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門之花 第3章 伏罪

金陵提刑按察司大牢,和揚州大牢一樣幽暗陰森。當舒亞男從一個美夢中醒來,才想起這已經是從揚州來金陵的第三天。本以為到瞭金陵就會很快出獄,可三天過去,不僅沒有任何音訊,甚至鳴玉都沒來看過自己。不過她並不生氣,知道他正在為自己的事奔忙,這就夠瞭。

由於有蘇傢的打點,舒亞男在牢中不僅住單獨的囚室,飯菜也挺豐富,就連獄卒也客客氣氣。舒亞男正在心神不寧地胡思亂想,突聽牢門響動,一個獄卒和藹可親地高聲通報:“舒姑娘,有人看你來瞭。”

“鳴玉!”舒亞男一躍而起,滿懷希翼地向牢門外張望。就見一個腰身佝僂的老者在獄卒引領下,袖著手緩步進來。老者綠豆大的眼眸中透著精明,頜下稀疏的山羊胡已有些花白,渾身還透著一股子迂腐之氣。他慢慢來到舒亞男囚室外,塞瞭塊碎銀將獄卒打發走,這才開口道:“舒姑娘,老朽聞仁達,受蘇宗主和蘇公子所托,特來看望姑娘。”

“鳴玉呢?他怎麼沒來?”舒亞男急問。老者警惕地四下看瞭看,小聲道:“蘇公子乃金陵名士,自然不能隨意上大牢探監。蘇傢更是江南豪門,不方便親自出面,所以托老朽全權處理你的案子。老朽是按察司秉筆師爺,負責執筆所有訴狀。”

“我什麼時候能出去?”舒亞男忙問。聞師爺嘆瞭口氣:“這就要看你自己瞭。”見舒亞男不明所以,他從貼身處拿出一疊文稿,從牢門外遞給舒亞男,“這是南宮世傢的訴狀副本,你看看。”

舒亞男接過一看,隻見訴狀上稱案犯舒亞男將父親的自殺,毫無道理地歸咎於南宮放,於是攜利刃,深夜闖入南宮放私宅行兇報復,將被害人刺傷,屬故意殺人未遂。不僅如此,訴狀末尾還稱,其父舒振綱尚欠南宮世傢三萬餘兩銀子,父債女還,應一並記在案犯頭上。

草草看完狀紙,舒亞男急道:“他們在說謊!南宮放操縱賭馬,設局引我戚大叔入彀,我爹這才欠下這一筆糊塗債。他們不僅奪去瞭鏢局,還逼死瞭我爹。我是想拿到南宮放設局騙人的證據,這才闖入瀟湘別院。我刺傷他,是因為他要強暴我!”

“如此說來,你確實有闖入南宮放私宅,並持刀威逼他的事實瞭?”聞師爺一臉嚴肅。“沒錯!但他欲行不軌在先,難道就無罪?”舒亞男質問。

“有沒有證據?人證?物證?隻要有一樣,咱們就可以反過來告他!”聞師爺問。舒亞男頓時張口結舌。當時隻有她與南宮放兩個人,哪來人證?物證就算有,恐怕南宮世傢也早已銷毀。而南宮放設局騙人的證據,那更是時過境遷,再難找到。

“你指控南宮放的罪名,一樣證據都沒有;南宮世傢指控你的罪名,卻證據確鑿。”聞師爺搖頭嘆道,“南宮放手上有你父親的擔保書;你夜闖南宮放私宅行兇,不僅有人證,你還留下瞭一柄雁翎刀。這案子對你十分不利,要想脫罪恐怕很難。”“這世上還有沒有天理瞭?”舒亞男急道,“大明律法難道不幫好人,反幫壞人?”

聞師爺啞然失笑:“打官司不講天理,隻講證據,沒有證據,你就算再有理也沒用。”“難道就沒有辦法瞭麼?”舒亞男急道。

聞師爺無奈嘆瞭口氣:“要想完全脫罪恐怕不太可能,為今之計隻能認下部分指控,博取按察使大人的同情。你可以說自己是激於父親慘死,一時沖動才向南宮放尋仇,傷他是意外,非故意殺人。”

“我沒罪,為何要認?”舒亞男氣沖沖地吼道。聞師爺一聲長嘆:“打官司是講證據不講事實。如今你證據確鑿,若拒不認罪,隻會罪加一等。若主動承認是過失傷人,按律可獲減刑。有老朽在其中運作,興許賠一點醫藥費就行瞭,甚至不用坐牢。”

舒亞男定定地愣瞭半晌,木然問:“這是蘇公子的意思嗎?”“也是蘇宗主的意思。”聞師爺肯定地點瞭點頭,“為這個案子蘇宗主已盡瞭全力,你也不想讓他再為難吧?”

舒亞男淒然一笑:“既然是蘇公子的意思,我還有何話說?告訴我該怎麼做?”聞師爺小聲指點道:“呆會兒老朽離開後,你找獄卒要來紙墨筆硯,按照老朽方才所說寫一篇認罪書,讓獄卒替你交給按察使張大人,懇求大人寬大處理。”舒亞男茫然點點頭。在心中對自己說:既然鳴玉都要我認罪,就算再委屈也隻有認瞭。聞師爺見舒亞男點頭答應,悄悄從袖中抽出一張稿子,遞給她道:“老朽為你擬瞭一個范本,你照著這樣式抄一遍,然後讓獄卒交給按察使大人。老朽回衙門等你消息。”

飄然出得牢門,聞師爺心情出奇得好。他摸摸袖中厚厚的銀票,心中暗自得意:足足一萬兩啊!神不知鬼不覺就掙到手瞭,就算立刻告老還鄉,下半輩子也可以衣食無憂瞭。也幸虧揚州知府衙門的同窗殷師爺,沒他牽線搭橋,也遇不到南宮瑞這個大財神。

舒亞男的認罪書讓蘇敬軒措手不及,完全亂瞭陣腳。這幾日蘇敬軒正差人搜集證據,準備為她脫罪,這一下卻徹底陷入瞭被動。本來這樣的案子對蘇傢來說不算大問題,但現在對手是南宮世傢,又有刑部神捕柳公權盯著,它已演變為蘇傢與南宮傢的司法博弈。

面對侄兒的質問,蘇敬軒無可奈何道:“為叔沒料到舒姑娘會突然認罪,還親筆寫下瞭認罪書。這案子如今有刑部神捕柳公權盯著,按察司也不敢將認罪書隱匿。還好舒姑娘隻承認是一時沖動,是意外傷人,非蓄意謀殺,又是初犯,可望從輕判決。其實這案子要想完全脫罪談何容易,舒姑娘避重就輕認下過失傷人,也算是無可奈何的選擇。”

“你說過要救她的,不讓她受到任何傷害!”蘇鳴玉眼裡滿是焦急和失望。“為叔隻保證她不受到南宮世傢的迫害,並沒有保證她不受法律制裁。”蘇敬軒嘆道,“銀子為叔會替她還上,我還會求按察司法外開恩予以輕判。現在咱們能做的就隻有這麼多瞭。”三萬多兩銀子雖不是小數,不過若能買斷侄兒與那女子的感情,這錢也算花得值。

蘇鳴玉憤然質問:“亞男是為免受辱才傷瞭南宮放,怎麼能因此獲罪?南宮放意圖不軌,又怎麼能逍遙法外?”

“沒有證據,咱們無法證明南宮放意圖強奸。相反,舒姑娘夜闖私宅,手持利刃威逼南宮放,卻是無可辯駁的事實。鳴玉,蘇傢是江南望族,一言一行俱受世人關註,難道你要為叔為瞭舒姑娘,就仗勢幹涉按察司辦案?”見蘇鳴玉啞然無語,蘇敬軒又道,“為叔問過訟師,像舒姑娘這情況,就算主動認罪,兩三年的勞役也是免不瞭的。不過為叔會求按察司對她特別關照,總之決不讓她吃半點兒苦頭,你盡可放心。”

蘇鳴玉默然半晌,抖著手從懷中掏出一顆紅繩穿著的雨花石,黯然遞到蘇敬軒面前:“求叔叔替侄兒將它還給舒姑娘,就說侄兒從此無顏再見她瞭。”蘇敬軒接過雨花石,沒有多問。凝望著蘇鳴玉那空空洞洞的眼眸,他發覺侄兒就像失去瞭所有精氣神,如行屍走肉般毫無知覺。他心中雖有不忍,但想到這次能避免與南宮世傢正面沖突,又能讓侄兒放棄那個隻會惹麻煩的江湖浪女,這結果也算是比較圓滿。

由於有舒亞男的認罪書,官司很快得以結案。在蘇敬軒的影響下,按察司判瞭舒亞男服勞役兩年,並免瞭刺字充邊,嫁與邊關將士的命運。判決下來,南宮放將自己關在房中,一天不吃不喝,讓南宮世傢慌成瞭一團。

“放兒,快開門,你聽我說!”南宮瑞在門外急得連連跺腳。“我不聽!”門裡傳來南宮放的嘶聲尖叫,“就算不能讓那女人給孩兒做妾,也該將她賣入官窯,永世為娼!怎麼能讓她僅服兩年勞役?”

南宮瑞憤然道:“這事有蘇傢插手,官司若長久打下去,對咱們傢的聲譽、對馬場的生意都有極壞的影響,為父才不得已采用聞師爺的辦法盡快結案。不過你放心,那女人決不會就此輕易逃脫!”

門終於打開,南宮放不顧傷勢掙紮著下瞭床,立在門後問:“爹爹還有何打算?”南宮瑞一聲陰笑:“按察司即日就要將那女人押解去洛陽服勞役。爹爹已知會瞭黑道上的朋友,那女人從此將銷聲匿跡,最後會在西北某個邊陲小鎮最低等的妓院裡,苦苦煎熬她的下半生!”

金陵城西門外,即將被押解去洛陽服役的舒亞男,心不在焉地應付著李鏢頭和張鏢頭。他們聽說瞭舒亞男的案子後,特意從揚州趕來為她送行。舒亞男對他們的安慰充耳不聞,她一直滿懷希翼地不住張望。既然認罪是鳴玉的決定,坐牢又算什麼?她堅信鳴玉不會丟下她不管。

一個依稀有些熟悉的人影縱馬疾馳而來,在即將上路的女犯面前翻身下馬。兩個差官忙迎瞭上去,惶恐地向來人請安。堂堂蘇傢宗主蘇敬軒,竟孤身前來送一個女犯人,實在令人不敢相信。

默默來到舒亞男面前,蘇敬軒遲疑瞭一下,還是忍不住問道:“舒姑娘,我不明白,你為何要主動認罪?”

“不是你讓聞師爺……”舒亞男說到這突然打住,她突然意識到自己被人所騙。但這都不重要瞭,她望向蘇敬軒身後,“鳴玉呢?他為何沒來?”

“舒姑娘,鳴玉無顏再見你,所以托老夫將這個還給你。”蘇敬軒說著將雨花石遞到舒亞男面前。舒亞男接過雨花石,淚水漸漸模糊瞭雙眼,她強忍著沒有掉下來,含著眼淚微笑著對蘇敬軒點點頭,她若無其事地將雨花石重新戴在項上,揚起含淚的笑臉:“請替我轉告鳴玉,謝謝他讓我做瞭一個如此真實、如此美妙的夢。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說完舒亞男轉身就走,高高地昂著她的頭。她不想讓任何人看到她的淚水,她不住在心中告訴自己:舒亞男,雖然現在你沒瞭傢,沒瞭爹爹,沒瞭鏢局,沒瞭愛人,沒瞭夢想,沒瞭自由,甚至沒瞭希望,沒有瞭幾乎所有一切,但你依然還有最後的尊嚴!

蘇敬軒目送著舒亞男昂然挺直的背影,第一次對這個堅強的女子欣賞起來。如果沒有這場變故,也許,她會是蘇傢最好的媳婦吧?蘇敬軒惋惜地搖搖頭,將心中這種不切實際的念頭趕走,轉身將兩張銀票塞入押解的差官手中,小聲叮囑道:“好好照顧舒姑娘,若有半點兒閃失,拿你們是問!”兩個差官連連點頭,他們很清楚蘇敬軒的警告意味著什麼。

不要再為他掉一滴眼淚!快停止!雖然她在心中不斷地命令著自己,但眼淚依然像決堤般嘩嘩地流淌。她大步流星往前行,全然沒聽到身後兩個差官的連聲呼喚。兩人氣喘籲籲追出好幾裡地,再看不到送行的人,才見她終於停下腳步,靜靜地立在那裡,雙肩不住顫動,最後“哇”的一聲號啕大哭,渾身一軟,撲倒在地。

兩個差官手足無措地守在她身旁,不知該如何勸解。足足哭瞭一個時辰,她終於抹去眼淚站起身來,對兩人平靜地道:“兩位大哥,小女子耽誤瞭今日的行程,還望恕罪。咱們現在就上路吧。”

三人沿著官道西行,在即將看不到金陵城樓的時候,舒亞男忍不住凝目回望,在心裡對自己說:舒亞男,這個世上沒有誰能靠得住。從今往後你隻能、也必須靠你自己瞭!你一定要為你自己,也為你爹爹頑強地活下去!隻有活下去,你才能為自己和爹爹討回公道!

最後望瞭一眼朝陽下那金碧輝煌的金陵城郭,舒亞男毅然回頭,大步走向未知的命運!

官道邊的酒肆,永遠是販夫走卒聚集之所,黃昏時分更是如此。不等她開口,兩個差官已搶著找瞭張空桌,拍著桌子高叫小二上酒上菜,然後將舒亞男讓到上座。

舒亞男無暇理會酒肆中眾多異樣的目光,隻是低頭專心吃喝。她知道這樣的酒肆很少看到像自己這樣的年輕女子,當初隨父親走鏢時,對這樣的目光就已經習以為常。

一個身材肥大的酒鬼打著嗝兒坐到瞭舒亞男這一桌,舉著酒杯醉醺醺地問道:“這位姑娘犯瞭什麼事啊?給哥哥說說,說不定哥哥可以幫你。”舒亞男轉開頭沒有理他。江湖上這種人她見得多瞭。若在往日,她立馬就讓對方吃鞭子,但現在她卻覺得,這些從不掩飾自己好色的江湖男人,至少比那些貌似君子的世傢子要坦誠得多。

兩個官差一拍桌子就要拔刀,誰知肩頭卻被人按住。回頭一看,卻是個面相兇惡的黑衣漢子,那人笑道:“兩位官差大哥,別動不動就拔刀嚇唬人。咱們兄弟若亮出傢夥,恐怕嚇都能嚇死你們。”話音剛落,就見酒肆中十幾個酒客紛紛亮出瞭貼身藏著的兵刃。兩個差官面色大變,酒鬼咧嘴笑道:“兩位大哥辛苦瞭,我過山虎請兩位官大哥喝酒。”

兩個官差頓時面如土色。“過山虎”巴猛的名號他們有所耳聞,那是江湖上有名的黑道人物。二人忙結結巴巴地道:“原、原來是巴爺,小人有眼無珠,請、請巴爺見諒。”“好說!”酒鬼不以為意地笑道,“將鎖鏈的鑰匙交出來,這事跟你們就再沒關系。到一旁喝酒去,巴爺請客。”

兩個官差看看圍在身旁那些漢子,無可奈何地交出鑰匙。酒鬼笑瞇瞇地掂著鑰匙打量著舒亞男,笑道:“舒姑娘,咱們是受人之托,要你跟咱們走一趟。你是自己跟咱們走呢,還是讓咱們將你裝麻袋裡帶走?”

舒亞男聽對方一口叫出自己的名字,立刻就明白他們是專程在此等候自己。她猛然一腳從桌下悄然踢瞭過去。那酒鬼猝不及防,被踢個正著,連人帶椅跌瞭出去。過山虎翻身而起,哇哇大叫道:“快給我抓住這母狗!”

幾個匪徒立刻將舒亞男圍瞭起來,舒亞男以一敵眾,又戴著鐐銬,三兩個照面就被打倒在地,嘴中塞塊破佈捆瞭起來,跟著就被人用麻袋從頭籠到腳,橫在馬鞍上如飛而去。

疾馳瞭差不多半個時辰,奔馬總算停瞭下來。舒亞男被扔到地上,在麻袋中聽到眾匪徒生起篝火,開始喝酒吃肉。一個匪徒捏瞭捏麻袋中的舒亞男,與過山虎商量道:“老大,南宮老兒隻是要我們將這女人給他送去,可沒說咱們一定要給他個完完整整的女人。”“沒錯沒錯!”另一個匪徒也曖昧地笑道:“兄弟們辛苦瞭大半日,大哥是不是讓大夥兒放松放松?”過山虎猶豫瞭一下:“兄弟們要玩可以,但一定不能出意外。若是這女人有什麼三長兩短,南宮老兒肯定不會饒瞭咱們。”

眾人連連點頭稱是,立刻有人迫不及待地打開麻袋,將神情委頓的舒亞男放瞭出來,又有人將她項上的鐐銬也取下。幾十隻色手向舒亞男伸瞭過來。舒亞男拼命掙紮,卻哪裡掙得脫眾多窮兇極惡的餓狼,眼看不能幸免,就聽不遠處突然傳來一聲冷喝:“放開她!”

這喝聲不大,卻清清楚楚地傳到眾人耳中。眾人循聲望去,就見一個黑衣人立在數丈外的樹林中,正負手背對著眾人。方才眾人註意力全在舒亞男身上,竟沒發覺這黑衣人是何時出現。

一個匪徒罵罵咧咧走上前,一拳擊出,還沒碰到對方衣衫,偌大的身子已平平飛瞭起來,剛好落到篝火之上,將篝火幾乎砸滅。他痛得一跳而起,拼命在地上打滾,眾匪徒忙幫他撲滅背上的火焰,場中頓時一片混亂。

過山虎瞇起眼打量著那黑衣人,隻見他依舊背對眾人,似乎方才從未動過。他心知今日遇到瞭硬茬兒,不由摸摸腰間成名的虎爪,緩緩問道:“這位朋友好身手,不知如何稱呼?可否轉過身子讓巴猛認識認識?”

那黑衣人沒有轉身,隻冷冷道:“立刻在我身後消失。”

過山虎向幾個手下一使眼色,幾個匪徒立刻圍過去,幾把長短不一的兵刃,悄然向那黑衣人後心招呼。黑衣人後心像長有眼睛,側身讓過一柄鬼頭刀,跟著反手一探,奪過瞭一柄刺向自己後心的短匕。跟著刀光閃爍,幾個偷襲的匪徒捂著手腕失聲痛叫,幾把兵刃先後落地。

過山虎一聲輕喝,腰中虎爪脫手而出,趁著黑衣人應付偷襲的一瞬,虎爪悄然掠過數丈距離,抓向對方腳踝。他手中這對鐵鏈相連的精鋼短柄虎爪,每個指節俱伸縮自如,一旦抓住對手肢體或兵刃,就會自動扣緊,是江湖中人聞名喪膽的奇門兵刃。

黑衣人橫跨一步讓開虎爪,跟著身子飄然倒退,竟背著身子向過山虎撲來。過山虎想要後退,卻已遲瞭,就在他虎爪剛碰到對方衣衫時,黑衣人那冰涼刺骨的匕首已停在瞭他的咽喉上。

過山虎手持虎爪一動不敢動,心有不甘地盯著黑衣人後腦勺,嘶聲質問:“你是誰?為何不回頭?”

黑衣人手腕一翻,匕首貼著過山虎臉頰掠過,然後冷冷道:“你不配知道。”溫熱的液體順著臉頰流瞭下來,耳根火辣辣地痛,隻剩下一片血肉模糊。過山虎沒有理會失去的耳朵,隻盯著黑衣人恨恨道:“你不殺我,巴某總有一天會報這割耳之仇!”說完轉身就走,一幹匪徒走得幹幹凈凈。

黑衣人將匕首信手扔在地上,正要舉步離去,就聽身後一聲輕呼:“你等等!”黑衣人依言停步,卻依舊沒有轉頭。

“你為何不回頭?”黑衣人衣衫微微顫動,默然無語,舒亞男又道,“你以為不回頭,我就不知你是誰?你我已是路人,你為何又要救我?”

黑衣人默然半晌,最後澀聲道:“前路頗多艱險,我會一直送你到洛陽。”

“不稀罕!”舒亞男幾乎是在怒吼,“你現在無論做什麼,都無法減少我對你的仇恨!我不要再受你任何恩惠,我也決不再做夢!”

說完舒亞男轉身就跑,像逃一般沒入密林深處。黑衣人略一躊躇,回頭追瞭上去,卻見舒亞男出瞭密林,徑直奔向河邊,跟著就如魚一般跳入瞭河中。黑衣人追到河邊,不禁連連頓足。他曾跟舒亞男說過,因為小時候差點溺水而亡,所以一見水就害怕。沒想到自己這個弱點,現在卻被她利用來躲避自己。他隻得一聲長嘆,順著河邊往下遊追去。

舒亞男從小就和男孩子混在一起,入水後堪比遊魚,不過她並沒有遊遠,而是隱在河邊的礁石後。聽著黑衣人一路呼喚著自己的名字,沿河追瞭下去,她的淚水再次不爭氣地流瞭下來,但她拼命在心中告誡自己:舒亞男!你一定要堅強起來,你不能再將命運交付他人,你一定要靠你自己!

直到再聽不到他的聲音,舒亞男才從水中翻身上岸。略一猶豫,她毅然向著與他相反的方向,發足狂奔而去。

天剛蒙蒙亮時,舒亞男來到一處不知名的小鎮。經過一夜急行,她又困又餓。此時街邊的早點鋪生意正隆,米粉、面條、糯米粥……各種香味不住灌入鼻中,這讓她更感到饑腸轆轆。摸摸腰間,才發現幾個鏢頭所贈的銀兩不知何時已丟失,她隻得望著那些誘人的早點咽口水。

“姑娘,你這是怎麼瞭?”身後傳來一聲關切的問候。舒亞男回頭一看,就見一位年過五旬的婦人正打量著自己。那婦人身披長袍,雖然眉亂唇薄,但眼中卻有一種讓人安心的慈祥。舒亞男這才意識到自己渾身衣衫破爛,她不敢暴露自己女犯的身份,略一遲疑,撒謊道:“我原本是隨爹爹去杭州探親,誰知路上卻遇到瞭劫匪,隻得跳入河中逃生,糊裡糊塗來到這裡,不僅與爹爹走散,還丟失瞭所有盤纏。”

“可憐的孩子!”那婦人一聲嘆息,取下自己的袍子為舒亞男披上,“這天氣還穿著濕衣,小心凍出病來。餓瞭吧?”

舒亞男本想拒絕,但肚子卻咕嚕直叫起來,隻得紅著臉點瞭點頭。那婦人忙拉著她來到一間早點鋪,邊讓小二上早點,邊對舒亞男道:“老身夫傢姓馬,排行第三,別人都叫我馬三娘。聽口音就知道姑娘是揚州人,老身夫傢也是揚州,聽到姑娘的口音就覺得親切。對瞭,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舒亞男不敢以真實姓名相告,隻得信口道:“小女子名叫舒蘭,三娘叫我阿蘭就可以瞭。”“阿蘭?這麼巧,剛好與我閨女同名!”馬三娘欣喜地拍手叫道,打量舒亞男的眼神又親近瞭幾分,“深秋天氣,你一身濕衣怎麼成?待用完早點,三娘帶你去綢緞莊買些新衣換上,要是受瞭風寒可就麻煩瞭。”舒亞男不好意思地搖搖頭:“多謝三娘,可惜我現在是腰無分文。”馬三娘忙道:“三娘有啊!老身看姑娘也是大戶人傢的閨女,不是缺錢的主兒。老身先給你墊著,等你有錢瞭再還我也不遲。”舒亞男暗自慶幸遇到馬三娘這樣的熱心人,她感激地道:“那就多謝三娘瞭!”

待用完早點,腹中充實,人也就精神起來。馬三娘親切地挽起舒亞男的手:“閨女,遇到三娘是咱們的緣分,你若不嫌棄,就當我是你幹娘吧。”舒亞男紅著臉道:“那阿蘭可就高攀瞭。”

“什麼高攀低攀,閨女再說這話,三娘可要生氣瞭!”馬三娘喜上眉梢,拉起舒亞男興沖沖往前而行。此時天色已大亮,街邊各種店鋪正陸續開張。馬三娘將舒亞男領到一間名叫“錦繡源”的綢緞莊,進門後就對掌櫃高聲道:“快將你們最好的綢緞拿出來,老身要給我閨女買幾匹好料子做衣裳!”

掌櫃連忙親自過來招呼,帶著馬三娘一匹匹看過去,馬三娘卻隻是搖頭:“你們這麼大的綢緞莊,怎麼盡是些大路貨?想買匹好點的綢緞都沒有。”那掌櫃忙道:“咱們裡間還有一匹七彩錦,那可是進貢給皇傢的東西。夫人肯定會喜歡,不過就是價錢有些貴。”

“價錢不是問題,隻要我閨女喜歡。”馬三娘正要隨掌櫃進去,卻突然發現舒亞男還渾身濕漉漉站在那裡,忙對她道,“閨女,你先挑兩件成衣換上,呆會兒一塊兒算。”

綢緞莊也有不少成衣,在店小二的殷勤招呼下,舒亞男挑瞭兩件素凈的衣袍,進試衣間將濕衣換下,對著銅鏡照照,還比較合身。她仔細收拾妥當後開門出來,就見掌櫃和小二在門外恭候,二人不住聲地交口稱贊,大肆恭維。舒亞男心情愉快,隨口問:“多少錢?”

掌櫃立刻拿起算盤噼裡啪啦一打,然後將算盤遞到舒亞男面前:“一共是三十五兩七錢。”

“三、三十五兩七?”舒亞男目瞪口呆,身上這兩套衣衫,怎麼看也值不瞭一兩銀子,她不禁訥訥問,“怎麼這麼貴?”

“姑娘,咱們是老字號,可不敢賣你高價。”那掌櫃一臉委屈,重新將算盤打得噼啪作響,“一匹七彩錦是三十兩,一條狐皮圍脖是五兩,姑娘這兩套衣衫賣價七錢。難得今日一開張就遇到姑娘這麼大的買主,這兩套衣衫算我送你。就七彩錦和狐皮圍脖也要三十五兩,不能再少瞭。”

舒亞男突然覺得不安,不由四下張望:“馬三娘呢?”“你娘已經拿著七彩錦和狐皮圍脖先走瞭。”掌櫃忙道,“她要你買瞭衣服就去肖裁縫那兒,她還等著你量體裁衣呢。”“我娘?她不是我娘!”舒亞男連忙分辯。“她一口一個閨女,你也一直在答應,怎會不是你娘?”掌櫃的臉色沉瞭下來。

舒亞男突然意識到自己陷入瞭一個圈套,她想分辯,卻發覺怎麼也說不明白,她想脫下衣衫還給掌櫃,可方才換下來的濕衣已被小二當成垃圾不知扔到哪裡去瞭,這衣衫還怎麼脫下來?

掌櫃察言觀色,看出舒亞男有些不妥,忙對小二使瞭個眼色。小二心領神會堵在門口,像盯賊一樣虎視眈眈盯牢瞭舒亞男。

舒亞男茫然四顧,最後隻得低頭道:“掌櫃的,實不相瞞,我與那馬三娘剛認識不到一個時辰。她拿走瞭什麼東西我一無所知,是她稱要給我買兩套衣衫,我這才隨她前來。我現在身無分文,這衣衫我也無法脫下來還你。但求掌櫃暫記在賬上,我會盡快將這兩套衣衫的錢還你。”

掌櫃大急,一把抓住舒亞男:“剛認識不到一個時辰,說給你買衣衫你就相信?你騙誰啊!這兩套衣衫我白送你都成,但你必須還我那匹七彩錦和狐皮圍脖,不然我就抓你去見官!”

舒亞男心知已陷入別人騙局,見官也是有口難辯,還會暴露自己逃犯的身份。她心中一急,一把推開掌櫃,轉身讓過小二,抬腳就往外跑。

掌櫃跌坐在地,放聲大哭:“完瞭完瞭!可憐我上有老母下有幼子,這下血本無歸,可叫我還怎麼活啊?”

舒亞男本已跑遠,可那掌櫃的呼號像針一樣鉆入她的耳朵,不斷紮在她心上。她不禁慢慢停瞭下來,低頭猶豫片刻,最後一跺腳,反身折回綢緞莊,對掌櫃毅然道:“掌櫃的,我方才所說句句是實。雖然你的損失非我所為,但我也脫不瞭幹系,我願為自己的過失負責。如今我身無分文,唯有在你店裡做工抵債。”

那掌櫃頓足捶胸地哭號道:“你就算做上一百年,也抵不瞭三十五兩銀子啊!”“那你說怎辦?”舒亞男無奈道。掌櫃越發悲傷,隻是哭號。

一旁的小二見勸不住掌櫃,不由道:“前日不是有福王府到咱們這兒來買丫環麼?何不讓這位姑娘去試試?”“那哪成!”掌櫃勃然大怒,“你別盡出餿主意!”舒亞男忙問道:“什麼主意?小二哥不妨說說看。”

小二見掌櫃沒有阻止,這才道:“前日有福王府總管,到咱們江浙一帶來買丫環,出價三十兩,簽五年的賣身契。咱們這兒好些人傢都將女兒送去,想為女兒謀個前程。不過王府的條件十分苛刻。姑娘要是去試試,若僥幸讓別人看上,立刻就能拿到三十兩銀子的賣身錢。”

舒亞男一聽正要發火,那掌櫃已一巴掌搧在小二的臉上:“你這呆貨!竟然要這位姑娘賣身為奴!雖然她害咱們丟瞭匹七彩錦,可也不能這麼害人傢啊!”小二捂著臉頰委屈地道:“這不也是沒辦法嗎?再說,好些人傢送錢送禮都想將女兒送去做王府的丫環呢。”

“你別說瞭!”掌櫃一聲呵斥,跟著捶胸繼續哭道,“都怪我有眼無珠,上當受騙。就讓我一傢老小上街乞討吧,別害瞭這位姑娘。可憐我那剛出生的女兒啊!”“好!我去!”舒亞男突然跺腳道,“我願賣身為奴,以抵你們被騙的三十兩銀子。”

舒亞男在心中打定主意,隻要拿到那三十兩銀子的賣身錢,自己隨時可以脫身離開。王府丟個三十兩銀子買來的丫環,總好過這綢緞莊因丟三十兩銀子的貨就虧本倒閉。

掌櫃大喜過望:“姑娘若有此心,就請隨我立刻去杭州!”

《千門(雲襄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