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已著枝

皇帝要蒞臨,這是亟需籌備的大事。肖鐸回府後便命人置辦起來,禦用的東西要再三查驗,大到坐褥龍套,小到杯盞碟勺,一應都要照規矩安排妥當。

府裡的仆婢來來往往,他站在地心卻不由發怔。也不知皇帝此行是抱著什麼目的,為王時行事便不羈,現在成瞭九五至尊,某些無傷大雅的細節就更不在眼裡瞭。倘或就此臨幸……雖然早晚有這一天,可總覺時候不對。還沒有進宮,無論如何不能叫他沾身子。得不到時願意花心思惦記,一旦到手不過如此,還有什麼念想?

橫豎就是不能夠!他邁出屋子,在茜紗窗外的門廊裡踱步。半仰起頭,風從頸間流過,西邊的日影移過來,映在他足尖前的青磚上。他慢慢退一步,旋開去,沿著抄手遊廊轉到瞭院子那頭的女墻外。

惠風和暖,他站在木橋上遠遠眺望三進的那個庭院,青瓦翹角紅抱柱,本來無甚特別,今天卻在寸寸斜陽裡發現瞭異於平日的美。他低下頭,佛珠在指尖一顆接一顆盤桓,蜜蠟的質地,相撞起來有脆而圓潤的聲響。駐足片刻下瞭橋堍,迎面遇上跨院裡的那株梨花,雖落花不斷,但頂上開得越發茂盛,一束束花團簇擁著,連綿接上瞭天邊的流雲。

正靜靜地看,曹春盎一溜小跑從院門上進來,喜孜孜叫瞭聲幹爹,“高麗、暹羅等屬國賀新帝登基,從蕃地帶瞭好些奇珍異寶進京來,拿大紅鉚釘箱子裝著,板車足裝瞭幾十輛。這回不單有東西,還有七八個女人。高麗女人肉皮兒白,一掐一汪水似的,這會兒人都安置在四國驛站。那些使節進京還是老例兒,打聽您在哪兒,說是新建瞭宅子,要登門拜訪,兒子按您的示下都推辭瞭……隻是幹爹,以往都見的,這回怎麼倒要回避?”

肖鐸看瞭他一眼,“咱們在天下中樞當差,不光替主子辦事,揣度好主子心思更是明哲保身的良方。新主子不比老主子,萬事多留神,準沒錯處。那些進貢的使節,腰裡揣著數不清的好東西,他們就是個香餑餑,誰親近誰有好處。朝中文武百官,個個瞪著兩眼細瞧著,分得一樣半樣的沒話說,撈不著油水的,他們就敢在皇上跟前放冷箭。怕雖不怕,到底忌諱些的好。別叫新主子看瞭饞嘴貓兒似的,見不得一點葷腥。”

曹春盎忙道是,“兒子明白幹爹的意思瞭,不過高麗人叫人送瞭上好的脂粉來,都拿白玉盒子裝著,這會兒在前院擱著。兒子瞧瞭,小朱龍、媚花奴、嫩吳香、萬金紅……都是市面上幾兩銀子一小撮的。說高麗人為什麼肉皮兒好,就是洗參洗的。他們往粉裡加瞭人參和珍珠,拿到咱們大鄴來也是上等貨。往宮裡進貢的貨色倒反而沒那麼精細,隻說督主是講究人兒,不能含糊慢待瞭。”

肖鐸臉上木木的,這些外邦人覺得太監就該擦脂抹粉,所以每常進京,這類東西少不瞭。這片宅子的假山底下開鑿瞭一條小河,通外頭,是活水,庫裡堆不下的胭脂就倒進河裡,把臨水的石基都染紅瞭。他不明白,送水粉就罷瞭,送胭脂是什麼意思?男人往臉上塗胭脂,那些外邦人是看戲看迷瞭吧!

他背著手瞧天色,想瞭想道:“放著也是多餘,都送到太妃屋裡去罷!”

曹春盎奇道:“幹爹自己不留些麼?”

他擰著眉頭剜他一眼,“你何嘗看見我擦過粉?”

曹春盎訕訕的,心道也是,何郎傅粉都未必有他幹爹這麼好的皮色,那些東西對他來說無用,雕琢瞭反而掩蓋瞭他本來的姿容,畫蛇添足罷瞭。遂弓腰應個是,“那兒子這就叫人送過去。”

他嗯瞭聲,想起來有些話要交代音樓,也不多言,自己過跨院去瞭。

遊廊窄而長,彎彎曲曲多少回轉。經過步步錦槅心的檻窗往裡看,園子裡兩個下人提桶跟著,音樓正拿毛竹做的長柄水呈澆花。也不知怎麼那麼巧,明明離得很遠,一抬眼視線碰個正著,她抿嘴嫣然一笑,撂瞭手裡東西往院子中路的青石道上迎過來。

他快步進月洞門,兩邊站班兒的太監對他行禮他也置若罔聞,走近瞭沖她揖手,“西向的日頭,娘娘不怕曬著麼?”

她掖瞭掖臉,視線在他眉眼間流轉,和聲問:“廠臣進宮怎麼樣?皇上有沒有為難你?”

倒叫她猜瞭個大概,發難是一宗,晚間要來才是個難題。他轉身替她擋住瞭日光,故作輕松道:“為難倒也算不上,不過繳瞭臣披紅的權,臣總算可以輕省些日子瞭。”

他說不算壞事,她似乎不大相信,仍舊瞇著眼打量他,“我倒覺得,情願放棄提督東廠的差事,也比罷免司禮監批紅的權來得好。”

他眼裡有笑意,背著手道:“娘娘此話怎講?”

“內閣的票擬不再經廠臣的手,你不害怕麼?”

還是變著方兒的說他壞事做絕吧!沒看出來,她也是個口風犀利的人,先前低估瞭她,隻當她傻乎乎什麼都不明白。他嘆瞭口氣道:“是啊,娘娘說得沒錯,皇上當時收權,臣心裡是不大受用。不過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臣原本是草芥子一樣的人,得先皇器重才有今天,不說主子封賞的東西,就連人都是主子的,自己心裡明白,還有什麼可不平的?”

她淡淡地笑,“廠臣這麼想是好事,該是你的,你就是虛攏著十指捧也一分不會少。我瞧廠臣一直以來辛苦,有個時機歇一歇,也不是壞事。”

“娘娘說得是。”他呵瞭呵腰道,“皇上做這個決定在臣意料之內,所以下令的時候並不覺得突然。早前臣和娘娘提起過南下的打算,剛才進宮向上奏請,連帶著替娘娘表瞭個願,萬歲爺也首肯瞭。”

音樓大喜過望,肖鐸的形象在她眼裡一下子又拔高許多。他是有把握的人,真如他說的那樣,隻要願意,沒有一樣幹不成的。別人提起他的名號,都不那麼待見,她卻結結實實感激他,悄悄伸手牽瞭牽他的衣袖道:“好話我也不會說,廠臣對我的恩情,我怕是沒有能力來報答。”

“這是打算撂挑子賴賬麼?”他低頭看那纖纖五指落在他的雲頭袖襴上,笑道,“咱們打交道那天起我就對娘娘直言不諱,娘娘他日得瞭榮寵不忘記臣的好處就足瞭。臣可不是什麼良善人,您尊養在我府裡,看不見我做的那些壞事,要是哪天見瞭,隻怕對臣再也親近不起來瞭。”

她翣著大眼睛看他,“我聽說東廠的酷刑駭人聽聞,都是廠臣想出來的?”

他搖頭說不是,“東廠成立有一百多年瞭,歷史隻比大鄴短瞭幾十年。廠衛殺人名目繁多,什麼梳洗、剝皮、站重枷,全都是前輩們的法子。臣接手後無甚建樹,不過略略改進一些,娘娘這麼問,實在是太看得起微臣瞭。”

音樓聽瞭大惑不解,“東廠真是個奇怪的地方,下瞭大獄的人還能梳洗打扮。”

他仰唇笑道:“娘娘會錯意瞭,東廠的酷刑愛取文鄒鄒的名字,比方鼠彈箏、燕兒飛、梨花帶雨……梳洗是拿滾水澆在身上,澆完瞭用鐵刷刷皮肉,直到肉盡骨露,這個人就廢瞭。”

他輕描淡寫,並沒有表述得多詳盡,音樓卻聽得駭然,驚惶捂住瞭嘴,嚇得愕在那裡。青天白日下明明是那麼個溫雅的人,說出來的話卻叫人汗毛林立。她有些難以置信,難怪世人提起東廠和錦衣衛都談虎色變,她看見的似乎隻有他的好,卻忘瞭他是以什麼謀生的。

他和她並肩散步,分花拂柳而行,見她不說話瞭,轉過臉來看她,“臣嚇著娘娘瞭?”

她囁嚅瞭下,“有一點。”

他嘴角微沉,語氣無奈:“這些手段是用來對付觸犯瞭律法的人,娘娘一不作奸犯科,二不貪贓枉法,有什麼可怕的?再說臣在這裡,就算您害盡天下人,有臣給您撐腰,娘娘自當有恃無恐。”

這就是和惡人交好的妙處,不問因由地維護你。不過這種庇護不是無條件的,像他這樣的人,八成和商人一樣無利不起早吧!

兩下裡無言,她的身影就在他眼梢處。他輕輕嘆瞭口氣,“剛才的話還沒有說完,皇上答應讓娘娘隨臣南下,全是出自皇上對您的一片心。今晚聖躬親臨,請娘娘早做迎駕的準備。前院已經佈置好瞭,待入夜就請娘娘移駕廳堂,這麼的,臣在一旁也好有照應。”

正說話的當口,門上曹春盎帶人捧瞭木櫝進來,躬身沖音樓行禮,朗聲道:“請娘娘金安!督主命奴婢給娘娘送胭脂水粉來,都是外邦進貢的上等貨,顏色也合適,娘娘用來梳妝最為相宜的。”

廊下彤雲忙迎上去接下瞭,給曹春盎道個福,便把盒子請進瞭屋。

肖鐸不理會旁的,凝目審視她的臉,“皇上過會子就要來,娘娘這麼素凈不成。臣命人給娘娘備香湯,娘娘好好打扮,是接駕的禮數。”

音樓支吾一下,怯怯問他:“還要沐浴?依廠臣的意思,今兒皇上是不是……”

她沒說完就紅瞭臉,兩頰染上薄薄的柔艷的粉,那顏色比施瞭胭脂更好看。他夷然一笑,眼裡微芒點點,“臣料想有瞭上回的事,萬歲爺不至於那麼唐突。不過聖心難測,究竟什麼打算,一切仍舊在皇上。臣要叮囑娘娘幾句話,如果皇上有臨幸的意思,請娘娘務必妥善周旋。女人的貞潔是最後的本錢,好歹要堅守住。皇上施恩不是不可,隻是未到火候。臣看娘娘……婉媚不足,恐難留聖眷,所以還是先晉位再翻牌子,才能叫人信得實。至於怎麼周旋,全看娘娘的本事瞭。像上回咬人的事兒千萬不能再發生,要知道今非昔比,觸怒瞭天顏,後頭的事就不好料理瞭,娘娘明白臣的意思麼?”

明白是明白瞭,但是他說什麼婉媚不足,分明直指她沒有女人味,留不住男人麼!音樓覺得很不服氣,她有時候照鏡子也孤芳自賞,越看越覺得自己漂亮,哪裡就不能入他的眼?

她忿忿的,鼓著腮幫子道:“我知道廠臣的意思,可後宮妃嬪又不是外面粉頭,婉約是必要,妖媚用上來豈非大不妥?”

他揚著眉梢調過視線去,“娘娘還是不懂,風情萬種的女人,天底下沒有一個男人不愛。後宮爭寵,靠的絕不單是詩詞歌賦,怎麼留住萬歲爺的心,全憑閨閣裡的手段。我問娘娘,怎麼叫男人挪不動步子,娘娘有沒有成算?”

她生於詩書舊族,雖然湊合著長大,好歹也懂禮義廉恥,怎麼叫男人走不動道兒不是她的強項,他問這個問題,她答得上來就不是好姑娘。

他等不到她的回答,唏噓不已,“看來臣得替娘娘請兩個師傅,娘娘要學的實在太多瞭。這些暫且擱置不提,娘娘趕緊叫她們伺候入浴,時候晚瞭怕來不及。”言罷看她面色不豫,他對攏著袖子歪著脖兒問她,“還是娘娘嫌她們手腳不麻利,要臣親自伺候呢?”

《浮圖塔(浮圖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