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步報告─16

7月14日

這不是去參觀沃倫之傢的好日子,天空灰撲撲的,還下著毛毛雨,或許也因為如此,才會讓我想到這件事時,心情就低沉起來。但也可能是我在欺騙自己,讓我真正感到不安的,是想到自己有一天可能被送去那裡。我借瞭伯特的車子。艾麗斯想陪我一起去,但我必須獨自前往。我沒告訴費伊我去哪裡。

開車到長島沃倫小區的農場需要一個半小時,我毫不費力就找到這個地方。蜿蜒的莊園對外開啟的唯一入口,是兩根水泥柱中間的一條狹窄岔路,以及一塊擦得明亮的黃銅門牌,寫著:“州立沃倫之傢與訓練學校”。

路旁的告示牌寫著:“時速十五哩”,所以我緩緩開過幾棟建築,尋找行政辦公室。

一部牽引車橫過草地,迎面朝我開來,車上除瞭駕駛外,還有兩人吊在車子後方。我伸頭向他們喊著:“能告訴我溫斯洛先生的辦公室在哪裡嗎?”

司機停下牽引車,指著左邊與更前面的方向。“直走到總醫院,然後左轉,停在你的右側。”

我不由自主註意到位在牽引車後方,緊抓著扶手凝視的年輕人。他沒刮胡子,臉上帶著某種空洞微笑的痕跡。他戴著一頂水手帽,雖然沒有陽光照耀,仍孩子氣地拉下帽簷來遮住眼睛。我匆匆掃視他的目光,他的眼睛很大,帶著詢問的神情,但我不得不把目光移開。牽引車重新啟動後,我可以從後視鏡中看到他正好奇地朝我凝望。我感到難過……因為他讓我想起查理。

我很訝異首席心理學傢竟然這麼年輕,是位又高又瘦的男子,臉上掛著疲憊的目光,但沉穩的藍色眼睛在年輕的神情中顯露出一股力量。

他開自己的車載我在園內四處參觀,為我指出娛樂廳、醫院、學校、行政辦公室的位置,還有一些他稱為小屋的雙層樓磚房建築,那裡是病人住的地方。

“我沒有在四周看到圍墻。”我說。

“沒有,隻有入口處的大門,以及用來攔住好奇外人的樹籬。”

“但你們如何阻止……他們……走失……遊蕩到莊園外面?”

他微笑地聳聳肩。“事實上,我們阻止不瞭。有些人確實會遊蕩出去,但多數都會再回來。”

“你們不去追他們回來?”

他註視著我,似乎在猜測這問題背後的含意。“不,如果他們遇到麻煩,我們很快就會從鎮上的居民得到消息,否則警察也會帶他們回來。”

“如果沒有呢?”

“如果我們沒有從外人,或從他們那裡聽到消息,我們就假設他們已在外面適應得不錯。你必須瞭解,高登先生,這裡不是監獄。州政府要求我們盡一切合理的努力找回病人,但我們沒有配備可以隨時密切監督四千人。有辦法離開的都是那些低智能者,但我們接受的低智能者已愈來愈少。我們現在收留的很多是腦部受損,需要經常照護的病患,低智能者比較能自由行動,在外面遊蕩個一周左右,當他們發現沒有留在外面的理由後,多數便會自己回來。這世界並不要他們,他們很快就會知道。”

我們下車,走向其中一棟小屋。屋內的墻壁貼著白色瓷磚,整棟建築都有消毒水的味道。一樓大廳對著一間娛樂室,大約有七十五個男孩坐在裡面,等候午餐鈴聲響起。我立刻註意到角落的椅子上坐著一個大男孩,他的懷裡摟著一個十四五歲的男孩,輕輕哄著他睡覺。我們進來時,大傢都轉頭看我們,幾個膽子比較大的還走向前瞪著我看。

“別理他們,”他看到我的表情後說,“他們不會傷害你。”

負責這層的是位骨架大、面貌姣好的女人,她卷著衣袖,漿硬的白色裙子上還套著條牛仔佈圍裙。她迎向我們走來,掛在皮帶上的一串鑰匙隨著她的走動叮當作響。她轉過身時,我才註意到她的左臉有一大塊暗紅色胎記。

“沒料到你今天會帶人參觀,雷伊,”她說,“你通常都星期四才帶訪客來。”

“特爾瑪,這位是來自比克曼大學的高登先生。他隻是來看看,瞭解一下我們這裡的工作情況。我知道這對你沒什麼差別,每天都一樣。”

“是呀,”她充滿活力地笑開來,“可是我們在星期三的時候翻床墊,星期四來味道會好聞一點。”

我註意到她一直站在我左邊,以便藏住臉上的紅斑。她帶我參觀宿舍、洗衣間、儲藏室,以及正在準備處理廚房送來食物的餐廳。她說話時帶著微笑,她的表情和高高堆在頭上的發髻,讓她看起很像羅特列克畫中的舞者,但她從未正面看我。我猜想,如果我住在這裡、受她監管,會是什麼樣的情況。

“他們在這棟建築物裡表現都很好,”她說,“但你也瞭解,總共有三百個孩子,一層樓七十五人,可是我們隻有五個人在照顧他們。要掌控他們很不容易,但這裡的情況還是比骯臟小屋好很多。那裡的工作人員通常做不久。如果病人是小嬰兒,大傢可能不會那麼在意,但如果是仍然不能照顧自己的成年人,就會一團臟亂。”

“看起來你是個非常善良的好人,”我說,“這些孩子有你當舍監可說非常幸運。”

她開心地笑起來,露出潔白的牙齒,但仍看著前方。“我不比其他人更好或更差,我很喜歡這些孩子。這工作不容易,但隻要想到他們有多需要你,就會覺得辛苦獲得回報。”她的微笑消失瞭一陣子。“正常小孩長得太快,很快就不再需要你……走上自己的路……忘記一向是誰在愛他們、照顧他們。但這些孩子需要你全心付出,一輩子都需要你。”她又笑瞭起來,對自己的嚴肅感到尷尬。“這裡的工作很辛苦,但很值得。”

我們回到樓下,溫斯洛在這裡等著。用餐的鐘聲響起,孩子們排隊進入餐廳。我註意到剛剛在懷裡哄另一個小孩睡覺的大男孩,現在拉著他的手坐到餐桌前。

“很不簡單。”我朝那方向點點頭。

溫斯洛也跟著點頭。“大男孩叫傑瑞,另一個是達斯提。這種情況在這裡蠻常見的,當沒有人撥得出時間照顧他們時,有時候他們也懂得在彼此間尋求人性的接觸和感情。”

在前往學校的路上,我們經過另一棟小屋,我聽到一聲尖叫,然後是一陣哀號,隨後又有兩三個聲音接續呼應。窗上都裝有鐵桿。

溫斯洛那個上午第一次顯得有些不自在。“那是特殊安全小屋,”他解釋說,“有情緒困擾的智障者住的地方。他們一有機會就會傷害自己或別人,我們把他們安置在K屋,這裡隨時都上鎖。”

“情緒困擾的病患也安置在這裡?不是應該住到精神醫院嗎?”

“噢,當然,”他說,“但這種事很難控制。有些人是住到這裡一陣子後,才惡化成為情緒困擾的患者。有些人則是被法院送到這裡,雖然我們沒有接納他們的空間,但也別無選擇。真正的問題是,所有地方都已無空間可收容任何病患。你知道我們自己的候補名單有多長嗎?一千四百人。年底時,我們可能空出的名額大約隻有二十五或三十人。”

“那一千四百人現在都在哪裡 ?”

“在傢裡、在外面,等候這裡或其他機構空出的名額。你看得出來,我們這兒的空間不像一般醫院那麼擁擠,我們的病患通常會在這裡待上一輩子。”

我們來到新的學校建築,這是棟玻璃混凝土平房結構,有大型落地窗。我試著想象以病人身份走在走廊上的感覺,看到自己和一群成人與孩子排隊等著進教室。也許我也會幫忙推著坐在輪椅上的孩子進來,牽著別人的手引導他們,或是在懷裡哄著小男孩入睡。

在一間木工作業教室裡,有群年紀較大的孩子在老師監督下制作板凳,他們圍在我們四周,好奇地盯著我看。老師放下鋸子朝我們走來。

“這位是來自比克曼大學的高登先生,”溫斯洛說,“他想看看我們的一些病人,他考慮買下這個地方。”

老師笑瞭起來。“好呀,如果他買……買下來,就得……得連我們一起接收,而且他必……必須為我們弄……弄來更多作業要用的木……木材。”

他帶我在工場四處看看時,我發現這些孩子都很安靜。他們在為剛完成的板凳打磨或上清漆,但沒有互相交談。

老師似乎註意到我沒說出來的疑問,他說:“這些是我的沉默孩子,他們是聾啞生。”

“我們有一百零六位這樣的學生,”溫斯洛解釋道,“這是聯邦政府贊助的特別研究計劃。”

多麼不可思議!比起其他人,他們的缺損這麼多,智能障礙,又聾又啞,卻仍熱切地打磨他們的板凳。

一個原本在用鉗子固定一片木板的孩子,放下手上的工作,他敲敲溫斯洛的手臂,指著放在角落的陳列架上晾幹的一些成品。孩子先指著第二個架子上的一個燈座,然後指指自己。這是個搖搖晃晃的糟糕作品,木材填料的綴飾露瞭出來,漆塗得又厚又不均勻。溫斯洛與老師都熱烈稱贊他的作品,男孩很驕傲地微笑,然後看著我,等待我的贊美。

“對,”我點點頭,說些誇張的贊語,“非常棒……非常好。”我會這樣說,是因為他需要,但我覺得心虛。男孩對我微笑,他轉身要離開時,先過來碰碰我的手臂,算是對我說再見。我因此開始哽咽,在走到外面的通道之前,幾乎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學校的校長是個矮小肥胖、慈母般的女士,她讓我在寫得很整潔的圖表前坐下,向我簡報病人的不同種類,分配到每個類別的教職員人數,以及他們研究的主題。

“當然,”她解釋道,“很多智商較高的學生都不再送來這裡,那些智商在六十或七十以上的孩子,他們會獲得照顧,愈來愈多是送到市區學校的特殊班,或是小區裡特別創設的機構。多數送到我們這裡來的,都有能力住在外面,安置在寄養傢庭或寄宿房屋裡,在農場上做些簡單工作,或是在工廠、洗衣場……擔任勞力工作。”

“或是面包店裡。”我補充說。

她皺瞭一下眉。“是的,我猜他們也能在那裡工作。現在我們也把我們的孩子分類,分成幹凈或骯臟兩類。如果能按照他們的水平加以分類,能讓管理小屋的工作變得容易一點。有些骯臟的孩子腦部已嚴重受損,他們被安置在嬰兒床上,終生都必須這樣接受照顧……”

“或是等到科學找出方法協助他們走出來。”

“噢,”她微笑著,謹慎地向我解釋,“恐怕這些人已無法可想。”

“沒有人是無藥可救的。”

她仔細地看著我,神情變得有些不確定。“是的,是的,沒錯,我們應該保持希望。”

我讓她變得緊張。想到如果有天他們把我送進來,成為她的孩子的情景,我忍不住對著自己微笑。我會是幹凈或骯臟的孩子呢?

回到溫斯洛的辦公室後,我們喝著咖啡談論他的工作。“這是個不錯的地方,”他說,“我們的工作同仁中沒有精神病醫師,隻有一位外部顧問每兩星期會來一次,但情況還是照樣運作。心理科的每個同仁都很投註在各自的工作中,我當然也可以聘請一位精神病醫師,但他的薪水夠讓我雇兩位心理學傢……他們並不害怕為這些人奉獻自己的一部分。”

“你說的奉獻自己的一部分指的是什麼?”

他仔細端詳我一會兒,然後在疲倦中迸出一股憤怒。“有很多人願意捐獻金錢或物資,但很少人願意奉獻他們的時間與感情,我指的就是這個。”他的聲音變得尖銳,指著房間另一頭的一個空奶瓶。

“你看到那個奶瓶嗎?”

我告訴他,我剛進到他的辦公室時,還在納悶這是做什麼用的。

“你說說看,你認識的人當中,有多少人願意把一個成人抱在懷裡,用奶瓶喂他喝東西?而且病人還隨時可能在他身上拉屎、排尿,弄得全身臟兮兮。你看起來覺得很訝異,你無法瞭解的,你能嗎?從你那高高在上的研究象牙塔裡?我們的病人被關閉在每個人的經驗之外,你對於這種體驗又知道些什麼呢?”

我忍不住露出一絲微笑,而他顯然誤會瞭我的意思,因為他立刻起身,突然結束我們的談話。如果我回到這裡,並留下來,而他也知道整個故事,我確定他會瞭解的,他是那種能夠瞭解的人 。

開車離開沃倫之傢,我不知道該想些什麼。寒冷、灰撲撲的感覺籠罩在我四周……一種認命的無奈感。人們絕口不談復健、治療,或是把病人重新送回世界,沒有人談到希望。那種感覺就像活生生的死亡……或是更糟,根本不曾充分活著與瞭解。靈魂從一開始就在枯萎,並註定要對著每一天的時間與空間凝望。

我想起臉上有紅色胎記的舍監媽媽、說話結巴的工場老師、慈愛的校長,還有一臉疲憊的年輕心理學傢,很想知道他們來這裡工作,並為這些沉默的心靈奉獻自我的心路歷程。他們就像那位在懷裡抱著小男孩的大孩子一樣,每個人都在奉獻自己的一部分給那些有缺憾的人,並從中找到自我的實現。

還有,那些他們沒有讓我看的又如何呢?

我也許很快就會再來沃倫之傢,以便和其他人共度餘生……等著吧。

7月15日

我一直在推遲拜訪母親的行程。我既要去看她,卻又不太想去。在我確定未來會有什麼樣的遭遇之前,我要先擱下這件事,先讓我看看工作的進展,以及會有什麼樣的發現再說。

阿爾吉儂已不肯再跑迷宮,一般的動機已經減低。今天我又過來看它,這次斯特勞斯也在那裡。他和尼姆看著伯特強制喂它吃東西時,臉上的表情都顯得很不安。看到這團白色的小東西被伯特固定在作業臺上,用滴管強制灌食進它的喉嚨,感覺非常奇怪。

如果它繼續這樣抗拒,他們隻好開始用註射方式喂食。今天下午看到阿爾吉儂在那些小束帶下掙紮扭動,我覺得自己的手和腳仿佛也被綁住,我想嘔吐,並有窒息的感覺,我必須趕緊到實驗室外呼吸新鮮空氣。我一定得停止把它和自己聯想在一起。

我去默裡酒吧喝瞭幾杯,然後打電話給費伊,我們四處逛瞭一下。費伊氣我不再和她出去跳舞,昨晚她對我發脾氣,並丟下我不管。她對我的工作毫無所知,也沒有絲毫興趣,當我試著向她解釋時,她也毫不掩飾她的厭煩。她就是不能忍受乏味的東西,我也很難責怪她。據我所知,她隻對三件事有興趣:跳舞、繪畫和性。而我們真正有共同興趣的東西也隻有性。我想讓她對我的工作產生興趣,可說是十分愚蠢的事。所以,她拋下我自己去跳舞。她告訴我,前天晚上她夢見自己走進我的公寓,放火燒掉我的書和筆記,然後我們圍繞著火焰跳舞。我最好得小心點,她的占有欲已經變得很強。我直到今晚才發現,我的公寓已經和她的住處非常相似……同樣是一團亂。我務必得少喝點酒。

7月16日

艾麗斯昨晚和費伊見面瞭。我一直都在擔心,一旦她們面對面時會發生什麼事。艾麗斯從伯特那裡知道阿爾吉儂的事後跑來找我。她知道這表示什麼,她仍然覺得必須為從一開始就鼓勵我接受手術的事負責。

我們喝咖啡聊到很晚。我知道費伊去星塵舞廳跳舞,所以沒料到她會這麼早回來。但大約凌晨一點四十五分時,費伊突然出現在防火梯上,讓我們嚇瞭一大跳。她敲敲窗戶,然後推開半開的窗,手上拿著酒瓶跳著舞滑進房間。

“我不請自來,”她說,“而且自備飲料。”

我告訴過她,艾麗斯為大學的計劃工作,而我以前也向艾麗斯提過費伊,所以她們見到彼此時,沒有太過訝異。互相打量對方幾秒鐘後,她們開始談起藝術以及我的事情,談到起勁時,根本就忘瞭我的存在。她們都很喜歡彼此。

“我去煮咖啡。”然後我溜去廚房,讓她們單獨相處。

我回來時,費伊已經脫掉鞋子,坐在地板上,從酒瓶中啜飲她的金酒。她正在向艾麗斯解釋,根據她的看法,日光浴對人體是最重要不過的事,而天體營是世上道德問題的最佳解答。

費伊提議我們都去參加天體營,讓艾麗斯笑得幾近歇斯底裡,她向前傾身,接受費伊倒給她的酒。

我們坐著談到天亮,然後我堅持送艾麗斯回傢。她先是反對,認為毫無必要,但費伊強調,在這個城市裡,隻有傻瓜才會在這個時刻單獨出去。所以,我下樓去叫瞭部出租車。

“她很特別,”艾麗斯在回傢的路上說,“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可能是她的坦誠、她的全然信任、她的無私……”

我同意。

“而且她愛你。”艾麗斯說。

“不,她愛每一個人,”我強調,“我隻是通道對面的鄰居。”

“你沒有愛上她嗎?”

我搖搖頭。“你是我唯一愛過的女人。”

“我們不要談這個。”

“這樣你就等於切斷瞭一個很重要的話題來源。”

“我隻擔心一件事,查理,就是你喝酒的問題。我聽說你有時候會喝到宿醉。”

“告訴伯特,把他的觀察和報告集中在實驗資料上,我不要他在你面前打我的小報告,喝酒的問題我應付得來。”

“這件事我以前就聽過。”

“但都不是從我口中聽到。”

“我隻在這件事上對她有意見,”她說,“她帶你喝酒,而且幹擾你的工作。”

“這件事我也能應付。”

“你的工作現在很重要,查理。不隻對全世界以及千百萬未知的人,就算對你自己也很重要。查理,你也必須為自己解決這個問題,千萬不要讓任何人綁住你的手腳。”

“所以,這才是你真正要說的實話,”我揶揄她,“你希望我少和她見面。”

“那不是我的意思。”

“這正是你的意思。如果她幹擾到我的工作,你我都知道,我就得把她趕出我的生活之外。”

“不,我不認為你應該把她推出你的生活之外,她對你有好處,你需要一個像她這樣的女人在你身邊。”

“你才是對我有好處的女人。”

她把臉轉開。“但跟她的方式不同,”她回過頭看著我,“我今天來的時候,已經準備好要恨她,我要把她看成一個跟你鬼混的邪惡愚蠢妓女,我擬定瞭阻撓你們的大計劃,不管你怎麼想,都要把你拯救出來。但見過她之後,我發現自己無權評斷她的行為。我想她對你有好處,這也真的讓我消瞭氣。即使不同意,我還是喜歡她。然而,如果你還繼續跟她喝酒,把你們在一起的時間都耗在夜店或去酒館跳舞,那她就仍是你的障礙。這個問題隻有你才能解決。”

“還有其他問題嗎?”

“你能解決這個嗎?你和她已有瞭深切的關系,我看得出來。”

“不是那麼深。”

“你把自己的事告訴過她嗎?”

“沒有。”

我看得出她不自覺地松瞭口氣。如果我還保留著自己的秘密,就表示我至少沒有完全把自己交付給費伊。我們倆都知道,費伊再怎麼好,也絕對不會瞭解的。

“我需要她,”我說,“她在某種意義上也需要我,我們隔鄰而居,互相有個照應,如此而已。但我不會說這是愛情……這和存在我們之間的東西不一樣。”

她皺眉低頭看自己的手。“我不確定存在你我之間的是什麼。”

“那是某種深刻、意義重大的東西,以致每次我有機會和你做愛,體內的查理就會開始恐慌。”

“和她在一起的時候呢?”

我聳聳肩。“所以我知道她不重要,對查理來說,她沒有意義重大到讓他恐慌。”

“太好瞭!”她笑瞭起來,“這真夠諷刺,你談起他的口氣,讓我痛恨他在我們之間作梗。你覺得最後他會不會讓你……讓我們……”

“我不知道,我希望會。”

我在門口和她道別。我們隻握瞭手,但很奇怪,這卻好像比擁抱更親近而密切。

我回傢和費伊做愛,但繼續想著艾麗斯。

7月27日

夜以繼日地工作。我不顧費伊反對,搬瞭張折疊床進實驗室。她的占有欲太強,而且痛恨我的工作。我想她可以容忍另一個女人,但受不瞭這種她無法掌握的全心投入。我也害怕走到這個地步,但我對她已失去耐心。我舍不得離開工作中的每一刻,對每個想偷走我時間的人都不耐煩。

我的多數寫作時間都花在筆記上,我把這些筆記存放在另一個活頁夾裡,但還是習慣不時記下自己的感受與思緒。

智慧的微積分是門迷人的學問。從某方面來說,這是攸關我整個生命的問題,但也是應用我所有知識的地方。

時間現在具有另一個層次的意義……工作與全心投入追尋解答。周遭世界以及我的過去似乎變得遙遠而扭曲,時間與空間就像經過拉扯、揉搓與扭動的太妃糖,已經完全變瞭樣。唯一真實的事物,就隻有實驗大樓四樓的這些籠子、老鼠與實驗儀器。

如今,白天或夜晚已無區別,我必須在幾星期內擠出畢生的研究。我知道應該休息,但在找出正在發生的真相之前,我不能停下來。

艾麗斯現在對我幫助很大,她帶三明治和咖啡給我,但沒有任何要求。

關於我的知覺:一切都那麼敏銳與明晰,每種知覺都變得更強、更亮,紅、黃、藍的色調鮮明到幾乎要發光。睡在這裡也帶來一種奇怪的效果,狗、猴子與老鼠等實驗動物的味道,會把我帶到回憶中,讓我很難知道我究竟是在經歷一種新的知覺,或隻是在回憶過去。我無法分辨其中有多少回憶成分,或是此時此刻存在的是什麼……這是一種摻雜著回憶與現實的奇怪混合體;過去與現在;既是對儲存在大腦中心的刺激物的反應,也是對房間內刺激物的響應。仿佛我學到的所有事物,都已融入一個在我面前旋轉的水晶世界,讓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以美妙光芒照耀出的每個層面……

一隻猴子坐在籠子的中央,以充滿睡意的眼睛瞪著我,有如小老頭般幹枯的手在臉頰上摩挲……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然後它蹦離籠子的鐵絲網,躍上頭頂的秋千,那裡坐著另一隻猴子,靜默地視著空無。它們在那裡面尿尿、拉屎、凝視著我、嬉笑……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猴子在裡面跳上跳下,躍高縱低,晃過來又晃過去,還伸手要去抓另一隻猴子的尾巴,但靠近欄柱的那隻,毫不在意地不斷把它揮開,不讓它抓住。好猴子……可愛的猴子……眼睛大大的,尾巴不停揮動。我可以拿粒花生喂它嗎?……不行,管理員會對我大喊制止。籠子上的牌子也說不可以喂動物。這是隻黑猩猩,我可以摸它嗎?不行。我要摸黑猩猩。算瞭,我要去看大象。

外頭,陽光照耀下的人群穿著春裝。

阿爾吉儂躺在自己的糞便堆裡,一動也不動,散發的臭味比以往更加濃烈。而我呢?

7月28日

費伊有個新男友。昨晚我回傢去找她,我先去我房間拿瓶酒,然後登上防火梯。還好我進去前先看瞭一下,他們躺在沙發上。奇怪的是,我並不真的在乎,幾乎還有松瞭口氣的感覺。

我回實驗室和阿爾吉儂一起工作。它也有振作的時刻,有時會間歇地跑一趟移動迷宮, 但如果失敗瞭,發現自己跑到死巷,反應就會很激烈。我進到實驗室時,探頭看瞭一下,它很機靈,立刻迎向前,仿佛認識我似的。它渴望工作,我放下它進入迷宮的鐵絲網門後,它立刻沿著通道一路跑到獎賞箱。它成功地跑完兩次迷宮,第三次時,它跑瞭一半,在交叉路口停下來,猛烈抽搐一下之後轉到錯誤方向,我知道它再來會有什麼反應,原本想在它跑進死巷前,伸手把它取出來,但我忍住瞭,繼續觀察它的動靜。

它發現自己走在不熟悉的路上後,就放慢速度,動作也變得錯亂:前進、停頓、退後、轉過身體又繼續前進,直到走入死巷,被輕微地電擊一下,告訴它跑錯路為止。這時,它不是向後轉去找尋替代路徑,而是開始繞圈子,像唱針刮過唱片的溝槽一樣,發出吱吱喳喳的聲音。它一次又一次地用身體沖撞迷宮的墻,先整個躍起,向後扭滾掉落下來,然後繼續沖撞。它的腳爪兩次勾住頭頂的鐵絲網,激烈地掙脫後,又絕望地重復同樣的動作。最後,它停瞭下來,身體蜷縮成一個小球。

我抓起它時,它的身體並未伸直,仍然保持原來的模樣,仿佛已進入緊張性僵直的狀態。我觸動它的頭或四肢時,它的身體就像蠟一樣僵硬。我把它放回籠子繼續觀察,直到漸漸脫離麻痹狀態,開始正常地四處活動為止。

我一直掌握不到它退化的原因……這是特殊案例?一個孤立的反應?或是程序上出現基本錯誤後的必然現象?我必須找出其中的規則。

如果我能找出結果,隻要能對已知的心智障礙增添一絲絲瞭解,能對和我一樣的人帶來幫助,我就會感到無比滿足。無論我的下場如何,我對那些尚未出世生命的幫助,已等於讓我活過千百次正常的人生。

這樣就足夠瞭。

7月31日

我已經走到突破的邊緣,我感覺得出來。大傢都認為我這樣的工作節奏形同自殺,但他們不瞭解的是,我正處於神智清明的美妙顛峰,是我從來不曾有過的體驗。我身體的每一部分都為工作而妥善調適。在入睡前的每一刻,不管白天或夜晚,我全身的每個毛細孔都在吸收東西,各種想法像煙火一樣在我的腦中爆發,世上再沒有比為問題找出答案更美妙的事瞭。

很難想象這股沸騰的能量、足以填滿一切事物的活力,會因為任何事情的發生而遭到剝奪。我過去幾個月吸收的知識,此刻仿佛已結合在一起,把我提升到光明與理解的絕頂。這是美、愛與真的合一,是何等的歡愉。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它,如何能再次放棄?生命與工作是一個人所能擁有最美妙的事物。我愛上自己正在做的事,因為問題的答案已存在我心中,很快地……非常快……就會在我的意識中綻放出來。我要解開這個問題。我祈求上帝讓答案符合我的期待,但如果事與願違,我也願意接受任何答案,對找到的結果心懷感激。

費伊的新男友是星塵舞廳的舞蹈老師,我其實不能怪她,因為我沒有太多時間可以陪她。

8月11日

兩天沒有進展,毫無頭緒。我一定在某個地方轉錯方向,因為我找到許多問題的答案,卻解答不瞭最重要的問題:阿爾吉儂的退化如何影響實驗的基本假設?

幸好我對心靈的運作程序已有足夠瞭解,不會對這個挫折太過憂心。我不但不能驚慌或放棄,還必須暫時把心思從問題上移開,讓問題慢慢燉煨著。我已在意識的層面上盡最大努力,現在必須由意識下的神秘運作來決定。如何把自己學習與經歷的一切應用到問題上,是個難以解釋的奇妙事情。催逼過甚隻會讓事情更加凍結。世上有太多問題未獲解答,但究竟是因為人們知道得不夠多?或是因為對創造的程序以及他們自己沒有足夠的信心,不願放任整個心靈去運作所造成呢?

所以,昨天下午我決定暫時擱下工作,出席尼姆太太的雞尾酒會。宴會是為瞭向韋爾伯格基金會的兩位董事會成員致敬而辦,也多虧他們,她的丈夫才能夠獲得撥款。我本來打算帶費伊去,但她說另有約會,而且她寧可去跳舞。

晚宴開始時,我打定主意要討人喜歡,廣結朋友。但這些日子以來 ,我的人際關系一直不太好。我不知道問題出在我或他們身上,但所有談天的意圖在一兩分鐘之後,通常就會消失殆盡,代之而起的則是溝通障礙的升高。或許那是因為他們怕我?但也可能他們打從心底就不在乎,而我也同樣滿心不願意?

我喝瞭些酒,在寬敞的房間裡四處晃蕩。有幾群人坐著聊天,談的都是我無意加入的話題。最後,尼姆太太找上我,並介紹我認識基金會的董事海勒姆·哈維。尼姆太太是個頗有魅力的女人,約四十出頭,金發,濃妝,紅色指甲。她的手臂勾著哈維的手。“研究有什麼進展嗎?”她想要知道。

“和我期待的一樣順利,我現在正準備解開一個難題。”

她點瞭根煙對我微笑。“我知道整個計劃的每位成員都很感激你的加入與提供協助,但我猜想你可能寧願做些自己的研究。接續別人的工作,而不是自己構思與創始的研究,一定相當無趣。”

她的言詞很犀利,沒關系。她想提醒海勒姆·哈維不要忘記她先生的功勞。我忍不住回敬幾句。“沒有人能真正開創新的東西,尼姆太太,每個人都建立在別人的失敗之上。科學裡沒有真正原創的東西,重要的是每個人能對整體知識帶來什麼貢獻。”

“當然,”她轉身對她尊貴的客人說,而不是對著我發言,“真可惜高登先生以前沒在這裡協助解決這些最後的小問題,”她笑瞭起來。“但是……哎呀,我都忘瞭你那時還沒有能力做心理實驗呢。”

哈維跟著笑瞭起來,我想我最好少說話為妙。伯莎·尼姆是不會讓我在言語中占上風的,如果繼續鬥下去,場面一定會變得很難看。

我看到斯特勞斯醫生與伯特在和韋爾伯格基金會的另一位董事喬治·雷納說話。斯特勞斯說:“雷納先生,問題的癥結在於像這些計劃一樣,爭取到足夠的資金從事研究,而又不被設定的條件綁住。如果錢是針對特定用途而撥款,我們會很難有發揮的空間。”

雷納搖搖頭,對著圍在身邊的小團體揮動他的大雪茄。“真正的問題在於說服董事會相信這類研究具有實際價值。”

斯特勞斯搖搖頭。“我要強調的論點是,這筆錢是為研究而撥,但沒有人能預先知道研究會不會帶來有用的結果。研究的結果往往是否定的,我們從中學到某件事是行不通的結論,這個結論對從此處出發的人來說,便是有正面意義的重要發現。至少,他知道哪些事是應該避免的。”

我走向這個團體時,註意到早先已被介紹認識的雷納太太。她是個漂亮的黑發女子,年約三十歲。她瞪著我看,或許該說對著我的頭頂看,仿佛期待那裡會長出什麼東西。我對著她瞪回去,她覺得不自在,便轉身面對斯特勞斯醫生。“現在的計劃進展如何呢?你預期這些技術能用在其他智障者身上嗎?這些技術能被全世界廣泛使用嗎?”

斯特勞斯聳聳肩,對著我點頭。“現在還很難說,你先生讓查理加入這個計劃來協助我們,我們有很多結果必須看他有什麼發現才能決定。”

“那當然,”雷納先生插進來說,“我們都瞭解在你那樣的領域進行純粹研究的必要,但如果我們能夠建立一套真正可行的方法,在實驗室外獲得永久性的結果,告訴全世界我們確實拿得出具體成績,這對我們的形象將會有重大幫助。”

我剛準備開口,但斯特勞斯大概已經料到我會說些什麼,便站起來一手放在我肩上。“比克曼大學的每個人都覺得,查理正在做的研究非常重要,他現在的工作是找出事實的真相。我們把面對大眾、教育社會的工作,交給你們的基金會去處理。”

他對著雷納夫婦微笑,然後拖著我離開。

“那可不是我準備要講的話。”我說。

“我相信你不會,”他抓著我的手肘低聲說,“我從你眼中的光芒看得出來,你已經準備把他們切成碎片。我可不允許這種事發生,是嗎?”

“我猜大概不行。”我同意他的話,同時伸手端瞭另一杯馬丁尼。

“你喝那麼多酒對嗎?”

“不對,我隻是想放松一下,但我似乎來錯地方瞭。”

“好吧,放輕松,今晚別惹麻煩。這些人可不是笨蛋,他們很清楚你對他們的想法,就算你不需要他們,我們可需要。”

我揮手向他敬禮。“我盡量,但你最好讓雷納太太離我遠點,如果她再對著我扭屁股,我可是會去摸她一把的。”

“噓!”他制止我,“她會聽到的。”

“噓!”我同樣地回敬他,“對不起,我會乖乖坐在這個角落,免得擋住別人的路。”

我開始有些迷茫,但仍依稀感覺得出別人在瞪我。我猜自己一直在喃喃自語,而且過於大聲。我不記得說瞭些什麼。過瞭不久,我意識到賓客很不尋常地陸續提前告退。但我不很在意,直到尼姆出現在我面前。

“你他媽究竟自以為是誰,你怎麼能這麼囂張?我這輩子從來沒見過你這麼粗魯的人。”

我掙紮著起身。“哎,你為什麼說這種話呢?”

斯特勞斯試著制止他,但他氣急敗壞、上氣不接下氣地嚷著:“我會這樣說,是因為你不知感恩,也不看場合。畢竟在很多方面,你就算不是虧欠我們,也是虧欠這些人。”

“從什麼時候開始,連天竺鼠也必須懂得感恩啦?”我大聲叫著,“我已經達成你們的目的,現在還努力解決你們的錯誤,你倒說說,我又怎麼會虧欠誰呢?”

斯特勞斯趕緊上前要把我們分開,但尼姆阻止他。“且慢,我想聽聽,這是大傢把話說清楚的時候瞭。”

“他喝太多瞭。”他太太說。

“沒那麼多,”尼姆哼聲說,“他說話還很清楚,我忍他很久瞭。他把我們的研究搞慘瞭……如果這還不算摧毀的話,現在我要從他自己的嘴裡聽聽他的理由。”

“噢,算瞭吧,”我說,“你不會真的想知道事實。”

“可是我真的想,查理。至少想聽你的版本,我想知道你是否感激大傢為你做的這些事……你發展出的能力、學習到的知識,以及經歷的體驗。或是你認為你以前的生活過得更好?”

“在某方面,確實是。”

這句話讓他們震驚。

“過去幾個月我學到很多東西,”我說,“不隻是關於查理·高登,也關於人和生命, 而且我發現沒有人真的關心查理·高登,不管他是個白癡或天才。所以,這有什麼區別呢?”

“喔,”尼姆笑著說,“你在自憐自艾。你還能期望什麼呢?這實驗的目的是讓你變聰明,可不是要讓你受歡迎。我們可控制不瞭你的人格,而且你已經從一個討人喜歡的弱智年輕人,變成傲慢、自負、反社會的雜種。”

“親愛的教授,問題是你希望把一個人變聰明後,還可以繼續將他關在籠子,必要時搬出來展示,為你博取榮耀。但我可是個人哪!”

他非常生氣,我看得出他內心的掙紮,他既想結束爭吵,又想進而將我擊倒。“你的話完全不公平,你一向如此,你很清楚我們一直對你很好,努力為你設想一切。”

“設想一切,但就是不把我當人看。你一再宣稱我在接受實驗前什麼也不是,我知道為什麼。因為如果我什麼也不是,你就可以成為我的上帝和主人。你無時無刻憎恨我不知感恩,但信不信由你,我確實感激。然而,你為我做的事盡管美妙,你卻沒有權利可以像實驗動物一樣對待我。我現在是個獨立的個人,但查理在走進實驗室前,同樣也是獨立的個人。你看起來很驚訝!是的,突然間我們發現我一直是個人,即使以前也是,這對你的信念是一大挑戰,因為你認為智商低於一百的人不值得被當人看待。尼姆教授,我相信你看我的時候,你的良心會感到不安。”

“我聽夠瞭,”他打斷我的話,“你醉瞭。”

“啊,沒有,”我告訴他,“因為如果我醉瞭,你會看到一個和現在完全不一樣的查理·高登。沒錯,走進黑暗中的另一個查理仍然與我們同在,就在我身體裡面。”

“他已經昏頭瞭,”尼姆太太說,“他說得好像有兩個查理·高登似的,醫生,你最好註意一下他。”

斯特勞斯醫生搖搖頭。“不,我知道他的意思,我們在最近的療程中談過。過去兩個月左右,他經歷瞭某種特殊的人格分裂。他曾在幾次經驗中,感知他接受實驗前的狀況……一個分離而獨立的個體仍在他的意識中活動,仿佛舊查理掙紮著想要控制他的身體……”

“不!我沒有這樣說!不是掙紮著想要控制,而是在等待。他從未想要接管,也從未試圖阻撓我想做的任何事。”然後,我突然想起艾麗斯,於是又修正一下說法:“好吧,應該說是幾乎從來沒有。你剛才談到的謙卑、低調的查理,隻是耐心地等著。我承認我在很多方面和他相似,但不包括謙卑與低調。我知道這種人在這世界上吃不開。”

“你變得憤世嫉俗,”尼姆說,“你得到的機會對你沒有太大意義,你的才華已經摧毀你對世界與世人的信心。”

“這不全是真的,”我輕聲說,“但我學到光是智慧沒有太大意義。在你的大學裡,智能、教育與知識都是大傢崇拜的偶像。而我現在知道,你們一直忽略瞭某件事:如果沒有人性情感的調和,智慧與教育根本毫無價值。”

我從旁邊的餐櫃端瞭另一杯酒,然後繼續說教。

“不要誤解我的意思,”我說,“智慧是人類最偉大的恩賜之一,隻是在追尋知識的過程中,對愛的追尋往往就被擱在一旁。這是我自己最近發現的結論。我可以把這個假設提供你參考:沒有能力給予和接受愛情的智慧,會促成心智與道德上的崩潰,形成神經官能癥,甚至精神病。而且我還要說,隻知專註在心智本身,以致排除人際關系並因此形成封閉的自我中心,隻會導致暴力與痛苦。

“當我還是弱智的時候,我有許多朋友,現在卻半個也沒有。當然,我認識一些人,很多很多人,但沒有任何朋友,這和我在面包店時的情況不同。世上沒有一個朋友對我有任何意義,我也不對世上的任何人有意義。”我發現我說的話變得含糊,頭有點輕飄飄。“這樣是不對的,對嗎?”我繼續撐著,“我的意思是說,你覺得如何?你認為這……這樣對嗎?”

斯特勞斯走過來抓住我的手。

“查理,你最好躺一下,你喝太多瞭。”

“你……你們為什麼都這樣看我?我說錯瞭嗎?我什麼事說錯瞭?我並不想說些不對的話。”

我聽到我的話黏在嘴裡出不來,好像頭部被註射瞭麻醉藥。我醉瞭……完全不聽控制。在那個時刻,幾乎就在瞬間的轉換中,我已變成在餐廳走道上觀看這幕景象。我看到自己變成另一個查理……就在餐櫃旁,手裡拿著酒杯,眼睛睜得很大,一臉驚恐的模樣。

“我一直都想做對的事,我媽媽總是教我要對別人好,她說這樣你就不會惹上麻煩,而且會一直有很多朋友。”

而且,我看到他不斷抽動並扭曲身體,因為他得去上廁所。喔,天哪,千萬不要在他們面前出醜。“抱歉,”他說,“我得去……去……”然而,即在醉茫茫的麻痹情況下,我還是努力地讓他走離他們,朝洗手間移動。

他總算及時沖進洗手間,幾秒鐘後,我已重新掌控局面。我把臉靠在墻上休息,然後用冷水洗臉。雖然還是有點昏昏沉沉,但我知道不會有事瞭。

這時候,我看到查理從洗手臺後的鏡子裡望著我。我不曉得為什麼會知道那是查理,而不是我。大概和他臉上遲鈍、疑惑的表情有關。他的眼睛大而驚恐,似乎隻要我開口說個字,他就會轉身鉆進深藏在鏡中的世界。但他沒有逃跑,隻是嘴開開地回瞪我,下巴松垮垮地懸著。

“哈羅,”我說,“你總算和我面對面瞭。”

他皺瞭一下眉,就那麼一下,似乎不懂我的意思,想要我解釋,但又不知如何開口要求。然後他放棄瞭,從嘴角擠出一個啼笑皆非的微笑。

“留在我前面不要動,”我嚷著,“我受夠瞭你躲在走廊或我抓不到的暗處偷窺。”

他瞪著我。

“你是誰,查理?”

他沒有答腔,隻是微笑。

我點頭,他也跟著點頭。

“那你想要什麼嗎?”我問。

他聳聳肩。

“噢,拜托,”我說,“你一定是想要什麼,你一直在跟蹤我……”

他垂下目光,我也低頭看著手,想知道他在看什麼。“你想把這些要回去,對吧?你希望我離開這裡,然後你就可以回來,接收你留下的軀體。我不怪你,這是你的身體和頭腦……還有你的生活,雖然你用的並不多。我沒有權利奪走這些,誰都沒有權利。誰能說我的光明就比你的黑暗美好呢?我有什麼資格說呢?……

“但我要告訴你一些別的事,查理。”我站直身子,倒退著離開鏡子,“我不是你的朋友,我是你的敵人,我不會不經抗爭就放棄我的智慧。我不能回到那個洞穴,現在我已經沒有地方可去,查理。所以你必須離開,留在潛意識裡,那裡才是你該去的地方,別再到處跟著我。我不會放棄的……不管他們怎麼想。不管這有多寂寞,我都會留住他們給我的一切,為這個世界,還有像你一樣的許多人做些偉大的事。”

我轉身往外走時,感覺他正向我伸出手。但這整件該死的事再愚蠢不過,我不過是喝醉瞭,而他就是我投射在鏡中的影像。

我走出來時,斯特勞斯準備叫部出租車送我回去,但我堅持可以自己回去。我隻是需要一些新鮮空氣,而且不想讓別人跟著我一起走,我要自己走出去。

我看到自己變成的真正模樣:尼姆已經說過瞭,我是個傲慢、自負的雜種。我和查理不同,我沒有結交朋友的能力,不懂為別人和他們的問題設想,我隻對自己有興趣。在那鏡中的悠長片刻,我透過查理的眼睛看到自己……我低頭看自己,然後看到自己真正變成的模樣。我覺得羞恥。

幾小時後,我回到自己的公寓前面,我登上樓梯,走在燈光昏暗的走廊上。經過費伊的房間時,我看出裡面還點著燈,便朝她門口走去。正想敲門時,我聽到她在咯咯笑,以及一個男人陪笑的聲音。

這樣做有點太晚瞭。

我悄悄進瞭自己的房間,在黑暗中站瞭一段時間,既不敢動,也不敢打開燈。我隻是站在那裡,感覺眼中的漩渦。

我是怎麼啦?為何老是孤零零地活在世界上。

清晨四點三十分─就在我昏昏欲睡時,答案找上瞭我。一切豁然開朗!所有東西都對瞭,我看到早該在一開始就發現的東西。不睡瞭,我必須回實驗室測試,再和計算機算出的結果比對。終於發現實驗的錯誤,我找到瞭。

現在,我會有什麼樣的下場呢?

8月26日

致尼姆教授的信函

親愛的尼姆教授:

我在另外的函件中,寄瞭一份研究報告給你,標題是“阿爾吉儂—高登效應:提升智能的功能與結構研究”,如果你覺得合適,可以把報告出版。

如你所知,我的實驗已經完成。在研究報告的附錄裡,我收錄瞭所有公式以及數據的數學分析。當然,這些都還需要驗證。

結果十分明確。雖然我的智能增強速度十分驚人,但仍舊掩蓋不瞭事實。你和斯特勞斯醫生發展出的手術與註射技術,此刻在提升人類智慧上,隻有很少或甚至沒有實際的應用可行性。

讓我們檢視阿爾吉儂的數據:盡管它的身體仍舊年輕,但心智已經退化。它的運動活力衰減,腺體功能普遍降低,協調機能加速喪失,而且有逐漸失憶的強烈跡象。

我在報告中已經指出,這些體能和心智衰減的綜合癥狀,都可應用我的新公式算出統計上的重要結果,來加以預測。我和阿爾吉儂接受的手術刺激,雖然促成所有心智程序的強化與加速,但整體智能增強的邏輯上擴延卻是個缺陷,我已自作主張把這個缺陷稱為“阿爾吉儂─高登效應”。此處證實的假設,可以下列術語簡單描述:

人工導入智能衰減的速度,與增強的分量直接成正比。

隻要我還有能力書寫,我會繼續在進步報告中記下我的想法和觀點。這是我僅有的孤獨樂趣之一,對這項研究的完整性也是不可或缺。然而,所有跡象顯示,我自己的心智衰減也會相當快速。

我已反復核對自己的數據十幾次,希望找出其中的錯誤,但我必須很遺憾地說,結論站得住腳。然而,我還是很高興能為人類心靈的運作與人工增長智能的控制法則知識,帶來一點小小的貢獻。

前幾天晚上斯特勞斯醫生說過,實驗失敗雖然否定瞭某項理論,但對於知識的進步,仍然和成功的實驗一樣重要。我現在知道,這的確是事實。不過,我很遺憾自己對這個領域的貢獻,竟然是建立在這個團隊工作的灰燼之上,特別是大傢已經為我費瞭這麼多心力。

誠摰的

查理·高登

附件:報告副本:斯特勞斯醫生韋爾伯格基金會

9月1日

我一定不能恐慌。很快就會出現情感不安與失憶的跡象,這是油盡燈枯的初步征兆。我能在自己身上辨識出來嗎?我現在能做的,隻是盡可能客觀記錄自己的心智狀態,因為這份心理學日記是這類報告的第一次,可能也是最後一次。

今天早上,尼姆請伯特把我的報告和統計數據送到哈爾斯敦大學,請這個領域的幾位頂尖人士檢驗我的公式應用和研究結果。整個上星期,他們一直讓伯特重復檢查我的試驗與方法圖表。其實,我大可不必為他們的謹慎而生氣。畢竟,我隻是剛冒出來的查理,要尼姆接受我的研究已經超越他這個事實勢必十分困難。他對自己權威的神話已堅信不移,而我隻是個局外人。

其實我已不再在乎他或別人對這件事的想法,時間已經不多。研究已經完成,數據俱在,剩下的隻是靜觀我根據阿爾吉儂的數字精確推算的曲線,是否也會預告我的未來遭遇。

我把這消息告訴艾麗斯後,她哭著跑瞭出去。我一定得讓她相信,她沒有理由為這件事懷有罪惡感。

9月2日

一切都還不確定。我仍在明亮的白光中活動,圍繞著我的隻有等待。我夢到獨自在一座山的峰頂,審視四周的大地,有綠有黃……太陽在正上方,我的身影被壓縮成腳邊四周的一個球形。太陽在午後的天空落下後,影子逐漸拉開,朝地平線延展,長長窄窄地,拖曳在我的身後……

我要在這裡重述已對斯特勞斯醫生說過的話,沒有人必須在任何方面為發生的事受到責難。這項實驗經過審慎的準備,也對動物作過深入試驗,並在統計學上獲得證實。他們決定用我作第一次人體試驗時,有理由確信不會對人體造成傷害。心理上的陷阱則根本無法預先測知,我不希望任何人因為我的遭遇而承受罪過。

現在的唯一問題是:我還能撐多久?

9月15日

尼姆說我的研究結果已獲得確認。也就是說,實驗的瑕疵是關鍵性的,整個假設如今已站不住腳。這個問題也許有一天終能解決,但那個時刻尚未降臨。我建議在對動物的進一步研究能夠澄清所有問題之前,不要再用人體進行實驗。

我自己覺得,由酶不平衡領域的研究者來推動,最有可能在這方面獲得成功。就像很多事物一樣,時間是個關鍵因素……找到缺陷的速度,還有控制荷爾蒙替換的速度。我很想協助這個領域的研究,也想參與找尋可用以局部控制腦部皮層的放射性同位素,但我現在知道,時間已經不允許。

9月17日

變得心不在焉。我把一些東西放在桌上,或收在實驗室的抽屜裡,可是找不到東西時,便會大發脾氣,對每個人發火。這是初步征兆嗎?

阿爾吉儂兩天前死瞭。早上四點半,我在濱海區附近晃蕩後回到實驗室時,發現它側躺在籠子的角落上,就像在睡夢中奔跑。

解剖結果顯示我的預測是正確的。和正常的腦比起來,阿爾吉儂的腦部重量已經萎縮,腦回大致變得平滑,腦溝則變得更深、更寬。

想到同樣的事此刻可能正在我身上發生,實在夠嚇人的。看到阿爾吉儂的遭遇,讓一切變得真實,我也第一次對未來存有恐懼。

我把阿爾吉儂的屍體放在一個小金屬容器裡帶回傢,我不會讓他們把它丟進焚化爐。這樣做有些愚蠢和傷感,但昨天深夜我把它埋在後院。把一束野花放在墳上時,我哭瞭起來。

9月21日

我準備明天去馬克斯街拜訪母親。昨晚的一場夢引發連串回憶,照亮瞭一大片過去,但重要的是我必須在遺忘之前,趕緊記錄在紙上,因為我現在似乎很容易忘記東西。夢境和我母親有關,我現在比以往更想去瞭解她,想知道她是怎樣的人,為什麼她會有這樣的行為。我一定不能恨她。

在去看她之前, 我必須先接受她,才不致有嚴酷或愚蠢的舉動。

9月27日

我應該立刻記下的,因為保持這項紀錄的完整很重要。

我三天前去看羅絲。我終於強迫自己再向伯特借車子,我有些害怕,但我知道我必須去。

起初我抵達馬克斯街的時候,還以為走錯瞭路,因為和記憶中的景象完全不同。街道很臟,許多塊地上的房子已經拆掉,現在都空置著。人行道上有臺沒門的廢棄冰箱,路邊有張舊床墊,彈簧已經從裡面鉆瞭出來。許多房子的窗上釘著木板,有些房子看起來有如拼湊搭建的棚屋,一點都不像住傢。我把車子停在一條街外,再走路過來。

馬克斯街上沒有玩耍的小孩,這和我想象中到處都是小孩,而查理透過前窗觀看的畫面完全不一樣。但現在,隻有一些老人站在陳舊的門廊陰影下。

走近房子時,我經歷瞭第二次驚嚇。我的母親穿著一件棕色舊毛衣站在屋子前面,雖是陰冷刮風的天氣,她仍彎著腰清洗一樓外面的窗戶。她隨時都在工作,好讓鄰居知道她是多盡責的太太與母親。

別人的想法永遠最重要,外表要比她自己或傢人更優先,而且認為是理所當然。雖然馬特一再強調,別人對你的想法不是生活中唯一重要的事,但一點用也沒有。諾爾瑪必須穿得體面,房子裡必須有高雅的傢具,查理也必須留在傢裡,別人才不會知道他有什麼不對勁。

我停在大門口,看她挺直身子喘氣。看到她的面孔讓我開始顫抖,但那已不是我費盡力氣去回想的臉。她變白的頭發中夾雜著鐵灰色發絲,瘦削的臉頰佈滿皺紋,額頭上的汗珠閃閃發亮。她發現我在看她,回頭凝視著我。

我想移開目光,掉頭走回街上,但我不能退卻……特別是走瞭這麼遠一趟路之後。我可以隻是問個路,假裝在陌生的街坊迷失瞭方向。看到她就已足夠。我卻隻是呆站在那兒,等她先有動作,而她也隻是站在那裡望著我。

“你需要什麼嗎?”她沙啞的聲音,仍是記憶走廊中無法磨滅的回響。

我張開嘴,但發不出聲音。我的嘴在動,我知道,也努力要和她交談,想說些話,因為在那個時刻,她的眼睛告訴我,她已經認出我。這絕不是我要她看到我的方式,不是這樣呆站在她面前,一句話也表達不出來。可是我的舌頭就像個巨大的路障,繼續堵在那裡,嘴裡則是全然的幹澀。

最後,總算發出一點聲音,卻不是我想說的話,但從我幹裂的喉嚨迸出來的話卻隻是:“媽……”

我學瞭那麼多知識,精通各種語言,面對站在門口凝視著我的她,能說出來的卻隻是“媽……”就像饑渴的羔羊對著母羊的乳頭。

她用手臂拭去額頭的汗珠,然後對著我皺眉,好像看不清楚的樣子。我向前幾步,已經越過大門,進入步道,並靠近臺階。她後退瞭幾步。

起初,我不太確定她是否真的認出我,然後她倒抽一口氣說:“查理……”沒有驚叫,也不是輕聲低語,而是倒抽一口氣的聲音,就像剛走出夢境。

“媽……”我開始登上臺階,“是我……”

我的動作讓她受到驚嚇,她向後退,踢到裝著肥皂水的桶子,骯臟的肥皂水跟著沖下臺階。“你在這裡做什麼?”

“我隻是想看你……跟你說說話……”

我的舌頭依舊卡在嘴裡,發出的聲音變得很怪異,有著厚厚的哀鳴腔調,可能就是我很久以前的說話方式。“別走開,”我懇求道,“別從我身邊跑開。”

但她已走進前廳,然後關上門。過瞭一陣子,我可以看到她從門上小窗的白色透明窗簾後方窺視我,眼神中充滿恐懼。她的嘴唇在窗後無聲無息地動著。“走開!別煩我!”

為什麼?她為何這樣否定我?她有什麼權利趕我走?

“讓我進去!我要跟你說話!”我使勁狠敲門上的玻璃,由於用力過猛,玻璃竟裂成網狀,還一度緊緊夾住我的皮膚。她一定以為我已經發瘋,是特地來傷害她的。她跑離大門,沿著走廊逃進房間裡。

我再次用力推門,門鉤松開瞭,我冷不防失去平衡,跌進前廳。我的手被敲破的玻璃割破流血,我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辦,便把手插進口袋,免得血液沾到她剛刷洗過的地毯。

我開始向前走,走過我在夢魘中不時見到的階梯。我常在這漫長、狹窄的樓梯間被惡魔追著跑,它們抓住我的腳,要把我拖到地下室,我試著發出無聲的吶喊,因為被自己的舌頭噎住,靜默地發不出聲,就像沃倫之傢的啞巴男孩。

住在二樓的是房東先生與房東太太,邁爾斯夫婦對我一向很好,他們會給我糖果,讓我坐在廚房和他們的狗玩。我想看看他們,但不用別人告訴我,我也知道他們一定已經死瞭,那條路徑已永遠對我關閉。

在走廊盡頭,羅絲逃進那道門後,已把門鎖住。我站在那裡遲疑瞭一陣子,不知道該怎麼辦。

“開門。”

但答腔的是隻小狗的尖聲狂吠,讓我嚇瞭一跳。

“好吧,”我說,“我不會傷害你或怎樣,可是我老遠跑來,沒跟你聊聊是不會離開的。如果你不開門,我會硬闖進去的。”

我聽到她在說:“噓噓!拿皮……來,進去房間。”過瞭一會兒,我聽到開鎖的聲音,門打開後,她站在那裡瞪著我看。

“媽,”我柔聲說,“我不會對你怎樣,我隻是想跟你談談。你必須瞭解,我跟過去已經不一樣,我變瞭,我現在正常瞭。你不瞭解嗎?我不再是弱智,也不是笨蛋。我跟大傢一樣,就像你、馬特還有諾爾瑪一樣。”

我試著不停說話,讓她不會再把門關上。我想一口氣把所有事情都告訴她,“他們改變瞭我,對我動手術,讓我變得不同,就像你一直要我變成的樣子。你沒在報上讀到這條新聞嗎?有項新的科學實驗可以改變人的智慧,我是他們實驗的第一個對象。你不瞭解嗎?你為什麼這樣看我?我現在變聰明瞭,比諾爾瑪、赫爾曼叔叔或馬特更聰明。我甚至知道一些大學教授不懂的東西。跟我說話呀!你現在可以為我感到驕傲,也可以告訴所有鄰居。客人來的時候,你不需要再把我藏在地下室。你跟我說說話呀,跟我說些事情,就像我還是小孩的時候一樣,我要的隻是這些。我不會傷害你,也不會恨你。但我必須瞭解自己,在還沒太遲之前,好好認識我自己。你必須知道,除非我瞭解自己,否則不能成為一個完整的人,現在你是世上唯一能幫助我的人。讓我進來,我們坐下好好聊聊。”

她聽得入迷,但那是因為我說話的方式,而不是話裡的內容。她隻是站在門口盯著我看。我不知不覺把手抽出口袋,握著拳向她懇求。她看到我的手時,表情跟著軟化下來。

“你受傷瞭……”她未必是為我難過,因為她對撕裂腳爪的狗,或在打鬥中被抓傷的貓也會做同樣的事,而不是因為我是她的查理。

“進來洗幹凈,我有繃帶和碘酒。”

我跟著她來到裝有波紋滴水板的破水槽邊,每當我從後院進來,準備吃飯或上床前,她常就在這裡幫我洗手和臉。她看著我卷起袖子。“你不該打破玻璃的,房東會很生氣,我也沒有足夠的錢付修理費。”然後,她似乎對我清洗的方式不耐煩,便從我手上拿走肥皂,親自幫我洗手。她清洗時十分專註,我隻能保持沉默,以免破壞氣氛。她的舌頭偶爾會發出咯咯聲,或嘆息著說:“查理呀,查理,你總是把自己弄得一團糟,你什麼時候才能學會照顧自己呢?”她似乎已退回到二十五年前,我還是她的小查理的往日時光,那時候的她,還會為我在世上的地位而奮戰。

她洗清血跡,再拿紙巾擦幹我的手後,抬起頭看我的臉,她的眼睛突然因為驚嚇而睜得圓滾滾地。“噢,天哪!”她倒抽一口氣,身體跟著後退。

我趕緊開始說話,輕柔地說服她相信,我不會做不該做的事,也不會傷害她。我說話時,可以看出她的神智已經恍惚。她心不在焉地環顧左右,把手放在嘴上,再看我時,嘆瞭口氣。“這間房子一團亂,”她說,“我沒料到會有客人來,你看那些玻璃,還有那裡的門框。”

“沒關系,媽,不用擔心這些。”

“我得再去給地板打蠟,必須把一切都弄幹凈。”她註意到門上的一些手印,便拿起毛巾去擦。她抬起頭發現我在看她時,皺瞭一下眉頭說:“你是來收電費的嗎?”我還來不及說不是,她已搖著指頭責怪說:“我本來打算這個月第一天就寄出支票,但我先生出城辦事去瞭。我告訴他們不用擔心錢的事,因為我女兒這星期就會付款,我們會付清所有賬單。所以,沒必要為錢操心。”

“她是你唯一的孩子嗎?再沒有其他孩子瞭嗎?”

她吃瞭一驚,然後眼光望向遠方。“我還有個男孩。他聰明到讓所有母親嫉妒,她們在他身上放瞭兇眼,他們叫它I.Q.,但那是邪惡的I.Q.。如果不是因為這樣,他一定會成為瞭不起的人物。他真的很聰明……很不尋常,這是他們說的。他很可能變成天才……”

她拿起板刷。“對不起,我得去準備點東西,我女兒帶瞭位年輕人回來吃晚飯,我得把這地方整理幹凈。”她跪在地上,開始刷已經很光亮的地板,沒再抬頭看。

她開始喃喃自語,而我坐在廚房餐桌旁。我要等她清醒過來,等到她認出我,瞭解我是誰為止。除非她認出我是她的查理,我不能離開,這件事總得有人瞭解。

她開始哀傷地對自己哼歌,然後突然停下,抹佈懸在水桶與地板之間,仿佛突然意識到我就在她後面。

她轉過身,那張臉看起來很疲憊,但眼睛閃閃發亮,她歪著頭說:“這怎麼可能?我不懂,他們告訴我,你永遠不會改變。”

“他們對我做瞭手術,讓我改變。我現在成名瞭,全世界都知道我。我現在很聰明,媽。我會讀會寫,我還能夠……”

“感謝上帝,”她輕聲說,“我的禱告應驗瞭……這些年來,我以為他從來沒聽進我的祈禱,但他確實一直在聽,隻是等待適當的時機來實現他的意志。”

她用圍裙擦臉,我伸手摟住她時,她在我肩上放聲哭泣。這時,所有痛苦都已一掃而光,我很高興跑瞭這一趟。

“我得告訴每一個人,”她微笑說著,“要讓學校的每一位老師知道。噢,你且等著看他們知道這件事情後臉上的表情。還有鄰居,還有赫爾曼叔叔,他一定很高興。等你爸爸回來,還有你妹妹,喔,她看到你一定會樂壞瞭。你想不到的。”

她擁抱我,興奮地說話,盤算我們要一起度過的新生活計劃。我沒有勇氣提醒她,我童年時的老師多數已離開這所學校,鄰居早就搬走,赫爾曼叔叔很多年前就已過世,爸爸也已離開她。這些年的夢魘已經夠痛苦瞭,我隻想看到她微笑,並知道我才是能讓她快樂的人。在我的生命中,我第一次讓她的嘴唇綻開笑容。

過瞭一會兒,她若有所思地停下,好像記起什麼事情似的,我感覺她的神智又要開始恍惚。“不!”我大聲嚷著,把她嚇回到現實中,“等等,媽!還有一件事,在我離開前,我有件東西要給你。”

“離開?你現在不能走。”

“我必須離開,媽。我還有事要做,但我會寫信,也會寄錢給你。”

“但你什麼時候會再回來?”

“我不知道……還不清楚。但是我走之前,我要留下這個給你。”

“一本雜志?”

“不完全是,那是我寫的一篇科學報告,非常專業。你看,標題就叫阿爾吉儂─高登效應。這是我發現的東西,所以有一部分用我的名字命名。我要你留下一份報告,這樣你就可以告訴別人,你兒子其實不是笨蛋。”

她收下後,以敬畏的眼光看著雜志。“這是……這是你的名字。我就知道會這樣,我一直都說總有一天會發生的。我試過一切辦法,你那時候太小,不會記得瞭,但我試過。我告訴他們,你有一天會上大學,成為專業人士,並在世界上帶來你的貢獻。他們都笑我,但我已經告訴他們。”

她含淚對我微笑,但過瞭一會兒就不再看我。她拾起抹佈,開始擦洗廚房四周的門框,一面哼歌……更快樂地,我想……好像在夢中一樣。

狗兒又開始吠叫,前門打開又關上,一個聲音叫著:“好啦,拿皮,好啦,是我。”小狗興奮地對著臥室的門跳躍。

我很生氣被困在這裡,我不想見到諾爾瑪。我們對彼此沒什麼話可說,我不想讓這趟造訪遭到破壞。但這裡沒有後門,唯一的出路隻能從窗戶爬進後院,再翻過圍籬出去,但別人一定會以為我是小偷。

我聽到她的鑰匙在門中轉動的聲音,我輕聲對母親說……不知道為什麼……“諾爾瑪回來瞭。”我輕觸她的手臂,但她沒聽到我的話,她太專心於邊哼歌邊擦洗門框。

門打開瞭,諾爾瑪看到我時皺瞭一下眉頭。剛開始她沒認出我,房間裡有點昏暗,燈也沒打開。她放下抱著的購物袋,然後開燈。“你是誰呀?……”但我還沒回答,她已經用手掩著嘴,踉蹌後退靠在墻上。

“查理!”她和母親一樣,倒抽一口氣說。她和母親以前的模樣很像,纖細、分明的輪廓, 小鳥依人般可愛。“查理!天哪,我嚇瞭一跳!你應該跟我們聯絡,讓我有點心理準備。你應該先打個電話。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她看著我們的母親,她坐在水槽邊的地板上。“她還好嗎?你沒嚇著她吧……”

“她神智清楚瞭一陣子,我們簡單談瞭一會兒。”

“我很高興,她最近不太記得事情。年紀大,老糊塗瞭。波特曼醫生要我送她進療養院,但我辦不到,我無法忍受把她送去那種機構。”她打開臥室的門,讓狗兒出去,狗兒高興地又跳又叫時,她把狗兒抓起來抱在身上。“我沒辦法對自己的母親做這種事。”然後,她有些猶疑地對我微笑。“哇,真讓人驚喜,我做夢都想不到。讓我好好看一下你,如果在街上,我一定認不出你。變得太多瞭。”她嘆息道:“真高興見到你,查理。”

“真的嗎?我以為你再也不想見到我。”

“啊,查理!”她抓住我的手,“別這麼說,我真的很高興見到你。我一直等著要見你。自從我讀到你在芝加哥出走的報道後,就知道總有一天你會回來,隻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她往後拉開身子,抬頭看著我。“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猜你到底去瞭哪裡,都在做什麼。直到那位教授到這裡來……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啦?三月嗎?才七個月前?……我本來不知道你還活著,媽告訴我你死在沃倫之傢。這些年來,我一直相信她說的。他們告訴我你還活著,而他們需要你來做實驗時,我不知道該怎麼辦。那位什麼教授的……尼姆,那是他的名字嗎?他不讓我見你,擔心在手術前見面會讓你驚慌。當我在報紙上讀到手術成功,而你變成天才時……天哪!……你不知道我讀到這則報道時的感受。

“我告訴辦公室所有同事,還有橋牌社的所有女生。我拿你在報上的照片給他們看,告訴他們有一天你會回來這裡看我們。現在你回來瞭,真的回來瞭,你沒忘記我們。”

她再次抱我。“喔,查理,查理……突然發現自己有個大哥真是太好瞭。這是你想象不到的事。坐下來,讓我幫你弄點吃的。你要把這件事從頭到尾告訴我,還有你將來的計劃,我……我不知道從何問起?我看起來一定很好笑,就像突然發現自己的哥哥是英雄或電影明星的小女生一樣。”

我有些糊塗瞭。我沒料到會得到諾爾瑪的熱烈歡迎。我從未想過這麼多年來和母親單獨相處會讓她有所改變。然而,這其實是不可避免的。她早已不是我記憶中被慣壞的小孩,她已經長大,變得親切、體貼、重感情。

我們聊個不停。諷刺的是,我們兄妹兩人聊到母親時,口氣就像她不在現場,但其實她就在房間裡。每次諾爾瑪說到她和母親如何過活,我都會看看羅絲有沒有在聽,但她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好像並不瞭解我們的語言,或是這些已和她毫不相幹。她像幽靈一樣在廚房四處遊走,自個兒撿起東西放好,絲毫沒來幹擾我們。這情景真夠嚇人。

我看到諾爾瑪在喂狗。“所以,你終於得到它瞭。拿皮……這是拿破侖的簡稱吧,不是嗎?”

她坐直身子,皺著眉問道:“你怎麼知道?”

我向她解釋我的記憶:她帶著成績單回傢,希望得到一條狗當獎勵,以及馬特不允許的經過。我說這件事時,她的眉頭也鎖得更深。

“我一點都不記得瞭。噢,查理,我對你真的那麼壞嗎?”

“有件讓我很好奇的記憶,我不確定究竟是記憶、夢境,或隻是自己編出來的東西。這是我們最後一次像朋友一樣一起玩。我們在地下室玩遊戲,頭上載著燈罩假裝是中國苦力,並在舊床墊上跳高跳低。那時候你大概七或八歲,我大概十三歲。我記得你被彈出床墊,撞到墻壁。不是撞得很厲害,就隻是碰瞭一下,但爸媽都沖下來看,因為你叫得很兇,還說我想殺你。

“媽怪馬特沒看好我,讓我們兩個單獨玩在一起,她拿瞭條皮帶抽我,打得我幾乎昏迷。你記得這件事嗎?事情真的是這樣嗎?”

諾爾瑪對我描述的回憶聽得十分入迷,好像她沉睡中的畫面也跟著被喚醒。“這些事已經很模糊瞭,我還以為那是我的夢,但我記得我們戴著燈罩在床墊上跳上跳下。”她凝視窗外。“我那時候很恨你,因為他們一直為你煩惱。爸媽從來沒有因為你沒寫作業,或是考試成績不好打你屁股。你大多時候沒去上課,一直在玩,而我卻得去學校上些難得要命的課。噢,我那時候真恨你。在學校的時候,同學會在黑板上塗鴉,他們畫瞭個頭上戴著笨蛋紙帽的男孩,底下還寫著:‘諾爾瑪的哥哥’。他們還在校園走廊上畫瞭些東西……‘白癡的妹妹與笨蛋高登傢族’。有一天,我沒被邀請參加埃米莉·拉斯金的生日派對,我知道這都是因為你的關系。所以,當我們戴著燈罩在地下室玩,我就找機會出氣。”她開始哭泣。“所以,我編瞭謊話說你傷害我,噢,查理,我好傻……我是被寵壞的孩子,我真可恥……”

“別怪自己,面對其他孩子的作弄一定很痛苦。對我來說,廚房就是我的世界……還有那個房間。隻要這裡是安全的,其他的都不重要。但你卻得面對外面的世界。”

“他們為什麼把你送走?查理。你為什麼不能留在傢裡,跟我們一起生活?我一直對這件事覺得奇怪,每次我問媽,她都說這是為你好。”

“在某方面來看,她是對的。”

她搖搖頭。“她是因為我才把你送走嗎?噢,查理,為什麼會是這樣?為什麼這種事都發生在我們身上?”

我不知道該怎麼告訴她。我也希望能告訴她,我們就像希臘神話中的阿特柔斯傢族或卡德默斯[1]一樣,是為瞭我們祖先的罪惡,或是為瞭實現古希臘的某個神諭而受苦。但我沒有答案可以給她,或是給我自己。

“這些都過去瞭,”我說,“我很高興再次跟你見面,這讓事情容易多瞭。”

她突然抓住我的手。“查理,你不知道這些年來跟她一起生活,我是怎麼過的。這間房子、這條街,還有我的工作,一切都像噩夢一樣。每天回到傢,我都懷疑她是否還在這裡,是否弄傷瞭自己,也為自己這種想法而有罪惡感。”

我站起來,讓她把頭倚在我肩上哭泣。“噢,查理,我真高興你回來瞭,我們需要可以倚靠的人,我好疲倦……”

我曾經夢想過這種時刻,此刻雖身歷其境,但有什麼用呢?我不能把自己即將面對的遭遇告訴她,而且,我能夠接受這種出於虛假前提的親情嗎?如果我還是以前那個弱智、需要倚賴別人的查理,她勢必會以不同方式和我說話。所以,我現在有什麼權利可以要求呢?我的面具很快就會被撕掉。

“不要哭,船到橋頭自然直,”我聽到自己說出這些陳腔濫調,“我會盡量照顧你們兩個。我存瞭點錢,加上基金會給我的費用,可以定期寄錢給你們……至少一段時間。”

“但你不會離開吧?你現在必須跟我們在一起……”

“我還得外出旅行一陣子,做些研究、發表演說,但我會試著回來探望你們。好好照顧她,她經歷過不少風浪,我會盡可能幫助你們。”

“查理!不,不要走!”她緊抓著我,“我很害怕!”

這是我一直想扮演的角色……大哥。

就在這時,我註意到一直靜靜坐在角落的羅絲正盯著我們看。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身子前傾靠在椅子前緣,她的姿態讓我想起一隻蓄勢俯沖的蒼鷹。我把諾爾瑪推離我身上,但還沒說什麼,羅絲就已經站起來。她從桌上拿起一把菜刀指著我。

“你對她做瞭什麼?離她遠遠的!我告訴過你,如果再逮到你碰你妹妹,我會怎麼修理你。你這骯臟鬼!你不是正常人!”

我們兩個都被嚇得往後跳開,更瘋狂的是,我竟然有罪惡感,仿佛我做瞭什麼壞事被逮到,而且我知道諾爾瑪也有同樣的感覺。似乎母親的指控真有其事,我們正在做什麼骯臟事。

諾爾瑪對她大叫:“媽!把刀放下!”

看到羅絲拿著刀站在那裡,讓我回想起那一晚她強迫馬特帶我離開的景象。她現在正重新經歷那一幕。我無法開口或移動,覺得全身一陣惡心,肢體緊張僵直,耳中有許多聲音鳴響,胃不停地糾結拉扯,好像要從體內撕裂開來。

她手上有把刀,艾麗斯也有刀,我父親有把刀,斯特勞斯醫生也有把刀……

所幸諾爾瑪的神智還很清楚,她拿走她的刀,但未能消除羅絲眼中的恐懼,她繼續對我大吼。“趕他出去!他不能帶著色迷迷的心思看妹妹!”

羅絲吼叫著,跌坐在椅子上哭泣。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諾爾瑪也一樣。我們都覺得很尷尬,現在她知道我為什麼被送走瞭。

我懷疑我曾做過什麼事,讓母親有如此驚恐的理由。我沒有相關的記憶,但我如何確定在我受盡折磨的良知障礙背後,沒有一些遭到壓抑的可怕念頭呢?在那些密閉通道,不通的死巷之外,是我無法掌握的領域。也許我永遠不會知道,但不論事實如何,我都不能因為羅絲保護諾爾瑪而恨她,我必須瞭解她的觀點。除非我能原諒她,否則我將一無所有。

諾爾瑪激動得直發抖。

“放輕松,”我說,“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她不是對我發飆,而是對以前的查理吼叫。她擔心他或許會對你做出不好的舉動,我不能因為她想保護你而怪她。但我們現在別去想這件事,因為他已經永遠離開瞭,不是嗎?”

她沒在聽我說話,臉上的表情如同正在做夢。“我剛才經歷瞭一種很奇怪的體驗,好像某件事發生時,你覺得自己知道這件事即將發生,因為以前就已經用同樣的方式發生過,你現在隻是看著事情重新展開……”

“這是大傢常有的經驗。”

她搖搖頭。“剛才看到她拿刀的時候,我覺得就像我很久以前做過的夢。”

我沒必要告訴她,在她還是個小女孩時,那一晚她一定曾被吵醒,並從自己的房間裡看到整件事的經過。那些景象遭到壓抑扭曲,直到她以為那隻是自己的幻想。我沒有理由讓這件事實加重她的負擔,在未來的日子裡,和母親一起生活就已經夠她難過瞭。我很樂意承接她肩上的重擔與痛苦,但開始一件我無法完成的事是沒有意義的。我有自己的苦難要面對,想要阻止知識的流沙穿過我心中的沙漏消失,是不可能的事。

“我得走瞭,”我說,“好好照顧自己,還有她。”我握緊她的手。我走出去時,拿破侖對著我吠。

我盡可能強忍著,但一走到街上,我就再也忍不住瞭。要記下這件事很難,但在走回停車處的路上,我像個小孩似的痛哭,路人都盯著我看。我壓抑不住,也不在乎。

走在路上時,一首童謠的可笑歌詞反復在我腦中敲擊,並一直伴著嗡嗡的噪音節奏升高:

三隻瞎眼的老鼠……三隻瞎眼的老鼠,

看它們跑得多麼快!看它們跑得多麼快!

它們都在追趕農夫的太太,

她用切肉刀切掉它們的尾巴,

你可曾見過這樣的景象,

三隻……瞎眼的……老鼠?

我試著捂上耳朵,但沒有用,有一次我轉頭看那房子與門廊,看到一個男孩盯著我看,臉頰緊貼著窗格上的玻璃。

[1]希臘神話中,阿特柔斯傢族因歷代犯下父母殺害子女、藐視神明以及妻子殺害丈夫等罪行而屢遭天譴。而卡德默斯是腓尼基國王之子,因公主歐羅巴被天神宙斯擄走,國王命諸子外出尋找,否則不得回國。卡德默斯由於聽從太陽神阿波羅之言放棄尋找,不再回國,在底比斯城建立國傢。但由於背叛父親,使他的後代發生多起母子、父子、夫妻間相殘的命運折磨。著名悲劇“俄狄浦斯”即為其中之一。

《獻給阿爾吉儂的花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