鎮山的猴子。她托福在投瞭個好胎,論起心計本事,未必就能穩壓他們一頭。
見她醒來,莊嬤嬤趕緊起身扶她靠坐在迎枕上,再捧來一碗熱茶給她漱口。
福晉吐掉漱口水,接過第二碗茶,對她道:“你去開我的箱子,上次我做衣服剩下的那半匹藕紫的松江緞拿去給鈕鈷祿氏吧。還有上年的釵,我記得有兩個顏色舊瞭,說要送去炸一炸,也別折騰瞭,一起給她拿過去。”
莊嬤嬤接過她的茶碗,陪笑道:“主子這是……”
福晉懶得看她裝傻,直接道:“主子爺如今忙著正事,冷落瞭這孩子,我看她人小小的,在傢也是阿瑪額娘手心裡的寶,不能叫她進府瞭還委屈。你卻瞭多替我寬慰她兩句,就說等我閑瞭,叫她過來玩。”
莊嬤嬤領命而去,下午耿氏就來請安瞭,手裡捧著她新繡的一疊帕子。
福晉與她一上一下對坐著,細細翻看帕子,笑道:“你的手實在是巧。上回你給我繡的那扇屏風,咱們主子爺瞧見瞭也說好呢。”
耿氏微微紅瞭臉,既期待又膽怯的問:“若是主子爺瞧著好,奴才正繡著一幅奔馬圖,想著今年主子爺生辰時能做賀禮。”
福晉都感嘆,這耿氏實在是聰明,話都給她說到明處,也不像宋氏似的在她面前從來不敢表現出想要親近四爺。若不是身份上略差鈕鈷祿一籌,她還真打算捧她一把。
話雖如此,命數這東西也是不好說。誰又知道耿氏日後如何呢?
福晉就道:“你有這個心就是好的,需要什麼顏色的繡線就去針線房拿。到咱們主子爺今年的生辰也就一個多月瞭,你趕一趕,到時漂漂亮亮的捧出來,主子爺高興,我也高興。”
送走耿氏,福晉就放松瞭些,繼續看書。直到莊嬤嬤回來,她放下手裡的書聽她說鈕鈷祿氏。
“鈕鈷祿格格感念您的大恩,當時就哭著跪下。”莊嬤嬤嘆息道,“膳房那群人也實在是太折騰人瞭。”
說這麼好聽,還不是掂記著膳房那邊的差事?
福晉淡淡道:“今天你去這一趟,膳房怎麼著也會收斂幾天。好瞭,這等小事就不必一再的說瞭,去瞧瞧今晚膳房燉瞭什麼好湯?大格格和三格格都有些體弱,晚上用碗湯,一夜手腳都暖暖的多好。”
莊嬤嬤隻好訕訕的下去,福晉明擺著不打算管鈕鈷祿格格的事,她再多說福晉就該煩瞭。
武格格的院子西廂房裡,橋香在外屋守著,裡屋鈕鈷祿氏和參花正拿著福晉新送的半匹衣料參詳,鈕鈷祿把藕紫的料子比在身上,參花替她掂著料子頭,道:“這天說話就涼瞭,格格真打算用這塊料子做個旗袍?叫我說不如做個坎肩,邊上像側福晉那樣鑲幾層邊。”
鈕鈷祿氏也想起那天去東小院磕頭時,見著側福晉端坐在上首,寬大的袖子垂在身側,層層鑲邊別提多別致瞭。
參花用手掌量著佈料,再在鈕鈷祿身上比一比,道:“做成旗袍是不是行,就是欠點,做成坎肩倒是能餘下點料子,可剩下的也做不成別的瞭,這麼好的料子有些可惜瞭。”
鈕鈷祿氏趕緊說:“要是就做個上衣呢?袖子做得大些。”她把參花拉起來,給她說側福晉當時穿的那件衣服。
參花進府後還沒有那個榮幸近身見過側福晉,湖心小亭那次她隻顧著急瞭,沒仔細打量側福晉身上的穿著。再說,就是真有機會細看,她也沒那個膽子啊。
聽鈕鈷祿說過後,倒是有點印象,卻搖頭道:“好是好,可是奴婢沒那個手藝……聽格格說的,側福晉這衣服大約也是自己想的,不是外面的樣式,這前後怎麼裁……奴婢拿不準,回頭再糟蹋瞭塊料子可怎麼好?”
主仆兩人面面相覷。
參花有心再想個別的主意,卻見鈕鈷祿堅決道:“你拿銀子去求求針線房的人,看能不能請給側福晉做衣服的人幫咱們一把?不要她動手,隻要給咱們說怎麼裁就行。”
參花愣瞭:“格格?”
鈕鈷祿看著手裡在燭光下隱隱流光的衣料,這麼美麗的衣料她隻有半匹,還是福晉賞的。而側福晉那裡吃穿擺設,一草一花,哪有一樣不精致?自從聽說側福晉連用膳的盤子碗都是四爺特意給她燒的後,鈕鈷祿就想要是我也有那一天就好瞭!
她不死心!不拼一把,她怎麼都不甘心!
大傢都是娘娘給的,大選進來的,憑什麼隻有側福晉能得寵,能高高在上?除瞭福晉是聖旨冊封,其他人都一樣。
她比側福晉年輕,一年,兩年,五年,十年,她早晚有人老珠黃的一天,到那時誰又能說她不能得寵?
參花沒辦法,格格催得急,她隻好這就揣著銀子去針線房打通門路。她前腳出去,後面武格格屋裡的玉指早隔著窗戶瞧見瞭,轉頭對武格格道:“格格,那面屋的丫頭又出去瞭,瞧那鬼鬼崇崇的樣子,肯定不幹好事。”
玉露正在給武氏捶腿,聞言暗暗瞪瞭玉指一眼,怎麼這麼不省事?格格如今脾氣壞瞭,知道瞭又是一場是非。
武氏冷笑:“別看鈕鈷祿年輕,花花腸子多著呢。咱們隻管看,看她能鬧出什麼妖來。”
玉露想勸兩句,悄悄道:“格格何苦跟她置氣?怎麼說都是住在一個院子裡的,總該留兩分香火情。”
武氏利眼一瞪,一腳輕輕踢開玉露的手,坐起道:“少拿話哄我,什麼香火情?也不瞧瞧她算是個什麼東西?蹦得人煩!”
玉露侍候她久瞭,並不害怕,上前還要再勸,武氏背過身恨道:“都滾出去!就會在這裡氣我!”
玉指上前輕輕拉著玉露,兩人躡手躡腳回到角屋,她才罵玉露:“你多那個嘴幹什麼?格格不喜歡那鈕鈷祿,在咱們自己屋裡說兩句又怎麼瞭?”
玉露坐下倒瞭杯茶,捧著說:“你不懂。格格這樣做……她心裡是不好受的……”說著她眼圈就發紅瞭。
當年格格剛進阿哥所,先受寵又稀裡糊塗的失寵,一直到現在四爺都沒再理格格。
格格跟她說過心裡話,她知道格格心裡的苦。
格格看汪氏和鈕鈷祿氏不順眼,並不是她想這樣,她隻是順著四爺的意思。她盼著四爺能回頭看看她。
不管是捧著側福晉也好,跟福晉做對也好,找汪氏的麻煩,盯鈕鈷祿氏的梢,格格都是在猜四爺的意思。她捧著一顆心對四爺,四爺要踩誰,她就跟著踩,要捧誰,她就跟著捧。
她做這麼多,就是希望能叫四爺滿意。
玉指不算武氏的心腹,聞言隻是跟著嘆道:“那能怎麼辦呢?格格心裡不痛快,拿別人撒撒氣而已,咱們順著也算忠心。誰叫主子爺的心思全叫側福晉占去瞭……”話音未落就被玉露死死捂住嘴。
玉指也知失言,忙做出求饒的樣子來。
玉露放開手,嚴肅叮囑她道:“這話可不能再說!側福晉是你我能說的人嗎?”
玉指也知道武氏最不能聽有人說側福晉一點不好,隻當是武氏從阿哥所就侍候四爺,知道的比後來進府的小格格們多,所以才對側福晉如此恭敬,甚至越過福晉。
她道:“也是這群小格格不懂事,一個汪氏一個鈕鈷祿,個個都心比天大。”也不怕跌死自己。
聖駕回京後,頭一件大事就是十月十三日的頒金節。各府開始恢復走動,十三爺府跟四爺府的親近混在一群人當中就沒那麼顯眼瞭。
這天,八福晉和十三福晉剛好撞到一起,福晉同時接待兩位弟妹,難免會冷落一個。十三福晉年紀小,插不上話隻好幹坐著,她自己雖不在意,福晉卻有些著急。
畢竟十三爺最近跟府裡的關系越來越好,冷落十三福晉是小事,叫十三爺誤會就成大事瞭。
於是福晉想瞭想,悄悄給莊嬤嬤說,要她去東小院請李氏過來招待十三福晉。
李薇聽到這個時還有些反應不過來,可福晉有請,又是府裡的正事,輪不到她推脫,隻好先叫莊嬤嬤回去,她一邊收拾一邊問柳嬤嬤:“您說福晉這是什麼意思?”
或許有些草木皆兵,但也比傻大膽的直接往裡沖強。太祖他老人傢都教導過我們,要從戰術上重視敵人。當面不能輸陣要把對方罵成可以一指頭捏死的小螞蟻,以顯示咱自傢是多麼的強大。但心裡不能真這麼想,螞蟻中還有食人蟻呢。
柳嬤嬤不好去猜測福晉,隻能具體道:“聽人說八貝勒的福晉是個爆脾氣,她要是說點什麼不中聽的,您別往心裡去就是。”
李薇嘆道:“這你放心,我心裡有數。”她還不至於二到這個地步。
換瞭身普普通通的孔雀綠的旗袍,為瞭表示隆重,特意戴瞭四爺送來的綠松石的頂心,不起眼也夠貴重。
左右瞧瞧沒問題瞭,才以沖鋒陷陣的勇氣來到正院。先在側間等一等,叫人稟報福晉她來瞭。
福晉聽瞭莊嬤嬤的耳語,道:“請側福晉過來吧。”一面對兩個妯娌道,“她知道你們來瞭,說怎麼著也該過來請個安,我想著也是這個道理就叫她過來瞭。”
八福晉放下茶碗,笑意淡瞭兩分。
福晉一開始就不是沖她,扭頭對十三福晉道:“弟妹一個人閑坐也無趣,李氏是個風趣的人,一會兒叫她陪你坐著,也免得我和你八嫂說起話來冷落瞭你。”
八福晉聽到這個才明白是怎麼回事,十三福晉就感動多瞭,道:“叫四嫂費心瞭,我年紀小不懂事,聽四嫂和八嫂說話,倒是學不瞭少呢。”
八福晉笑道:“你瞧這小嘴甜的。”
李薇此時剛好進來,她低眉順目的剛邁過門檻,就感覺這屋裡陡然一靜。
八福晉是頭一回見這位四貝勒府上的側福晉,目光跟刀子似的上下一掃,盯著李薇還帶著圓潤的臉頰對福晉道:“我聽說你傢這側福晉剛生瞭孩子,瞧這臉上的肉還沒下去呢。”
福晉笑笑不說話,十三福晉早把頭垂下去瞭。
李薇跟沒聽見似的,離三步遠對著福晉一福,道:“主子萬安。”
福晉指著八福晉和十三福晉說:“見過八福晉與十三福晉。”
李薇轉身對八福晉一福,道:“八福晉萬安。”完瞭剛想轉身再對十三福晉行禮,被八福晉招手叫道:“別忙,過來我瞧瞧。”
李薇站直身,臉上還帶著笑,心裡已經冒起瞭火。可能是八貝勒府上沒有側福晉,叫這八福晉把她看輕瞭。
不能落瞭四爺的面子。
李薇笑道:“八嫂喜歡妹子,等會兒妹子陪您痛痛快快的聊。還是先叫妹子見過十三福晉的好。”
八福晉叫她頂得一愣,旋即想起這不是八貝勒府上的格格們,而是四貝勒府上的側福晉。她剛才的語氣是太過不客氣瞭。扭頭看四嫂,果然面色也不太好看。
八福晉哈哈兩聲糊弄過去,道:“我瞧四嫂這個妹子是個爽快人,果然不錯。”
不錯你個頭啊。
李薇與十三福晉見禮,大概是曾經見過一面,十三福晉不等她福下去就伸手虛扶瞭一把,道:“嫂子別這麼客氣。”
福晉也不快剛才八福晉踩瞭李氏的面子,等她見完禮,也不提剛才說陪八福晉聊天的事,道:“你就坐在你十三福晉身邊,陪她說說話。”
李薇恭敬應下,斜簽著身子坐在十三福晉下首。
八福晉連著被下瞭面子,也不覺得難堪,反而直白道:“好妹子,你不是說要陪我說話嗎?怎麼這就坐到十三弟妹的身邊去瞭?”
李薇掩口呵呵笑瞭兩聲,人傢嬌羞著呢,不愛跟外人說話,一扭頭繼續跟十三福晉聊。
八福晉被晾在一旁,還要再刺兩句,剛才被滿屋的人下面子,四嫂和十三弟妹不好辦,這個側福晉就是那個軟柿子瞭。
可福晉截瞭她的話:“你剛才說什麼來著?良妃娘娘身上不好?”
今年皇上南巡前,已經留旨升瞭良嬪的位份。如今該稱良妃瞭。
八福晉隻好轉回正事,道:“是啊,我們爺沒辦法,太醫隻會開些太平方,吃不死人也治不好病。”
福晉安慰她道:“你平日多勸著些你們爺,要他多寬寬心。我看良妃娘娘是個有福的,這次必定是平平安安的。”
提起良妃,八福晉總有些心虛。那次後她就不怎麼愛去衛氏的宮裡,進宮也隻去惠妃那裡。幸好八爺一心都是外面的事,越來越沒空去宮裡看娘娘她們。這次良妃有病還是惠妃告訴她,她再轉告八爺的。
聽福晉這麼說,她心裡也是一松,道:“是啊,娘娘是有福之人,肯定會逢兇化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