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步報告─12

6月5日

尼姆教授很不高興,因為我有將近兩個星期沒有交進步報告。距離芝加哥的國際心理學會議隻有一星期的時間,他希望他的初步報告能夠盡可能地充實,而我和阿爾吉儂就是他報告中的主要證物。

我們之間的關系愈鬧愈僵。我恨他老是把我當作實驗室裡的樣品看待,他讓我覺得在實驗之前,我不算是個真正的人。

我告訴斯特勞斯,我太過投入在思考、閱讀與自我挖掘,努力想去瞭解我是誰,手寫的程序太過緩慢,讓我不耐煩記下自己的想法。我聽從他的建議學習打字,現在已經每分鐘可以打七十五個字,這樣寫起東西快多瞭。

斯特勞斯再次提醒我,講話與書寫都應該力求簡單與直接,好讓別人能夠瞭解。他要我註意,語言有時是一種障礙,不是通路。說起來很諷刺,我現在竟然是落在智識藩籬的另一邊。

我有時會和艾麗斯見面,但我們沒有討論發生的事情,我們的關系依舊是柏拉圖式的。我離開面包店以來,隻有三個晚上沒有做噩夢,很難想象那已是兩星期前的事。

在空蕩蕩的夜晚街頭,我被幽靈般的人影追逐。雖然我常跑去面包店,大門卻都鎖著,裡面的人從來不轉頭看我。結婚蛋糕上的新郎與新娘隔著窗戶指著我嘲笑,空氣中佈滿笑聲,直讓我受不瞭,兩個丘比特並向我揮舞他們的箭。我大聲尖叫。我用力拍門,但沒有發出聲響。我看到查理從裡面瞪著我,這隻是一種影像的反射嗎?然後,有東西抓住我的腿,把我從面包店拖到幽暗的巷子裡,就在他們緩緩滲出東西到我全身時,我也驚醒過來。

還有幾次,面包店的窗戶是開向過去,我在裡面看到其他事情與人物。

我的回憶能力以驚人速度快速發展,我還不能完全加以控制,但有時我忙著處理某件事時,會突然有強烈的意識清明感覺。

我知道這是某種潛意識的警告訊號,但現在我不必等待記憶找上我,隻要閉上眼,就能觸及這段記憶。總有一天,我將可以完全控制我的回憶能力,不僅用以探索整個過去的經驗,也可以觸及心靈中尚未開發的能力。

即使是現在想著這件事時,我也可以感受到鮮明的靜止感覺。我看到面包店的窗戶……我伸出手觸摸……冰冷且震動著,然後玻璃變得溫暖……逐漸升溫……指頭也發燙起來。反射出我影像的窗戶愈來愈明亮,玻璃轉變成鏡子,我看到十四或十五歲的小查理·高登從屋裡的窗戶看著我,看到他那時完全不同的模樣,感覺也加倍怪異……

他一直在等妹妹放學回傢,他看到她轉彎進入馬克斯街時,他揮手喊著她的名字,跑到門口迎接她。

諾爾瑪揮著一張紙。“我的歷史考試得到A,我知道所有問題的答案,巴芬太太說這是全班答得最好的試卷。”

她是個漂亮的女孩,淺棕色頭發仔細編成辮子,像皇冠般盤在頭上。她抬頭看她哥哥時,原來的笑容凝結成皺眉,她把他拋在後面,自己快速登上階梯跑進傢裡。

他微笑著跟進去。

他的爸媽都在廚房裡,查理帶著諾爾瑪的好消息沖進來,在她還來不及開口前就搶先報告。

“她得到A!她得到A!”

“不!”諾爾瑪尖聲嚷著,“不是你,你不能說。這是我的分數,必須由我來說!”

“小姐,你聽好,”馬特放下報紙嚴肅地對她說,“你不能這樣對你哥哥說話。”

“他沒資格說。”

“那沒關系,”馬特伸出指頭瞪著她警告,“他這樣說並不礙事,但你不能用這種方式對他吼。”

她轉向媽媽尋求支持。“我得到A,全班最好的成績。現在我可以養隻狗瞭嗎?你答應過的,你說隻要我考試能拿到好成績就可以。現在我拿到A瞭,我要一隻有白點的棕色小狗,我要叫它拿破侖,因為這是我考試中答得最好的一題,拿破侖在滑鐵盧打瞭敗仗。”

羅絲點點頭。“去門廊跟查理玩,他等你放學回傢已經足足等瞭一個多小時。”

“我不要跟他玩。”

“出去門廊。”馬特說。

諾爾瑪看看父親,又看看查理。“我不要,媽說如果我不想,就可以不要跟他玩。”

“小姐,你聽著,”馬特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向她,“你必須向你哥哥道歉。”

“我才不要!”她刺耳地尖叫,然後沖到母親椅子後面。“他像個小嬰兒,不會玩大富翁、不會下棋,什麼都不會……隻會把所有東西弄得一團亂,我再也不要跟他玩瞭!”

“那你進房去!”

“我現在能養隻狗嗎?媽媽。”

馬特一拳敲上桌面。“小姐,隻要你繼續采取這種態度,這屋子裡就不準養狗。”

“我答應過她,隻要她在學校表現好……”

“有白色斑點的棕狗。”諾爾瑪補充說。

馬特指著站在墻邊的查理。“你忘瞭自己告訴過兒子,他不能養狗,因為我們空間不夠,也沒人能照顧狗。記得瞭嗎?他那時候要求養狗時,你對他說的話不算數瞭嗎?”

“可是我可以自己照顧我的狗,”諾爾瑪堅持地說,“我會喂它,幫它洗澡,並帶它出去散步……”

查理原本一直站在桌旁玩弄著一條織線末端的紅色大紐扣,這時突然開口說話:“我可以幫她照顧狗狗!我會幫她喂狗、刷毛,不讓其他狗咬它!”

但在羅絲開口回答前,諾爾瑪就開始尖叫:“不!這是我的狗,隻屬於我的狗!”

馬特點著頭說:“你聽到瞭嗎?”

羅絲坐在她身邊,輕撫她的辮子安慰她。“親愛的,我們必須和別人分享東西,查理可以幫你照顧狗。”

“不!完全屬於我的!……歷史考試得到A的是我,不是他!他從來不會像我一樣拿到好成績,他憑什麼幫我照顧狗?而且這樣一來,狗就會更像他而不是像我,最後會變成是他的狗而不是我的狗。不要!如果我不能擁有自己的狗,那我寧可不要!”

“那問題就解決瞭,”馬特重新拿起報紙坐回椅子上,“不養狗。”

突然間,諾爾瑪從沙發上跳起來,抓起幾分鐘前才興高采烈帶回傢的歷史考卷,一口氣撕得粉碎,還把碎片扔向嚇瞭一大跳的查理面前。“我恨你!我恨你!”

“諾爾瑪,住手!”羅絲抓住她,但被她掙開。

“我也討厭學校!我不要讀書瞭,我要像他一樣當個笨蛋。我會忘掉學到的所有東西,就和他一樣。”她沖出房間,一邊還尖叫著說:“已經開始發生瞭,我已經開始忘掉所有東西……我在忘記……我學過的東西都不記得瞭!”

驚慌的羅絲趕緊追上去。馬特呆坐在那裡,盯著懷裡的報紙。查理則被歇斯底裡般的尖叫嚇得縮在一張椅子上啜泣,他可以感覺到褲子已濕成一片,尿液沿著大腿緩緩滴流下來,他隻能坐在那裡,等著母親回來賞他巴掌。

這幕景象逐漸退去,但從那次以後,諾爾瑪有空的時候都和她朋友在一起,或獨自在房間裡玩。她緊閉著房門,沒有她的允許,我不能進她房間。

我記得有一次,她在房間內和一個女孩玩,我偷聽到諾爾瑪嚷著說:“他不是我真的哥哥!他是我們抱來的男孩,因為我們覺得他很可憐。這是媽媽告訴我的,她說我現在可以告訴大傢,他根本不是我真的哥哥。”

我真希望這段記憶可以化作一張相片,這樣我就可以把相片撕碎,當著她的面丟過去。我想要喚回消逝的時光,告訴她我無意讓她失去養狗的機會。她可以擁有完全屬於她的狗,我不會喂它、幫它刷毛或和它玩,我也絕不會讓狗變得像我甚於像她。我隻希望她和以前一樣,陪我玩遊戲。我從來不會想做任何可能傷害她的事。

6月6日

今天是我第一次和艾麗斯真正的吵架,都是我的錯,因為我想見她。往往在想起一段困惑的記憶或噩夢之後,和她談談,或隻是和她在一起,就會讓我覺得好一點。但直接去中心接她,卻是個錯誤。

自從動過手術後,我就沒再回去智能障礙成人中心,想到重返那地方讓我十分興奮。中心位在二十三街與第五大道東的一間老校舍裡,過去五年來被比克曼大學醫院拿來當作實驗教育中心,也就是智障者的特殊教室。通道上有個帶尖刺的老式鐵門,上面掛著一塊閃亮的黃銅門牌,簡單地寫著“比克曼進修部”。

她的課八點結束,但我想看看不久前自己還在為簡單的讀寫而掙紮、為算清楚一元的零錢而努力不懈的教室。

我走進建築,溜到教室門邊,在不被看見的情況下從窗口窺視。艾麗斯坐在她的桌前,靠近她的一張椅子上,坐著一位我不認識的瘦臉女生。她緊蹙著眉頭,露出一臉困惑,我很好奇艾麗斯正在為她解釋什麼東西。

坐著輪椅的邁克·多爾尼,位置靠近黑板;萊斯特·佈朗和平常一樣,坐在第一排的第一個座位上,艾麗斯說他是這個團體中最聰明的。萊斯特輕易學會的東西,我通常都要掙紮很久,但他隻有想要的時候才來,否則他就去幫人為地板打蠟賺錢。我猜想如果他在乎的話,如果他也像我一樣看重這件事,他們大概就會選他來做實驗。還有幾個新面孔,都是我不認識的人。

最後,我鼓足勇氣走瞭進去。

“是查理!”邁克旋轉著輪椅說。

我對他揮手。

貝妮絲是個眼神呆滯的漂亮金發女孩,她抬起頭,嘴角掛著遲鈍的微笑說:“查理,你去哪裡瞭?你的衣服很好看。”

其他還記得我的人都對我揮手,我也對他們揮手。突然間,我從艾麗斯的表情可以看出她不太高興。

“現在快八點瞭,”她宣佈說,“可以收拾東西瞭。”

每個人都有分配的工作,有的收拾粉筆、板擦、紙,有的整理書、筆記、顏料與掛圖。 每個人都知道該做什麼,也以做這些事而自豪。他們都開始做分配的工作,隻有貝妮絲沒有動,她凝視著我。

“查理為什麼不上學?”她問道:“你怎麼啦?查理,你會回來上課嗎?”

每個人都望著我,我則看著艾麗斯,等她替我回答,教室裡靜默瞭好一陣子。我要怎麼說才不會傷他們的自尊呢?

“我隻是來看看而已。”一個叫作弗朗辛的女孩開始咯咯笑,艾麗斯一向很擔心她。她十八歲就已經生瞭三個孩子,後來她父母安排她做瞭子宮切除手術。她長得並不漂亮,絕對沒有貝妮絲迷人,但她很容易淪為很多男人相中的目標,他們隻要為她買些漂亮的東西,或是請她看電影就能得逞。她住在州立沃倫之傢允許工作見習生居住的寄宿公寓,獲準每晚到中心上課。但她曾經兩次沒來上課,因為上學途中就被男人拐走,現在她必須有人陪伴才能出門。

她咯咯笑著說:“他現在說起話來像個大人物。”

“好啦,”艾麗斯突然打斷她的話,“下課,我們明天晚上六點再見。”

他們都離開,我可以從她把東西扔進櫃子的動作看出她很生氣。

“對不起,”我說,“我本來要在樓下等你,但我突然對老同學的狀況好奇。這裡是我的母校。我原先隻是要在窗外看看,但不知為什麼就走進來瞭。有什麼事困擾你嗎?”

“沒事,沒有事情困擾我。”

“好啦,不要為這種小事生這麼大的氣,你心裡在想什麼?”

她把手上拿的一本書用力摔在桌上。“好吧,如果你想知道的話?你變瞭,像換瞭個人似的。我說的不是你的智商,而是你對別人的態度,你不再是同一種人……”

“喔,拜托,不要把……”

“不要打斷我的話!”她聲音中傳達的真正憤怒嚇瞭我一跳。“我是說真的。以前的你有某種特質,我不知道怎麼說……那是一種親切、坦誠,讓大傢喜歡你,樂意跟你在一起的和善態度。如今,你的智能與知識卻讓你變得不一樣……”

我無法再聽下去。“你期待我能怎麼樣?你以為我還會像隻溫馴的小狗,搖著尾巴去舔踢我的腿嗎?這一切事情當然會改變我的想法和作風,我不需要再去接受人們一直塞給我的那些狗屎。”

“大傢對你並不壞。”

“你又知道什麼?他們當中最好的一個,也不外是自鳴得意地擺派頭,利用我去襯托他們在平庸之中的優越與安全感。在白癡身邊,每個人都會覺得自己很聰明。”

我說完後,知道她會加以曲解。

“我猜想,你也把我歸在那個類別。”

“別說氣話,你很清楚我一直都……”

“當然,從某方面來看,你說得也沒錯,我在你身邊就顯得相當弱智。現在每次跟你見面後,我回到傢裡常常沮喪地覺得自己凡事都又鈍又慢。我回顧自己說過的話,再想起一些我應該提到的機靈趣事,就很想踢自己一腳,很生氣為什麼沒有在你面前說出來。”

“這是每個人都有的經驗。”

“我發覺自己很想讓你留下深刻印象,這是我以前絕不會想做的事,但跟你在一起已經傷害我的自信心,我現在會質疑我的動機,對自己做的所有事都感到懷疑。”

我試著要讓她擺脫這個主題,但她總是一再繞回來。最後我說:“好吧,我不是來跟你吵架的,你願意讓我陪你回傢嗎?我需要找人談談。”

“我也是。但是這些日子以來,我根本沒辦法跟你談。我能做的隻是邊聽邊點頭,假裝瞭解你在說的那些文化變體、新佈爾函數與後現代符號邏輯。我覺得自已愈來愈笨,你離開我的公寓後,我必須看著鏡子對自己大喊:‘不!你沒有一天天變笨!是查理爆炸式的快速進步,讓你看起來像在倒退!’查理,我就像這樣告訴自己,但每次我們見面,你告訴我一些新東西,然後很不耐煩地看著我的時候,我知道你是在嘲笑我。

“而且,當你解釋給我聽,我卻記不住時,你就以為那是因為我沒有興趣,不想費心去瞭解。但你不知道你離開後,我是怎麼折磨自己。你不知道我曾經掙紮著去讀那些書,又在比克曼聽瞭多少課,但隻要我談起某些事,我可以看到你很不耐煩,仿佛那些事都很幼稚。我希望你的智慧愈來愈高,願意協助你、和你分享……可是你現在卻把我關在外面。”

我仔細聽她敘述時,心裡開始恍然大悟。我一直太過專註在自己以及我經歷的變化,卻從未想到她經歷的轉變。

我們離開學校時,她靜靜地哭著,我發現自己竟然無言以對。搭公交車回傢的路上,我在心裡告訴自己,情勢已經整個顛倒過來。她對我感到害怕。橫在我們之間的冰塊已經融解,我心靈中的潮流迅速把我帶到大海,我們之間的鴻溝也愈拉愈大。

她拒絕和我在一起,不想再折磨自己是對的。我們不再有共通處,連單純的對話也變得緊繃。如今,我們之間隻有尷尬的沉默,以及黑暗房間內未獲滿足的渴望。

“你很嚴肅。”她打破自己的情緒,抬頭對我說。

“在想我們的事。”

“你不必太當真,我不想惹你難過,你正在經歷重大考驗。”她試著擠出微笑。

“但你確實讓我難過,隻是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從公車站走到她公寓的路上,她說:“我不打算陪你出席心理學會議。今天上午我已經打電話通知尼姆教授,你在那裡會有很多事情要忙。你會見到許多有趣的人,興奮地成為矚目焦點好一陣子,我不想在那裡礙事……”

“艾麗斯……”

“……現在不管你怎麼說,我都知道自己會有什麼樣的感受,所以,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要去修補破碎的自我……謝謝。”

“可是你未免有點小題大作,我確信你隻會……”

“你知道?你確定?”她在公寓大樓的階梯上轉身瞪我。“噢,你真是變得讓人受不瞭。你哪會知道我的感受?你未免太隨意看待別人的心思,你不可能瞭解我是怎麼想、我在想什麼,或是為什麼有這樣的感受。”

她開始往內走,然後又回頭看我,她以顫抖的聲音說:“你回來的時候,我還是會在這裡。我隻是覺得難過,如此而已,我希望我們分開一段距離時,兩人都有機會好好想想。”

這是好幾個星期來,她第一次沒有邀我進去。我瞪著緊閉的大門,內心的怒氣直往上冒。我很想大鬧一場,用力敲門,或是破門而入。我要用我的怒火銷蝕整棟建築。

當我慢慢走開時,感覺內心像是有道文火在悶燒,然後慢慢冷卻,最後如釋重負。我在街上快步疾走,感受夏夜的徐徐涼風拂過臉頰。

我體會到自己對艾麗斯的感情,已在我的學習浪潮沖刷下逐漸倒退,從最初的崇拜消退成愛情、喜歡、感激以致某種責任感。我對她的混淆感情抑制瞭我的發展,也因為害怕被迫自己摸索,不想獨自漂流而緊緊地抓牢她。

但伴隨自由而來的,是種憂傷的感覺。我想和她戀愛,想克服我對感情與性愛的恐懼,想要結婚、生小孩,並安定下來。

如今,這已經不可能瞭。艾麗斯和我智商一百八十五時的距離,竟和我智商七十的時候一樣遙遠。而且,這回我們兩人都瞭解這道鴻溝的存在。

6月8日

究竟是什麼驅使我走出公寓,在城市的街道四處徘徊?我獨自在街頭晃蕩,但不是優哉遊哉地在夏夜中漫步,而是神經緊繃地要趕去……哪裡?我在小巷裡往別人住傢的門內張望,在半掩的窗外窺視,既想找人聊天,卻又害怕遇見人。走過一條又一條街道,經過無數曲徑巷弄,一頭栽進都市的霓虹獸欄裡。尋尋覓覓……但尋找什麼呢?

我在中央公園遇見一個女人,她坐在湖邊一張長凳上,雖然天氣很熱,卻仍緊扣著外套。她對我微笑,示意我坐她旁邊。我們望著中央公園南邊的天際線,點著燈的房間宛如蜂巢,與周遭的黑暗相映成趣,我真希望能把這些全部吞噬。

我告訴她,沒錯,我是紐約人。不,我從未去過弗吉尼亞州的紐波特紐斯。她是那裡的人,她在那裡和一位船員結婚,她丈夫目前在海上,她已經兩年半沒看過他。

她拉扯著一條糾結的手帕,不時拿來拭去額上的汗珠。即使在湖面反射的幽暗光線中,我仍能看出她塗著很濃的妝,但黑色直發散落在肩上,還是讓她看起來有些迷人,隻不過她的臉有點浮腫,好像剛睡醒一樣。她想談她自己,而我願意聆聽。

她父親給瞭她良好的傢庭、教育,以及一位富裕造船商能帶給唯一女兒的一切,但不包括寬恕。他從未原諒她和船員私奔。

她說話時拉著我的手,並把頭倚在我肩上。她輕聲說:“加裡和我結婚那晚,我還是個驚恐的處女。而他則像瘋瞭一樣,先是甩我耳光、揍我,然後沒有一點愛撫,就粗暴地上瞭我。那是我們最後一次在一起,我再也不讓他碰我。”

她大概可以從我顫抖的手中感受到我的驚慌。這件事對我來說實在太過粗暴又太過親昵。她感覺到我的顫動後,手握得更緊,仿佛必須先說完故事才能放開。她很堅持,我隻好靜靜坐著,就像一個人喂鳥時,坐在鳥兒前面,靜靜讓它從掌中啄食一樣。

“不是我不愛男人,”她大膽向我坦白,“我有過其他男人,我不要他,但有過許多其他男人。多數男人對女人都很體貼溫柔,他們做愛時會慢慢來,會先愛撫和親吻。”她意有所指地看著我,並以張開的手掌在我的掌心來回摩挲。

這是我聽過、讀過也夢想過的事。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她也沒問我的名字。她隻想要我帶她去某個地方,讓我們獨處。我懷疑艾麗斯對這種事會怎麼想。

我笨拙地撫摸她,我的吻更是別扭,所以她抬頭看我。“怎麼回事?”她輕聲說:“你在想什麼?”

“想你。”

“你有什麼我們能去的地方嗎?”

我謹慎地踏出每一步,但會在何處掉進突如其來的焦慮中呢?這時某種東西阻止我繼續試探前進的立足點。

“如果你沒有住的地方,五十三街的公寓旅社不會太貴,而且隻要你先付錢,他們就不會拿行李問題來煩你。”

“我有個房間……”

她帶著全新的敬意看我。“嗯,那很好。”

還是沒有動靜。這本身就有點奇怪,在被恐慌的癥狀壓垮之前,我還可以前進多遠呢?當我們單獨在房間裡時?當她脫衣服時?或是當我們躺在一起時呢?

突然間,瞭解自己能否像其他男人一樣要求一個女人和我分享生活,變成很重要的事。光有智能與知識是不夠的,我也需要擁有這個。現在我有種強烈的放松與解放感,覺得這是可能的。我在親吻她時感受到的那股興奮,已明顯傳達這種感覺,我確定和她在一起會很正常。她和艾麗斯不一樣,她是那種原本就存在的女人。

然後,她的聲音變得不是很肯定。“在我們離開前……還有件事……”她站瞭起來,向燈光照射下的我走近一步。她掀開外套,我看到她的身材和我們並肩坐在黑暗中時的樣子很不一樣。“才五個月而已,”她說,“沒什麼關系,你不會介意吧?”

她張開外套站在那裡的模樣,和走出浴缸、張開浴袍讓查理看她裸體的中年女士影像已經重疊起來。我呆呆地站著,像是褻瀆者在等待閃電敲擊。我把頭轉開,這是我沒料到的事,但在炎熱的夏夜中還緊緊裹著外套,早該讓我警惕一定有什麼不對勁。

“不是我先生的,”她向我保證,“我沒對你說謊,我已經好幾年沒見過他。是我八個月前認識的一個推銷員的,我後來跟他同居。我不打算再跟他見面,但我要留下小孩。我們隻要小心點,動作別太激烈就行瞭。除此之外,你沒什麼好擔心的。”

她看到我的憤怒時,聲音跟著減弱。“這真是骯臟!”我高聲叫著:“你應該感到羞恥!”她轉開身體,迅速穿好外套,以保護體內的孩子。

她做出這樣的保護姿態時,我也看到第二個重疊影像:我的母親,她那時已經懷著我妹妹,她逐漸不再擁抱我,愈來愈少用聲音與身體接觸來溫暖我,也很少再去對抗說我不正常的人 。

我想我大概伸手抓瞭她的肩膀,我不是很確定,然後她開始尖叫,把我激烈地嚇回現實中,也警覺到危險的存在。我告訴她,我無意傷害她,我從來不會傷害任何人。“拜托,不要尖叫!”但她繼續叫,我聽到幽暗的道路上傳來跑步聲。這是外人很難瞭解的情況。我沖進黑暗中,曲折地穿越一條又一條道路,急忙尋找離開公園的出口。我不清楚公園的地形,突然間我撞上某個東西,把我往後推倒。那是一道金屬絲網做的圍籬,一條死路。然後我看到秋千與滑梯,於是我知道這是夜間上鎖的兒童遊樂場。我沿著圍籬小跑步繼續往前,又踢到糾結的樹根而跌倒。在遊樂場附近的湖彎處,我往回跑找到另一條路,走向一條人行步橋,繞瞭一圈後從底下穿過,但沒有出口。

“小姐,怎麼啦?發生什麼事瞭?”

“遇到瘋子嗎?”

“你沒事吧?”

“他往哪個方向走?”

我繞回原來離開的地方。我溜到一道巨大的露巖與樹莓叢後方,整個人癱在地上。

“去叫警察,每次需要警察的時候,就一定看不到他們的影子。”

“發生什麼事瞭?”

“有個壞蛋想強暴她。”

“嘿,那裡有人在追他,他在那裡!”

“快來!在那雜種跑出公園之前逮住他!”

“小心點,他有刀和一把槍……”

顯然那些叫嚷聲已經把許多夜行者引出來,因為“他在那裡!”的叫聲在我身後回響,我從藏身的巖石後面,可以看到一位孤單的跑步者從明亮的路徑被追進黑暗中。幾秒後,又有另一個人從巖石前面經過,很快也隱沒在陰影中。我想象自己被這群熱心的暴民追逐、逮到,並痛打一番。我活該被打,我幾乎也真的想要如此。

我站起來,撥掉衣服上的樹葉與泥土,然後慢慢朝我來的方向走。我每一秒都期待有人從後面抓住我,把我在地上拖進黑暗中,但我很快就看到五十九街與第五大道的明亮燈光,我也走出公園。

如今在我安全的房間裡想起這件事,我仍為那些刺痛而顫抖。想起母親生下妹妹之前的模樣令我害怕,但更恐怖的是那種想讓他們抓住我,再把我痛打一頓的感覺。我為什麼希望受到懲罰呢?來自過去的陰影抓住我的腳,並把我拖倒。我張口想要尖叫,卻發不出聲音。我的雙手在發抖,覺得很冷,耳中有遙遠的嗡嗡嘶聲。

《獻給阿爾吉儂的花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