災難終於降臨,德國的天空已烏雲密佈。上帝把臉轉瞭過去,再也不願見到這個國傢。血淚匯成的江河,淌過所有城市的大街。
災難終於降臨,德國的大地已積滿污泥濁水,誰也難以預料何時才能把它蕩滌。如何去贖罪?這個國傢對人類要做出何等巨大的貢獻,才能洗刷掉這奇恥大辱!
污穢的謊言甚囂塵上。它咆哮在會場,充斥於電臺、報刊和銀幕。它張開血盆大口,從嗓子眼裡噴出瘟疫帶來的惡臭。瘟疫把許多人從這個國傢趕走瞭。對被迫留下的人來說,這個國傢已成為監獄—— 一個臭氣熏天的地牢。
災難終於降臨,天啟四騎士已經奪路而來,他們在這裡下馬歇住瞭腳,糾集一支令人可怕的軍隊。他們妄想從這裡出發征服全球,今天尚在嘲笑他們的人,明天就會被他們征服,倒在他們面前。
我們的國傢被黑暗籠罩。邪惡的人在各地流竄。在他們或他們卑鄙的幫兇面前,真理的光芒則被泯滅。
那個被米克拉斯和一大批絕望而無知的青年崇拜為“元首”的傢夥,拼命地叫喊著。他在德高望重的帝國總統和陸軍元帥那裡大搞陰謀,終於篡得帝國總理的寶座。這時期,演員亨德裡克正在西班牙的馬德裡郊外拍攝電影外景。他在一部偵探影片中扮演儀表堂堂的騙子的角色。一天晚上,緊張工作完畢,他拖著疲乏的身子回到飯店,進門時從門童那裡買瞭一份報紙,一看嚇瞭他一跳。怎麼可能?這個常咆哮、吹牛的傢夥,過去常常成為才華橫溢且思想進步的朋友嘲笑的對象,眼下竟已一躍而成瞭全國最有權勢的人!亨德裡克想:這確實令人討厭、令人惡心、令人意外!我過去認為,對納粹分子不需要過於認真,而現在覺得這真是上當、失敗瞭!
裡茨飯店的大廳裡,各國旅客在議論德國發生的災難以及交易所由此而引起的行情變化。人群中有身穿米黃色春裝的亨德裡克。可憐的亨德裡克一想到他面臨的命運,脊梁骨上就一陣冷一陣熱。他得罪過許許多多的人,這些傢夥現在也許要向他報復瞭。例如凱撒·馮·穆克。唉,當時真不該拒絕上演他的以“鮮血與祖國”為主題的劇作,和他的關系不要搞得這麼僵該多好啊!自己犯瞭不可饒恕的錯誤,他現在領悟到瞭,但為時已晚。許多納粹分子是他的死對頭。這個大無畏的亨德裡克甚至都不得不想到那犟小子米克拉斯,他現在有什麼辦法來彌補漢堡藝術劇院那次不幸的沖突呢!還有洛特·林登塔爾,當時為瞭微不足道的小事吵架,誰會料到這結局會這樣慘呢?甚至她很可能突然成為對他具有舉足輕重之關系的人物。
亨德裡克兩腿哆哆嗦嗦地踏進電梯。他取消瞭晚上與別人的約會,並在自己的房間裡訂好瞭飯。喝瞭半瓶香檳酒後,他的情緒稍稍穩定些瞭。
一定得冷靜,得鎮定,不要驚慌失措。那個所謂“元首”當上瞭帝國總理,事情已經夠糟的瞭。盡管如此,他還不是獨裁者,也可能永遠不會是獨裁者。“把他扶植上臺的那些德國民族黨人,決不會讓他把事情搞得失控。”接著他又想到那些強大的反對黨,它們現在都還存在。社會民主黨和共產黨會起來反抗的,也許會武裝反抗。亨德裡克坐在他飯店的房間裡,喝瞭半瓶香檳酒後,這樣思忖著。一想到未來的艱苦鬥爭他就渾身冒冷汗。沒事,離納粹建立暴政還遠著呢!說不定這期間形勢會驟變:想把德國人民置於法西斯統治之下的企圖,也許最終會引發社會主義革命。這是十分有可能的,到那時將證明演員亨德裡克能神機妙算並具有遠見卓識。相反,假定納粹分子繼續執政,歸根結底,他亨德裡克對他們又有什麼可害怕的呢?他屬於無黨派,也不是猶太人。尤其是他不是猶太人,亨德裡克想到這點頓時感到無限寬慰和意義重大。他過去從未把這點作為求之不得的優越條件!他不是猶太人,憑著這點,他的一切都是可以原諒的,甚至他在“海燕”劇團中扮演過“同志”受到熱烈歡迎這件事,也是可以原諒的。他是金發萊茵人,他父親克貝斯也是金發萊茵人,後來因經濟困難才變得頹廢。而且,他的母親貝拉、妹妹約茜都是地地道道的萊茵金發女子。
“我是一個金發的萊茵人。”亨德裡克在內心安慰著自己。香檳酒和其樂觀的政治背景使他興奮,他充滿信心地上床睡覺去瞭。
但是到瞭第二天早晨,他又局促不安起來瞭。那些從未參加過“海燕”演出,也沒有被凱撒·馮·穆克當作“文化佈爾什維克”的同事會怎樣對待他呢?當大傢一起出去拍外景時,他已神經質地感到同事們對他變得冷若冰霜。隻有那個扮演醜角的猶太人願意同他多談,這更是令人憂慮的跡象。由於亨德裡克陷於孤立,便感覺自己仿佛是個殉道者,這就使他變得倔強和暴躁。他對那個猶太人說,納粹分子很快就筋疲力盡,而且表現得荒謬愚蠢。但那個矮小的猶太人卻膽戰心驚地說:“噢,不會這樣。他們上瞭臺,就會長久待在臺上。上帝保佑,希望他們理智些,對我們寬容些。我想,隻要安分守己,也許不會叫人感到過分為難。”這是醜角的希望。亨德裡克基本上也抱著同樣的希望,但過於自信。
由於天氣不好,德國演出組有幾天不能到野外拍電影,不得不在馬德裡待到二月底。從國內傳來的消息矛盾百出,非常令人不安。柏林歡迎納粹帝國總理而沉浸在一片狂歡之中,這毋庸置疑。如果可以相信報刊消息和私下傳聞的話,那麼在德國南部,尤其在慕尼黑,形勢迥然不同。據說,巴伐利亞要求脫離帝國而獨立,宣佈恢復建立維特斯巴赫王朝。也許這是無稽之談或故意誇大之辭。不要過多解讀宣傳性的渲染,而對新政權公開表示同情,這樣做也許更明智些。
在馬德裡拍偵探片的德國演員們也持有這種態度。一個受青年人愛慕的演員(他是個英俊的男子漢,他的名字相當長,發音像斯拉夫語)突然宣稱,他參加納粹黨已經好幾年瞭,這一點他過去一直守口如瓶。同他搭檔的是位女演員,眼睛烏黑而溫柔,鼻梁微微彎曲,顯然不是純日耳曼血統的人。她透露自己同納粹黨某高級幹部關系密切,似乎已訂婚。那個猶太喜劇演員變得越來越憂鬱瞭。
亨德裡克決定采取簡單而有效的策略——保持神秘莫測的深沉,不讓任何人發覺他心裡到底裝著多少憂慮。伯恩哈德小姐和其他忠於他的人,從柏林來信論及的消息,使他垂頭喪氣。伯恩哈德小姐寫道:我們大傢都必須做最壞的打算。她還隱隱約約地提到納粹分子多年來制定的“黑名單”上有樞密院顧問佈魯克納、“教授”、亨德裡克·赫夫根。“教授”在倫敦,考慮暫不回柏林。伯恩哈德小姐勸亨德裡克學學“教授”,下一階段要遠遠地離開德國首都。他讀著讀著,內心一陣陣地發涼。他剛成為社會精英,怎麼轉眼間就成瞭逃犯?要在當前局勢下保持冷靜,露出其拿手的微笑,如同任何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對他來說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拍片組準備回國,甚至連扮演小醜的猶太人也愁眉苦臉地把鋪蓋卷好瞭。這時,亨德裡克才聲稱他要去巴黎商談一些重要的拍片問題。他內心想:我必須爭取時間。現在到柏林去拋頭露面不會有什麼好處。過幾個星期也許會風平浪靜。
令人拍案叫絕的意外事情還在後面呢!當亨德裡克抵達巴黎時,首先聽到的是德國國會大廈縱火的消息。亨德裡克就他多年扮演流氓角色的經驗,就能猜到這樁案件的內中奧妙,他對黑社會的卑鄙勾當具有天才的理解本能,立即猜測到誰是這次挑釁性暴行的罪魁禍首。納粹分子卑鄙而拙劣的伎倆,在亨德裡克所演的電影和戲劇裡早已運用,並且還有過之。亨德裡克抑制住心頭對縱火事件的恐懼,但同時內心又夾雜著一種喜悅之情。冒險傢們的卑鄙動機,使他們采取瞭十分無恥但又很容易被人識破的欺騙行為。他們之所以能得逞於一時,是因為在德國國內沒有人敢於起來揭露,國際上,各國政府又持明哲保身的態度,他們不考慮歐洲人生活中的道德準則,更不願介入這個沒落帝國的陰謀事件中去。
“邪惡勢力有多麼的囂張!”亨德裡克感到一陣畏懼,“他們為所欲為,而又得不到任何報應!世事真像我常演的電影和戲劇中的情節那樣。”這是他此時最大膽的想法。他第一次隱約地感到(然而他又不願公開承認),自己的本性同那駭人聽聞的焚燒國會大廈的卑劣心態有著某種神秘的聯系。
當然,亨德裡克最初不願過多考慮納粹惡棍的心理狀態。他憂心忡忡,得先考慮自己下一步的出路。國會縱火案發生後,在柏林同亨德裡克關系密切的一些人被捕瞭,其中有烏爾裡希斯。伯恩哈德小姐放棄瞭選帝侯大街上那些劇院裡的工作,慌慌張張地逃往維也納。她從那裡寫信給亨德裡克,要求他千萬別回德國去。“你的生命危在旦夕!”這是伯恩哈德小姐從維也納佈裡斯托飯店給他發出的警告。
盡管亨德裡克認為伯恩哈德小姐的話有些言過其實,但他還是忐忑不安。他一天又一天地推遲瞭動身的日子,無所事事而驚恐不安地在巴黎街頭逛蕩。他對這座城市很陌生,但又沒心情去欣賞她迷人的風光。
這苦澀的幾周,也許是他有生以來最最痛苦難挨的幾周。他沒有見到任何人,雖然知道有幾個熟人已經到達巴黎,但不敢去同他們取得聯系。他同他們有什麼可談的呢?他們會慷慨激昂地控訴德國所發生的事情,但這無疑會使他的神經更加緊張。而實際上亨德裡克的緊張心情正變得更糟糕、更可怕。這些人已經斷絕瞭與國內的一切聯系,因為他們痛恨國內的暴君。他們都成瞭流亡者。“那麼我也是其中之一嗎?”亨德裡克不得不焦慮地問自己,不過他內心深處又竭力地給出否定的答案。
但另一方面,由於他在飯店的客房裡,在橋上,在街頭和咖啡館度過許多孤寂的時光,所以心頭就湧起一種慍怒的反抗情緒,這是他迄今為止所能迸發出的最好的感覺瞭。他想,我有必要向那幫兇殘的匪徒乞求寬恕嗎?難道我就必須依靠他們嗎?我不是已經有瞭國際知名度嗎?我到哪兒都能生存,當然不會太容易,但我總能渡過難關。這真讓人欣慰!國內烏煙瘴氣,但我為自己能主動擺脫它而感到自豪,我將大聲疾呼去聲援反抗血腥統治的英勇戰士。我能做出這樣的決定,說明我的心靈是多麼的純潔和高尚!我的生命有瞭多麼新的意義,多麼新的尊嚴啊!
這種慷慨激昂、自我欣賞的情緒,雖然沒有持續多久,但當這種情緒湧現時,他就迫切地想要同巴爾巴拉見面,促膝交談。他曾經稱巴爾巴拉為“善良的天使”,現在他是多麼需要她啊!然而他已有好幾個月沒有聽到她的消息瞭,也根本不知道她在哪裡。“也許她待在將軍夫人的莊園裡,對什麼也不關心,”他在冥思苦想,“我早就對她預言,她會發現法西斯暴行的誘人的一面。事情已經越來越明朗:他當瞭殉道者,流浪在這異國他鄉,而她也許正在同這些殺人犯和打手開心地聊天呢,如同過去她喜歡和米克拉斯閑談一樣。”
當他孤寂難當時,很想讓特巴佈公主朱麗葉從柏林到巴黎來。要是重新聽到她咯咯的笑聲,撫摸她粗糙得像樹皮一般強勁的手,他將會何等地精神抖擻、精力充沛啊!離開德國,和特巴佈公主朱麗葉一起開始放蕩的新生活,啊,這該有多美好啊!難道這不會發生嗎?難道這不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嗎?他隻需向柏林打個電報,第二天“黑色維納斯”朱麗葉就會到達,穿綠色高筒靴,手提箱裡藏著那根紅鞭子。亨德裡克正做著甜蜜的白日夢,夢的中心人物是特巴佈公主朱麗葉。他用醒目的令人興奮的色彩描繪出他們在一起的生活:他們可以作為一對舞伴在巴黎、倫敦、紐約等地表演舞蹈,並以此為生。亨德裡克和朱麗葉是世界上兩個最優秀的踢踏舞演員。但跳舞不會讓他們永久地滿意,亨德裡克打算冒點兒風險。一對舞伴可以成為一對騙子手,他在電影和戲劇裡經常演社交界的時髦罪犯的角色,如今可以在現實生活中來扮演一下這一類角色,既充滿危險又具有不堪設想的後果,這該是多麼有趣啊!在這個可惡的社會裡到處可見法西斯蒼白可怖的面容。同一個野性十足的美女,肩並肩地在這樣的社會裡去招搖撞騙,是何等誘人的夢啊!幾天以來,亨德裡克都陶醉在這種美夢裡。正當他要給那位黑公主朱麗葉發電報,為實現美夢邁出第一步之時,他收到的一條消息頓時徹底改變瞭他的處境。
這封重要的信來自小安格莉卡。誰會想到,正是這個被亨德裡克經常瞧不起的小女孩竟會對他的生活產生決定性影響!亨德裡克很久沒有想到小安格莉卡瞭。現在他回憶起她的容貌來:像一個十三歲男孩那樣可愛而靦腆的小臉蛋,瞇著的一對近視但明亮的眼睛。在他的記憶中,她始終淚流滿面。小安格莉卡不是常常流淚嗎?他不是經常惹得她哭泣嗎?亨德裡克記憶猶新,他對待小安格莉卡經常很粗魯,而小安格莉卡無視他的粗暴,那一顆執著而溫柔的心始終忠實於他。亨德裡克此刻十分驚訝,因為他經常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覺得周圍的人是自私自利和卑鄙無恥的。人們良好的品行、誠實的善舉,他都漠然處之。對飯店房間的四壁和傢具,他已看膩,在這房間裡,他已感覺百無聊賴,可是當他讀完安格莉卡的信後,仿佛恢復瞭意識,禁不住哭瞭。不僅是緊張不安和過度興奮使他嗚咽,而且是一種真正的感動使他眼睛濕潤。安格莉卡為瞭他曾撲簌簌地不斷流淚,要是她現在能看見亨德裡克在哭泣,而且是她的愛使得他那冷峻的眼睛裡充滿瞭苦澀的淚水,她會感到多麼幸福啊!過去付出太多的痛苦,如今得到瞭令人安慰的補償。
安格莉卡在信中告訴亨德裡克,她在柏林擔當一些電影中的角色,日子過得相當不錯。並提到,一個年輕有為的導演意欲同她結婚。“但是,我當然不會這樣想。”她寫道。亨德裡克讀到這句話時,不禁微微一笑。安格莉卡就是這麼一種人:盡管那個導演的愛慕和追求是多麼的誘人,但她的態度始終冷淡。她執意要得到自己不可能得到的東西,把感情浪費在不理睬和蔑視她的那個人身上。
在電影拍攝場,安格莉卡認識瞭洛特·林登塔爾,即以前在耶拿市輪演劇團常常扮演失戀女子的那位女演員,後來成瞭多愁善感的耶拿市“第一夫人”,同時又是一名納粹空軍軍官的情人。亨德裡克通過閱讀報紙上的有關報道一直關註著德國國內發生的事情,從而知道,那位空軍軍官是新帝國強有力的實權派。所以,洛特·林登塔爾也成瞭一個很有影響力的人物。安格莉卡準備在她面前為亨德裡克說情。
她在信內,以崇拜的語調描繪瞭林登塔爾的魅力、聰穎、溫柔和端莊。安格莉卡認為,這位親切而又善良的女人肯定會在她權勢顯赫的情夫那裡替亨德裡克說好話。她確實這樣做瞭,還竭力為戲劇界人士開脫。這位大人物對戲劇、輕歌劇和歌劇情有獨鐘。他的情婦和他所欣賞的女人都是身體豐滿、多愁善感的舞臺演員。隻要不涉及重大政治事件,而僅僅涉及如一個演員的前途這類無關緊要的事,他總是樂意幫忙的。
小安格莉卡告訴林登塔爾,亨德裡克·赫夫根待在巴黎不敢回德國來,這位權勢人物的情婦富有同情心地笑瞭。“這人怕什麼呀?”她問,眼光裡流露出一種困惑不解。亨德裡克不是猶太人,而是金發的萊茵地區人,他又是無黨無派的,何況他還是一個卓越的藝術傢。林登塔爾小姐見過他演的梅菲斯托,“像他這類人我們是絕對不可缺少的。”這位尊貴的夫人說著,並答應當天就去同她的那位有錢有勢的情夫提及此事。
“我老公是十足的自由派,”多愁善感的耶拿市“第一夫人”胸有成竹地擔保說,在座者對她用這樣親切隨便的詞句談論令人恐怖的當權派,不禁肅然起敬,“他也不是一個愛記仇的人。盡管亨德裡克過去采取過種種過火的行動和做過某些小小的蠢事,但隻要他是個有水平的藝術傢,我老公就會諒解的。歸根結底,人首先還是要心地善良。”林登塔爾的話雖然有點兒語無倫次,但說的明確而認真,而且她說的話是算數的。當那權貴晚上來看她時,她就求他:“親愛的,幫個忙吧!”她將在柏林國傢劇院首場公演的一出喜劇中擔任主角,她這次考慮讓亨德裡克·赫夫根同自己搭檔。“扮演那個角色沒有人比他更合適的瞭,”這個多愁善感的女人說,“我初次為柏林的黨內同僚們演出,你當然也關心我應該有個好的搭檔啊!”這位將軍問道,亨德裡克是不是猶太人。當他瞭解到亨德裡克不僅不是猶太人,而且是個地地道道的金發萊茵地區人時,他答應說:“不管這個傢夥過去做過什麼壞事,都不會遭到任何迫害。”
林登塔爾立即把這次談話的有利成果告訴瞭她的同事小安格莉卡,而後者又迫不及待地把這個轉危為安的喜訊,寫信告訴瞭亨德裡克。
亨德裡克在巴黎黯淡的苦難歲月終於結束瞭!他不再孤獨地徘徊在聖米歇爾大街、塞納河畔和愛麗舍田園大街瞭,其實本來他就沒有興趣去欣賞街頭美景。亨德裡克過去曾經在孤寂的飯店房間裡做過大膽的叛逆之夢嗎?他曾經慷慨激昂、暗中自我欣賞地強烈需要自我凈化、自我解放,並走向充滿驚濤駭浪的新生活嗎?他忘瞭,這一切都忘瞭。他在整理行裝時,早把過去的想法拋諸腦後。他愉快地哼著歌兒,一路上情不自禁地蹦跳著,趕到馬德萊娜附近的托邁酷客旅行社訂瞭一張去柏林的臥鋪票。
亨德裡克在回位於蒙帕納塞大街的飯店的路上,來到瞭“多摩咖啡館”。由於風和日麗,許多人坐在露天平臺上。亨德裡克走得渾身發熱,很想在咖啡館裡坐上一刻鐘,喝一杯橘子汁。他站住瞭,用傲慢的眼光,向那些喋喋不休的人群掃去,然而他又冒出瞭別的念頭:誰能料到在這裡會遇到些什麼人呢?萬一其中有自己不願見到的老熟人。難道“多摩咖啡館”是流亡者的會面地點嗎?不,不,還是不進去為好。當他正要轉身走開時,他的目光被默默地坐在一張圓桌旁的人群吸引住瞭。亨德裡克不由得嚇瞭一跳,嚇得他胃裡一陣痙攣,甚至身子都有幾秒鐘動彈不瞭瞭。
他首先認出瞭赫爾茨費爾德夫人,接著又發現巴爾巴拉坐在她旁邊。原來巴爾巴拉到巴黎來瞭,跟亨德裡克一直近在咫尺啊。他是多麼想念她,需要她啊!而她卻就在巴黎,就在同一區,或許同他隻隔著幾幢房子。巴爾巴拉離開瞭德國,現在竟然坐在“多摩咖啡館”室外的平臺上。在她旁邊坐著赫爾茨費爾德夫人,兩人在漢堡時關系一直不好,但國內殘酷的特殊環境把她們帶到瞭一起……她倆坐在一張桌子旁。兩個人都一聲不吭,眼睛裡都流露出憂傷和深沉的目光,目光又漸漸從近處移向遠處。
巴爾巴拉的臉色是那麼的蒼白!亨德裡克似乎感到坐在他對面的不是活生生的真實的人,而僅僅是他大腦亢奮時的產物,隻存在於他的想象之中,隻是他的幻覺。如果她們都是活人,那她們為什麼一動不動呢?為什麼她們默不作聲呢?
巴爾巴拉用雙手支撐著她憔悴瘦削的臉。她黛眉緊鎖,眉宇間出現亨德裡克過去未曾見過的皺紋。也許因為心力過於交瘁,她的臉呈現出一種沉思中蘊含著憤怒的表情。她穿一件灰色的風衣,高高豎起的領子裡露出鮮紅的圍巾。這種裝束,加上痛苦而焦急的神情,使她的形象看上去有點兒粗野,甚至可怕。
赫爾茨費爾德夫人也面色蒼白,但臉上沒有嚇人的皺紋,隻是表情略顯憂鬱。除瞭巴爾巴拉和赫爾茨費爾德夫人以外,桌旁還坐著一個他從未見過的女郎和兩個小夥子,其中一個是塞巴斯蒂安。亨德裡克從腦袋向前探出的姿勢、迷惘和沉思的眼睛,以及垂在前額上的灰黃色頭發,一下子就把塞巴斯蒂安認瞭出來。
亨德裡克想叫出聲來,他想跟巴爾巴拉打招呼,擁抱巴爾巴拉,同她一敘離情。但他的腦海裡卻浮現出許多想法:她們將以什麼態度歡迎他?她們會向他提出好多問題,他該怎麼回答?這裡,在他前胸的口袋裡還有一張返回柏林的臥鋪車票。通過兩個親切的金發女郎從中調解,他已經同德國當局和解瞭。而正是這個當局,把他面前的這些人驅逐出來瞭,偏偏他又曾在巴爾巴拉面前表示過對當局有不共戴天之仇。塞巴斯蒂安這小子會怎樣譏笑他啊!他又怎樣去應付巴爾巴拉的目光,這憂鬱、譏笑、無情的目光……現在,他得趕快溜走,他們幾個似乎還沒有人發覺他在這裡,那一雙雙眼睛都奇特地凝視著天空。他得趕緊離開這裡,同他們見面可受不瞭……
坐在桌邊的人仍然一動也不動,他們的目光似乎像透過空氣那樣透過瞭亨德裡克。他們坐著,一動不動,好像某種巨大的痛苦已使他們化為石頭,而亨德裡克邁著僵直的小步匆匆溜走瞭。他像因大禍臨頭而倉皇逃跑的人一樣迅速離開瞭,但還要保持一定的風度,不顯狼狽。
在初次排練後,林登塔爾對亨德裡克說:“遺憾的是將軍實在太忙瞭。不然,他一定會抽出時間光臨指導,觀看我們排練。您根本想象不到,他有時給我們演員出的主意是多麼絕妙。我相信,他對戲劇如對他的飛機那樣瞭如指掌,這說明他在藝術上有一定的造詣!”
這點,亨德裡克可以想象得出,於是他便肅然起敬地點瞭點頭。馬上,他就問林登塔爾能否允許他用自己的車送她回傢。她親切地笑瞭笑,表示同意。當他伸出胳膊去挽林登塔爾時,輕聲說道:“和您同臺演出實在是我巨大的榮幸。近幾年,和我搭檔的女演員動作都太做作,我真的受夠瞭。多拉·馬丁演戲裝腔作勢,把德國其他女演員都帶壞瞭。她不是在演戲,而是在歇斯底裡地嘟囔猶太德語。現在,我從您那裡又重新聽到瞭爽朗、簡樸、熱情、溫暖的聲音。”
林登塔爾感激地直視著他,她那微微突出的紫藍色的眼睛,流露出感謝的目光。“您說這些我很高興。”她一邊悄悄地耳語著,一邊把亨德裡克的胳膊更加拉近她的身體,“因為我知道,您是不會恭維我的。一個把自身職業看得如此神聖的人,在藝術問題上,是不會奉承人的。”
亨德裡克對於對方的贊揚裝出瞭謙虛。“但是,我請您註意啦!”亨德裡克把手放在心窩上,“哼,我——恭維人!我的朋友們經常責備我太不留情面,總愛把讓人不開心的事實當面指出。”林登塔爾聽到他說這番話很高興。“我就喜歡直爽的人。”她隨口而說。
“可惜,我們已經到瞭。”亨德裡克說。他把車停在動物園大街一座幽靜豪華的別墅前,林登塔爾就住在這裡。他彎下身去吻她的手時,乘機把她的灰色皮手套稍稍往下推,把嘴唇貼到瞭對方雪白的皮膚上。這小小的魯莽之舉,林登塔爾裝作沒有看見,至少沒有表示討厭,依然笑容滿面。“我能有幸陪您回傢,萬分感謝!”亨德裡克說,此時他的身體還做著躬身的姿勢。當林登塔爾走向傢門時,亨德裡克心裡在想:“她若再次轉過身來,一切就妙瞭。如果她招手,那麼我就勝利瞭,下一步就可以得寸進尺瞭。”
她以筆挺的姿勢穿過街,到瞭傢門口時,她轉過頭,臉上露出幸福的表情,而且——令人喜出望外——她果然向他揮手。亨德裡克感到幸福得渾身發抖,因為林登塔爾狡黠地喊道:“拜拜!”這實在使他欣喜若狂。他深深地嘆瞭口氣,在他那輛奔馳車裡,飄飄然地把身子倒向皮靠背。
亨德裡克在到達柏林之前就已知道,沒有林登塔爾的保護他將暗無天日。小安格莉卡到車站去接他時,已不需要專門向他解釋這點。不必細說,他對形勢也很清楚。他有可怕的敵人,其中還有像詩人凱撒· 馮·穆克這樣的權勢人物。宣傳部長已經任命穆克當國傢劇院院長。過去亨德裡克一直拒絕上演戲劇傢穆克的作品,所以這次亨德裡克到來時,穆克的態度冷冰冰的。他瞪著藍色的眼睛,向下撇著嘴唇,臉上一副傲慢的表情,說:“我不知道,您能不能重新適應我們的生活,亨德裡克先生。風向轉啦,這裡已沒有您過去所熟悉的氣息。文化佈爾什維克主義的時代結束瞭。”於是,這位《塔嫩貝格》的劇作者威脅地伸瞭伸懶腰,“您沒有機會再演您的朋友馬德爾的傑作和您所愛好的法國滑稽戲瞭。這裡不準再搞猶太和法國藝術,而得表演地地道道的德國藝術。赫夫根先生,您必須拿出行動來證明您確實能夠幫助我們去做這件偉大的事業。老實說,我本人認為沒有特殊的理由可以把您從巴黎重新叫回來。”在說到“巴黎”一詞時,穆克的眼睛冒著兇光,“但林登塔爾小姐要在這裡首演一出喜劇,她希望和您搭檔。”穆克帶點蔑視的口吻說。“我不想反對這個女人而自討沒趣,”他用一種假惺惺的誠懇態度說著,最後又傲慢地聲稱,“不過,我相信,您扮演諂媚者和騙子不會有多大的困難。”這位院長以軍人果斷的語氣結束瞭他的講話。
這是令人膽戰心驚的開端,亨德裡克考慮到這個尋機報復和新發跡的詩人,有宣傳部長做後臺時,更感到瞭心驚肉跳。宣傳部長幾乎是文化界的最高權威。之所以說“幾乎”,是因為那位爬上普魯士總理寶座的空軍軍官,有時也會心血來潮地對國傢劇院發生強烈興趣。其實胖總理的興趣已經很濃厚,這要歸功於林登塔爾。於是,宣傳部長和空軍統帥(總理)兩大巨人之間爆發瞭權限之爭。亨德裡克至今還沒有親眼見過這兩個“半神”的真面目。但他知道,隻有得到其中一個人的保護時,才能頂住另一個人的敵對行動。隻有通過那位女演員才能打開通向總理的大門。他必須把林登塔爾征服。
亨德裡克到達柏林工作的最初幾周,縈繞他腦際的唯一念頭就是引誘林登塔爾對自己垂青。沒有一個女人能頂得住他寶石般的眼睛和淫笑的誘惑,因為到頭來女人總還是個女人。這一次,關系到自己的整個命運。他必須施展出全部解數,把林登塔爾這座堡壘攻下來。不管她胸大,目如牛眼,不管她垂著雙下巴,披著金黃色鬈發,無論她多麼其貌不揚,土裡土氣,但對亨德裡克來說,現在需要她如同需要一個女神。
亨德裡克在全神貫註地戰鬥,對周圍發生的事情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他的毅力和智慧全部集中在一個目標:征服金發女郎林登塔爾,他的眼裡隻有她。小安格莉卡以為,亨德裡克會出於報恩對她垂以青睞,實際上那隻是她的一廂情願。亨德裡克在到達柏林後的最初幾小時內,對她還顯得親切些。可是一經她介紹見到林登塔爾後,他眼裡就沒有安格莉卡瞭。安格莉卡隻好到她那位電影導演那裡痛痛快快地哭瞭一場,而亨德裡克卻朝著另一個目標走去。
亨德裡克是否註意到柏林的市容已發生瞭很大的變化?他可曾見到褐色和黑色制服、“卐”字旗、整隊行進的青年?他聽到街上、收音機裡和銀幕上播放的戰爭進行曲瞭嗎?他註意聽“元首”充滿威脅和炫耀的演說瞭嗎?他是否在報紙上讀到瞭有關粉飾太平、掩蓋暴行、撒謊欺騙及時而揭露新德國白色恐怖的報道瞭呢?他關心過去被他稱為“朋友”的那些人的命運瞭嗎?連他們現在在哪裡他都不知道。也許他們正坐在佈拉格、蘇黎世或巴黎的咖啡館裡,也許他們正在集中營裡受折磨,也許他們隱藏在柏林的某一閣樓間或地下室裡。亨德裡克認為不值得去瞭解這些煩人的瑣碎事。“我幫不瞭他們的忙。”他這樣在內心寬慰自己,“我自己還危在旦夕。誰知道穆克明天是否會叫人逮捕我呢?隻有先保住自己,以後才能幫助別人。”
亨德裡克無意中不情願地聽到瞭有關烏爾裡希斯命運的一些傳言。這個共產黨演員兼煽動傢,在國會縱火案發生後立即遭到逮捕,經受瞭非常恐怖的訴訟“程序”,這些 “程序”名為“審訊”,實為嚴刑拷打與折磨。“這是一個曾經關在烏爾裡希斯牢房隔壁的人告訴我的。”戲劇評論傢伊裡希壓低聲音戰戰兢兢地說。伊裡希在一九三三年一月三十日前曾是激進左翼分子,堅定的馬克思主義者,是利用文學搞階級鬥爭的先鋒戰士。現在他準備同新政權講和。那些曾被指責為資產階級自由思想或納粹思想嚴重的作傢,過去在伊裡希博士面前被嚇得簌簌發抖。而他這位覺悟最高、立場最堅定的正統馬克思主義傳教士,就曾給他們扣上大帽子,稱他們為藝術界唯利是圖的資本主義幫兇,批判他們,甚至揚言要清除他們。文藝界的這位紅色教皇對人從不做認真的分析,以區別對待。他的準則是:不贊成我,就是反對我;不按我最終的聖旨創作的人,便是嗜血成性的資本傢走狗、無產階級的敵人、法西斯分子。不懂得這個道理的人,就應該向我這位報紙專欄作傢請教。他的尖銳的評論文章,雖然刊登在那傢有影響力的資本主義金融報紙上,但卻受到左派先鋒分子的頂禮膜拜。當時許多交易所的報紙願意登些馬克思主義小品文,活躍一下版面。反正說點俏皮話,對誰也不會有妨礙。報紙商業版的內容一貫嚴肅,決不含糊,但在正經的生意人不屑一顧的欄目裡,有一位紅色的教皇大發雷霆,這是可以允許的。
伊裡希博士發瞭數年雷霆,在共產主義藝術評論方面,成瞭一個具有決定性的權威。納粹黨上臺之後,報社的猶太總編輯辭去瞭職務,但伊裡希博士還可以留在報社工作,因為他有確鑿證據,證明他的父系和母系的上輩都是“雅利安”人,而且他沒有參加過任何一個具有社會主義性質的黨派。他沒有猶豫多久,就保證從今以後,嚴格按民族精神來為自己的專欄撰稿。這種嚴格的民族精神已充分體現在各個政治欄目裡,甚至海外新聞報道欄目也有點兒“民族”味道。“我始終反對資產階級和民主主義。”伊裡希博士狡猾地說。實際上,他現在可以繼續反對“反動的自由主義”,隻不過他反對自由主義的特征已經發生瞭變化。
“烏爾裡希斯的遭遇實在駭人聽聞。”可敬的伊裡希博士滿臉愁容地說。他在許多文章裡把“海燕”劇團當作首都唯一有前途、值得重視的戲劇團體。烏爾裡希斯曾是這位大名鼎鼎的戲劇評論傢最親密的戰友之一。“駭人聽聞!駭人聽聞!”伊裡希博士低聲抱怨著,焦慮地摘下他的角質框架眼鏡,不停地擦拭著鏡片。
亨德裡克也認為事情太駭人聽聞瞭。不然,這兩位就沒有多少共同語言瞭。兩個人碰在一起,彼此都感到很別扭。他們選瞭一個偏僻而顧客稀少的咖啡館作為碰頭地點。他倆的歷史都不光彩。他倆也許一直被人疑為持有敵意思想的人。如果他倆在一塊兒,就會給人一種印象,似乎他倆在搞陰謀。
他倆默不作聲,目光若有所思地停留在空中,一個戴著角質框架眼鏡,另一個夾著單片眼鏡。
“不用說,目前要幫助這可憐的夥伴我確實無能為力。”亨德裡克終於開腔瞭。伊裡希博士本來也想說這句話,因而趕緊點點頭以示贊同。而後,兩個人又開始一言不發。亨德裡克擺弄著手中的煙鬥,伊裡希博士咳嗽瞭一下,清瞭清嗓子。也許他們各自都感到慚愧,但心照不宣。亨德裡克和伊裡希博士都在心裡想對對方說:“是啊,是啊,我的朋友,你和我一樣,都是大壞蛋。”
由於沉默實在令人難以忍受,於是亨德裡克就站瞭起來。“我們要善於忍耐,”他輕聲說,並對這位革命評論傢擺出一副老太婆訓人的架勢,“人生坎坷,要善於忍耐。親愛的朋友,好自珍重!”
亨德裡克完全可以稱心如意瞭。林登塔爾送來的笑臉,越來越甜,越來越動人。他們同臺演出《心》這部愛情喜劇,劇情幾乎全由情人私通的場面所組成。林登塔爾扮演劇中大富商的太太,亨德裡克扮演富商傢中的漂亮朋友。於是兩人在舞臺上假戲真做,她向他送去迷人的秋波,低聲細語地用酥軟的胸脯貼向對方的身體。
亨德裡克的自控能力非常強,他憑借著泰然、憂鬱的面部表情表達出淡定的心理,成功地把內心瘋狂的情欲牢牢地掌控住。他完美地把握住他與林登塔爾小姐之間的親密關系,對她一般稱呼“尊敬的夫人”,偶爾也稱“林登塔爾女士”,隻有在工作中,在同臺排練激情戲時,才使用劇團同事間常常使用的稱呼“你”以表達親密的關系。但他的眼神始終在暗示:“哎,但願我能如願以償!甜蜜的天使,讓我使勁地擁抱你!親愛的,我將緊緊地貼著你。但我出於對一個德國英雄的忠心而隻能克制自己,因為你是屬於他的。”演員亨德裡克充滿深情的眼睛說明他內心既欲火如熾又不得不拿出大丈夫氣概來克制自己。他實際的想法隻有一個:那一位身為總理,任何女人都可以弄到手,天曉得,他為什麼偏偏要選擇林登塔爾呢?!也許她是一個非常優秀的女人和出色的傢庭主婦,但她胖得出奇,裝腔作勢得令人可笑,而且是個蹩腳的女演員。
在排練過程中,亨德裡克有時真想對林登塔爾大喊大叫。換瞭別的女演員,他也許會當面說:“親愛的,您演的戲純粹是地方劇團曲目中最爛的。您扮演貴夫人這角色,這不等於說您就可以提高嗓門假聲假氣地說話,動不動就莫名其妙地把小拇指高高地翹起來。貴夫人早就沒有這種習慣瞭。這是哪一條明文規定的,大富商的太太同男朋友調情時還得撐起兩個胳膊肘,不讓他們挨著身子?好像怕衣服沾上什麼臭水,並擔心弄到袖子上似的。請您收起這套愚蠢的表演吧!”
當然,亨德裡克是決不會對林登塔爾說這種話的。雖然林登塔爾沒有遭到那樣的粗暴叱責,但她似乎感到排練時丟瞭臉。“我覺得自己還沒有把握。”她抱怨說,滿臉顯出一副天真幼稚的樣子,“是柏林的環境使我完全亂瞭套。哎,我的演出準會砸鍋,成為報刊的頭條醜聞!”她裝得像一個初上舞臺的新手,對柏林評論傢提心吊膽。“噢,亨德裡克,求求您,求求您,告訴我吧!”這時她像嬰兒那樣把一雙小小的手高高舉起,拍得噼噼啪啪地響,“媒體會殘酷地對待我嗎?他們會把我批評得體無完膚嗎?”亨德裡克用深信不疑的震撼的聲調回答說,這是絕對不可能的。
當亨德裡克和林登塔爾正在排練《心》時,國傢劇院宣佈把《浮士德》重新列入上演的劇目單。令亨德裡克驚愕的是,穆克在征得宣傳部長的同意以後,決定梅菲斯托的角色由一個參加納粹黨多年的某省演員來擔任,幾周前該演員已由地方調到首都柏林。亨德裡克獲悉這條消息後怒不可遏。亨德裡克曾經拒絕上演穆克的《塔嫩貝格》,現在穆克以此對他報復。亨德裡克感到,穆克的陰謀一旦得逞,他就完蛋瞭。梅菲斯托是他的拿手角色,不讓他演,說明他失寵瞭。不言而喻,林登塔爾沒有為他在總理面前美言一番,或者她根本不像人們所說的那樣在那位大人物面前能起巨大的作用。這樣他隻好收拾行囊再回巴黎去,這裡實在令人苦惱,他也許隻能到巴黎去混日子啦。和過去相比,亨德裡克現在的處境太悲慘瞭。大傢都用不信任的目光打量他。他們知道,劇院院長和宣傳部長憎恨他,而他又無法證明自己得到瞭空軍上將的寵愛。這真是進退維谷啊!梅菲斯托能拯救一切,現在一切都要取決於他能否扮演這個角色。
在一次排練開始前,亨德裡克以堅定的步履向林登塔爾走去。這次他的聲音真的在顫抖,不是在演戲,他說:“林登塔爾夫人,我請您幫我個大忙。”
她有點兒擔心地笑瞭笑,說:“隻要我力所能及,總是願意幫助同事和朋友的。”
於是他用深沉的催眠般的目光盯著對方的眼睛說:“我必須扮演梅菲斯托。林登塔爾,您能理解我嗎?我必須扮演。”他的認真和急切的態度倒把她嚇瞭一跳,除此之外她還感到激動,因為他的身體同她挨得這麼近,對此她早就不能無動於衷瞭。她嬌滴滴的臉上泛起瞭紅暈,目光低垂,像是一個被人求婚的少女,答應要和父母商量商量似的,低聲柔氣地說:“我一定幫您的忙,我今天就去和他談。”
亨德裡克大大地松瞭一口氣。
第二天上午,國傢劇院院長秘書打電話通知他下午參加新編《浮士德》的排練。他勝利瞭!總理支持瞭他。“我得救瞭!”亨德裡克想。他給林登塔爾送去一大束黃玫瑰,並在美麗的花朵間夾瞭一張卡片,上面工工整整地寫著“謝謝”兩個大字。
排練開始前,穆克院長把他請到辦公室來,亨德裡克幾乎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民族主義詩人用最誠摯的態度對他表示歡迎,這是比亨德裡克那種高雅矜持的態度更高一籌的表演技巧。
“我很高興能欣賞您所扮演的梅菲斯托,”戲劇傢說,冰冷的藍色的眼睛裡閃爍著熱情的光澤,他以男子漢豪邁的氣概握住一個他早想消滅的仇人的雙手,“我像個孩子一樣高興地等待著,看您成功地演出這個永恒的、地地道道的德意志角色。”事情很清楚,自從總理出來支持這位演員以來,院長隻好決定對亨德裡克的態度來個一百八十度的轉變。當然,穆克依然沒有放棄他不可動搖的無情的企圖:決不讓這個討厭的傢夥步步高升。隻要有可能,盡快把他從國傢劇院趕走。但他感到從現在起,最好還是以更隱蔽、更巧妙的方式來同這個宿敵較量一番。穆克先生不想為瞭亨德裡克得罪總理或林登塔爾。他身為普魯士國傢劇院院長,理應同總理和宣傳部長兩者的關系都搞好。
“我們私下說說,”院長的表情充滿同志式的信任,“您能重演梅菲斯托,要感謝我啊!”今天,他的撒克遜土音顯得特別濃重,似乎想以此突出他的一片誠心。“某些人對您有顧慮呀,”他壓低聲音,做瞭一個表示遺憾的鬼臉,“主要是部裡有人有顧慮。親愛的亨德裡克,您要知道,他們擔心,您會把上次導演《浮士德》的精神,一種可以稱得上淡淡的文化佈爾什維克的精神,帶到我們新的排練中來。現在,經過我做工作已把他們的這些顧慮都打消瞭!”院長愉快地把話講完,熱情地拍瞭一下亨德裡克的肩膀。
這一天,總的說來頗為順利,隻有一件事嚇得亨德裡克差點兒靈魂出竅。當他登上排練場的舞臺時,正巧同一個年輕人撞瞭個滿懷。一看,原來是米克拉斯。亨德裡克已有好幾個星期沒再去想他。米克拉斯當然還活著,甚至還被雇用到國傢劇院來演戲。在新排演的《浮士德》裡,他扮演學生。對這次相遇,亨德裡克思想上沒有任何準備。令人激動的事太多,他竟然把小角色的分配工作給忘瞭。現在他大腦裡要想的一個問題是:該如何對待他?這犟小子當然會對他懷恨在心。米克拉斯向他投去惡狠狠的一瞥,這證明他還記著仇呢。他恨他,他什麼也沒有忘記。隻要他樂意,隨時可以傷害他。怎樣才能阻擋他把他們在漢堡藝術劇院爭吵一事透露給林登塔爾呢?隻要米克拉斯想起這點來,亨德裡克也就完瞭。但是他不敢,估計他還不至於把事情搞成那樣。亨德裡克決定:我不把他放在眼裡,要用我的威風鎮住他。隻有這樣,才會使他想到,我現在又得勢瞭,手中握著各種王牌,別人對我無可奈何。亨德裡克夾上單片眼鏡,擺出一副嘲笑的面孔,嗡嗡地帶著鼻音說:“我沒有看錯,這是米克拉斯先生啊!您又來啦!”
米克拉斯一聲不吭,恨得把牙齒咬得咯咯響。當亨德裡克走遠瞭消失在視線裡時,他的臉因仇恨和痛苦而扭曲瞭。他倔強而孤獨地站在舞臺的側面,內心若有所思,但誰也沒有註意到他。此時他正緊握雙拳,眼中充滿晶瑩的淚水。米克拉斯瘦弱的身體簌簌發抖。這形象使人想起街頭巷尾營養不良的野孩子或訓練過度的賣藝人。
也許米克拉斯開始發現自己竟受騙上當,而且上瞭可怕而不可彌補的大當!唉,他或許還沒有到能夠理解這點的程度。但這時他模模糊糊地有瞭些最初的感觸。這種感觸便表現為緊握雙拳和眼淚汪汪。
納粹分子及其“元首”上臺的頭幾個星期裡,米克拉斯仿佛進入瞭天堂。盼望已久的美好而偉大的日子——心靈得到滿足的日子,終於到來瞭!這真叫人歡天喜地!年輕的米克拉斯幸福得嗚嗚哭泣,繼而又手舞足蹈。那幾天真正的歡樂像陽光那樣使他的臉龐豁然發亮,眼睛好像也充滿瞭光芒。
當時人們舉著火把遊行,歡呼“總理、元首、救星”時,他也在街上亂喊亂叫,像瘋子一樣手舞足蹈的,跟著大夥兒如癡似醉,不止一座城市,整個國傢都在狂亂,所有的承諾都將兌現。毫無疑問,一個黃金時代正在到來。德國重新獲得瞭它的威望,社會即將發生變革,重獲新生,整個國傢將成為一個真正的人民的社會。這就是“元首”所無數次允諾過的,是納粹運動的先烈用鮮血換來的。
十四年的恥辱被徹底洗刷瞭。過去的一切都是奮鬥和準備,新的生活現在已經真正開始瞭。今天人們終於可以攜起手來把國傢建設得更加和諧和強大。米克拉斯受國傢劇院雇用,工資少得可憐,這還是黨內某高級幹部對他的照顧。當時,亨德裡克待在巴黎當流亡者,而米克拉斯居然登上堂堂普魯士國傢劇院的舞臺。時勢具有如此巨大的魔力,能使這個年輕人對人生產生種種錯覺,特別是使他對原本失望的事物重新看到瞭希望。
他現在所進入的世界真的是一個更美好的新世界嗎?新世界就沒有舊世界的他所痛恨的種種弊病和種種缺陷瞭嗎?米克拉斯不敢正視這些問題。但是他年輕的臉上時而呈現出在漢堡期間流露出的緊張、悲傷的叛逆表情。當他看到現在有人拍穆克院長的馬屁,而其方式方法比過去“教授”的阿諛奉承還要無恥得多時,這犟小子就會高傲地、惡狠狠地轉過臉去,表示不屑一顧。當宣傳部長光臨劇院時,穆克那副低頭哈腰、趨炎附勢的模樣,顯得多麼誠惶誠恐啊!這一切真令人觸目驚心。納粹的民族主義宣傳傢過去常稱之為“富豪經濟”的社會狀況,現在有增無減,而且形式也更為惡劣、更為放肆。在演員中仍然有“名流”,他們看不起小演員,他們穿著貴重的皮大衣,把時髦的高級轎車一直開進劇院大門。著名的演員已經不是多拉·馬丁,而是洛特·林登塔爾。林登塔爾不是出色的演員,而是某個大人物的情人。為瞭她,米克拉斯險些卷入鬥毆,這事兒離現在有多久瞭呢?他為此丟掉瞭他的工作。然而,這件事林登塔爾不知道,必要時米克拉斯可以向她暗示一下,對此他會感到自豪。他桀驁不馴地噘起嘴唇,擺出一副反抗的面孔,表示沒有把那個貴夫人放在眼裡。
德國重新獲得瞭她的威望。共產黨人及和平主義者被關入集中營,其中一些已被處死。全世界對這一個把暴君當“元首”的民族,開始感到惴惴不安。社會生活的變革遲遲不能實行,社會主義連影子都見不到。“不可能一下子百廢俱興啊!”像米克拉斯這樣的年輕人就是這麼想的,他們過去深信不疑,以致現在也沒有勇氣去承認自己受騙上當,“連我們的‘元首’都對付不瞭,我們大傢都得有耐心。德國蒙受多年恥辱,現在先要恢復元氣。”
米克拉斯總是這麼深信不疑。但是,當他看到排練演員表時,他著實嚇瞭一跳:亨德裡克扮演梅菲斯托。在這裡兩個人狹路相逢,亨德裡克,這個機靈透頂和肆無忌憚的宿敵又出現在面前。他玩世不恭,逆境中總能幸免於難,總能贏得人們的愛戴。“這個亨德裡克”永遠是他的死對頭!為瞭那個女人,米克拉斯險些與他大動幹戈。偏偏那個女人又親自把亨德裡克召喚回來,因為她需要他在服飾華麗的喜劇中做個搭檔。現在又把古典劇的主角交給他去擔當,讓他大出風頭……而米克拉斯能去找林登塔爾,把當時亨德裡克在餐廳裡議論她的話告訴她嗎?!會有人阻攔嗎?值得這樣做嗎?她會相信嗎?他會因此出醜嗎?亨德裡克稱這個林登塔爾是頭蠢母牛,難道他說錯瞭嗎?她不是頭蠢母牛?
米克拉斯把頭轉向暗處,不讓人看到他的淚水。
一小時以後,他不得不去參加亨德裡克扮演梅菲斯托的那場戲的排練。他不得不含垢忍辱地把魔鬼當教授,走上前去說:
我最近剛剛來到貴地,
現在特地誠心誠意來拜訪先生,請求指教,
先生的大名常被人稱道。
學生的聲音顯得沙啞。當學生要回答戴面具魔王的令人迷惑的哲理和挖苦的詭辯時,他的聲音立即變成瞭呻吟:
您的言語真弄得我頭腦昏亂,
好像有磨輪在我腦海裡旋轉。
總理在他的朋友林登塔爾的陪同下,到國傢劇院觀看《浮士德》演出。由於這位大人物姍姍來遲,戲隻好晚一刻鐘開演。他的府上來電話說,他同國防部長開會,一時脫不開身來。可是化裝室裡的演員們都在嘲笑地竊竊私語:這次又是他沒有打扮好。
“他換衣服總要花費一個小時。”扮演瑪甘淚的女演員哧哧地笑。這個演員有一頭令人羨慕的漂亮金發,同事們都非常喜歡她,因此即使她平時稍微放肆一些,但大傢都能接受。當總理和林登塔爾到來的時候,他們會刻意地表現出一種高貴的氣質。隻要包廂裡亮著燈,總理就站在包廂後面。隻有幾個包廂的前幾排的人才能發現他,敬畏地看著他那鑲著金色穗帶的制服,紫色的領子,銀色的袖口。林登塔爾胸部高聳,冠狀頭飾上,鉆石閃亮。一直到帷幕徐徐升起,總理才入座,他還輕輕地嘆瞭口氣,因為他要把他身上的一大堆肥肉塞進狹窄的座椅裡,著實費瞭一番勁兒。
在演序幕天堂時,這位大名鼎鼎的觀眾表現出恭敬的、全神貫註的姿態。《浮士德》這出悲劇的後幾場戲的演出,從開始一直到梅菲斯托化為獅子狗潛入浮士德的書齋為止,都使總理感到太無聊瞭,當浮士德開始他最初的一大段獨白時,有人見到總理打瞭幾個哈欠。“復活節散步”這場戲也沒有引起他的興趣。他對林登塔爾耳語瞭些什麼,也許是對此劇評價不高。然而,當亨德裡克扮演的梅菲斯托一出場,這位巨頭就興奮起來。當浮士德大聲宣佈“這就是獅子狗的原形。浪蕩學生?這種事真笑煞人”時,總理也笑瞭,而且是哈哈大笑,笑聲直達觀眾耳中。這個胖子笑著,身體前傾,把胳膊撐在鋪著紅絲絨的欄桿上。從現在起,他聚精會神地看戲瞭。確切地說,他在觀看亨德裡克輕盈的舞姿、誇張的動作、無恥的表情。
林登塔爾深知他情夫的性格,立即明白,這是一見鐘情。亨德裡克把我的胖子迷住瞭,這點我怎麼會不理解呢。因為這小子也實在太迷人瞭,他穿著黑色戲裝,臉上塗著白粉,既像惡魔又像法國啞劇中的小醜。這使亨德裡克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令人折服。他既詼諧又莊重。他能像舞蹈傢那樣飄飄欲仙,但眼睛有時又發出深沉、兇惡、恐怖的目光。例如,他此刻在朗讀:
所以你們所說的罪孽,破壞,
總之,你們所說的惡,
都是我的拿手傑作。
這時,總理意味深長地點點頭。後來演到學生那場戲,米克拉斯塑造瞭相當呆板和拘謹的形象,這位大人物似乎在看最詼諧的滑稽戲那樣,樂瞭起來。他那股高興勁兒,在演到“萊比錫奧爾巴赫地窖”那場鬧劇時,更是有增無減。亨德裡克惡意歡鬧,唱起《國王和跳蚤》之歌,他為瞭滿足粗俗的酒鬼們,從桌子裡鉆出托考伊甜酒和嘶嘶冒泡沫的香檳酒。這時,總理高興得忘乎所以,在魔女丹房的黑暗中,亨德裡克發出冥王嚴厲而鏗鏘的聲音:
你認識我,骷髏!你這妖婆!
你認識你的主人和宗師!
我這樣痛打,客氣什麼。
我要粉碎你和你的猴崽子!
你對我的紅上衣已不再尊重?
你已認不得我頭上的雞毛?
我曾蒙住我的面孔?
要我把姓名向你通報?
魔女妖婆聽瞭這番話,嚇癱瞭。但臺下的總理卻樂得直拍大腿。惡鬼居然有這樣精彩的自我意識,魔王竟然因自己的臭名而自豪,這使總理感到十分開心。他發出的渾濁的咕咕笑聲,由洛特林登塔爾銀鈴般的笑聲附和著。“魔女的丹房”一幕之後休息。總理要在包廂裡接見演員亨德裡克。
當小柏克來報告這重要的接見消息時,亨德裡克臉色慘白,不得不把眼睛閉上數秒鐘。偉大的時刻已經來到,他要面對面地去覲見“半神”。化裝室裡站在他身邊的安格莉卡給他端來一杯水。他一口氣喝光後,又恢復瞭平靜的心態,然後他勉強笑笑,那笑容是那麼的誘人……他甚至說:“一切稱心如意,一切按計劃進行!”他似乎不屑一顧地去面對這一對他人生具有決定意義的大事。但當他說出這些嘲弄的詞語時,他的嘴唇也失去瞭血色。
亨德裡克步入領導的包廂時,總理正坐在前面,粗胖的手指敲擊著包紅絲絨的欄桿。亨德裡克在門邊站住瞭。“我的心跳得這樣厲害,多可笑啊!”他想。他得鎮靜一下,等候幾秒鐘。之後,林登塔爾看到瞭他,便嬌滴滴地向總理說:“親愛的,請允許我向你介紹我的出類拔萃的同事亨德裡克·赫夫根。”總理轉過身來。亨德裡克聽到他發出的洪亮卻渾濁、刺耳的聲音:“喔,我們的梅菲斯托……”接著是一陣大笑。
亨德裡克在他一生中,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迷惘過。他怕過分激動而丟醜,可越是害怕越激動。在他模模糊糊的視線裡,即便是他的同事林登塔爾,也奇異地發生瞭變化:是因為閃光的首飾,她才有瞭貴族的風貌,還是因為她與她的領主兼保護人之間過分的親近,而有瞭如此的風范?無論如何,對亨德裡克來說,她突然變成一個豐滿、迷人,但多少有點兒恐怖的精靈女王。她的微笑對於亨德裡克來說總是顯露出善良和憨厚,但此時他似乎感到這微笑裡隱藏著奸詐。
亨德裡克膽戰心驚,緊張得哆哆嗦嗦,根本看不清面前又高又胖穿著制服的這個半人半神的傢夥。這位大人物的臉前,恰似蒙瞭一層輕紗——某種神秘的面紗。凡是先知和神靈都會用這種面紗遮擋住臉,以抵擋住凡人戰戰兢兢的目光。隻有一枚勛章亮閃閃地穿透煙靄,令人生畏的膨脹的脖子輪廓鮮明。這時,又響起瞭那嚴厲、渾濁的聲音:“請您過來一點兒,赫夫根先生。”
留在正廳聊天的觀眾開始註意總理包廂裡的那些人。他們竊竊私語,伸長脖子往包廂裡看。總理的任何動作,都逃不過這些觀眾席裡看熱鬧的人的眼睛。大傢看到,總理的面部表情越來越和藹,越來越愉快。你看,他笑瞭。正廳裡的觀眾看瞭既感動又敬畏,這位大人物開懷大笑。林登塔爾也發出一連串花腔女高音似的笑聲。演員亨德裡克一表人才地將自己裹在他的黑色披肩裡,啟齒微笑。在梅菲斯托的臉譜上,這微笑仿佛是勝利的,卻又是痛苦的獰笑。
權貴和藝人之間的交談更趨熱烈。毫無疑問,總理很開心。亨德裡克講的那些精彩的趣聞逸事,難道使總理聽得如癡似醉?正廳裡的觀眾千方百計地想從亨德裡克塗得血紅的嘴唇嚅動時的嘴形,“聽”到幾句話。但梅菲斯托講得很輕柔,隻有那權貴人物才能聽到他精彩的笑話。
亨德裡克以優美的姿態,從鬥篷下舒展著胳膊,使人感到他仿佛長瞭兩隻黑色的翅膀。那權貴還拍瞭拍他的肩膀。大廳裡的觀眾用敬慕的目光看著包廂裡發生的一切,但很快就鴉雀無聲,就像馬戲團在開演驚險節目前音樂戛然而止似的,不尋常的事情發生瞭:
總理站起身來,顯得多麼魁梧和威風凜凜。他向演員亨德裡克伸過手去。可是看上去,與其說是在向他祝賀演出成功,倒不如說是在同他簽訂契約。
大廳裡的觀眾睜大瞭眼睛,豎起瞭耳朵,呆呆地看著包廂裡三個人的一切表情。那裡正在演出一幕特殊的戲劇,引人註目的啞劇,劇目的名稱該是:“演員令君王心醉”。亨德裡克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被人羨慕過,他是多麼走運啊!
當亨德裡克低低地彎下身去,親吻權貴那隻肥大的、毛茸茸的手時,在這些好奇的觀望者中,有誰能猜到他心裡到底在想什麼?僅僅是幸運和驕傲使他顫抖?還是他敏銳地感受到別的使他自己都吃驚的事?實際上他真正感受到的是一種幾乎令人厭惡的心情。
“現在我玷污瞭自己的清白,”這是亨德裡克猝然間的感覺,“現在,我手上已有瞭永遠也洗刷不掉的污點……我已出賣瞭自己……現在,我給自己打下瞭可恥的烙印!”
1.《約翰啟示錄》中的四騎士,分別象征瘟疫、戰士、饑饉和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