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直郡王匆匆而來,進門時險叫四爺不敢認瞭。

“老四。”直郡王笑瞭下,老態橫生,看著都像五旬許人瞭。上次見著直郡王時,還是去年過年時。那時直郡王剛嫁瞭第二個女兒,人瘦瞭很多,有些疲憊。但也不像現在這樣。

“大哥,你怎麼……”四爺一時不知道能說什麼。七月時皇上有旨意來,已經給直郡王傢的三格格定瞭婚事。照樣的撫蒙。

他能理解直郡王短短數月間為何會變成這樣。

可牽扯到皇上,他也不好直言皇上不對。更叫他擔心的是,直郡王傢三格格是康熙三十年生人,四格格是三十一年,再往下宗室女中隻有他的女兒瞭。

照直郡王府的例子,他的府上最後能保下的女兒……大概也隻有一個。

手心手背都是肉。大格格與三格格是體弱,二格格是素素唯一的女兒。四爺深吸一口氣,暫時不去想這件事。

“大哥,快進來。”他道。

兄弟兩個落座,上瞭茶。四爺沒有直言直郡王的來意,轉而寒暄起來。直郡王也是一樣,他這次去蒙古也順便見瞭三女婿,笑道:“皇阿瑪應瞭我,四格格的婚事由著我瞭。正好之前給她們姐倆兒尋人傢,有兩傢實在是不錯。”

見他實在是高興,四爺湊興說瞭兩句。大概是難得這麼開心,直郡王說:“這次去還見著瞭大格格的人,她已經有瞭喜信,我這心也放下一半瞭。”

“恭喜,恭喜!”要說直郡王心裡最掂記哪個孩子,那就是遠嫁的大格格瞭。

四爺拿不準直郡王的來意,此時就道:“有這樣的喜事,今天弟弟陪大哥喝一杯。”說著就要叫人去準備午膳。

直郡王擺擺手道:“改日吧,今日大哥來找你是有事的。咱們這就走,跟你府裡說一聲,晚上大概也回不來吃瞭。”

他說完就起身,沒給四爺再問的機會。四爺隻好交待張保一聲,帶著蘇培盛跟瞭上去。

兩兄弟帶著隨身的侍衛一路到瞭宮門口,下馬時四爺想叫住直郡王,結果他先一步掏出腰牌給守宮門的侍衛驗看,還對他道:“老四,快些。”

叫直郡王給誑瞭。

四爺心道,無奈的上前也掏出腰牌。

進瞭宮門,直郡王叫人都閃得遠些,與四爺慢慢往南書房走。禦道上除瞭持刀披甲站崗的侍衛外,四下再無旁人。

“老四啊,皇上那邊有消息嗎?走到哪兒瞭?”直郡王冷不丁問道。

四爺雖然被問得一怔,口風很緊的說:“弟弟不知。接瞭十八弟的消息後,弟弟就沒來過南書房瞭。”

事實上他在十八阿哥的死訊傳回來後,還來過幾次,但皇上的消息卻總是晚瞭兩天到。這叫他心裡嘀咕,當著直郡王的面就不肯直言瞭。

直郡王含笑掃瞭他一眼,道:“大哥給你個準信吧。皇上叫梁九功回來傳我趕緊過去,還要我帶上五千刀甲侍衛。”

四爺腳下一滯。他們這群阿哥雖然府上都有私衛,但滿打滿算不過二百人就頂天瞭。自從滿人進京後,手上有兵的人就越來越少。以前每個旗的旗主,手下的旗丁全都可以為兵。

但進京後,先帝和當今都在漸漸收攏兵權。當年借著打三藩的機會,皇上已經把天下的兵權收上來瞭八成。打葛爾丹時,又消耗瞭相當一部分蒙古的兵力。

可以說,他們兄弟幾個雖然那次都領軍上過陣,但下來後沒幾個人手裡還能有兵。

叫直郡王領五千人過去,皇上肯定要給聖旨的。

有旨有虎符才能調兵。

這些都是小節,重要是為什麼突然叫直郡王帶五千人去伴駕?

直郡王深深吸瞭口氣,輕聲道:“哥哥就要你一句實話。”

“皇阿瑪那邊是不是出事瞭?”他目光如電,直刺到四爺的心裡。

四爺沉吟片刻,直郡王也不催他。半晌,四爺輕聲嘆道:“約有半月前,皇上的旨意總是晚兩天才能到。”

直郡王瞬間目眥欲裂,瞪瞭四爺好一會兒,冷笑道:“好,老四,好。”他再次深呼吸瞭下,“這種事你都敢瞞著?!你的良心叫狗吃瞭?”他飛起一腳踹到四爺身上,把四爺給踹得直飛出去一尺遠。

跟在後頭的蘇培盛呼的一下子撲上來扶四爺,被四爺推開,“退下去!”

蘇培盛擔憂的看著他們,隻好慢慢退下去瞭,卻還是盯著四爺和直郡王。他想著要是直郡王敢再來一下,他就撲上去擋著。

直郡王踹瞭弟弟一腳,氣還沒消,可也知道這裡不是胡鬧的地方。他本意是在這裡逼老四開口,沒想到竟叫他也不敢妄動。剛才他們這邊的動靜就叫那邊的侍衛們發覺瞭,要不是看到是兩個阿哥不敢過來,隻怕就要引起更大的麻煩。

他上前粗魯的把四爺給拽起來,在他身上用力拍瞭拍,算是打消瞭對面侍衛的疑心。

拖著四爺避到一旁,壓低聲道:“老四,這種事你都敢瞞著?”

四爺咳瞭兩下,捂住腹部說:“郡王爺,你叫我怎麼說?”

直郡王啞瞭口,四爺道:“皇上不在,太子也不在,你也不在。京裡就一個太後坐陣,你叫我跟誰說皇上的消息晚瞭兩日,可能有事?”

直郡王胸口叫人憋得慌,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當時說,就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就是動搖國本。”四爺搖搖頭,“所以我沒說,南書房的諸位大人也沒說。”

怎麼說?能主事的都在外頭。誰知道皇上的消息晚瞭是誰的手筆?直郡王還是太子?或者二者皆有?

京裡阿哥又太多瞭。年長的阿哥從三爺到十四爺都在京裡,真鬧起來到底聽誰的?

直郡王冷笑:“是,你的話有道理。可老四,你能實話跟我說,你沒一點私心?”

“我敢。哥哥若不信,弟弟這就可以起誓。”四爺當時就要跪下,被直郡王一把拉住,半晌,拍著他道:“哥哥信你。”

說完,直郡王長嘆一聲。

兄弟二人一時無言。

皇上為什麼去哪裡都要帶著太子?這裡頭的事不能說,說出來就叫人心涼。

兩人到瞭南書房,直郡王把十八阿哥的事都交給四爺瞭,他一會兒就要走。到京郊大營去提人,梁九功跟著,還有聖旨。但就算這樣也要費一番功夫。最要緊是連前頭是什麼情形都不知道,更叫人心裡發緊。

四爺把直郡王送到宮門口。

直郡王就不回府瞭,叫人從府裡把東西都送來,就在宮門口的車裡換上衣服。

“老四,”直郡王目光復雜的握著四爺的手,“哥哥信你。”

四爺沒有多說,隻點點頭說:“大哥一路平安。”

目送著直郡王策馬離開的背影,四爺知道真正的大事已經發生瞭。剛才看到跟在直郡王府車旁的梁九功,雖然戴著帽子,但也能看出他的臉上、手上都有傷,隻是草草做瞭處置。他見著四爺,卻沒有過來請安。

四爺也就當沒看到他這個人。

前方到底是怎麼個情形呢?

第二天,八爺到內務府來瞭以後,直接叫人去找直郡王商量十八阿哥的事。結果小太監說現在直郡王不在宮裡,隻有四爺在管這事。

一夜之間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八爺沒想到他居然一點風聲都沒聽說,趕緊叫人回府去送話好打探,他則直奔南書房,果然看到四哥站在裡頭,正跟眾人商量十八阿哥的事怎麼辦。

見到他,四爺道:“正好,老八快進來。我跟幾位大人商量過瞭,請沈大人說一下吧。”

沈荃起身對八爺行瞭個禮,簡單復述瞭下剛才討論的內容。從八爺的面色上看,看不出他對在他不在的時候都商量好瞭這件事有什麼反應。隻是一味點頭。

“都聽四哥的。”他笑道。

四爺道:“那就這樣吧。慈寧宮那邊先不提,等皇上回來再說,畢竟娘娘年事已高,咱們還是小心為上。”

眾人紛紛應是。等他們退出去後,八爺上前,四爺知道避不過,直接問他:“老八,還有事?”

八爺見此,反倒不敢開口,笑道:“沒有,就是今天沒見到直郡王。”

四爺:“哦,沒叫人去府上問問?”

四爺裝起瞭傻,八爺也就不多說瞭,打瞭個哈哈就出來瞭。等回到內務府,批過十八阿哥的喪事如何辦理,像香燭等物,還有看皇上的意思,宮裡一時半刻都不能穿紅瞭,各種喜慶的物事,除瞭乾清宮、慈寧宮和幾位宮妃的宮室不受影響外,其他的小妃嬪和太監宮女,還有能叫皇上看到的地方,都需要換個模樣。

還有承乾宮的佟佳貴氏發瞭懿旨,賞瞭十八阿哥的生母王氏一些東西,還要給她暫時提一提份例。

八爺都準瞭,忙完這些,府裡去打聽的人也回來瞭。他叫上人避到外頭的角落裡,道:“怎麼樣?”

“說是直郡王昨天晚上就沒回府,早上也沒見出府。至今不知去向。”那人想想,又添瞭句:“奴才剛才回來前去那邊瞄瞭一眼,直郡王府裡不見驚慌。”

那就是直郡王去哪裡,他們府裡的人都有數。

再加上四哥的態度,大概直郡王去哪裡是皇上的吩咐,還是私下的旨意。八爺揮退下人,隻覺一頭霧水。

還是人手太少啊。

他心道。如今他手上的人太少,想要什麼消息都拿不到,搞得人就像蒙上眼睛的瞎子一樣。

他慢慢回到內務府,見一堂的人也不動聲色,隻管坐下細細思量。

此時,一個廣儲司的郎中悄悄走過來,笑道:“好久沒跟八爺請安瞭,傢裡請瞭一尊彌勒臥佛,瞧著是唐代的手藝,隻是形態與常見的彌勒不同,想請八爺鑒賞鑒賞。”

八爺本想回絕,可想起他剛才念的人手不足,話到嘴邊就拐瞭個彎:“我也不是很瞭解這個啊,到瞭府上恐怕要露怯瞭。”

“哪有,哪有。”郎中見他應下瞭,高興壞瞭,礙於十八阿哥的事,不好笑得太厲害,隻悄悄道:“那奴才下晌就等著八爺。”

八爺特意起身送他出去,叫這個郎中連連作揖,臨跨門檻還險些絆瞭一跤,八爺還伸手扶瞭一把。

郎中一路走到傢門口都在感嘆,都說八爺謙和,四爺嚴苛。如果是八爺來管戶部這一攤子,想必他也不必著急瞭吧?

想到四爺,叫郎中又是一副苦瓜臉。

四爺送走又一位來試探的人,趁瞭個空出來喝口茶潤潤喉嚨,再叫來蘇培盛:“去府上給福晉和你李主子都說一聲,我這幾天都不回去瞭。”又說瞭幾句別的,擺手叫他去瞭。

蘇培盛走後,他也不想回去坐著。直郡王回來又消沒聲的不見瞭,十八阿哥的事前幾天還是直郡王在辦,一轉眼就換瞭他,來打探的人絡繹不絕。一天下來嘴都說幹瞭。

現在隻盼著這件事快點有個結果。

蘇培盛回到府裡後,先去見福晉,再到東小院。

一進東小院的院子門,他就舒瞭口氣。在李主子這裡他至少能多坐一會兒,也不會有人說什麼。人都知道李主子受寵嘛。他也正好歇歇腳,回到宮裡四爺那邊事情還多呢。

“蘇爺爺。”小喜子麻利的上來,玉瓶、玉煙等也趕緊迎出來。

李薇在屋裡,正無聊的又開始攢紗花。她攢的紗花多數都叫玉瓶幾個拿去賞給小丫頭瞭,她自己是不戴的,自己攢的手藝還是不過關。連玉瓶幾個出宮多年後也看不上瞭。

聽到蘇培盛到瞭,馬上放下手裡的銅絲和小珠子,道:“快請進來。”

等蘇培盛進來瞭,她也不要他磕頭:“快扶起來,玉煙去倒茶來。”

蘇培盛還是行瞭個半禮,玉瓶親自給他端瞭個繡墩過來,他坐下再接過玉煙送來的茶。

李薇問:“蘇公公,是有什麼事嗎?”

蘇培盛忙放下茶,起身把四爺的傳話說瞭,見李主子神色立刻就低落瞭,心道天天粘著還粘不夠啊,又添瞭兩句:“主子爺的意思是,到瞭進宮的那天,李主子幹脆還是別進去瞭,府裡還是該留上個主事的。”

李薇點頭:“爺說的是,你回去告訴你,就說我都知道瞭。”完瞭想起四爺的臭毛病,道:“爺那邊有沒有替換的衣服?”

這還真沒有。

李薇趕緊叫人去拿,正好新做的已經送過來瞭。一會兒玉瓶和玉盞就抱著兩個大包袱過來瞭,蘇培盛起身接過,好傢夥真夠沉啊。

李薇想瞭想,怕夜裡再變天,又叫添進去兩件薄鬥篷,兩件夾衣。這又打瞭一個包。

蘇培盛來的時候是騎馬,回去必須要坐車瞭。到瞭宮門口,張德勝幫他把包袱抱到宮門口,蘇培盛左右各挎一個,懷裡再抱一個,頓時腿就打瞭彎。

張德勝關心道:“師傅,你抱得動嗎?”

蘇培盛點點頭:“抱得動,你回吧。”說罷轉身往宮裡走,算著平時從南書房到宮門口,怎麼著也要小一刻,這再帶著這麼些行李……

李主子,您真是累死奴才都不心疼啊。

他加瞭把力,一口氣攆到南書房。到瞭那邊有小太監來接,他也不敢放手,見瞭四爺磕過頭,四爺也驚瞭。

“怎麼帶瞭這麼些?”四爺看著椅子上的三個大包袱。

蘇培盛看著也累得夠嗆。

四爺上前翻撿行李,見都是衣服,還有提神的藥丸子等。

蘇培盛喘均瞭氣,上前笑著指道:“這是李主子準備的內衣,這是外衣和鞋襪,這是鬥篷和夾衣,李主子怕這幾天變天。呵呵。”

四爺搖頭發笑,道:“送過去吧。”

蘇培盛這回能叫小太監幫忙瞭,兩人一起把包袱提到四爺暫住的小屋裡。收拾齊整後,他再回到四爺那邊把府裡的事都如實說瞭一遍。

四爺聽著,點頭不語。蘇培盛見狀就安慰道:“主子隻管放心,府裡有福晉,有李主子,還有大阿哥和二阿哥,出不瞭事。”

“嗯。”四爺淡淡的應瞭聲。

他擔心的不是這個。真有事的時候,哪怕他在府裡也沒用。

想到這裡就叫他忍不住著急,心裡像關瞭一頭老虎,正咆哮著要沖下山林。

數日之後,蘇培盛又回府取瞭一趟衣服,帶回瞭府裡的消息,還給四爺帶瞭一罐新制的醃蘿卜條,一罐糖蒜。

四爺不免開罐嘗瞭一個,蘇培盛湊趣道:“奴才跟李主子說您用飯不香,李主子就叫奴才帶瞭這個進來,說是新醃的,味兒好著呢。”

“是不錯。”四爺擦擦手指,“放起來吧。”

恰在這時,一個小太監帶著一個帶刀侍衛匆匆進來,四爺馬上神色一變,迎瞭上去。那侍衛見到四爺就跪下,掃瞭眼周圍,四爺揮手叫人退下。

侍衛道:“給四貝勒請安。皇上進城瞭。”

皇上進城瞭?!

事先沒有一點消息,皇上這就回京瞭?!

正陽門大開,隆科多帶人跪在道路兩旁。從這裡進宮的一路都已經靜街瞭。

禦駕沖進城門,一刻未停。

鑾駕內,陳福跪在禦榻下,禦榻上的康熙面色潮紅,裹著毛皮鬥篷,正在隱隱發抖。他咳瞭一聲,陳福輕輕靠近,從一旁的格子裡取出水壺,倒瞭半杯水,穩穩的舉到皇上面前。

康熙接過來,手一抖就灑瞭一半。

陳福磕瞭個頭道:“奴才有罪。”上前接過杯子,重新換個杯子再倒瞭一杯,這次他舉到瞭皇上的嘴邊。

康熙就著他的手喝瞭兩口水,潤過喉嚨,沙啞道:“陳福,你是哪一年進的乾清宮?”

陳福道:“奴才是二十四年。”

康熙嗯瞭聲,“二十四年……那會兒你多大?”

陳福:“奴才那年十一。”

他六歲進宮,九歲時在上書房侍候。十一歲到瞭乾清宮。那時候四貝勒才八歲大,已經一本正經的會交待他:把銀子給那個姐姐,回來爺賞你。

康熙在上頭說:“你是個忠心的,好好侍候吧。”

陳福再次磕瞭個頭:“奴才遵命。”

——奴才遵命。

《清川日常(卿卿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