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步報告─13

6月10日

我們坐在一架同溫層噴射機裡,即將起飛往芝加哥。這份進步報告必須歸功於伯特的高明點子,他讓我對著晶體管錄音機口述,再由芝加哥一位速記公務員打字出來。尼姆喜歡這個主意,事實上,他還要我繼續使用錄音機直到最後一分鐘。他覺得如果他們在會議最後播放最新的錄音帶,會讓報告增色不少。

所以,我現在坐在飛往芝加哥的噴射機上,一個人在私密的空間中努力習慣自言自語,同時設法適應自己的聲音。我猜打字員應該會消掉所有的“嗯”、“啊”、“這個”、“那個”,讓打出來的東西看起來比較自然些。

我的心思一片空白。在這個節骨眼,我的感覺可能比任何東西都重要。

在天上飛的念頭讓我害怕。

根據我所能想到的,我在接受手術前,從未真正瞭解飛機是什麼。我從未把電視與電影中的飛機特寫頭,和我看到從頭上飛過的東西聯想起來。現在我們正要起飛,我滿腦子想的都是萬一飛機摔下來怎麼辦。我渾身發冷,我不想死。關於上帝的一些討論,這時也浮上心頭。

最近幾星期,我常想到死亡問題,但沒有真正想到上帝。我母親偶爾會帶我去教堂,可是我不記得這曾讓我聯想到上帝。她很常提到上帝,而我晚上必須對他祈禱,可是不曾想過太多關於上帝的事。我隻記得把他當作一位留著胡子、坐在寶座上的遠方叔叔,她害怕上帝,但還是求他施恩。我父親則從來不提上帝的事,似乎上帝是羅絲這邊的親戚,他可不想和他有什麼瓜葛。

“我們即將起飛,先生,我可以幫你系好安全帶嗎?”

“我必須系嗎?我不喜歡被綁住。”

“必須系到飛上天空為止。”

“除非必要,我寧可不系。我很怕被綁住,可能會讓我覺得惡心。”

“這是規定,先生,我來幫你。”

“不!我自己來。”

“不對……應該是把那個東西穿過這裡。”

“等一下,嗯……好瞭。”

太可笑瞭,根本沒什麼好怕的。座位安全帶不是很緊,不會痛。為什麼系上該死的安全帶有這麼可怕呢?安全帶、起飛時的震動、焦慮和實際狀況比起來,實在不成比例……所以一定是其他東西……是什麼呢?……飛進並穿過陰暗的雲層……請系上安全帶……綁好……身體前傾……汗濕的皮帶味道……震動與耳邊的轟隆聲。

從窗戶看出去,我看到查理,在雲層中。他的年齡很難判斷,大約五歲,諾爾瑪尚未……

“你們兩個準備好瞭嗎?”他父親走到門廊上,他的身軀厚重,特別表現在臉上與頸部的松垂肥肉,表情也有些疲憊。“我說,你們到底好瞭沒?”

“再一分鐘,”羅絲說,“我去戴頂帽子,你看看他的襯衫有沒有扣好,還有鞋帶。”

“來吧,讓我們一勞永逸地解決這件事。”

“哪裡?”查理問:“查理……去……哪裡?”

他父親皺著眉頭看他,馬特·高登從來不知該如何回應兒子的問題。

羅絲出現在臥房門口,調整著帽子上的半面紗。她是個宛若小鳥的女人,她的雙臂向上伸到頭上,手肘向外,看來就像翅膀。

“我們要去看醫生,他會幫你變聰明。”

面紗讓她看起來像是透過鐵絲網看著他。他一向害怕這樣盛裝外出,因為知道他必須去見其他人,而媽媽會變得心煩而且生氣。

他想要跑開,但沒有地方可去。

“你為什麼非得這樣對他說呢?”馬特問。

“因為事實就是如此,瓜裡諾醫生會幫助他。”

馬特在地板上走來走去,就像一個人早已放棄希望,但仍願嘗試最後一次用理性解決這件事。“你怎麼知道?你對這個人瞭解多少?如果還有辦法可想,其他醫生早就告訴我們瞭。”

“別說這種話!”她尖叫道:“不要告訴我他們已經無法可想。”她拉著查理,把他的頭緊抱在胸前。“他會變正常,不論我們必須怎麼做,不管得付出什麼代價。”

“那不是錢可以解決的事。”

“我說的是查理,你兒子……你唯一的兒子。”她幾近歇斯底裡地把他搖來搖去。“我不要聽那種話,他們不懂,所以說已經無法可想。瓜裡諾醫生已經向我解釋清楚,他說他們不願贊助他的發明,因為這會證明他們都是錯的。同樣的事也發生在其他科學傢身上,像提出微生物學的巴斯德和詹寧斯一樣。他告訴我,你的那些醫師都害怕進步。”在以這種方式反駁馬特之後,她覺得放松瞭些,並再次恢復自信。她放開查理後,他跑到角落靠墻站著,渾身害怕得發抖。

“看,”她說,“你又讓他難過起來瞭。”

“我?”

“你老是當著他的面開始找碴。”

“噢,耶穌基督啊!好吧,讓我們把這件要命的事一次做個瞭斷。”

去瓜裡諾醫生辦公室的路上,他們避免交談。在公交車上一語不發,從公車站走三條街到市區辦公大樓的路上,也同樣靜默。在等瞭十五分鐘後,瓜裡諾醫生來到接待室向他們致意。他的頭頂已經快禿瞭,身體肥胖,看起來好像快把他的白袍給撐破。查理出神地看著他又粗又濃的白色眉毛,以及不時會抽搐一下的白色髭須。有時候,髭須會先抽動,兩邊眉毛才跟著揚起,但有時是眉毛先揚起,髭須才接著抽動。

瓜裡諾醫師帶他們走進一間寬敞的白色房間,裡面空蕩蕩的,還可以聞到剛上過油漆的味道。房間的一邊擺著兩張桌子,另一邊有臺龐大的機器,上面有好幾排儀表和四條像牙醫鉆牙用的長臂。機器旁邊有張黑色皮質檢查臺,上面有又寬又厚的網狀束帶。

“好,好,好,”瓜裡諾醫師揚起眉毛說,“這位一定是查理瞭。”他緊緊抓著孩子的肩膀,“我們會變成好朋友的。”

“你真的有辦法嗎?瓜裡諾醫生。”馬特說:“你治療過這種病嗎?我們不是很有錢。”

瓜裡諾醫生皺眉時,眉毛就像百葉窗一樣掉下來。“高登先生,我說過任何我能做的事瞭嗎?我難道不需要先檢查嗎?也許我能幫上忙,也許不能。但首先,必須先做些生理與心理測試,才能決定病理學上的致因。然後,我們會有充裕的時間談到預後的診斷。事實上,最近我非常忙,我同意接這個病例,純粹是因為我正對這類神經發育遲滯從事特別的研究。當然,如果你們有什麼顧慮的話,或許……”

他的聲音感傷地停止,然後轉開身子,羅絲用手肘撞瞭一下馬特。“我先生完全不是那個意思,瓜裡諾醫生,他太多話瞭。”她又瞪瞭馬特一眼,示意他應該道歉。

馬特嘆瞭口氣。“如果你有任何辦法可以幫助查理,我們會照你的交代去做。我在推銷理發店用品,但無論如何,我會樂意去……”

“隻有一件事情是我必須堅持的,”瓜裡諾噘起嘴唇,好像正在下什麼決定似的,“一旦我們開始後,治療就必須持續下去。以這種病例來說,常常會在幾個月都未見改善後,療效突然浮現。但請註意,我不能向你保證成功,沒有什麼事是篤定的,但你必須給治療有轉機的機會,否則最好根本不要開始。”

他對著他們皺眉,好讓他的警告能被充分理解。他的白色眉毛就像白色燈罩,藍色眼睛在底下炯炯有神地凝視。“現在,麻煩你們移駕到外面,讓我檢查孩子。”

要留下查理和他單獨在一起,讓馬特有些猶疑,但瓜裡諾對他點點頭。“這是最好的方式,”他說,同時帶領他們到外面的候診室。“進行心理實體化測試時,如果隻留病人和我單獨在一起,通常結果都會比較顯著,外在的幹擾對網狀評分常會有不良影響。”

羅絲得意地對她先生微笑,馬特隻好乖乖跟著她走出去。

查理被單獨留下,瓜裡諾醫生拍拍他的頭,臉上掛著和藹的笑容。

“好瞭,孩子,到臺上去。”

查理沒有反應,他就溫和地把他抱起來,放到裝有皮墊的檢查臺上,再以厚重的網狀束帶穩固地系好。檢查臺有濃濃的汗臭與皮革味道。

“媽媽!”

“她在外面,別擔心,查理,這一點也不痛。”

“我要媽媽!”這樣被綁住讓查理感到困惑,他弄不清楚他們想對他怎麼樣。但他還遇過一些醫生,他們在爸媽出去後,對他可就一點也不溫柔。

瓜裡諾試著讓他冷靜下來。“放輕松,沒什麼好怕的。你看到這部大機器沒?你知道我要做什麼嗎?”

查理有些畏縮,然後他想到母親的話。“讓我變聰明。”

“沒錯,至少你還知道來這裡的目的。現在你閉上眼睛,放輕松,我要打開這些開關瞭。機器會像飛機一樣,發出很大的聲音,但你不會覺得痛。然後,我們會看看能不能讓你變得比現在聰明一點點。”

瓜裡諾啟動開關,龐大的機器開始嗡嗡響,紅色與藍色燈光忽明忽滅閃爍著。查理嚇壞瞭,他不斷收縮顫抖著,在緊緊綁住他的束帶下掙紮。

他開始叫喊,但瓜裡諾立刻把一塊佈塞進他嘴巴。“好啦好啦,查理,不要這樣,你是很乖的小男孩,我告訴過你,這不會痛的。”

他還想尖叫,但隻能發出沉悶的窒塞聲音,讓他想要嘔吐。他覺得大腿附近濕瞭一片,還有些黏黏的。那些味道也告訴他,媽媽又會因為他弄臟褲子打他屁股,並罰他站墻角。但他控制不瞭,任何時候隻要覺得被困住,他就會驚慌、失控,並弄臟褲子。窒息……惡心……想吐……然後所有東西都發黑……

不知道中間經過多久時間,但查理再睜開眼睛時,嘴裡塞的佈已經取出,束帶也已解開。瓜裡諾醫生假裝沒有聞到異味。“你看,一點都不痛,對吧。”

“不……不會。”

“那你幹嗎抖成那樣?我隻不過用那臺機器讓你變聰明一點而已。現在你已經比剛才聰明一點,你有什麼感覺?”

查理忘瞭他的恐懼,眼睛睜得大大地看著機器。“我有變聰明嗎?”

“當然,你退後一步看看,你覺得如何?”

“覺得濕濕的,我尿褲子瞭。”

“嗯,沒錯……下次不可以這樣,好嗎?既然你已經知道不會痛,下次就不會怕瞭。現在,我要你去告訴媽媽你覺得有變聰明,她就會每星期帶你來做兩次大腦修復的短波治療,這樣你就會愈變愈聰明。”

查理露出微笑。“我會倒退走路。”

“你真的會?我看看,”瓜裡諾醫生合起他的活頁夾,裝出很興奮的樣子,“走給我看。”

查理慢慢地,費瞭很大力氣倒退走瞭幾步,還撞到檢查臺跌倒。瓜裡諾笑著點頭說:“這就是我說的進步。你等著好瞭,在我們完成治療之前,你就會是你們那個街區最聰明的小孩。”

查理因為獲得贊美與註意,高興得臉都紅瞭。因為不是經常有人對他微笑,或稱贊他哪件事做得對。即使對於機器以及被綁在臺上的恐懼,現在也開始消退。

“整個街區嗎?”這個念頭讓他樂昏瞭頭,興奮得幾乎喘不過氣。“甚至比海米還聰明嗎?”瓜裡諾又笑瞭起來,並點頭說:“比海米還聰明。”

查理帶著新的驚奇與敬意看著機器,這部機器會讓他變得比海米還聰明,海米和他傢隻隔兩戶人傢,他懂得讀和寫,而且參加童子軍。“這是你的機器嗎?”“還不是,它屬於銀行,但很快就會是我的,然後我就能讓很多和你一樣的孩子變聰明。”他拍拍查理的頭說:“你比一些正常的孩子乖,那些孩子的媽媽帶他們來這裡,希望我提高他們的智商,讓他們變成天才。”

“如果你讓他們睜大眼睛,他們會變成笨蛋嗎?”他把手拿到眼睛前面,看看機器是否張大瞭他的眼睛。“你有把我變成驢子嗎?”瓜裡諾捏捏查理的肩膀,臉上掛著和善的笑容。“查理,不用擔心,隻有不乖的小驢子才會變成笨蛋,你會維持原來的樣子,仍然是個好孩子。”然後,他想瞭一下又說:“當然,比你現在還要聰明一點。”

他打開門鎖,帶查理去找爸媽。“他在這裡,表現不錯,是個好孩子。我想我們會變成好朋友,對吧?查理。”查理點點頭。他希望瓜裡諾醫生能夠喜歡他,但他看到媽媽的表情時,又開始驚慌。“查理,你幹瞭什麼好事?”

“隻是出瞭點狀況,高登太太。這是第一次,所以他有些害怕,但不要責怪或處罰他,我不希望他把來這裡和懲罰聯想在一起。”

但羅絲·高登卻因為尷尬而開始生氣。“這實在丟臉,我真的不知道怎麼辦,瓜裡諾醫生。即使在傢裡,他也會忘掉……有時甚至當著客人的面。他這樣做的時候,我真是羞得無地自容。”

母親臉上的厭惡表情讓他發抖。在剛才的短暫時刻,他已經忘記自己有多壞,如何讓爸媽受苦受難。不知道為什麼,但每次媽媽說他讓她受苦時,他就會害怕,而當她對他高聲叫喊,他就會轉過臉面對墻壁,自己輕聲呻吟起來。

“不要讓他難過,高登太太,也不用擔心。每星期周二和周四的相同時間帶他來。”

“但這真的對他有用嗎?”馬特問:“十元是不小的數……”

“馬特!”她拉瞭一下他的袖子,“這種事值得在這時候談嗎?這是你自己的骨肉,說不定靠著上帝的幫忙,瓜裡諾醫生能讓他變得和其他孩子一樣,你卻隻知道談錢!”

馬特本來還想為自己說話,但想瞭一下,就掏出皮夾。

“拜托……”瓜裡諾嘆瞭口氣,好像看到錢會感到尷尬似的,“前面櫃臺的助理會處理財務上的事,謝謝。”他對羅絲微微躬身,和馬特握手,並拍拍查理的背。“好孩子,很好。”然後便帶著微笑消失在通往內部辦公室的房門後面。

他們一路吵著回傢。馬特不斷抱怨理發用品的生意持續萎縮,他們的儲蓄也快用罄,羅絲則大聲嗆回去,強調讓查理正常比任何事都重要。

查理被他們的爭吵嚇得開始嗚咽,他們聲音中蘊涵的憤怒讓他十分痛苦。一回到傢,他就獨自離開,跑到廚房門後的角落,用前額頂著墻站著,一面顫抖,一面呻吟。

他們沒有理他,他們已經忘掉應該幫他清洗並更換衣褲。

“我一點都不歇斯底裡,我隻是厭倦每次為你兒子做點事,就得聽你抱怨個沒完。你毫不在乎,你根本不在乎。”

“這不是事實!我隻是體認到我們已無法可想。當你有這樣一個孩子的時候,這是個十字架,你必須扛起來,並且愛他。我可以接受,但我不能忍受你的愚蠢做法。你把我們的積蓄幾乎都浪費在庸醫和騙子身上,我大可拿這些錢開創自己的美好事業。沒錯,別用那種眼光看我。你為瞭這件無法可想的事而扔到陰溝裡的錢,已經夠我開傢自己的理發店,不用每天痛苦地工作十小時推銷東西。我會有自己的地方,還有別人為我工作。”

“別再叫瞭,你看看他,他嚇壞瞭。”

“去你的!現在我知道誰才是真正的蠢蛋,是我!因為我竟然受得瞭你!”他怒氣沖沖地沖出去,還把門用力甩上。

“先生,對不起打擾您,我們幾分鐘內就要降落瞭。您必須再次系好安全帶……噢,您已經系上瞭,先生。從紐約來的一路上您一直系著,將近兩個小時……”

“我都忘瞭這回事。就這樣系著直到降落吧,看來對我沒什麼影響。”

我想變聰明的不尋常動機最初曾讓大傢驚訝不已,現在我知道這是從何而來。這是夜以繼日縈繞著羅絲·高登的念頭。查理是個笨蛋是她揮之不去的恐懼、罪惡與羞辱,她夢想著要設法解決。究竟這是馬特或是她的錯?是不斷苦惱她的急迫問題。直到諾爾瑪的出生證明她也能生出正常的孩子,我隻是個異數後,她才不再想改變我。但我從來不曾停止渴盼變成她期待的聰明孩子,好讓她能夠愛我。

有趣的是這位瓜裡諾。照理說我應該痛恨他對我做的那些事,還有他利用羅絲和馬特的行為,可是我無法恨他。在那第一天之後,他一直對我很好,總是拍拍我的肩膀、微笑,說些我難得聽聞的鼓勵話語。

即使在那時候,他也把我當人看待。

這聽起來可能有些忘恩負義,但我痛恨這裡的原因之一,就是他們把我當作天竺鼠的態度。尼姆經常提及是他讓我變成現在的樣子,或是有一天會有其他和我一樣的人想要變成真正的人類。

我要怎麼讓他瞭解我並不是他創造的?

他和其他人犯下同樣的錯誤,他們嘲笑弱智者,因為他們不瞭解對方也是人類。他不能體會,我來這裡之前就已經是個人。

我正在學習控制自己的憎厭,不要凡事不耐煩,要懂得等待。我猜我正在成長,每一天我都多瞭解自己一點,原先隻是小漣漪的記憶,現在卻像滔天巨浪對我沖刷而來……

6月11日

從我們抵達芝加哥的查默斯飯店起就是一團混亂。我們訂的房間出瞭差錯,要隔天晚上才會空出來,在此之前我們必須待在附近的獨立飯店。尼姆非常生氣,認為這是對他個人的侮辱,他和飯店行政系統的每一個人吵架,從侍者一直吵到經理。飯店的每個職員都在找上司想辦法,我們隻能在大廳等待。

在混亂中,行李不斷送進來,堆得整個大廳都是,行李員推著車子忙進忙出;許多一年未見的出席會議成員,在此相認並打招呼;尼姆努力想攔住一些國際心理協會的工作人員交涉,而我們站在那裡,愈來愈覺得尷尬。

最後,顯然已無法可想後,他才接受我們必須在獨立飯店度過芝加哥的第一晚這個事實。

結果我們發現,多數年輕的心理學傢都住在獨立飯店,第一個晚上的大宴會也在這裡舉行。許多住在這裡的人聽過我們的實驗,多數人也知道我是誰。不論我們走到哪裡,都有人上前征詢我對各種事情的看法,從新稅的影響到芬蘭最近的考古發現都有人問。這件事很有挑戰性,但我儲存的大量知識讓我可以從容談論幾乎所有問題。隻是過瞭一陣子後,我看得出尼姆很不高興我成為大傢的註意力焦點。

所以,當法爾茅斯學院一位年輕漂亮的醫生要我解釋我發展遲緩的起因時,我就告訴她,這個問題應該由尼姆教授來回答。

這是他一直在等待,可以表現權威的大好機會,也是我們相識以來,他第一次把手放在我的肩上。“我們還無法精確地瞭解查理孩童時期罹患的苯丙酮尿癥類型起因,這是一種不尋常的生化或基因狀況,可能是電離輻射、自然輻射,或甚至病毒攻擊胎兒的結果。但不論起因為何,都導致基因的缺陷,產生一種我們稱之為‘特異酶’的物質,也創造缺損的生化反應。當然,新產生的氨基酸會與正常的酶競爭,並導致腦部的傷害。”

女孩皺著眉頭。她沒料到會聽到一場演講,但尼姆好不容易搶到發言權,便繼續借題發揮。“我稱之為酶的競爭性抑制。我可以打個比方來解釋它的運作方式,你可以把缺陷基因產生的酶,設想成一把錯誤的鑰匙插在中樞神經系統的化學鎖上,結果卻轉不開。因為它卡在那裡,真正的鑰匙,也就是正確的酶,甚至無法插進去開鎖,堵住瞭。結果呢?就是腦部組織蛋白質不可逆的損壞。”

另一位加入旁聽的心理學傢插嘴問道:“但既然不可逆,為什麼高登先生的發展已不再遲滯?”

“啊!”尼姆叫瞭一聲,“我隻說組織的損壞是不可逆的,並沒有說程序不可逆。很多研究人員都能借註入化學物質與有缺陷的酶結合,來改變搗亂鑰匙的分子形狀,同時逆轉程序。這也是我們技術的主要根據。但首先,我們移除腦部受損的部分,再將已用化學方式強化的的腦組織植入,並以超出正常的速度制造腦蛋白質……”

“稍等一下,尼姆教授,”我在他談得正興高采烈時打斷他,“那你如何看待拉哈雅馬帝在這個領域的研究呢?”

他茫然地看著我。“誰?”

“拉哈雅馬帝。他的論文攻擊谷田的酶融合理論,針對改變幹擾酶的化學結構以暢通代謝途徑的概念提出批判。”

他的眉頭深鎖。“那篇文章翻譯在哪本刊物上?”

“還沒翻譯出來,我幾天前在《印度精神病理學學報》上讀到的。”

他看看他的聽眾,想把這個問題擱在一旁。“好吧,我想我們沒什麼好擔心的,我們的結果會為自己作證。”

“可是谷田在倡議利用融合來封鎖特異酶的理論後,現在他又指出……”

“好瞭,查理,一個人率先提出某項理論後,並不保證他會成為後續實驗發展的最終權威。我想在場的每一位都會同意,美國與英國的研究成果已遠遠超越印度和日本,我們仍然擁有全世界最佳的實驗室與設備。”

“但這並未解答拉哈雅馬帝的批判論點,他說……”

“這裡不是討論這件事的適當時間與地點,我相信在明天的會議上,所有的這些論點都會獲得充分處理。”他隨即轉身和某個人談起一位大學時代的老友,對我完全置之不理,讓我啞口無言地呆在那裡。

我設法把斯特勞斯拉到一邊,開始質問他。“好吧,你一直都說我對他太敏感瞭,你告訴我,我做瞭什麼事惹得他那麼不高興?”

“你讓他覺得你比他優秀,這是他不能接受的事。”

“我是很認真的,看在老天分上,把事實告訴我。”

“查理,你不能一直以為大傢都在嘲笑你。尼姆無法討論那些文章,是因為他沒讀過,他沒有能力讀那些語文。”

“他不懂印地語[1]和日文?不會吧。”

“查理,不是每個人都有你那樣的語文天賦。”

“那他怎麼能夠反駁拉哈雅馬帝對這項方法的批判?而且谷田也對這種控制的效力提出挑戰,他一定知道這些……”

“不……”斯特勞斯沉思瞭一下,然後說:“那些論文一定是最近才刊出,還來不及翻譯出來。”

“你的意思是說你也沒有讀過?”

他聳聳肩。“我的語文能力甚至比他還差。但我確定在最後報告交出去之前,他們會搜尋所有學報,以補充額外數據。”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聽到他承認他們兩人對自己領域內若幹地區的研究毫無所悉,實在是夠駭人的。“你懂得哪些語言?”我問他。

“法語、德語、西班牙語、意大利語和勉強堪用的瑞典語。”

“沒有俄語、中文、葡萄牙語?”

他提醒我,作為一個執業的精神病學傢兼神經外科醫師,他並沒有太多時間讀外語,他唯一能讀的古典語文隻有拉丁語和希臘語,同時不懂任何古東方語文。

我看得出他想結束這個問題的討論,但我不願就此松手,我必須知道他究竟懂得多少東西。

我知道瞭。

物理學:止於量子場論。地質學:不懂任何地形學、地層學或甚至巖石學。不曾涉獵個體或總體經濟理論。對基礎變分微積分以外的數學領域所知不多,完全不懂巴拿赫代數或黎曼流形。這隻是我在這個周末即將發現的眾多真相的第一個端倪。

我無法在宴會上逗留太久,我偷偷溜出去散步,好好思考這件事。他們兩個都是騙子,他們假裝是天才,宣稱能為黑暗帶來光明,但其實隻是盲目工作的普通人。為什麼每個人都說謊呢?我認識的人中,沒有一個名實相副。我拐彎的時候,瞥見伯特跟在後面。

“怎麼回事?”他走上前時,我對他說,“你在跟蹤我嗎?”

他聳聳肩,有點不自在地笑著。“你是頭號展示品,會場的明星,可不能讓你被芝加哥的汽車牛仔給撞倒,或是在國傢大道上遭到洗劫。”

“我不喜歡被監護。”

他兩手插在口袋走在我旁邊,但避開我註視的眼光。

“放輕松,查理,老傢夥有點緊張,這場會議對他關系重大,這攸關他的聲譽。”

“我不知道你和他關系這麼密切。”我故意挖苦他,因為我想起伯特一直都在抱怨教授的莽撞與心胸狹窄。

“我和他關系並不密切,”他不以為然地看著我,“但他把整個生命都放進去瞭。他不是弗洛伊德或容格,也不是巴甫洛夫或沃森[2],但他做瞭些重要的事,我尊敬他的投入與奉獻,尤其他隻是個想要做些偉人事業的凡人,而那些偉人都忙著制造炸彈。”

“我倒想聽聽你當著他的面說他是凡人。”

“他如何看待自己並不重要,他無疑是很自我本位,但又如何?一個人要敢於嘗試做這種事,就需要那樣的自負。他這種人我看多瞭,很瞭解在他們的傲慢與專斷之中,其實混合瞭很大成分的恐懼與不安。”

“還有虛偽與膚淺,”我補充說,“我現在已經看清他們的真面目,虛偽。我本來就懷疑尼姆有這問題,他似乎隨時都在害怕某些東西,但斯特勞斯卻讓我大感意外。”

伯特停下腳步,籲出長長的一口氣。我們走進一傢小餐館喝咖啡,我沒看到他的臉,但他的聲音顯示出惱怒。

“你覺得我錯瞭?”

“我隻是覺得你實在進步得太快,”他說,“你現在擁有絕佳的心智,幾乎深不可測的智慧,你目前吸收的知識,已經比絕大多數人在漫長生命中所能累積的更多。但你的發展很不平衡,你知道很多事,也看清很多事,但你沒有發展出瞭解的能力,換句話說,如果我可以使用這種字眼的話,就是容忍。你說他們虛偽,但他們何曾宣稱自己完美,或者是超人?他們隻是凡人,你才是天才。”

他有點尷尬地停瞭下來,突然意識到自己在對我說教。

“繼續說下去。”

“你見過尼姆的太太嗎?”

“沒有。”

“如果你想知道他為什麼一直那麼煩躁,即使實驗室與演講都進行順利,他還是那麼緊張,你就得認識伯莎·尼姆。你可知道他的教授席位是她幫他弄來的?你可知道她利用父親的影響力,為他爭取到韋爾伯格基金會的補助款?而且,催促他在會議中倉促發表成果的也是她。除非你有位那樣的太太在駕馭你,否則你根本無從瞭解他這個人。”

我未發一語,而且我知道他想回飯店。我們回去的一路上都沒有交談。

我是個天才嗎?我不認為,至少還不是。就如伯特嘲諷教育術語中的委婉用詞時所說的,我很“罕見”。這是個民主的措詞,可以避免對天賦很高或不足的人貼上要命的標簽,這通常指的就是優異或弱智的人。而且,隻要罕見一詞開始對某個人有特別意義時,他們就會更換用詞。這樣的做法似乎是說:隻有在一個措詞對任何人都沒有任何意義時才去用它。罕見適用於整個范圍的兩個極端,所以我這一生一直都是很罕見的人。

學習是件很奇怪的事,走得越遠,越知道自己連知識存在何處都不清楚。不久之前,我還愚蠢地以為我可以學會一切事情,掌握世上所有知識。如今,我隻希望我能知道知識的存在,瞭解其中的滄海一粟。

我有這樣的時間嗎?

伯特對我有點不高興。他覺得我沒耐心,其他人一定也有相同的感覺。他們試圖抓住我,想把我留在我的地方,但我的地方在哪裡?現在的我是誰,是什麼?我是我生命的全部,或隻是過去這幾個月的總和?噢,當我想和他們討論這件事的時候,他們是何等不耐煩。他們不喜歡承認自己的無知。這是很矛盾的事,像尼姆這樣的凡人,竟妄想要奉獻心力讓別人成為天才。他期待能被視為新學習法則的發現者,心理學的愛因斯坦。然而,他卻存有老師的恐懼,害怕被學生超越,雖是大師,卻又擔心門徒不信任他的工作。

我猜想,尼姆害怕暴露自己隻是踩高蹺混在巨人行列中的普通人,這是可以理解的。在這時候失敗會毀瞭他,他已經太老瞭,沒辦法重新開始。

發現關於自己尊敬與看重之人的真相,雖然令人震驚,但我猜想伯特說得沒錯,我不能對他們太沒耐心,實驗能夠實現必須歸功於他們的構想與傑出工作。既然現在我已經超越他們,我必須提防流露出看不起他們的自然傾向。

我必須體會,他們一再勸我說話與寫作應力求簡明,好讓別人讀報告時能瞭解我,他們所說的別人其實也包括他們自己。然而,當我知道掌握自己命運的,並不是原先以為的知識巨人,而是些不知道所有答案的凡人,仍是相當嚇人的事。

6月13日

我在極大的情緒壓力下口述這份報告。我已完全退出,一個人坐在飛回紐約的班機上,我到那裡後要做什麼,仍然毫無頭緒。

我必須承認,目睹眾多科學傢與學者聚在一起交換意見的國際會議,起初的確讓我心生敬畏。當時我想,這裡才是真正帶來希望的地方。這裡的會議和大學的刻板討論一定大不相同,因為在座者都是心理學研究與教育界的最高階層代表,是寫作書籍與發表演說的科學傢,也是人們經常引述的權威。如果尼姆與斯特勞斯是在他們能力不及的領域中工作的凡人,我確信其他人的情況一定不一樣。

會議時間來臨時,尼姆帶領我們穿越裝飾著巴洛克式厚重傢具以及寬闊大理石階梯的龐大接待廳,經過和我們握手、點頭與微笑的層層疊疊人群,今天早上才抵達芝加哥的兩位比克曼大學教授也加入我們的行列。懷特與克林傑教授走在尼姆與斯特勞斯右後方一兩步,伯特與我在最後面。

旁觀者讓出一條路讓我們走進大會議廳,尼姆向記者與攝影師揮揮手,他們都特地到現場采訪這件驚人消息,聆聽在短短三個月又多一點的時間改造一位弱智成人的成果報告。

尼姆顯然已預先發佈公關新聞稿。

會議上發表的心理學論文中,有些相當令人佩服。一個阿拉斯加的研究團隊顯示,刺激腦部的不同部位,可以導致學習能力的顯著發展;另一組新西蘭團隊則找出大腦中控制感知與保持刺激的部位。

不過,也有其他種類的論文。例如,P.T. 柴樂曼的研究告訴你,迷宮的轉彎是直角而不是弧形時,白老鼠學習走迷宮所花的時間有什麼差異;渥費爾的論文則研究智慧水平對印度獼猴反應時間的影響。這類的報告很讓我生氣,因為所有的金錢、時間與精力都浪費在枝微末節的詳細分析。所以,伯特稱贊尼姆與斯特勞斯全心投入在一些重要且不確定的事物上,而不是找些安全但不重要的東西研究,他說得沒有錯。

但如果尼姆能把我當成人類看待就好瞭。

主席宣佈由比克曼大學發表報告後,我們就坐到臺上的長桌後面,阿爾吉儂放在伯特與我之間的籠子裡。我們是當晚的重頭戲,我們坐定後,主席就開始介紹。我簡直期待他會以這樣的開場白宣佈:先先先生與女女女士們,請往這邊走,來看這場附帶的好戲!科學界從未有過的精采表演!一隻老鼠和一個白癡轉變成的天才就在你們眼前!

我承認,自己是帶著渾身火藥味來到會場。

然而,主席隻是很簡單地說:“下一場報告其實已無須多所介紹,大傢一定都已聽說比克曼大學進行的驚人試驗,這項計劃是韋爾伯格基金會捐款贊助,由心理學系主任尼姆教授領導,並與比克曼神經精神醫學中心的斯特勞斯醫師合作推動。毫無疑問,這是大傢都懷著極大興趣期待的報告,我現在就把會議交給尼姆教授與斯特勞斯醫生。”

尼姆優雅地點點頭,感謝主席的介紹與稱贊,還得意地向斯特勞斯眨眨眼。

比克曼大學第一位上場報告的是克林傑教授。

我已經被激怒瞭,我也看到阿爾吉儂在煙味、嘈雜聲與不熟悉的環境刺激下,焦躁地在籠子裡直繞圈子。我有非常強烈的沖動,想打開籠子放它出來。這是個荒謬的念頭,比較像是種渴望,而不是真的想法,所以我試著不去理會。但當我聽到克林傑的陳腔濫調論文,討論“左側目標盒在T形迷宮的效應,與右側目標盒在T形迷宮中的效應比較”時,我發現自己不知不覺玩弄著阿爾吉儂籠子上的開啟裝置。

再過一會兒,伯特將先朗讀一篇論文,描述他管理為阿爾吉儂設計的智能與學習測驗過程和結果。然後就會有一次展示,考驗阿爾吉儂解決問題以獲得食物的能力。

倒不是我對伯特有什麼不滿,他一直坦誠對我,比大多數人更直接,但當他描述白老鼠如何獲得智能時,就像其他人一樣浮誇虛假,仿佛他正試著承接老師的衣缽。我在那時克制自己,沒有輕舉妄動,主要是考慮到伯特和我的友誼。因為把阿爾吉儂從籠子裡放出來,勢必讓會場陷入混亂,而這畢竟是伯特在學術升遷競技場上的初次登臺。

我把手指放在籠門的釋放閘上,阿爾吉儂睜著粉紅色眼睛看著我的手時,我確定它一定知道我心裡在想什麼。就在這時,伯特已提起籠子去做他的展示。他解釋這個切換鎖的復雜性,以及每次開鎖時必須解決的問題。隨著阿爾吉儂智慧的提高,它解決問題的速度也跟著加快……這是很明顯的事。但這時候,伯特揭露瞭一件我不知道的事。

阿爾吉儂的智慧達到顛峰時,它的表現也開始變化無常。根據伯特的報告,有時阿爾吉儂雖然很餓,卻拒絕工作;還有些時候,即使已經解答瞭問題,但它非但沒有接受食物作為獎賞,還會猛烈地自己沖撞籠子。

觀眾席中有人問伯特說,他是否在暗示,這種錯亂的行為是智慧提高後所直接導致。伯特避開這個問題,他說:“據我所知,並沒有足夠證據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其他可能依然存在。有可能智能的提高與這個層次上的異常行為,都是原始的手術所造成,不是兩者相互作用的結果。此外,也可能錯亂的行為是阿爾吉儂所獨有。我們沒有在其他老鼠身上發現類似的錯亂,但其他老鼠也沒有達到這麼高的智能水平,或像阿爾吉儂能將智慧維持那麼久。”

我立刻瞭解,他們刻意對我隱瞞瞭這項信息。我懷疑其中的原因,並感到氣憤,但比起他們播放影片帶給我的憤怒,這還算不瞭什麼。

我從來不知道我早期在實驗室的表現與測驗都經過錄像。影片中的我坐在伯特旁邊,張著嘴、一臉困惑地拿著電筆走迷宮。每次我被電一下,眼睛就瞪得大大的,露出可笑的表情,但過瞭一會兒又恢復愚蠢的微笑。每次發生這種狀況時,觀眾都爆出哄堂大笑。同樣的情況在不斷的測試中重復,觀眾也覺得一次比一次更好笑。

我告訴自己,他們不是來看鬧劇的,是追求知識的科學傢,他們隻是忍不住對滑稽的畫面發笑。然而,當伯特配合氣氛對影片做些有趣的說明時,我自己也充滿想要惡作劇的沖動。如果能看到阿爾吉儂從籠子逃出來,而所有人慌亂地趴在地上,到處抓一隻碎步逃竄的天才小白鼠,那一定更好玩。

可是我控制自己,等到斯特勞斯上臺時,那股沖動已經過去瞭。

斯特勞斯主要是處理神經外科的理論與技術,他詳細描述辨識荷爾蒙控制中心的先驅研究,如何讓他在移除大腦皮層分泌荷爾蒙抑制物的部分時,也能夠分離與刺激這些中心。他解釋酶阻斷理論,並描述我在接受手術前後的身體狀況。他傳閱一些照片,並做瞭些說明,我從人們的點頭與微笑中,可以看出在場多數人都同意他說的“遲鈍、空洞的面部表情”,已經轉變成“機靈、聰穎的外貌”。他也詳細討論心理治療中的一些相關部分,特別是我對於在長椅上自由聯想的態度轉變。

我以身為科學發表會的一部分來到會場,本就預料到自己會被推出展示,但大傢談到我時,卻都把我當作像是某種為科學發表而新創造出的東西。整個會場沒有人把我當作獨立的個人看待。他們經常把“查理與阿爾吉儂”或“阿爾吉儂和查理”並陳,更清楚地說明他們把我和阿爾吉儂當作一對實驗動物,在實驗室之外根本不存在。但除瞭憤怒外,我一直無法把那種覺得不對勁的念頭從心裡排除。

最後,輪到尼姆發言,由他以計劃領導人的身份做總結,以傑出實驗的策劃者姿態成為矚目焦點。這是他期待已久的日子。

他在臺上很有架勢,他發言時,我發現自己頻頻點頭,對他說的那些真正事實表示贊同。他仔細地描述測試、實驗、手術過程與我後來的心智發展,並不時引述我的進步報告,讓他的發言更加生動。感謝上帝,還好我把關於艾麗斯和我之間的詳細內容,多數保存在我的私人檔案裡。

然後,當他總結到某個節骨眼時說:“我們在比克曼大學進行這項計劃的團隊,很欣慰地知道我們消除瞭自然界的一個錯誤,然後經由我們的新技術,創造出更優異的個人。查理找上我們之前,他遊離在社會之外,在龐大的都市裡沒有關心他的朋友或他人,也沒有過正常生活必須具備的心智狀態。他沒有過去,與現在沒有接觸,前途也毫無希望。在這項實驗之前,查理·高登可說並未真正存在……”

我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如此厭惡他們把我當作他們私人寶庫中剛制造出來的東西,但我十分確定,從我們抵達芝加哥起,這念頭就一直在我胸中回蕩。我很想站起來讓大傢看清他有多愚蠢,並對他高喊:我是人類,一個有父母、記憶和過往歷史的人,在你們把我推進手術室前,我就已經存在。

但就在我盛怒的深處,一件斯特勞斯發言時就已萌生、並在尼姆闡述資料時再次讓我困擾的疑惑,此時也凝聚成強烈的領悟。他們犯瞭一項錯誤,毫無疑問!等待期的統計學評估是證明改變能夠持久的必要程序,他們的評估以心智發展和學習領域的早期階段試驗作為依據,而且根據的是普通遲鈍或智慧正常的動物等待期。但很明顯的是,當動物的智慧被提高兩三倍時,等待期當然也需要跟著延長。

尼姆的結論尚未成熟。無論是我或阿爾吉儂的案例,都需要更長時間觀察改變能否持久不衰。這些教授犯瞭重大錯誤,卻無人發現。我想跳出來告訴他們,卻動彈不得。因為我也和阿爾吉儂一樣,已經陷在他們為我建造的圍欄中。

現在即將進入發問階段,在獲得晚餐前,我得先在這場尊貴的聚會上表演。不,我必須離開這裡。

“……在某種意義上,他是現代心理學實驗的產物。原來弱智的軀殼對社會是種負擔,大傢必須為他不負責的行為擔憂,但現在取而代之的是位莊重、敏感的人,隨時願意為社會貢獻心力的成員。我希望大傢能聽聽查理·高登說幾句話。”

該死的混蛋!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這時,我被本能沖動凌駕,失神地看著自己的手在不受意志控制下拉開阿爾吉儂籠子的插銷。打開籠子時,阿爾吉儂抬頭看我,先是停頓一下,然後就沖出籠子,快速奔過長桌。

起先,它在錦緞桌佈前迷失瞭方向,因為那就像一片模糊的白色壓在白色之上。然後,桌前一位女士發出尖叫,並倏地跳起來,椅子往後推撞。她旁邊的水罐跟著翻倒,伯特則叫道:“阿爾吉儂跑出來瞭!”阿爾吉儂從桌上跳下來,先跳到踏腳臺,再跳到地板上。

“抓住它!抓住它!”尼姆尖叫著,而在場聽眾也七手八腳四處找尋目標。許多女性試著站到不太穩定的折疊椅上,但其他人在設法幫忙包圍阿爾吉儂時,卻又把她們給撞瞭下來。

“關住後門!”伯特大叫,他發現阿爾吉儂已經聰明到知道往那個方向沖。

“快跑,”我聽到自己叫著,“往側門!”

“它跑去側門瞭!”有人呼應著。

“抓住它!抓住它!”尼姆發出懇求。

群眾沖到會議廳外的通道,阿爾吉儂在鋪著紫褐色地毯的走廊上奔跑,領著其他人在後面興奮地追逐。它從路易十四樣式的桌子下,繞過棕櫚盆栽,登上階梯,轉個彎後,又沖下階梯,進入主廳,並引來更多人加入追逐。看到一大群人在大廳上跑進跑出,追著一隻比很多人都聰明的白老鼠,是我長久來看過最好笑的事。

“快追,還笑!”尼姆生氣地罵道,還差點撞到我身上,“如果我們找不到它,整個實驗就會陷入麻煩。”

我假裝在廢紙簍後面找阿爾吉儂。“你知道嗎?”我說,“你們犯瞭個錯誤,但也許過瞭今天之後,這就不重要瞭。”

幾秒鐘後,五六位女士尖叫著跑出洗手間,死命抓著圍住雙腿的裙子。“它在裡面!”有人大叫。但搜尋的群眾來到墻上寫著“女士”的牌子前面,片刻間都停瞭下來。我是第一個跨越那道無形障礙,走進那神聖之門的人。

阿爾吉儂停在一個洗手盆上,註視著自己在鏡子裡映出的影像。“來吧,”我說,“我們一起離開這裡。”

它讓我抓起它,放進外套口袋。“乖乖待在裡面,直到我說可以為止。”其他人通過彈簧門沖進來時,表情都有點難為情,好像害怕聽到會有裸體女生尖叫。他們在化妝室內搜尋時,我自行走瞭出去,我還聽到伯特的聲音說:“通風機那裡有個洞,也許它跑到那上面瞭。”

“看看那個洞通往哪裡。”斯特勞斯說。

“你上二樓去,”尼姆對斯特勞斯作勢說,“我去地下室找。”

然後,大夥沖出女用洗手間,兵分兩路尋找。我跟在斯特勞斯這隊人馬後面上二樓,他們要去看通風口通到哪裡。斯特勞斯、懷特和另外五六個人向右轉到B通道時,我左轉走進C通道,搭電梯到我的房間。

我關上門後,拍拍口袋。一個粉紅色的鼻子和白色茸毛探出口袋左右張望。“我先打包行李,”我說,“然後我們就飛走,隻有你跟我,一對人造天才攜手逃亡。”

我讓行李員把行李袋和錄音機搬上出租車,我結清旅館的帳後,走出旋轉門,眾人尋找的對象就窩在我的外套口袋中。我利用回程機票飛回紐約。

我不回我的住處,我打算先在市區旅館住一兩晚。我們要利用那裡作為行動基地,在中城某地找個帶傢具的公寓,我希望能靠近時代廣場。

雖然有些愚蠢,但把這些事講出來後,我覺得舒暢多瞭。我並不真的知道為什麼自己這麼沮喪,也不清楚為什麼要搭飛機回紐約,座位下的鞋盒裡還裝著阿爾吉儂。我不能驚慌。這項錯誤未必很嚴重,事情可能隻是沒有尼姆說的那麼篤定而已。但我現在要走向何方呢?

首先,我必須去見我父母,要盡可能地快。

我的時間也許沒有想象中那麼多……

[1]Hindi,印度本土語言,是印度官方語言之一。

[2]巴甫洛夫是俄國心理學傢,古典制約學習理論的發明人。其最著名的實驗便是利用搖鈴與喂食的聯系,讓受試驗的狗日後隻要聽到鈴聲便自動流出口水。此處的沃森應是指生物學傢James D. Watson,他與另一位生物學傢弗朗西斯·克裡克因共同解出DNA的雙螺旋結構而獲諾貝爾生理醫學獎。

《獻給阿爾吉儂的花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