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晨,滿城風雨。幾乎人人知道,總理在他的包廂裡接見瞭演員亨德裡克並與他交談瞭二十五分鐘。劇間休息的時間不得不延長,下半場的戲遲遲才啟幕。觀眾們不得不等待,不過他們還是在欣然地待著,因為總理包廂裡的那場戲比《浮士德》還要扣人心弦。
亨德裡克·赫夫根在“海燕”劇團扮演過“同志”,後來被人唾棄,成瞭民族的渣滓——流亡者。如今他竟然在眾目睽睽之下,揚揚得意地與總理並肩坐在一起。梅菲斯托能同這位權貴套近乎,有說有笑。而這位權貴也好幾次拍瞭亨德裡克的肩膀,臨別時還握著亨德裡克的手久久不放。在堂堂國傢劇院大廳裡,觀眾目睹這種使人震動的場面,便嘰嘰喳喳議論開瞭。就在當天晚上,咖啡館、沙龍、報社編輯部,人們熱烈地談論這條爆炸性新聞。
尚在幾個月前,當人們一提到亨德裡克的名字時,不是懷疑,就是幸災樂禍地冷笑,或是遺憾地聳聳肩膀,而如今人們卻帶著一種新的敬畏心情來提及他的名字。權貴的靈光照到瞭他的身上。因為這個不同凡響的空軍軍官剛晉升為將軍,所以他已成為這個極權主義的集權國傢最高領導階層中的人物(總理)。他的地位僅次於“元首”,而“元首”當然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是至高無上的人物。正如天使簇擁著天帝那樣,寵臣簇擁著獨裁者。右邊站著機敏猛禽一般的侏儒人,盡管他身體發育不勻稱,但可是納粹黨內不可小視的人物,他是一個預言傢、贊美傢、奉承傢和宣傳傢。他長著如毒蛇分叉的舌尖,可以機敏地嗅出周圍的動靜,隨時都能炮制出謊言。獨裁者左邊,站著大名鼎鼎的總理。他雙手撐著寶劍,胸前勛章和綬帶閃閃發光。他每天都要換一套盛裝來打扮自己。當寶座右邊的侏儒忙於炮制謊言時,左邊的胖子卻在日復一日地為自己和人民想出令人震驚的新名堂:娛樂招待、審判處決。他獲得的勛章、綬帶及出席各種場合的華麗服裝的數量都在與日俱增,被授予的響亮的頭銜也越來越多。當然,他也搜刮錢財。當他聽到人們講出一些妙語、趣事來議論他崇尚奢華時,他會開心得像豬那樣咕咕地笑起來。有時,他心情不佳,就會把那些膽大包天、敢於議論他的人,統統關起來用鞭子抽打。在大多數情況下,他那猙獰的臉上總會掛上善意的笑容。他覺得能成為輿論的議論對象和受大眾幽默諷刺的人物,這是深得民心的標志,也是他求之不得的。由於他不像自己的競爭對手——宣傳部長那樣能說會道,所以就以揮金如土、窮奢極侈來炫耀於眾。他為自己有如此的名聲和豪華的生活而揚揚得意。他悉心裝飾自己蠢胖的身體。他騎馬狩獵,吃喝玩樂。他派人把世界名畫從博物館偷盜出來,掛在自己的別墅裡。他同富人、顯貴交往,設宴招待親王和貴婦。他心想,不久前自己還窮困潦倒,現在該輪到自己搜刮錢財,美滋滋地撈一把瞭。“我的生活不是賽過神仙瞭嗎?”他常常這樣想。由於他附庸風雅,所以經常去看戲,並陶醉於臺後的驕奢淫逸的圈子。他愉快地坐在用絲絨裝飾的包廂裡,把自己擺著供觀眾欣賞,而觀看演出則心不在焉。
他感到生活已相當闊綽。不過,真正要滿足自己冒險的野心和極端奢侈的欲望,還得等到下一場戰爭爆發以後。在胖子總理看來,戰爭比任何尋歡作樂都更有趣味。像孩子們盼望聖誕節到來那樣,他渴望戰火遍地。他把處心積慮準備戰爭當作自己的主要任務。主管宣傳的那個侏儒(指他的對手宣傳部長),在國外買下瞭數十傢報紙,花瞭數百萬馬克去行賄,其目的就是在全世界五大洲網羅打手和組織間諜網,利用電臺進行肆無忌憚的威脅或恬不知恥地發表和平聲明,而胖子總理所關心的卻是飛機,因為德國迫切需要飛機。其實用謊言搞法西斯毒化宣傳,歸根結底,僅僅是一個軟化心理的過程,況且歐洲各大城市的上空總有一天要毒氣彌漫。胖子總理渴望這天盡快到來。他瘋狂地為此做準備,因而他沒有把全部時間花在看戲或修飾打扮上。
他紋絲不動地站在那兒,兩條粗腿像柱子似的支撐著身軀,還挺起便便大肚,愉快地笑著。“元首”站在胖子總理和忙忙碌碌的宣傳部長之間,襯得這左右兩人也像“領袖”一樣,沐浴在刺眼的陽光下。然而夾在他倆之間的“元首”,似乎對一切都視而不見,他目光呆滯,像個睜眼瞎。“元首”是在窺視自己的內心世界嗎?他是在傾聽自己內心發出的聲音嗎?他又能聽到些什麼呢?在他內心是否永遠發出一個聲音,即宣傳部長及其控制的報刊不厭其煩地喧嚷的聲音:“元首”是上帝的使者,永遠指引我們前進。他的臉,一張浮腫的、小市民的臉,流露出沾沾自喜的表情。這張臉藏不住挑戰或蠱惑人們太久的秘密,這張臉從未被人性的尊嚴所觸動,磨難也沒有使其變得高尚。
讓我們請這位偉大的人物站在奧林帕斯山上的群神之間吧!是誰在簇擁他呢?是一群不可小視的神啊!一群怪誕的群神,在他們面前,一個淒慘的民族對神的頂禮膜拜已經到瞭瘋狂甚至痛苦的地步。敬愛的“元首”交叉雙臂,用冷酷的表情看著拜倒在他腳下的蕓蕓眾生。宣傳部長像烏鴉似的在揚揚自得地誇口。空軍上將(胖子總理)卻在獰笑,什麼事使他這樣興高采烈,又是什麼原因使他如此激動?難道是因為想出瞭新的、從未聽說過的殺人方法?看吧,他慢慢舉起巨大的手臂,這位權貴的目光落在一個人身上。這個不幸的人會被立即帶走、拷打、殺害嗎?不,恰恰相反,他得到瞭恩寵和提攜。這是誰?一個演員?這個優伶以自信的步履輕輕地往前走去。承認吧,他在這個社會裡已如魚得水,因為他具備這個社會需要的種種處世哲學:虛假的尊嚴、歇斯底裡般的狂熱、無謂的玩世不恭、虛偽的阿諛奉承。這位優伶又翹起瞭下巴,他鉆石般的眼睛又閃閃發亮瞭。於是,總理親切地向他張開雙臂,優伶走到瞭群神的身邊。此時此刻他可以沐浴在神的光環之中,他以貴族和侍臣常用的英姿,在肥胖的巨人面前低頭瞭,屈膝瞭。
坐落在帝國總理廣場的亨德裡克的住宅裡,不斷響起電話鈴聲。小柏克拿著筆記本坐在電話旁,把打來電話的人的姓名一一記下。他們是劇院和電影公司的導演,還有演員、評論傢、裁縫以及汽車推銷員,還有要求簽名的人。亨德裡克對他們一概不予理睬。他躺在床上,沉浸在躊躇滿志的歇斯底裡之中。總理親切地邀請他到總理別墅共進晚餐。總理說:“隻邀請瞭少數幾個朋友來。”啊,隻邀請瞭少數幾個朋友!換句話說,亨德裡克已被列為他的親信!想到這兒,他在絲絨床墊和被褥上手舞足蹈。然後用香水灑遍全身,發瘋似的砸爛瞭一隻小花瓶,又把一隻拖鞋向墻上扔去。
他歡呼:“真是難以置信啊!我如今是大人物啦!胖子(總理)讓我變成不可一世的人物啦!”
忽然間,他又滿面愁容,把小柏克喚來,對他說:“小柏克,你聽著,小柏克。”他伸伸懶腰,斜睨瞭小柏克一眼,突然沒頭沒腦地問,“我是個特大的壞蛋嗎?”
柏克藍瑩瑩的雙眸露出莫名其妙的神色。“為什麼成瞭壞蛋?”他問,“為什麼成瞭壞蛋,赫夫根先生?您完全勝利瞭。”
“我完全勝利瞭。”亨德裡克重復說。他眼光閃爍,盯著天花板。他喜笑顏開地慢慢說:“完全勝利瞭……我要好好珍惜這個勝利,我要行善積德。小柏克,這點你相信我嗎?”
小柏克點點頭,表示相信他說的話。
這是亨德裡克·赫夫根的第三次發跡。第一次發跡最有根基,也最有成就感,因為那時他在漢堡戲演得非常精彩,有些夜晚,觀眾從他的演出中得到瞭美的享受,因此感謝他。第二次發跡是在柏林,他挑戰並戰勝瞭“規則”。不過當時的生活節奏快瞭一些,種種跡象表明,緊張的生活損害瞭他的健康。這第三次發跡卻是神話般的傳奇,正如納粹黨的一切行動那樣,是“突如其來”的。不久前,亨德裡克·赫夫根還是個流亡者。昨天,他還是一個多少有點兒受到懷疑的人物。而一夜之間,他已加入到瞭偉人的行列。總理稍一暗示,他就大功告成。
國傢劇院院長立即給亨德裡克大漲工資。他這麼做,也許是出自主動,也許是內心不願意,但不得不奉命辦事。無論如何,在這關鍵時刻,他必須擺出一副真誠、友好的面孔,向這位重新受聘的藝術傢伸出雙手,帶著撒克遜口音熱情地說:“精彩之至,您現在是我們圈子裡的人啦,親愛的亨德裡克。老實說,我十分欽佩您藝術生涯的質的飛躍。您從前是個輕浮的生手,而如今一下子變成瞭十分穩重、出類拔萃的藝術傢啦。”
穆克心中有數,自己剛才把對方吹捧得如此肉麻,對亨德裡克身份、地位的轉變表示充分理解和積極評價,因為他自己也有過類似的經歷。當然,他的“輕浮”,也就是政治上的反動這段歷史,比亨德裡克的罪孽有過之而無不及。在穆克成為“元首”的朋友和納粹文壇上的明星之前,他已是善寫和平主義和革命劇本的著名劇作傢瞭。如今,當他對亨德裡克的轉變表示格外敬佩時,也許想到瞭自己在意氣風發的青年時代在文學上犯下的罪行。他後來放棄瞭備受批判的理論,樹立瞭個人英雄主義的世界觀,經過自我奮鬥,爬上瞭國傢劇院院長的寶座。
此刻,他的目光充滿瞭熱情,他繼續補充道:“此外,我今晚將要把您介紹給宣傳部長先生,他已預先通知要到劇院來視察。”
直到那天晚上亨德裡克才覺得有幸結交瞭這些“半神”,而且事實證明,他能輕而易舉地對付他們,正如他過去能輕而易舉地對付克羅格那樣,比起對付那令人敬畏的“教授”來,那就更不在話下瞭。“他們並不那麼壞。”亨德裡克想著想著,由衷地松瞭一口氣。
動作敏捷的侏儒先生(宣傳部長),是掌握第三帝國龐大宣傳機器的權威人士。他在工人面前喜歡把自己稱為“你們的老博士”。他精力充沛,能言善辯,手下擁有一幫武裝打手,使曾經覺醒的、對納粹分子持懷疑態度的柏林市民無法擺脫控制而重新就范於納粹統治。這個納粹黨的智囊人物正在精心策劃何時舉行火炬遊行,何時對付猶太人,何時找天主教的麻煩。院長說話帶著撒克遜口音,而宣傳部長則帶萊茵地區口音,這使亨德裡克立即產生瞭親切的同鄉情誼。此外,宣傳部長是個身材矮小的機靈鬼,他巧舌如簧,可以說出許許多多迷惑人的新觀念。他談到“革命動力”,“種族生存的神秘規律”,然後也隨便聊瞭聊新聞界的舞會,希望亨德裡克在舞會上表演節目,等等。
隆重的舞會給亨德裡克提供瞭在“半神”圈子內公開露面的初次機會。由於總理姍姍來遲,亨德裡克的光榮使命隻是陪同林登塔爾進入大廳。林登塔爾身穿一件由紫線和銀線交織而成的漂亮的長裙。她的高雅綺麗使在旁的亨德裡克相形見絀。在晚會上,亨德裡克來回周旋,不僅同總理合影,而且在同宣傳部長交談時也被記者拍瞭照。這是宣傳部長親自授意做的。宣傳部長的臉上浮起公眾熟悉的笑容。這笑容對那些數月後將死在他手裡的人來說是同樣的一個德行。當然,他的雙目會情不自禁地迸發出兇惡的火星,因為他仇視自己的冤傢——總理的寵兒亨德裡克。然而宣傳部長畢竟不是感情用事的人。他頭腦冷靜,老謀深算。他認為,如果這個戲子一旦成瞭第三帝國的文化巨頭,那麼把發現這個人才的功勞讓給胖子(總理)一人,未免失策。於是他咬緊牙關,冷笑著站在亨德裡克身邊,面對鏡頭讓人拍照。
多麼一帆風順,多麼稱心如意啊!亨德裡克感到自己是個幸運兒。“恩寵浩蕩,”他思忖著,“這恩寵得來全不費工夫。難道我要拒絕這無限的榮耀嗎?處在我的地位,誰也不會去這麼做。說自己會這樣做的人,準是個騙子、偽君子。在巴黎當流亡者,這對我來說是格格不入的!”他目空一切地想。現在,他又重新過上歡天喜地的生活,有時腦海裡也會閃過往昔的情景,躑躅在巴黎的大街小巷,難以言狀的孤獨和寂寞。一想到這點,他就感到惡心。上帝保佑,時過境遷,而如今周圍又不乏吹捧者瞭。
有個滿頭灰發、鼓著湛藍眼睛的瀟灑人物熱切地跟亨德裡克在交談,他是誰?對瞭,他叫米勒·安德烈埃,曾是某趣聞雜志大名鼎鼎的隨筆作傢。他現在還靠撰寫揭人隱私的文章賺錢嗎?“您曉得嗎?”沒有聽說過吧!那本趣聞雜志已停刊。不過,米勒·安德烈埃還活著,而且影響力越來越大,他還是個趕時髦、會尋樂趣的傢夥。早在一九三一年他就用筆名寫瞭一本名為《忠於領袖》的書。直到他終於公開瞭自己的真面目才引起最高當局的註意。米勒·安德烈埃先生不需要去懷念那本已停刊的雜志,因為他現在已經在國傢宣傳部工作,而且宣傳部付給他很多錢。
這裡,一個矮子手裡拿著筆記本,像揮舞旗子那樣向亨德裡克招手,原來是記者皮埃爾·拉律。他身邊的那些“年輕的共產黨人”已銷聲匿跡,取而代之的是四肢發達、頭腦簡單,卻長得倒英俊的小夥子們。他們身穿雖誘人但恐怖的黨衛隊制服。拉律先生感到納粹高級幹部的慶祝會和招待會比猶太銀行傢的晚會更有趣味。他的事業像繁花盛開。他結交瞭許多朋友:已在國傢秘密警察隊伍中身居要職的可愛的殺人犯;剛從精神病院出來的“教授”,現已當上瞭文化部長;認為法律是自由主義的偏見的法學傢;認為醫道為猶太人的騙術的醫生;鼓吹“種族”為檢驗真理的唯一客觀標準的哲學傢。拉律先生在埃斯帕拉納達飯店設晚宴招待這些新貴。不錯,納粹分子高度評價瞭他的盛情好客和和善、溫柔的性格,甚至叫他到各國大使館去搞陰謀活動,然後允許他在集會上發表演講,以此作為回報。當這個皮包骨頭的傢夥登上講臺開始尖聲演講,代表“真正的法國對第三帝國”表示深刻的諒解時,全場哄然大笑,後來立即斂聲屏息,因為他們的“老博士”宣傳部長在這期間勃然大怒,當即命令大傢保持肅靜。爾後,皮埃爾·拉律提議對失去的黨羽、新德國遇難烈士霍斯特·威塞爾2唱起熱情洋溢的頌歌,並且聲稱他是德法兩大民族永久和平的奠基人。
拉律先生重見名優亨德裡克,高興得幾乎要撲到對方的懷裡去。“啊,啊,親愛的朋友,今日相會,真是榮幸之至。”他們彼此握手,會心地相視而笑。對於拉律來說生活在如今的德國,不就是賞心的樂事嗎?拉律的“新歡”,穿瞭貼身的黨衛隊制服,不是比那些骯臟的“年輕的共產黨人”漂亮得多嗎?“晚安!親愛的,我實在太激動瞭。‘元首’萬歲!今晚我立即向巴黎發消息,說明柏林洋溢著快樂的和平氣氛。在這裡,誰都沒有邪惡的侵略法國的念頭。林登塔爾的相貌多麼迷人,瞧,伊裡希博士來瞭,幹杯!”
伊裡希博士走瞭過來,他們彼此長時間握手。看來,伊裡希的情緒也極佳,這是理所當然的:最初,他同納粹政權的關系頗為緊張,後來日趨緩和。“您好,伊裡希,身體好嗎?您是我的老觀眾!”亨德裡克和伊裡希酷似一對市府元老,他們和善地相視而笑。現在,他倆又可以毫不忸怩地在公開場合拋頭露面瞭。他們不再需要相互客套,各自不再感到羞愧。事情的成功,能為一切卑鄙無恥的人提供雄辯的證據,使他們忘卻一切羞恥。
拉律、伊裡希、米勒·安德烈埃和亨德裡克等四人忽而一齊彎腰,向同一方向深深致意。因為此時總理摟著他的林登塔爾跳著華爾茲舞,一圈一圈地轉瞭過來,並在向他們打招呼。
亨德裡克和林登塔爾的關系,變得更密切更熱乎瞭。他倆演出的喜劇《心》獲得瞭巨大成功。林登塔爾原先對柏林報紙就其藝術的嚴謹性過分擔心,後來證明是不必要的。相反,對她的一切評論不乏溢美之詞,諸如“女性的美”“質樸”“她的表演具有真正的德意志的內涵感情”。至於林登塔爾為什麼總是那麼可笑地翹起小拇指,這樣的討厭問題誰也沒有提出過。相反,伊裡希博士的長篇大論中倒發表瞭這樣的見解:洛特·林登塔爾是“新德國真正代表人類的女演員”。
“無論如何,亨德裡克,您看,這我首先要歸功於您,”善良的金發女郎說,“沒有您全力的、友好的配合,我決不會取得這樣輝煌的成就。”亨德裡克嘴裡沒有說,可心裡想,她輝煌的成就首先要歸功於那個大胖子空軍上將(總理)。
亨德裡克和林登塔爾搭檔,在漢堡、科隆、法蘭克福和慕尼黑等大城市演出喜劇《心》。亨德裡克以“新德國真正代表人類的女演員”的夥伴身份,在全國演出。在火車上漫長的旅途中,他倆親切交談。林登塔爾向亨德裡克披露瞭自己的內心世界,她總是認為這樣做是有益的。林登塔爾既談她的幸福,也談她的苦悶。她的那位大胖子總理經常發脾氣……“您能猜到有時我需要忍耐到什麼程度嗎?”林登塔爾說。不過,她又擔保說,胖子基本上是個好人,“不管敵人怎樣議論他,從本質上說,他是善良的化身啊!而且多麼富有浪漫色彩啊!”林登塔爾眼淚汪汪地敘述她那位胖子總理有時半夜起來,腰圍熊皮,系上閃亮的寶劍,站在亡妻像前悼念的情景。“當然,她是瑞典人,”林登塔爾說,仿佛這句話說明瞭一切,“她是北歐人,當我丈夫在慕尼黑暴動中受傷時,是她用汽車把他送到意大利去的。我丈夫懷念他的前妻,我當然理解,況且他秉性十分浪漫。不過,現在終於有瞭我……”林登塔爾補充瞭一句,禁不住帶點兒憂傷的口吻。
演員亨德裡克能夠參加“群神”私生活方面的某些活動。晚上演完戲以後,他到動物園大街林登塔爾華麗的住宅去,同她下棋打牌。有時,總理會事先不通知,突然大聲喧嘩著走進房間。總理給人的印象是,似乎他是脾氣最好的人。從他身上怎能看得出他幹完瞭恐怖的勾當,正在考慮明天的毒計呢?他同林登塔爾說說笑笑,喝紅葡萄酒,伸出肥大的雙腿,舒舒筋骨。他和亨德裡克談瞭些正經事,最後談到瞭梅菲斯托。
“通過您的表演,我才真正理解瞭梅菲斯托那傢夥,親愛的,”總理說,“他真是個瞭不起的傢夥啊!我們大傢不都是有點兒像他嗎?我指的是,每個正直的德國人身上都應有一點梅菲斯托的氣質,有一點狡猾和兇殘的性格。如果我們除瞭浮士德的靈魂以外,什麼也沒有,那麼我們會向何處去呢?那我們就成瞭敵人可以輕易打敗的對手瞭!不,不,梅菲斯托也是德國的民族英雄,隻是不要向外人去講這點。”
亨德裡克利用他在林登塔爾傢裡晚上親密相會的機會,要求他的守護神——藝術上的摯友和飛行中隊首長——滿足他內心的願望。例如,他心血來潮想在國傢劇院的舞臺上扮演普魯士腓特烈大帝,這是他癡迷的人物。“我總不能老演花花公子和罪犯啊!”他孩子氣地繃著臉向胖總理說,“我總演這些反面角色,觀眾已經開始把我當壞人瞭。我需要演一個偉大的愛國者角色。我們的朋友穆克寫的那個歌頌老弗裡茨的蹩腳劇本倒挺合適。我正求之不得。”這點總理不同意,理由是亨德裡克同霍亨佐倫皇室的那個著名人物的體型和外貌相差太遠。亨德裡克則堅持他有愛國熱忱。不過他得到瞭洛特·林登塔爾的支持。“我可以化裝啊!”他大聲說,“我平生已完成瞭非同小可的大事,化裝成老弗裡茨就更不在話下瞭。”
總理充分信任他這個寵兒的化裝技術。他下令讓亨德裡克演老弗裡茨。穆克早已安排瞭別人演這個角色。當他接到命令時,開頭恨得直咬牙,後來馬上握著亨德裡克的雙手,用撒克遜口音表示贊同並祝賀。亨德裡克被授命扮演普魯士國王,他粘上假鼻子,拄著拐杖走路,說話聲音沙啞。伊裡希博士評論道:亨德裡克已逐步成長為新帝國具有代表性的演員。皮埃爾·拉律在巴黎一傢法西斯雜志發表通訊文章說,柏林劇院日臻完美,這是在過去推行妥協政策的可恥的十四年中絕不可能辦到的事。
這些小事都已不足掛齒。亨德裡克正向他那位聲勢煊赫的保護人提出瞭更高的要求。在一個歡樂的夜晚,林登塔爾調制瞭雞尾酒水果賓治,總理講完他的戰爭生活之後,亨德裡克決定拋出他那不光彩的歷史。這是他的一次重大的懺悔,權貴聽後原諒瞭他的過去。“我是個藝術傢!”亨德裡克大聲宣佈,眼裡燃著烈火,激動得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像一陣颶風刮過室內,“如同每個藝術傢一樣,我也幹過一些蠢事。”他突然佇立不動,腦袋向後仰,雙臂稍稍張開,用悲愴的聲音說:“您可以把我處決瞭,總理先生,我什麼都坦白交代瞭。”
他的確坦白交代瞭,說明自己受到過佈爾什維克反動思潮的毒害,和“左派”眉來眼去。“這是搞藝術的人一時偏激啊!”他在痛苦中還帶著驕矜解釋說,“您也可以管它叫藝術傢的蠢事!”
當然,總理早已掌握瞭關於亨德裡克的材料,對他瞭解得很清楚,但從未對他見怪。總理在全國采用鐵血政策,殺人如麻。可是對周圍親近的人,這位大人物倒是挺寬宏大量的。“嘿!隻要是人,孰能無過?”他說,“何況當時又是亂世啊!”
亨德裡克並不就此罷休。他又對總理說:“還有別的優秀的藝術傢,也像我幹瞭同樣的蠢事。他們同樣需要悔過自新,希望您也能寬宏大量,饒恕他們。總理先生,您看,這些問題一直使我揪心。我要在您面前為一個人求情,總理先生,我為烏爾裡希斯求情。他是我的同事,我可以擔保,他已悔過自新瞭。曾經傳說他死瞭,實際上他還活著。他應該恢復自由。”這時,亨德裡克以無比動人的姿態,伸出雙手,高高舉起。
洛特·林登塔爾聽到此處已嚇得縮成一團。總理甕聲甕氣地說:“烏爾裡希斯……這是誰?”後來,他記起烏爾裡希斯是共產黨政治諷刺劇團“海燕”的負責人。“可是,他實在是個大混蛋啊!”總理有點兒生氣地說。
“哎,他可不是壞蛋!”亨德裡克發誓。他要求總理不要聽信讒言。他承認,烏爾裡希斯有點兒輕率,不夠檢點自己,但絕對不是壞人,再說,烏爾裡希斯已經悔過自新。“他完全脫胎換骨瞭。”亨德裡克還在做辯護,雖然他數月以來同烏爾裡希斯已經沒有任何聯系瞭。
在這個棘手的問題上,終於因洛特·林登塔爾助瞭一臂之力,最後總理被說動瞭,答應作如下令人難以置信的處理:釋放烏爾裡希斯,他今後可以在國傢劇院擔任小配角。亨德裡克和林登塔爾齊心協力辦成瞭這件似乎不可能的事。
但烏爾裡希斯談到劇院安排時說:“我不打算這樣做。我討厭從劊子手手裡得到赦免,扮演悔過自新的角色。我此時真的感到惡心。”
此刻,亨德裡克需要對他的老朋友進行革命策略的教育。“但是,奧托,”他大聲說,“你似乎缺乏理智,不能很好地把握時局!這種世道,不靠機智和偽裝能混得下去嗎?你就跟我學吧!”
“這點我清楚,”烏爾裡希斯和善而憂慮地說,“你比我機靈,要我幹這種事,比死還難。”
亨德裡克卻振振有詞:“這就要求你勉為其難。我也是違心地在幹這些事呀!”他現身說法,向朋友闡明,自己付出瞭多大的代價才做到自我克制,跟狼在一起就得學狼叫,這是多麼痛苦啊。“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解釋道,“我們要是老待在虎穴之外,那除瞭罵娘,將一事無成。我已經進入瞭虎穴,而且我已經做瞭不可能做的事情。”亨德裡克以此暗示,是他想方設法把烏爾裡希斯營救出來的。“隻要你得到國傢劇院的雇用,就可以重新接上老關系,這比你躲起來搞政治活動要好得多。”這番說教似乎使烏爾裡希斯開瞭竅,他點瞭點頭。
“而且,你不演戲靠什麼養活自己呢?”亨德裡克的話裡帶點兒諷刺的口吻,“難道你還想重新經營海燕劇團?”
在帝國總理廣場亨德裡克寓所的隔壁,亨德裡克為幾天前重新獲得自由的朋友租瞭個小房間。“如果讓你住在我這屋子裡,這就太不謹慎瞭,”他說,“對咱倆都不利。”
烏爾裡希斯對此表示贊同:“你覺得怎麼好就怎麼辦吧!”烏爾裡希斯的目光顯得黯然神傷,他憔悴多瞭。他經常因疼痛而呻吟,“腰腎出瞭問題,他們把我打得太厲害瞭。”
亨德裡克出於好奇想瞭解詳情時,烏爾裡希斯擺擺手,表示不願再說瞭。他不願意重提在集中營裡的遭遇。後來,他雖然也透露瞭某些具體細節,但一說出口就立即感到羞恥、後悔,認為自己不該講。當他和亨德裡克在格魯內瓦爾德公園散步時,他指著一棵樹說:“也是這樣一棵樹,他們命令我爬上去。爬上樹已經夠艱難的,但當我騎在樹枝上時,他們就向我扔石頭,有一塊擊中我的前額,你瞧,這裡還留下瞭傷疤。我在樹上必須喊一百遍:我是一隻共產黨蠢豬。當我熬到最後從樹上下來時,等待我的又是鞭子。”
烏爾裡希斯受雇來國傢劇院當演員,這也許是由於他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神經麻木瞭,也許是因為亨德裡克把他說服瞭。亨德裡克現在揚揚得意。“我拯救瞭一個人,”他自豪地想,“這是善行。”他以此來安撫自己還未完全喪盡的良心。可是,話還要說回來,使他積德行善的不完全是良心,而且還出於另一種感覺——害怕。他如今所積極參與的全部勾當能天長地久嗎?將來有一天會不會變天,一旦變天,報應會不會落到自己頭上?在這種形勢下,給自己留下一條後路不僅有利,而且必要。為烏爾裡希斯幫點兒忙,意味著為自己留一條生路。亨德裡克為此感到心裡踏實瞭。
看來已萬事如意瞭,這下亨德裡克可以滿足瞭。但並非如此,因為還有一件事使他煩心。他不知該怎樣甩掉朱麗葉。
說穿瞭,他根本不想擺脫朱麗葉。按他的心願,他要永遠占有她,因為他還在迷戀她。也許,他過去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熱烈地醉心於她。他知道,別的女人都代替不瞭她。但他不敢去看望朱麗葉。這太冒風險瞭。雖然穆克院長總是帶著撒克遜口音親切地同他說話,宣傳部長和他一起照相,但是他們都很可能派特務監視自己——必須提防這點。他們一旦探聽到自己和黑種女人亂搞,還讓她用鞭子抽打自己,那一切都完瞭。同黑種女人胡來,其嚴重性不亞於同猶太女人廝混。這正是現在被人們普遍當作“種族褻瀆”而嚴加批判的行為。因為“元首”需要士兵,所以德國男子應和金發女郎生孩子。他再也不能到特巴佈公主朱麗葉那裡去上舞蹈課瞭,本來那是很開心的時刻。一個潔身自好、一心念及民族利益的人是決不會去做這種事的。亨德裡克也不敢這麼幹瞭。
在一段時間內,亨德裡克寄希望於朱麗葉不會打聽到他在柏林的消息。但是,實際上她在亨德裡克到達柏林的當天,就已獲悉。朱麗葉耐心等待他找上門來。當亨德裡克長時間不露面時,朱麗葉就主動給他打瞭電話。亨德裡克讓柏克在電話中告訴她自己不在傢。這下把朱麗葉激怒瞭,她再次打電話,並威脅說,她要親自登門造訪。天哪,亨德裡克該怎麼辦呢?給朱麗葉寫信,他認為這顯得很不明智,因為朱麗葉很可能利用信件進行訛詐。最後,他約朱麗葉到一傢幽靜的咖啡館見面。這是他曾同評論傢伊裡希進行過巧妙會晤的地方。
朱麗葉準時到達咖啡館,這次她沒有穿綠靴子和短夾克,而是穿瞭一身異常樸素的灰衣服。她哭過瞭,眼睛又紅又腫。剛果國王的女兒特巴佈公主朱麗葉為她那白種情郎的忘恩負義傷心得眼淚都流盡瞭。亨德裡克想她是由於憤怒而哭的。他很難相信,朱麗葉這個人除瞭憤怒、貪婪及淫蕩以外,還會有其他感情。
“你打算把我甩瞭!”“黑色維納斯”朱麗葉說,聰穎的雙眸上,眼簾低低垂下。
亨德裡克謹慎而懇切地向朱麗葉說明形勢,像慈父一般關心她的前途,用溫柔的語氣勸她盡快動身到巴黎去。在那裡,她可以繼續當舞蹈演員。他答應每月給她寄錢。伴著誘惑的微笑,他把一張大面額的鈔票放在她面前的桌上。
“可是,我不想到巴黎去,”特巴佈公主朱麗葉執拗地說,“我父親是個德國人,我認為自己也完全是德國人。我也有金發,是真的,不是染的。還有,我連一句法語也不懂,在巴黎該怎麼辦呢?”
亨德裡克對朱麗葉的這種愛國熱忱感到好笑。這又使朱麗葉怒不可遏。她圓睜那野性畢露的雙眼,兩個眼珠滴溜溜地轉動著。“我會叫你笑不出來的。”朱麗葉沖著他直吼。她舉起黝黑粗糙的雙手,向他伸過去,好像要給他看那白色的掌心。亨德裡克害怕地環顧四周,看看那個女招待是否在旁邊,因為朱麗葉在哭哭啼啼地大聲埋怨和責備他。
“對任何事情,你從來不認真。”她用痛苦和憤怒的聲音在哭喊,“在這世界上,你為瞭自己骯臟的前途,對其他的一切都無所謂,而且是絕對無所謂!你從來不把我放在心上,也沒有把你的政治主張放在心上,你一直對我說假話!如果你真的站在共產黨一邊,你現在還會同槍斃共產黨人的劊子手相處得這樣好嗎?”
亨德裡克臉色蒼白,像塊桌佈。他站起來說:“夠瞭!”朱麗葉卻哈哈大笑,笑聲響徹整個咖啡館,幸而周圍無人,這幫瞭亨德裡克的大忙。“夠瞭!!”朱麗葉學著他的腔調說,同時憤怒地露出她的牙齒,“夠瞭!不錯,對你確實是夠瞭!可是多少年來,我雖不樂意,卻偏偏要扮演一個野女人的角色,而現在你頓時想當男子漢大丈夫!夠瞭,夠瞭,不錯,你現在再也不需要我瞭……也許現在全國挨打的人太多瞭?是不是已經有人代替我來為你付出心血?!呸,你這個無賴!一個卑鄙的無賴!”
朱麗葉用手捂著臉,身子因嗚咽而抽動著。“我能理解,你的妻子——那個巴爾巴拉為什麼在你身邊待不下去瞭,”她從淚水漣漣的指縫中蹦出話來,“我仔細看過她,她嫁給你,真是鮮花插在瞭牛糞上……”
亨德裡克已經走到瞭門邊,那張鈔票還留在朱麗葉面前的桌子上。
但特巴佈公主朱麗葉可不會這麼輕易地讓人甩掉,她決不讓步。她十分清楚,這次她隻要一讓步,就永遠失去瞭他——她的亨德裡克,她的白人奴隸,她的主子,她的海因茨。除瞭他,朱麗葉再也沒有別的依靠瞭。當亨德裡克和上層階級小姐巴爾巴拉結婚時,朱麗葉還是對自己充滿瞭信心,毫無畏懼。她知道:亨德裡克會回到她——他的“黑色維納斯”身邊來的。可如今情況今非昔比,如今關系到亨德裡克的前程,亨德裡克要把她打發到巴黎去。她過去名叫馬滕斯,如果她父親不因瘧疾死在剛果河畔,今天準是一個聲名赫赫的納粹分子。
可憐的黑色女郎朱麗葉通過寫信、打電話繼續給亨德裡克制造麻煩,使他惴惴不安。後來她到劇院門前去窺視,等他演完戲離開劇院時——幸而隻有他一個人——她就閃電似的出現在他面前,穿著綠靴子和短裙,胸脯高高聳起,齜著閃閃發亮的牙齒。亨德裡克嚇得直揮胳膊,像要趕走魔鬼似的。他三步並作兩步,急急忙忙奔向他的奔馳小轎車。朱麗葉在他後面發出刺耳的笑聲。等他坐進汽車並開動後,朱麗葉喊道:“我還要回來!從現在起,我每晚都要來!”她幸災樂禍地威脅他。她瘋瞭,也許是由於對他的背叛行為感到痛心和失望,也許是她喝醉瞭。她把紅鞭子握在手裡,那可是她同亨德裡克的聯系紐帶啊。
這種可怕場面不能再重復瞭。亨德裡克隻好去求他的胖子恩人——總理,幫助他擺脫困境。除此以外,別無他法,隻有總理才能解救他。不過,這可是個冒風險的玩意兒。那個當權派會失去耐心,收回對他的全部恩寵的。但亨德裡克必須采取果斷措施,不然免不瞭要當場出醜。
亨德裡克要求謁見總理,並向他再次作全面懺悔。總理對這位寵兒過於淫蕩的行為和由此產生的尷尬險境感到意外。不過,他也覺得十分有趣,所以大加諒解。“我們不是純潔的天使。”總理說。亨德裡克真心地被這種寬宏大量的氣度所感動。“一個黑色女郎在國傢劇院門前揮舞鞭子,”總理開心得咯咯直笑,“真是妙不可言!那我們該怎麼辦?要讓這女人從那裡消失,就這樣……”
亨德裡克並不想把特巴佈公主朱麗葉處死,因此輕聲地請求:“不要過分傷害她!”“噢,噢,”總理用手指威脅亨德裡克,揶揄地說,“您似乎和那美人還藕斷絲連哪!您被她徹底征服瞭吧!交給我去辦吧!”他慈祥地安慰亨德裡克。
就在當天,兩個彬彬有禮但又態度強硬的漢子,出現在不幸的朱麗葉面前,通知她已經被捕。特巴佈公主朱麗葉尖聲叫道:“這是為什麼?”這兩個漢子用強硬的語氣輕聲命令:“跟我們走!”她隻好嗚咽地申訴:“我可沒有幹壞事……”
屋子前停著一輛囚車。兩個漢子陰險地但有禮貌地請朱麗葉上車。汽車行駛瞭好久。朱麗葉又哭又鬧,要求知道把她帶到哪裡去。沒有人理她,於是她就大聲喊叫。但當她感到自己的胳膊被押送者用一隻鐵腕緊緊抓得發痛時,就一聲不吭瞭。她知道,辯解申訴都已無濟於事,繼續叫喊甚至會斷送自己的性命。即使不叫,她的命也同樣是完瞭,亨德裡克動用一切國傢力量來對付她,要把這個手無寸鐵的女人從他前進的路上除掉……她的雙眸因恐怖而圓睜,像失明者一樣,目光呆滯地盯著前面。
緊接著她沉默瞭幾天,是十天吧,或是十四天,或許隻有六天。兩個漢子把她關在一間昏暗的屋子裡。她弄不清,這間牢房是設在哪一幢建築物裡。誰也沒有告訴她此刻身在何處,以及為什麼要把她關進這裡,在這裡要待多久?她再也不問瞭。一個穿藍裙子的女人默默地一日三餐給她送一點兒吃的。朱麗葉有時哭泣,但大部分時間都是一動不動地坐著,凝視著墻。她期待著這一天的到來:門打開瞭,走進一個人來,押著她踏上人生的最後的旅途——無法想象的、苦澀的,然而卻可得到解脫的死亡之途。
一天夜裡,她被人從沉睡中叫醒。她感到時候到瞭,死亡已經降臨,她像卸去沉重的包袱那樣松瞭口氣。沒想到站在她面前的不是穿制服的殺人劊子手,而是亨德裡克。
他臉色慘白,太陽穴不停地跳動,不難看出,他非常緊張。朱麗葉看著他,像是見到瞭鬼似的。
“見到我,你高興嗎?”他低聲問。
特巴佈公主朱麗葉沒有回答,隻是盯著他看。
“你不作聲。”他苦惱地說,那寶石般的眼睛迷人地瞧著她。接著他用哀憐的聲音委婉地補充說:“親愛的,這個時刻終於到來瞭,我很高興你獲得自由瞭。”他說著,用雙臂做瞭一個優美的動作。
特巴佈公主朱麗葉依然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看。這時,亨德裡克告訴她必須立即去巴黎……一切都安排好瞭。護照上已有瞭法國的簽證,行李已搬上瞭火車。在巴黎,她每月月底可以到指定地點取錢。
“不過,這個巨大的恩賜有個附帶條件。”救星亨德裡克說,同時他甜蜜的眼神也突然變得嚴厲起來瞭,“這個條件就是你必須保持沉默!你要是不能守口如瓶,”他轉而用粗暴的聲音說,“那麼你就自取滅亡。即使在巴黎,你也逃不出同樣的命運。親愛的,你能答應我保持沉默嗎?”這時,他的聲音變得那麼懇切,他溫存地俯向受他迫害的朱麗葉。朱麗葉沒有反抗。這些天來,昏暗的牢房生活已摧殘瞭她的反抗意志。她不作聲地點點頭。
“你變得懂事瞭。”亨德裡克說,松瞭一口氣,微微一笑。他想:“我的強硬措施終於迫使她就范瞭,我可以不再怕她瞭。但,我將永遠失去她,多可惜,可惜極瞭……”
特巴佈公主朱麗葉動身走瞭。亨德裡克壓在心上的一塊石頭落瞭地。他那福星高照的天空上,陰霾已經散去。不會再有電話來打擾他的睡眠。然而,他感到的僅僅是松一口氣……
朱麗葉從他的生活中消失瞭,巴爾巴拉也從他的生活中離去瞭,他向這兩個女人發過誓,要永遠愛她們。他不是稱巴爾巴拉為“善良的天使”嗎?“鮮花插在牛糞上。”這是特巴佈公主朱麗葉的評語。“黑色野女人,她對我能瞭解多少,她能懂得我內心的復雜變化嗎?”亨德裡克暗暗為自己辯解。但他在內心並不能輕易地翻過這一頁。有時他覺得有愧,也許由於捫心自問,也許由於昏暗的牢房裡朱麗葉充滿痛苦的譴責目光曾逼視過他。現在,他失去瞭朱麗葉,把她甩掉瞭,他終於背叛瞭她。有時,他對自己的“黑色維納斯”又情不自禁地認真思念起來。亨德裡克曾把她當作感情麻木的下流的玩物而蹂躪過,從她的肉體裡汲取過新的活力。他把朱麗葉當作偶像,熱情地歌頌:“美神何處來?遙遠的天際,深邃的地獄?”他在銷魂時曾向朱麗葉喊道:“你踏過被你嘲笑的屍體。”也許她根本不是兇神。從白色恐怖的白晝冷光中看去,“踩在屍體上前行”不是她的人性規則。如今她動身到國外的另一個城市去瞭,從此她將踽踽獨行,想到這裡他不禁淒然淚下。這是為什麼呢?這難道是因為能讓另一個人踩著屍體過活?
“這傢夥踩著屍體往上爬。”這是犟小子米克拉斯在評價他的同事亨德裡克·赫夫根時經常愛說的一句話。叛逆小子米克拉斯講話隨便,根本不考慮他的死對頭已受到總理和大明星林登塔爾的特殊保護。他毫無顧忌,不但辱罵亨德裡克,而且還罵到地位比亨德裡克高得多的那些老爺們的頭上去瞭。難道他不知道信口胡說會帶來什麼災難嗎?他是明知故罵嗎?他是真的豁出去瞭嗎?他真的對一切都無所謂瞭嗎?
他的表情已流露出這種情緒和決心。過去在漢堡時,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疾首蹙額,因為當時他心中還抱著希望和信念,現在一切都破滅瞭。他到處說:“他媽的,全是胡扯!我們受騙瞭,‘元首’隻想到自己摟權,對別的什麼也不關心。他上臺以來,德國有什麼改進?闊佬們日益猖獗。他們一面大發其財,一面高唱愛國論調——這是唯一不同於過去的。陰謀傢始終霸占在臺上。”米克拉斯影射亨德裡克。
“一個正直的德國人橫遭慘死,無人過問,”他憤怒而痛苦地說,“瞧瞧那個胖子吧,他穿著燙金制服,坐著高級小轎車到處出風頭!那個‘元首’也好不瞭多少,這點現在才真相大白!不然,‘元首’對一切壞事會容忍到今天嗎?壞事層出不窮啊!黨還在幼小的時候,我們為黨出過力、賣過命,現在黨讓我們靠邊站。像亨德裡克這樣一個文化界老佈爾什維克反而紅得發紫……”
犟小子米克拉斯毫無顧忌地當眾發牢騷。難怪國傢劇院裡的人開始躲著他。一天院長把他叫到辦公室,對他進行訓斥。“我知道,您入黨多年,”穆克說,“所以,您更應該遵紀守法,在政治上我們要對您提出特別嚴格的要求。”
米克拉斯顯得非常固執,他低下緊繃著的前額,翹起他不健康的紅色嘴唇,用沙啞的聲音低低地說:“我要求退黨。”
穆克生氣地轉過身去,背對著這個年輕演員,米克拉斯猛咳瞭一陣子,他瘦弱的身子隨之而劇烈抖動。他臉色灰白,頰下又顯出瞭黑坑坑,一雙明眸發射出兇光。院長雖生氣,但不無驚奇和同情地看著這個青年人的背影離去。“他完瞭!”穆克心想。
是的,窮小子米克拉斯,你完蛋瞭!為瞭信念,你浪費瞭青春,耗盡瞭精力,幾經磨難,如今你身上還剩下些什麼?剩下的隻是仇恨、痛苦的絕望和行將毀滅自己的瘋狂欲望。你太孤單,太虛弱,年輕的米克拉斯。你沒有保護神。你曾熱愛過的政權是殘酷的,它容不得一點兒批評,反抗者的下場就是粉身碎骨。
會有人為你的慘死,為你巨大而灼熱的希望無情地遭到破滅,而灑一掬同情之淚嗎?要是會有,那又會是誰呢?你總是孑然一身,孤軍奮戰。
自從你母親改嫁以後,你再也沒有給她寫過信。你父親早已過世,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陣亡瞭。如今,誰會為你灑下一掬同情之淚呢?誰來把白佈蒙在你的臉上,哀悼你白白浪費掉的青春,哀悼你悲慘的死亡?讓我們把你的眼睛合上吧!你不需要再睜著這圓圓的眼睛,望著蒼穹,進行無聲的抗議和無言的譴責瞭。你死瞭,你現在是個寬厚的可憐的孩子。是殘酷的生活使你落得這種下場的嗎?如果真是這樣,那麼也許你會原諒我們——你的敵人,隻有我們才是唯一的在你的屍體前默哀的人。
你的命運已經結束,人生匆匆。是你自己向命運發出瞭最後的挑戰,結果招來瞭死神。如果不是你遭到厄運,你肯定會把其他年輕人——那些比你更無知、更幼稚的青年——聚集在你的身邊,一起玩同盟者遊戲。
他們出賣瞭一切。當然,他們必須這樣做。終於在一天凌晨,身穿制服的小夥子們闖進你的屋子(過去你和他們打過交道,他們是你的老相識),要你坐進樓下等著你的那輛汽車。你沒有做多長時間的反抗。他們用車把你送到離城市數裡以外的郊區的一座樹林裡。清晨涼氣襲人,你冷得瑟瑟發抖,但這些老夥伴不會給你一條毛毯或一件大衣讓你禦寒。汽車停瞭,他們命令你下車到樹林裡去散散步。你再次聞到芳草的氣息,晨風吹拂你的前額,你挺直瞭腰板。也許坐在車子裡的人,對你此刻的驕傲神態感到驚奇,但他們見到的不是臉而是背。而後,槍聲響瞭。
數周以前,他們就禁止米克拉斯登臺演出瞭。現在,他們通知國傢劇院,說他遇到瞭車禍,大傢聽後都信以為真,誰也不會去追究事實真相。林登塔爾小姐說:“年紀輕輕就夭折瞭,真可惜!不過,我對他從來沒有過特殊的好感。他的模樣看瞭叫人害怕,亨德裡克,你沒有感到這點嗎?他的眼睛兇光畢露……”
這次,亨德裡克沒有理睬他那位有錢有勢的女朋友的問話。一想到年輕的犟小子米克拉斯的臉,他就感到不寒而栗。不管是歡迎還是不歡迎,米克拉斯的臉就出現在亨德裡克面前。在昏暗的走廊裡,他清清楚楚地看到瞭米克拉斯站在他面前,特別是那張慘白的臉顯得格外清晰:雙目緊閉,額角發亮,倔強地向前翹起的嘴唇在翕動。
他在說什麼呢?亨德裡克轉身拔腿就跑。白天繁忙的活動拯救瞭他不安的靈魂,這樣他可以不去聽關於米克拉斯的噩耗。噩耗使他見到一張冷冰冰的、因死而楚楚動人的面孔。
1.奧林帕斯山,希臘山名,相傳為眾神居住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