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步報告─11

5月1日

我為什麼從未註意到艾麗斯·紀尼安有多漂亮?她有鴿子般柔和的褐色眼睛,羽毛般輕軟的褐發直垂到頸部凹處,微笑時,豐滿的嘴唇看起來像在噘嘴。

我們一起去看電影,並且共進晚餐。第一部電影我看進去的不多,因為我太過強烈地意識到她就坐在我身邊。她裸露的手肘在扶手上碰到我兩次,每一次碰觸時,我都害怕她會不高興而趕快縮回手肘。我滿腦子想的都是身邊幾寸外的柔嫩肌膚。然後我看到在我們前面兩排,一位年輕男子用手臂摟著身旁的女孩,我也想把手臂環在紀尼安小姐肩上。我很害怕。但如果我慢慢地……先把手臂放在她的椅背……再一寸一寸往上移……逐漸靠近她的肩膀和頸背……再若無其事地……

但是我不敢。

我能做的頂多隻是把手肘靠在她座位的椅背上,但等我推進到這個位置時,我已經必須變換位置,來擦拭滲滿頸部與滿臉的汗水。

有一回,她的腿還不經意地掠過我的腿。

這實在是莫大的折磨,太痛苦瞭,我隻得強迫自己把心思從她身上移開。第一部電影是戰爭片,但我隻知道結尾的時候,那位美國大兵重返歐洲,與救過他一命的女人結婚。第二部電影引起我很大的興趣。這是一部關於心理學的電影,敘述一個男人和女人表面看起來像在戀愛,實際上卻在互相摧毀對方。故事的進展一直顯示,這個男人即將殺死他太太,但在最後一刻,她在夢魘中尖叫著某件事,讓他回想起童年發生的事。這段突如其來的回憶告訴他,他的憎恨實際是針對一位邪惡的女傢庭教師而發,她以各種恐怖的故事驚嚇他,以致讓他的人格留下缺陷。興奮地發現這個真相後,他高興地大叫,把他的太太驚醒。他把她抱在懷裡,暗示他的一切問題都已化解。這樣的結論太過簡略低俗,而我大概也顯示瞭我的不屑,所以紀尼安小姐想知道有什麼不對勁。“這是一派胡言,”我們走進大廳時,我向她解釋說,“事情根本不會以這種方式發生。”

“當然不會,”她笑著說,“這是個虛構的世界。”

“噢,不!這不能算是答案。”我強調說:“即使在虛構的世界,也必須有規則可循。每個部分必須前後呼應,屬於一個整體。這樣的電影純粹是胡扯,情節是硬編出來,因為作傢、導演或某個人所要的東西,和整體並不搭軋,感覺上都不對勁。”

我們走進時代廣場令人目眩的輝煌夜色時,她若有所思地看著我。“你進步得很快。”

“我很迷惑,我不知道自己究竟知道些什麼。”

“不要在意那個,”她堅持說,“你已經開始看清與瞭解事情。”我們穿越廣場到第七大道時,她揮著手臂來遮擋周遭的霓虹燈與炫光。“你逐漸能看清事情表面底下的東西,你剛才說每個部分都必須屬於一個整體,那就是很好的見解。”

“噢,算瞭吧,我可不覺得我有做好任何事情。我不瞭解自己或我的過去,我甚至不知道我父母在哪裡,或長什麼樣子。你知道嗎?我在記憶的瞬間或在夢裡看到他們時,他們的面孔始終是模糊的。我想看清他們的表情。除非我能看到他們的臉,否則我無法瞭解到底發生瞭什麼事。”

“查理,冷靜點。”路人都轉過來看我。她的手穿過我的臂彎,把我拉近一點,讓我不要太激動。“要有耐心,別忘瞭你已經在幾周內完成別人要一輩子才能做到的事。你就像一片不斷吸收知識的巨大海綿。你很快就能把事情聯結起來,然後你會發現,所有不同的學習世界都是相關的。查理,所有層級就像一個巨大樓梯的梯階,而你會愈爬愈高,看到愈來愈多周遭的世界。”

我們走進四十五街的自助餐館並拿起餐盤時,她說得正起勁。她說:“一般人隻能看到一點點,他們無法改變太多或超越自己,但你是個天才。你會愈爬愈高、愈看愈多,你的每一步都會為你揭開一個令你驚奇的新世界。”

排隊的人聽到她說的話時,都轉過頭瞪她,直到我碰她一下後,她才壓低聲音。“我隻祈求上帝,”她低聲地說,“不要讓你受到傷害。”

聽到她這麼說,我有好一陣子不知該說些什麼。我們在櫃臺點好食物,然後帶到我們的桌子,一言不發地吃起來。這靜默的時刻讓我緊張起來,我知道她說的是她的恐懼,所以我就借此開玩笑。

“我為什麼會受傷害呢?我不可能比以前更糟瞭。甚至阿爾吉儂也還是很聰明,不是嗎?隻要它還不錯,我就會維持良好狀況。”她玩弄著刀子,在一小塊奶油中挖瞭個圓形凹洞,她的動作令我著迷。“而且,”我告訴她,“我無意中聽到尼姆教授與斯特勞斯醫生的爭執,尼姆說他肯定情況不會出錯。”

“但願如此。”她說:“你無法想象我有多害怕事情會出差錯,我認為我也必須負一部分責任。”她看到我在凝視她的刀子,便小心翼翼把刀放在盤子旁邊。

“如果不是你,我絕對不會動手術。”我說。她笑瞭起來,她的神情讓我顫抖。我就是在這時候,發現她的眼睛是柔和的褐色。她很快低下頭看著桌佈,臉也紅起來。

“謝謝你,查理。”她說,然後握著我的手。

這是第一次有人對我這樣做,這也讓我變得大膽。我將身體向前傾,繼續握住她的手,話也跟著流瀉出來。“我非常喜歡你。”說完,我很怕她會笑起來,但她隻是點點頭微笑。

“我也喜歡你,查理。”

“但這不隻是喜歡而已。我的意思是……噢,天哪,我不知道要說什麼。”我知道我已滿臉通紅,不知道眼睛要看向哪裡,也不知道手該擺哪裡。我弄掉一支叉子,彎身去撿時,又打翻一杯水,濺濕瞭她的衣服。突然間,我又變得笨拙別扭,我想要道歉,舌頭卻不聽使喚。

“沒關系,查理,”她試著安慰我,“隻是水而已,不必因此覺得沮喪。”

在回傢的出租車上,我們沉默瞭很長一段時間。然後,她放下皮包,拉緊我的領帶,並弄直我胸前口袋的手帕。“你今晚很沮喪,查理。”

“我覺得自己很可笑。”

“都是我談起那件事才讓你心煩,是我讓你變得自覺。”

“不是因為這樣,讓我心煩的是,我不知如何用言語來表達我的感受。”

“這種感覺對你是全新的經驗,不是每件事都……需要用說話來表達。”

我靠近她,想再拉住她的手,但她把手抽走。

“不,查理,這對你可能不是件好事。我會讓你心煩,這可能會有負面影響。”

她的退卻讓我同時感到尷尬和愚蠢,我對自己生氣,退回到自己的座位,眼睛望著窗外。我以前從未恨過任何人,但她的輕松答復與母性般的大驚小怪,卻讓我對她痛恨起來。我想打她耳光,讓她趴倒在地,然後再把她擁進懷裡親吻。

“查理,如果是我讓你心煩,我很抱歉。”

“不要提瞭。”

“可是你必須瞭解這是怎麼回事。”

“我瞭解,”我說,“可是我寧可不談。”

出租車開到她在七十七街的寓所時,我已經難過得不得瞭。

她說:“這是我的錯,我今晚不該和你出來的。”

“是的,現在我知道瞭。”

“我的意思是,我們無權把這件事推展到個人……情感的層面上。你還有太多事要做,我沒有權利在這時候闖進你的生活。”

“那是我該擔心的事,不是嗎?”

“是嗎?這不再隻是你個人的事,查理。你現在負有責任,不隻是對尼姆教授與斯特勞斯醫生,而且必須對數百萬可能踏著你的足跡前進的人負責。”

她愈是那樣說,我就愈覺得不好過。因為她突顯瞭我的別扭,顯示我對於該說與該做的事欠缺認識。在她眼裡,我隻是個言行笨拙的青少年,她正試著要我放輕松。

我們站在她公寓門口時,她轉過身對我微笑,在那片刻我以為她會邀我進去,但她隻是低聲說:“晚安,查理,謝謝你讓我度過這美妙的夜晚。”

我想和她吻別道晚安。我早先就為這問題擔過心,女人不是都期待你會吻她嗎?在我讀過的小說和看過的電影中,男人總是采取主動。我昨晚就已決定要吻她,但我還是一直擔心:如果她拒絕呢?

我靠近她的身體,攏向她的肩膀,但她的動作更快。她攔住我,把我的手握在她手中。“我們最好用這種方式道晚安,查理。我們不能讓關系變得太親近,還不行。”

在我來得及抗議或問她是什麼意思之前,她已經開始往內走。“晚安,查理,再次謝謝你陪我度過這美妙……美妙的時光。”然後她就把門關上。

我對她、對我,以及這世界感到憤怒,但回到傢時,我瞭解到她是對的。現在,我已經弄不清她是喜歡我,或隻是對我仁慈。她究竟把我當作什麼呢?最令人難堪的是,我以前從來沒有過這種經驗。人要怎麼做才能學會如何對待另一個人呢?男人要如何才能學會對待女人呢?

書籍在這方面沒有太大用處。

但是下回,我要和她吻別道晚安。

5月3日

有件事一直讓我感到困擾,就是每次往事在回憶中浮現時,我從來不能確定事情真的是這樣發生,或者這隻代表我當時的想法,或根本就是我自己捏造出來。我就像個一生都在半睡半醒間的人,拚命想知道自己清醒過來之前的模樣。所有事情都詭異地以慢動作發生,而且模模糊糊。

昨晚我做瞭個噩夢,醒來後依稀還記得片段。

先說這個噩夢:我在一條長廊上跑步,飛舞的塵土讓我幾乎睜不開眼,有時我向前跑,有時四處飄浮,或是往後跑,但我很害怕,因為我的口袋裡藏著東西。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或是我在哪裡拿來的,但我知道他們要從我這裡拿走,這讓我感到害怕。

墻壁倒塌瞭,突然有個紅發女孩向我伸出雙臂,她的臉是個白色面具。她把我擁入懷中,然後吻我、愛撫我,我想緊緊抱住她,但我害怕:她愈是碰我,我愈是驚恐,因為我知道我一定不能碰女孩子。然後,她的身體在我身上摩挲,我感覺到體內的奇怪沸騰與抽動,讓我感到溫暖。但當我抬起頭,我看到她手中拿著一把血淋淋的刀子。

我一邊跑,一邊想要喊叫,但喉嚨發不出聲音,而且口袋已經空無一物。我在口袋裡尋找,卻不知道自己究竟丟瞭什麼,或是我為什麼把它藏在口袋。我隻知道東西不見瞭,而且雙手沾滿瞭血。

醒來時,我想到紀尼安小姐,而且我和在夢中一樣驚慌。我到底在害怕什麼?應該和刀子有關。

我為自己煮瞭杯咖啡,並抽瞭根煙。我從未做過這樣的夢,我知道這和紀尼安小姐共度的那一晚有關。我已經開始用不同的方式來看待她。

自由聯想仍然很難,因為想要不去控制自己的思維並不容易……盡量開放你的心靈,放任所有事物流入……想法像泡沫浴缸裡的泡沫一樣浮上水面……一個女人在洗澡……一個女孩……諾爾瑪在洗澡……我從鑰匙孔偷窺……她從澡盆走出來擦幹身體時,我發現她的身體和我不一樣。少瞭某樣東西。

跑過通道時,有人在追我……不是一個人……隻是一把閃亮的菜刀……我害怕得想哭,但哭不出聲音,因為我的脖子被砍瞭一刀,我在流血……

“媽媽,查理從鑰匙孔偷看我洗澡……”

她為什麼長得不一樣?她發生瞭什麼事?……血……流血……一個黑暗的小房間……

三隻瞎眼的老鼠……三隻瞎眼的老鼠,

看看它們跑得多快!看看它們跑得多快!

它們都在追逐農夫的妻子,

她拿切肉刀砍斷它們的尾巴,

你可曾看過這樣的景象?

三隻……瞎眼的……老鼠?

大清早,查理一個人在廚房裡。其他人都在睡覺,隻有他獨自玩著旋轉玩具。他彎腰時,襯衫上的一顆紐扣蹦瞭開來,紐扣滾過房間地板的復雜線條圖案,一直滾向浴室,他一直跟著,但跟丟瞭蹤跡。紐扣到哪裡去瞭呢?他進浴室找。浴室裡有個小貯藏室,洗衣籃就放在那裡,他喜歡把所有衣服拿出來端詳。爸爸的、媽媽的……還有諾爾瑪的衣物。他很想穿上這些衣服,然後假裝他是諾爾瑪,他試過一次,結果被媽媽揍瞭一頓。他在衣籃裡找到諾爾瑪的內褲,上面有幹掉的血跡。她做錯瞭什麼事?他嚇壞瞭。傷害她的人可能也正在找他……

為什麼孩童時代的這種記憶會給我這麼強烈的印象,為什麼到現在還讓我害怕?難道這是因為我對紀尼安小姐的情感的緣故嗎?

現在想起來,我可以瞭解為什麼他們要我遠離女人。向紀尼安小姐表達我的感情是不對的,我沒資格用那種方式去想女人,時候還沒到。

但我寫下這些事情時,我的內在卻有個聲音在對我大吼,告訴我不是如此。我是個人,在接受手術之前,就已經是個人,我必須去愛別人。

5月8日

即使現在我知道唐納先生背後發生瞭什麼事,我還是很難相信。我在兩天前最忙碌的時刻,第一次註意到情況有些不對勁。金皮在櫃臺後為一位老客人包裝生日蛋糕,蛋糕的價格是三塊九毛五。但金皮按下收款機時,上面顯示的卻隻有兩塊九毛五。我正要告訴他算錯瞭的時候,我在櫃臺後面的鏡子上,看到客人微笑地對金皮眨瞭一下眼睛,而金皮也報以微笑。顧客收下找給他的零錢時,我看到他留下一個銀幣在金皮的掌中發亮,金皮握起手掌,迅速地把五毛銀幣放進口袋。

“查理,”我背後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你們還有夾奶油餡的點心嗎?”

“我去後面找找看。”

我很高興能夠抽身,讓自己有時間思考看到的事情。很顯然,金皮不會算錯,他是故意少算客人的錢,他們之間有種默契。我無力地倚在墻上,不知道該怎麼辦。金皮已經為唐納先生工作超過十五年。唐納對待員工一直就像對好朋友或親戚一樣,他曾不止一次邀請金皮的傢人去他傢吃晚飯。唐納先生必須外出時,常常請金皮幫他顧店,我也聽說過,唐納先生還出錢支付金皮太太住院的費用。

很難相信這樣一位好人,竟然還會有人想欺騙他。這裡面一定還有其他解釋。可能金皮在按收款機時真的算錯帳,或是五毛錢隻是顧客給他的小費,要不然就是唐納對這位經常光顧買奶油蛋糕的客人有特別優惠。任何說法總是比相信金皮中飽私囊要好,畢竟金皮一直對我很好。

我再也不想知道實情。我端出奶油餡點心的盤子,把餅幹、圓面包和蛋糕加以分類時,眼光盡量避開收款機。

但那位經常捏我的臉,開玩笑說要幫我介紹女朋友的矮小紅發婦人進來時,我想起她通常都選在唐納外出吃中飯,金皮顧櫃臺時才來買東西。金皮也常派我送貨去她傢。

我情不自禁地在心裡算出她買的東西值四塊五毛三,但我把頭轉開不去看金皮按收款機。我很想知道事實,卻又害怕面對事實。

“兩塊四毛五,惠勒太太。”他說。

收款機叮當響瞭一聲,計算找零,然後抽屜砰地使勁關上。“謝謝你,惠勒太太。”我轉過頭時,剛好看到金皮把手伸進口袋,我還聽到銅幣碰撞的輕微聲響。

究竟他曾多少次利用我幫他跑腿送貨給她,並且故意少算她錢,以便兩人私下平分?這些年來他一直都在利用我幫他偷錢嗎?

他沉重地在櫃臺後面走動時,我的眼光一直無法從他身上移開,我看到汗水從他戴的紙帽下滲出。他似乎很快活,心情也不錯,他抬起頭時和我的眼光接觸,他皺瞭一下眉頭,把頭移開。我很想揍他,我想走到櫃臺後面,把他那張臉砸碎。我不記得曾經這麼痛恨過別人,但這個早上我衷心痛恨金皮。

在我寧靜的的房間裡,把所有感受宣泄在紙上並沒有太大幫助。每次我想到金皮在偷唐納先生的錢,我就想砸東西。好在我不是能夠行使暴力的人,我這輩子大概也沒有打過任何人。

但我還是得決定要怎麼辦。我應該讓唐納知道,他最信賴的員工這些年來一直在偷他的錢嗎?金皮一定會否認,而我也無法證實。然後唐納又會怎麼做呢?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5月9日

我睡不著覺。這件事讓我很苦惱。我虧欠唐納先生太多,不能袖手看著他這樣被蒙騙。保持沉默會讓我和金皮一樣有罪。然而,我有立場告訴他這件事嗎?最讓我困擾的是,金皮派我去送貨時,其實是利用我幫他偷唐納的錢。當我不知情時,我可以置身事外,也沒有責任。但現在我知道瞭,我若保持沉默,我就和他一樣有罪。

然而,金皮隻是個員工,他有三個孩子要養,如果唐納把他開除,他要怎麼辦?他可能再也找不到工作,特別是他還有條畸形的腿。

我應該為此憂慮嗎?

怎麼做才對?諷刺的是,我所有的聰明才智也無法幫我解決這道難題。

5月10日

我向尼姆教授請教這件事,他堅持我隻是位無辜的旁觀者,沒有理由介入必然會鬧到很不愉快的情勢之中。我被利用來當跑腿,他似乎也不以為意。他說,如果我在事情發生時一無所知,那就沒有關系。我就像被拿來殺人的刀子,或是在車禍中肇事的汽車,責任不在我身上。

“但我不是沒有生命的物體,”我抗議說,“我是一個人。”

他迷惑瞭一陣子,然後笑著說:“當然,查理,但我指的不是現在,我指的是手術之前。”

他那自以為是的自負表情,讓我也很想揍他。“即使在手術之前,我也是一個人,我必須提醒你……”

“是的,當然,查理,不要誤會。但情況不太一樣……”然後,他突然想起他必須去實驗室核對一些圖表。

斯特勞斯醫生在我們的心理治療時間裡並不太說話,但今天我提出這個問題時,他說我在道義上有義務告知唐納。但我想得愈多,愈覺得這件事不單純。我需要別人幫我解開這個結,而我能夠想到的唯一對象就隻有艾麗斯·紀尼安。最後,到瞭十點三十分時,我再也忍不住。我撥瞭三次電話,每次都在中途停下,第四次時,我終於撐到聽見她的聲音為止。

起初,她覺得不應該見我,但我求她在我們一起吃晚飯的餐館和我見面。“我尊敬你,你一直都能給我最好的建議。”她還在猶疑時,我一再堅持。“你必須幫我,因為你有部分責任,你自己也這麼說過。如果不是你的緣故,我絕對不會陷入這樣的情況,你現在不能置身事外。”

她想必也感受到事態的緊迫,因為她還是同意見我。掛上話筒後,我盯著電話發呆,為什麼知道她的看法和感受對我會是那麼重要呢?在成人中心一年多來,我唯一在乎的事就是討她歡心。我就是因為這樣,才同意接受手術的嗎?

我在餐館門口踱來踱去,一位警察甚至開始懷疑地盯著我,我隻好進去買瞭杯咖啡。幸好我們上次坐的桌子還空著,她一定會想到這個位置找我。

她看到我並對我揮手,但她先在櫃臺停下來買瞭杯咖啡,才走向我坐的桌子。她笑瞭起來,我知道那是因為我選瞭同一張桌子。一種愚蠢、浪漫的姿態。

“我知道時間已經很晚,”我道歉地說,“但我發誓我快瘋瞭,我一定得和你談談。”

她靜靜地啜著咖啡,聆聽我解釋怎麼發現金皮騙錢、我自己的反應,以及我在實驗室獲得的矛盾建議。我說完後,她身子往後靠,然後搖搖頭。

“查理,你讓我驚訝。你在某些方面進步飛快,可是在需要做決定的時候,卻還像個孩子。我不能幫你做決定,查理。你要的答案不在書本裡,也不能靠別人來解決,除非你想一輩子當小孩。你必須在自我內部找到答案,感受到該做的正確事情。查理,你必須學習信任自己。”

起初,她的說教讓我厭煩,但突然間,我開始覺得她的話有道理。“你是說,我必須自己決定?”

她點點頭。

“事實上,”我說,“現在想起來,我相信我已經做瞭部分決定!我認為尼姆與斯特勞斯都錯瞭!”

她仔細地註視我,樣子有點興奮。“你身上正在經歷某種變化,查理,要是你能看到自己的表情就知道瞭。”

“你說得完全正確,我是經歷瞭一些變化!原本籠罩在我頭頂的一團烏雲已經被你一口氣吹散。就這麼一個簡單的觀念,信任自己。我以前竟然從來沒想過。”

“查理,你真是不可思議。”

我拉住她的手握著。“不,這都是你的緣故。你輕觸瞭我的眼睛,讓我看清瞭方向。”

她的臉紅瞭起來,同時把手抽回去。

“上次我們在這裡的時候,我說我喜歡你,但我應該信任自己,說我愛你的。”

“不,查理,還不行。”

“還不行?”我嚷著:“你上次就是這麼說的,為什麼還不行?”

“噓……再等一會兒,查理。先完成你的學習,看看會把你帶到哪裡,你改變得太快瞭。”

“這兩者之間有什麼關聯呢?我對你的感覺不會因為我變聰明而有改變,隻會讓我愛你更深。”

“但情感上你也在改變中,在特別的意義上,我是你在這方面真正意識到的第一個女人。直到現在為止,我都是你的老師,是你會尋求幫助與建議的人,你必然會覺得愛上我。你應該多認識其他女人,給自己更多時間。”

“你的意思是說,小男孩一向都會愛上他們的老師,而情感上我隻是個孩子。”

“你曲解瞭我的用詞。不,我不覺得你是個小孩。”

“那就是情感上的智障。”

“不。”

“那麼,為什麼?”

“查理,不要逼我。我不知道,你已經不是我的智慧所能企及,再過幾個月或甚至幾星期,你就會變成另一個人。隨著你的智慧更加成熟,我們可能會無法溝通。一旦你的情感也跟著成熟,你甚至不會想要我。我也必須為自己著想,查理。讓我們等著瞧,要有耐心。”

她在和我講道理,可是我不想聽。“那天晚上,”我幾乎嗆到瞭,“你不知道我有多期待那次約會,我幾近瘋狂地想著應該有什麼樣的舉動、該說什麼話,我拚命想給你最好的印象,就怕說錯話讓你生氣。”

“你沒讓我生氣,我覺得很榮幸。”

“那,我什麼時候能再看到你。”

“我沒有權利把你牽扯進來。”

“但是我已經脫不瞭身!”我高喊著,但見到大傢都轉頭看我時,我把聲音壓低,身體則因太過激動而開始顫抖。“我也是個人,一個男人,我不能光靠書本、錄音帶和電子迷宮過活。你說‘多認識其他女人’,可是我能怎麼辦?我根本不認識其他女人。我身體裡有種東西在燃燒,而我隻知道這讓我想到你。我書讀到一半時,會在書頁中看到你的臉龐,但不是活在過去的模糊記憶,而是歷歷在目的鮮明影像。我輕觸書頁,你的臉龐消失瞭,我想把書撕掉,扔出去。”

“拜托,查理……”

“讓我再見你一面。”

“明天在實驗室裡。”

“你很清楚我指的是什麼,我要的是遠離實驗室、遠離大學,單獨見面。”

我看得出她很想答應。她對我的堅持感到訝異,我自己也很吃驚。我隻知道不能停止對她施壓,而且我在懇求她時,喉嚨裡還有某種恐懼。我的手掌都濕瞭,究竟我是害怕她說不,或是怕她說好呢?如果她沒回答,並打破緊張局面,我想我大概會昏倒。

“好吧,查理。讓我們遠離實驗室和大學,但不是單獨見面。我認為我們不該單獨在一起。”

“地方隨你選,”我喘瞭口氣,“隻要能夠跟你在一起,不必想到測驗……統計數字……問題……答案……”

她皺眉想瞭一下。“好吧,中央公園會舉辦免費的春季音樂會,下星期你可以帶我去聽其中一場音樂會。”我們走到她住處的門口時,她很快轉身在我臉上親瞭一下。“晚安,查理。我很高興你打電話給我,明天實驗室見。”她關上門,我站在建築外看著她住處的燈光,直到燈光熄滅為止。

如今再沒有任何疑問,我戀愛瞭。

5月11日

幾經思考和憂慮後,我體會到艾麗斯是對的,我必須信任自己的本能。我在面包店中更仔細觀察金皮的舉動。今天我有三次看到他少算客人的錢,然後把客人留給他的部分價差放進口袋。他隻有遇到某些固定的常客才會這麼做,我覺得這些人和他一樣有罪。如果沒有他們的同意,就不可能發生這種事。為什麼隻讓金皮成為代罪羔羊呢?

所以,我決定瞭一個折中的做法。這個抉擇或許不完美,卻是出於我自己的決定,而且在當前的情況下,似乎也是最好的解決方法。我打算把我知道的事告訴金皮,並警告他必須停止。

我在洗手間和他單獨相遇,我走向他時,他嚇瞭一跳。“我有件重要的事想跟你談談,”我說,“我需要你對一個遭遇困擾的朋友提出建議。他發現有位同事欺騙老板,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他不想去告發,以致讓這個傢夥惹上麻煩,但他也不想坐視老板遭到欺騙,因為老板對他們兩個都很好。”

金皮狠狠地瞪著我。“你這位朋友打算怎麼辦?”

“這就是他的困擾。他什麼都不想做,他覺得隻要偷竊能夠就此停止,不去管它也無妨,他會很樂意忘掉這件事。”

“你的朋友應該不要去管別人的閑事,”金皮說,“他應該對這種事情視而不見,想清楚誰才是他的朋友。老板終歸是老板,員工必須互相團結。”

“我的朋友並不這麼想。”

“那不關他的事。”

“他覺得如果他已經知情,就必須擔負部分的責任。所以,他決定隻要事情就此停止,他就不插手,否則他就得說出整件事情。我想知道你的意見,你覺得在這種情況下,偷竊會停止下來嗎?“

他需要花很大的力氣才能壓下憤怒。我看得出他很想揍我,但隻能緊緊捏著拳頭。

“告訴你的朋友,這傢夥似乎已經別無選擇。”

“那就好,”我說,“我的朋友會很高興。”

金皮開始走開,但接著又停下來回頭看我。“你的朋友─是不是想分一杯羹?這是他這麼做的原因嗎?”

“不,他隻是希望事情能就此停下來。”

他瞪著我說:“我可以告訴你,你會後悔插手別人的事。我一直在幫你說話,我真的該去檢查腦袋瞭。”說完,他才跛著腿走開。

也許,我應該告訴唐納事情的真相,讓他開除金皮─我不知道。但要用這方式解決,還得費番口舌。這件事就這樣告一段落瞭,但還有多少人是像金皮一樣,用那種方式利用別人呢?

5月15日

我的學習進展十分順利,大學圖書館現在變成我的第二個傢。他們必須幫我弄個私人隔間,因為我隻要一秒鐘就能吸收一整頁文字,而且我飛快地瀏覽書籍時,常有好奇的學生圍在我旁邊。

我現在最大的興趣是古代語言的語源學,有關變分學的最新著作以及印度歷史。令人訝異的是,許多看似分離的東西,竟然可以奇妙地聯結。現在我已上升到另一個高原期,許多不同學科的源流似乎彼此相近,仿佛都來自同一個來源。

奇怪的是,我在大學餐廳聽到學生爭辯歷史、政治或宗教問題時,一切似乎都變得相當幼稚。在這樣粗淺的水平上討論理念,再也不能帶給我任何樂趣。每個人都痛恨被告知他們沒有觸及到的問題復雜層面,仿佛他們不知道在表面的漣漪下隱藏著什麼東西。但在較高的水平上,情況也同樣糟糕,我已不再嘗試與比克曼大學的教授討論這些問題。

伯特在學院的餐廳介紹我認識一位經濟學教授,他寫過探討影響利率的經濟因素的著名作品,而我也一直想和經濟學傢討論最近閱讀時遭遇的問題。我對於和平時期以軍事封鎖作為武器的道德層面問題一直深感困惑,因為有許多參議員建議,我們應該開始采納一次與二次大戰曾經用過的航運管制與“黑名單”策略,以此對付現在和我們唱反調的一些小國。我想聽聽他對這問題的看法。

他靜靜地聽完後,出神地凝視前方,我以為他正在整理思緒以提出解答,但幾分鐘後,他清瞭一下喉嚨,然後搖搖頭。他有些抱歉地解釋,這個問題不屬於他專精的領域,他的主要興趣是利率,沒有對軍事經濟學下過太多工夫。他建議我應該去找韋塞教授,他曾經發表過論文,討論二次大戰期間的戰爭貿易協議,他或許能幫上我的忙。

我還來不及說些什麼,他已經抓著我的手道別。他很高興認識我,但他還得為一場演講搜集些資料。說完人也走瞭。

當我試著與美國文學專傢討論喬叟、向東方學傢請教特羅佈裡恩島人的生活,或是與專精青少年行為調查的社會學傢探討自動化引起的失業問題時,也都得到相同的結果。他們總是找到借口開溜,害怕暴露他們知識范圍的狹窄。

如今,他們在我眼中的地位已全然不同。我以前竟然以為教授都是智識上的巨人,這實在很愚蠢。他們隻是凡人,而且害怕別人發現這個事實。而艾麗斯同樣也是普通人,不是什麼女神,明晚我要帶她去聽音樂會。

5月17日

天已經快亮瞭,但我還是睡不著。我必須弄清楚昨晚的音樂會上究竟發生瞭什麼事。

傍晚開始時,一切都很順利。中央公園的林蔭道很早就擠滿瞭人,艾麗斯和我在草坪上一對對男女間尋找空位。最後,我們在遠離道路、燈光照射不到的地方,找到一株無人占用的樹木,隻有偶爾傳來的女性嬌笑與香煙微光,說明附近還有其他情侶存在。

“這裡可以瞭,”她說,“沒有理由一定要在樂團的正前方。”

“他們正在演奏什麼音樂?”我問。

“德彪西的《大海》,你喜歡嗎?”

我在她身邊坐下。“我不太懂這類音樂,我得想一想。”

“不要用想的,”她輕聲說,“要去感覺。任憑音樂像海水一樣席卷全身,但不要試著想去瞭解。”

她躺在草地上,臉則轉向音樂的方向。

我無法知道她對我有什麼期待。比起解答問題以及系統地獲得知識,這件事可曖昧多瞭。我不斷告訴自己,手心冒汗、胸口緊繃,或是渴望用雙手摟抱她,都隻是生理上的反應,甚至想要找出引起我緊張、興奮的刺激與反應模式。然而,一切都是那麼模糊與不確定。我應該伸手去摟她嗎?她在等待我這麼做嗎?她會不會生氣?我知道自己的舉止還像個青少年,這也讓我很生自己的氣。

我快要不能呼吸地嗆著說:“你何不讓自己更舒服些?你可以靠在我的肩上。”她讓我伸手摟著她,但沒有看我。她似乎太過專註在音樂上,根本沒註意到我的動作。但她究竟是希望我摟著她,或隻是勉強容忍我這麼做?我的手往下滑落到她腰際時,我感覺到她在顫抖,但仍舊註視著樂團的方向。她假裝專心聽音樂,這樣就不必對我的動作有所反應。她不想知道發生什麼事。隻要她看著別的地方,就可以假裝我是在她不自覺或不曾同意的狀況下靠近她,並伸手摟抱她。她希望我在她的心思置於更崇高的事物時,對她的身體示愛。我的身體粗魯地靠向她,並把她的下巴轉向我。“你為什麼不看著我?你假裝我不存在嗎?”

“不,查理,”她低聲說,“我是假裝自己不存在。”

我碰觸她的肩膀時,她的身體變得僵硬,並開始顫抖,但我把她拉向我。然後,事情就發生瞭。起初是耳畔的嗡嗡聲……像是電鋸的聲音……遠遠地。然後是發冷:手與腿刺癢,指頭麻木。突然間,我覺得有人在監視。

我的感知激烈轉換。我從一棵樹木後方的某個暗處,看到我們兩人躺在彼此的懷裡。

我抬起頭,看到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蹲在附近。“嘿!”我大聲叫道。他站起來時,我看到他的褲襠開著,露出他的東西。

“怎麼回事?”她倒抽一口氣地問。

我一躍而起,男孩已消失在黑暗中。“你有沒有看到他?”

“沒有,”她說,緊張地撫平裙子,“我沒看到任何人。”

“他就站在那裡看著我們,近到快可以碰到你瞭。”

“查理,你要去哪裡?”

“他應該還沒走遠。”

“別管他瞭,查理,那沒關系。”

可是我很在乎。我跑進黑暗中,驚嚇到許多情侶,但還是找不到他的蹤跡。

我愈是找他,那種快要昏倒前的惡心感就愈強烈。我孤單地迷失在狂亂的心神中。然後,我逐漸控制自己,並找到路回艾麗斯坐的地方。

“你有找到他嗎?”

“沒有,可是他的確在那裡,我看到瞭。”

她帶著奇怪的表情看我。“你還好吧?”

“我要……等會兒……隻是我耳朵還有那要命的嗡嗡聲。”

“也許我們該走瞭。”

在回她公寓的路上,我心裡想的都是蹲在黑暗中的男孩,在那麼一瞬間我還瞥見他看到的景象─我們兩人躺在彼此懷裡。

“你想進來坐一下嗎?我可以幫你煮杯咖啡。”

我很想,但某種東西在警告我不能進去。“最好不要,我今晚還有很多事要做。”

“查理,是我說錯瞭什麼話嗎?”

“當然不是,是那個偷窺的男孩讓我心神不寧。”

她就站在我身邊,等著我親她。我兩手抱著她,但同樣的事又發生瞭。我如果不趕緊離開,一定會昏倒。

“查理,你看起來像是病瞭。”

“你有看到他嗎?艾麗斯,說真的……”

她搖搖頭,“沒有,那時候太暗瞭,但我相信……”

“我得走瞭,我會再打電話給你。”她還來不及阻止,我就抽身離開。在情況失控前,我得趕緊離開那棟建築物。

現在想起來,我確定那是個幻覺。斯特勞斯醫生覺得情感上我還處於青少年狀態,隻要接近女人或想到性,就會引發焦慮、驚慌,甚至幻覺。他覺得智慧上的快速發展,可能讓我誤以為可以有正常人的情感生活。可是我必須承認,在這些兩性接觸狀況下引發的恐懼與障礙,說明我在情感上還隻是個青少年─性行為上的遲緩。我猜想他的意思是說,我還沒有與艾麗斯這樣的女人建立關系的心理準備。還沒有。

5月20日

我被趕出面包店瞭。我知道緊抓著過去不放很愚蠢,但這個白色磚墻已被爐熱熏黃的地方,對我有特殊意義……這裡曾經是我的傢。

我究竟做瞭什麼事,讓他們這麼恨我?

我不能怪唐納。他必須為他的事業,還有其他員工著想。而且,他對我一直比真正的爸爸還要親。

他把我叫進他辦公室。他把賬單、報表從卷蓋式書桌旁的椅子上搬開,眼睛沒看我就說:“我一直想跟你談談,現在是個恰當的時機。”現在想起來蠻蠢的,但當我坐在那裡看著他─矮矮、胖胖的,粗糙的淡棕色小胡子好笑地垂落在上唇─那情況就好像舊的查理和新的查理一起坐在那張椅子上,驚恐地聽著老唐納準備交代的話。

“查理,你的赫爾曼叔叔是我的好朋友。我遵守對他的承諾,給你個工作做,不論日子過得好壞,你的口袋總會有一塊錢可以零花,有個地方可以躺下,不必被送到那個收容之傢。”

“面包店就是我的傢……”

“我兒子為國捐軀後,我對你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樣。赫爾曼過世的時候你幾歲?十七歲?倒更像是六歲大的小孩。當時我對自己發誓……我說,阿瑟·唐納,隻要你的面包店還在,還有生意可做,你就必須照顧查理。他會有個工作的地方、一張可以睡覺的床、一片糊口的面包。他們準備把你送去那個沃倫之傢的時候,我告訴他們你會為我工作,我可以照顧你。你甚至沒有在那地方待過一晚,我幫你弄瞭個房間,也照顧你。你說,我是否遵守瞭我的莊嚴承諾?”

我點點頭,但我從他折疊、再折疊手上賬單的方式,可以看出他有些困擾。雖然我不是很想知道,但我還是知道……“我也盡瞭最大的力量做事,我工作很努力……”

“我知道,查理,這和你的工作無關。可是你發生瞭一些事,我不懂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不僅是我,每個人都在談。最近幾星期來,我已經在這裡和他們談過十幾次。他們都很不快活,查理,我必須讓你離開。”

我試著打斷他,但他搖搖頭。

“昨晚他們還派代表來見我,查理,我得保住我的事業。”

他盯著不斷翻動紙頁的手,好像要從中找出一些根本不在裡面的東西。“我很抱歉,查理。”

“但是我要去哪裡呢?”

這是我進辦公室後,他首次抬頭瞄瞭我一下。“你和我一樣清楚,你不再需要這裡的工作。”

“唐納先生,我從來沒在其他地方工作過。”

“讓我們面對事實,你已不是十七年前初來乍到的查理,甚至也不是四個月前的查理。你從來不曾談起,這是你自己的事。也許發生瞭某種奇跡,天曉得?但你已經變成一個非常聰明的年輕人,而操作拌面機和送貨不是聰明的年輕人該做的事。”

他說的當然是事實,但我心裡有個念頭還想說服他改變主意。

“你必須讓我留下,唐納先生,再給我個機會。你說答應過赫爾曼叔叔,隻要我需要,我就會有工作。好吧,我還需要工作,唐納先生。”

“你不需要的,查理。如果你真的需要,我會告訴他們,我才不理你們的代表和請願,我會堅持站在你這邊對抗他們。但現在的情況是,他們都怕你怕得要死,我也必須為自己的傢人著想。”

“如果他們改變主意呢?讓我試試去說服他們。”我把情勢弄得比他預期得困難。我知道我該就此罷手,但就是控制不瞭自己。“我會讓他們瞭解。”我懇求道。

“好吧,”他嘆息著說,“你可以去試試,但你隻會讓自己難堪。”

我走出辦公室時,弗蘭克·賴利與喬·卡普剛好經過,我很快就知道他說得沒錯。單是看到我在他們身邊,就讓他們受不瞭,讓他們渾身不自在。

弗蘭克剛好端起一盤面包,我出聲時,他和喬都轉過身來。“嘿,查理,我在忙,等會吧……”

“不,”我堅持,“就是現在,你們兩個一直在逃避我,為什麼呢?”

弗蘭克一向能言善道、擅長討好女人和撮合事情,他註視我一陣子後,放下盤子對我說:“為什麼?我可以告訴你原因。因為你突然間變成個大人物,一個無所不知的聰明傢夥!你現在是個正常的神童,一個蛋頭。隨時捧著書本,隨時都有答案。好吧,我可以告訴你,你自以為比這裡的其他人優秀嗎?那好,去別的地方混吧。”

“但我做瞭什麼事惹到你嗎?”

“他做瞭什麼?你聽到瞭嗎?我可以告訴你幹瞭什麼好事,高登先生。你帶著你的想法和建議冒出來,讓其他人看起來像群呆子。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對我來說,仍然隻是個白癡。我或許不懂你說的那些大話,或是書本上的名字,但我還是不比你差,甚至還更優秀。”

“沒錯。”喬點點頭,並轉身向剛從後面走來的金皮強調他的論點。

“我沒要求你們做我的朋友,”我說,“或是跟我建立某種關系,我隻想保住我的工作,唐納先生說這件事要由你們決定。”

金皮瞪著我,不屑地搖搖頭。“你真不要臉,”他咆哮著,“你去死吧!”說完就跛著腿,笨重地離開。

就像這樣,多數人都和喬、弗蘭克與金皮有相同的感受。隻要他們可以嘲笑我,在我面前顯得聰明,一切都沒問題,但現在我卻讓他們覺得自己比白癡還不如。我開始瞭解,我的驚人成長讓他們萎縮,也突顯出他們的低能。我背叛瞭他們,他們也因此痛恨我。

隻有范妮·比爾當不認為我必須離開,不論他們怎麼施壓或威脅,也隻有她不肯在請願書上簽名。

但是她說:“這不表示我不覺得你身上發生瞭某些奇怪的變化,查理。你變得太多瞭!你一向是善良、可靠的人─平凡,或許不太聰明─但天曉得你是怎麼讓自己突然變得那麼聰明。就像每個人說的,這很不對勁。”

“但一個人想要變聰明、獲得知識,認識自己和世界,有什麼不對嗎?”

“如果你讀聖經的話,查理,你就會瞭解,人不可以比上帝要他知道的懂得更多,人不可以吃禁忌之樹的果實。查理,如果你做瞭任何不該做的事─例如,和魔鬼或某些東西打交道─也許現在擺脫還不算太遲。或許你還能回復到以前善良、單純的那個你。”

“走回頭路是不可能的,范妮。我沒做錯任何事。我就像個天生的盲人獲得重見光明的機會,這絕對不是罪惡。很快地,世界各地就會有千百萬像我一樣的人。這是科學的功勞,范妮。”

她的眼光向下看,凝視著她正在裝飾的結婚蛋糕上的新郎和新娘,我看到她嘴唇幾乎不動地喃喃自語:“亞當與夏娃偷吃知識之樹的禁果時,那是邪惡的;他們看到彼此的裸露,學到欲望和羞恥時,那也是邪惡的。他們被逐出天堂,樂園的大門從此對他們關閉。如果不是這個緣故,我們就不會衰老、疾病和死亡。”

我再沒什麼話好說,不論對她或對其他人。他們沒有人肯註視我的眼睛,我依然能夠感受到敵意。以前,他們都嘲笑我,因為我的無知與無趣而看不起我;現在,他們卻因為我的知識與瞭解而痛恨我。為什麼?他們假上帝之名,到底要我怎麼樣?

智慧離間瞭我和所有我愛的人,也讓我從面包店被趕出來。現在,我比以前更孤獨。我懷疑如果他們把阿爾吉儂放回大籠子,和其他老鼠放在一起會發生什麼事。它們會群起對付它嗎?

5月25日

所以,人就是這樣才會輕視自己,明知是錯的事,偏又忍不住去做。我情不自禁地來到艾麗斯的公寓。她非常驚訝,但還是讓我進去。

“你全身都淋濕瞭,水都從你臉上流下來瞭。”

“天空在下雨,對花朵是件好事。”

“進來吧,我給你條浴巾擦幹,你會得肺炎的。”

“我隻能來找你談,讓我留下吧。”

“我的爐子上有一壺新煮的咖啡,你先把自己擦幹,我們再來談。”

她去取咖啡時,我環顧四周。這是我第一次走進她的公寓,覺得很愉悅,但屋內卻有某種讓我不安的東西。

一切都很幹凈。幾個瓷偶在窗沿排成一線,全部面對同一方向。沙發上的靠枕不是隨意亂擺,而是以規律的間隔置於保護沙發佈面的透明塑料套上。兩張小茶幾上有些雜志,全部很有秩序地擺置,好讓雜志名稱清晰可見。其中一張茶幾上放的是《報道傢》、《周六評論》、《紐約客》,另一張則擺著《小姐》、《美麗住傢》與《讀者文摘》。

沙發對面的墻上,掛著一幅框架華麗的畢加索《母與子》復制畫,而掛在沙發上方與之直接相對的畫,是位帥氣的文藝復興時代朝臣,臉戴面具、手握寶劍,保護著一位臉頰紅潤的驚恐少女。但整體看起來並不搭調,仿佛艾麗斯無法決定自己是誰,以及要住在哪一個世界。

“你好幾天沒去實驗室,”她從廚房對我說,“尼姆教授擔心你的情況。”

“我沒辦法面對他們,”我說,“我知道我沒有理由感覺羞恥,但不能每天工作,沒有看到面包店、烤爐和其他人,給我一種空虛的感覺。昨晚與前晚,我都做瞭溺水的噩夢。”

她把盤子放在咖啡桌中央,餐巾疊成三角形,餅幹擺成圓形陳列。“你不必太當真,查理,這不是你的錯。”

“這樣告訴自己並不會覺得好過點,這些年來,他們就是我的傢人,那種感覺就好像從自己傢裡被趕出來一樣。”

“那也沒錯,”她說,“這已經象征式地變成你兒時經驗的重演……被你的父母拒絕……送去……”

“噢,天哪!不用費心用個好聽、純凈的說法,最重要的是在參與這項實驗之前,我擁有朋友和關心我的人。但現在,我擔心……”

“你還是有朋友。”

“這不太一樣。”

“恐懼是正常的反應。”

“不隻是這樣而已。我以前也恐懼過,我害怕因為沒有對諾爾瑪讓步而被綁起來;害怕走過霍威爾街,那裡有群頑童會嘲弄我,把我推來推去。我也害怕小學老師莉比太太,她會綁住我的手,讓我不去玩弄桌上的東西。但這些事情是真實的,我確實有害怕的理由。而從面包店被趕出來的恐懼卻很茫然,是種我不瞭解的害怕。”

“盡量控制自己。”

“感受到這種恐慌的又不是你。”

“可是,查理,這是可以理解的。你是被迫跳下救生艇的初學遊泳者,因為失去腳下站立的安全木頭而驚慌。唐納先生一向對你很好,這些年來你一直獲得庇護。在這種情況下被趕出面包店,更是你預料不到的極大震撼。”

“理智上的瞭解並沒有幫助,我根本無法獨自坐在房間裡。我不分晝夜,整天在街頭閑晃,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麼……一直走到迷路……然後發覺自己回到面包店外。昨晚,我從華盛頓廣場一直走到中央公園,然後就睡在公園裡。天曉得我到底在找什麼?”

我說得愈多,她似乎愈沮喪。“我能幫你什麼忙嗎?查理。”

“我不知道,我就像隻被鎖在既舒服又安全的獸欄外面的動物。”

她坐在我旁邊的沙發上。“他們把你逼得太緊,讓你感到迷惑。你想當個成年人,但你的身體裡還躲著一個孤獨驚恐的孩子。”她讓我的頭倚在她肩上,想要安慰我,但她輕撫著我的頭發時,我知道她也像我需要她一樣需要我。

“查理,”她過瞭一會兒後低聲說,“不論你想要什麼……不必怕我。”

我想告訴她,我在等待恐慌的降臨。

有一次出去送貨時,查理幾乎昏倒。當時一位中年婦女剛好從浴室出來,她好玩地打開浴袍,把自己的身體暴露在查理面前。他看過沒穿衣服的女人嗎?他懂得怎麼做愛嗎?他的驚恐和他的哀鳴一定把她嚇壞瞭,她趕緊合攏浴袍,並給他二毛五分錢,要他忘掉看到的景象。她警告說,她隻是在測試他,想知道他是不是個好孩子。

他告訴她,他一直很乖,都不去看女人,因為媽媽會打他,隻要他的褲襠……

現在他可以清楚看到查理的母親抓著皮帶對他嘶吼,他的父親則努力攔住她。“夠瞭!羅絲,你會殺瞭他!放過他吧!”他母親掙紮著要向前鞭打他,他在地上翻滾、閃避,皮帶還差點抽中,從肩膀旁邊擦過。

“你看他!”羅絲尖叫著,“他學不會讀書寫字,卻懂得怎麼色迷迷地看女生,我要把他心中的齷齪念頭打出來!”

“他控制不瞭自己的勃起,那是正常的反應,他什麼事也沒做。”

“他不能這樣打女生的主意。他妹妹的同學到傢裡來,他就動起這樣的念頭。我要給他一點教訓,好讓他永遠不會忘記。你聽到沒?如果你膽敢碰女生,我就像把你像畜生一樣,一輩子關在籠子裡。你聽到沒?……”

我還能聽到她的嘶吼。但或許我已經被釋放出來,也許那種恐懼與惡心不再是會讓我沉溺的大海,而隻是一攤在現在中倒映出過去的水池。我自由瞭嗎?

如果我能夠不多想,在這個念頭壓垮我之前,就及時找到艾麗斯,恐慌可能就不會出現。如果我能讓自己的心思化成一片空白該有多好。我呼吸困難地說:“你……你,抱住我!”在我弄清楚怎麼回事之前,她已經開始親吻我,並緊緊抱著我,比以前的任何人抱得更緊。但就在我應該抱得最緊的時候,嗡嗡的嘶鳴、發冷和惡心的感覺又開始瞭。我從她身上掙開來。

她試著安慰我,告訴我沒關系,沒必要責怪自己。但我羞愧得無法控制自己的苦惱,竟開始哭泣。我在她懷中哭到睡著,我夢到畫中的朝臣和臉頰紅潤的少女。但在我夢裡,手握寶劍的是那位少女。

《獻給阿爾吉儂的花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