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克萊爾總是挑對著墻的位子,可今晚我們恰恰調換瞭過來。就在餐廳主管為我們拉開椅子、她已經自動地要坐向隻能看到花園裡面的位子時,我說道:“不,今天你坐一次朝門的位子。”
一般我坐的位子是背朝花園(或者靠墻,或者靠開放式廚房),原因很簡單,我希望一切盡在掌握。克萊爾總是舍己為我。她知道,墻上和花園裡沒有我關心的對象,相比之下,我更樂於觀察他人。
“坐呀,”當餐廳主管手扶著朝向餐廳內部的椅子的靠背,等待我的妻子入座時,她說道,“你不是一直喜歡坐那兒的嗎?”
克萊爾並不僅僅是為我犧牲,她有種內心的平靜或富足,這使得一面墻或開放式廚房就能讓她滿足。或者像這裡一樣:幾條鋪著石子路的草帶,一個四方的池塘和窗戶另一邊一片從地面延伸至玻璃頂罩的矮樹叢;更遠處一定還佇立著幾棵樹,隻不過由於夜幕的降臨和玻璃的反光而無法看清。
“今晚不要。”我說。我本想加上一句“今晚我隻想看你”,可我不想大聲地說出來,何況是在這個穿條紋的三件套西裝的餐廳主管面前。
撇開我今晚對我妻子的這張熟悉的臉的依賴不說,還有一個不是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我不想非得看見我哥哥到場時的盛景:入口處一陣旋風,餐廳主管和女侍者們毫無疑問的奴顏婢膝的姿態,客人們的反響——然而當這一刻來臨時,我還是側過瞭半個身子。
當然,所有人都註意到瞭羅曼夫婦的到來,甚至在迎賓臺附近還引起瞭一陣小小的騷亂:不少於三個穿黑色圍裙的女侍者,爭相為芭比和賽吉服務,連餐廳主管也停留在迎賓臺附近。還有一個人,一個頂著灰白色刺蝟頭的矮個子男人,既沒穿西裝,也沒有從頭到腳一身黑色,而是簡單地穿著牛仔褲和白色的翻領毛衣——大概是餐廳老板。
沒錯,真的是老板,因為他向前一步,親自與賽吉和芭比握手。“那兒的人都認識我。”賽吉幾天前就跟我說過這樣的話。他認識那個穿白色翻領毛衣、顯然不會為每位客人都親自踏出廚房的人。
但客人們卻表現得好像沒事發生一樣。很可能在這樣一傢一杯開胃酒就要十歐元的餐廳,公開讓人看出你認出瞭人,是一件不合禮數的事情。你幾乎能感覺到他們低著的頭又向盤子靠近瞭幾厘米,或是特別熱烈地交談,用盡所有辦法避免出現一片寂靜,因為可以明顯地聽出餐廳的分貝高瞭起來。
當餐廳主管(白翻領毛衣已經消失在開放式廚房裡瞭)領著賽吉和芭比穿過一張張桌子向我們這個方向走來時,餐廳裡至多蕩起瞭一陣幾乎察覺不出的聲浪——就像一陣突然吹起的微風,吹向原先還風平浪靜的池塘表面,或者吹過一片玉米地,僅此而已。
賽吉裝上他早就準備好的微笑,搓著雙手,芭比則跟在他的身後。以她的小短疾步判斷,她的鞋跟很可能太高,讓她很難跟上賽吉的速度。
“克萊爾!”他向她伸出手臂,我妻子已經從椅子上半立起身,然後他們互吻瞭三下臉頰。除瞭同樣起身,我沒有其他任何選擇——坐著不動會招致太多解釋的必要。
“芭比……”說著,我握住我嫂嫂的肘部。我早算到,她會主動向我的臉遞出那必修的三吻,第一下在我的臉旁對著空氣一吻,但我已能感覺到從她的嘴傳出的輕微壓力,第二下吻在我的一側臉頰,最後她向我壓來她的嘴唇,不,不是在嘴上,而是非常貼近於嘴,可以說,到瞭近乎危險的地步。這會兒我們對望著,如往常一樣。她戴著副眼鏡,也許這次是另一種款式,不管怎麼說,我不記得以前見過她戴這樣的染色眼鏡。
如我所說,芭比屬於穿什麼戴什麼都合適的一類女人,包括一副眼鏡。但這次她卻略有不同,就像一個房間裡所有的花都被清空瞭——趁你不在的時候,你不會一眼察覺出室內佈置的變化,直到看到垃圾桶裡露出的花莖。
我的嫂嫂簡直比非凡還要非凡。我認識一些男人,他們會因為她的體格而感到膽怯,甚至覺得受到威脅。不,她並不胖,這與胖瘦沒有多大關系,她身上所有的一切都呈現完美比例。隻是她的一切都又大又寬,她的雙手、雙腳、頭部對那些男人來說簡直太大太寬瞭,讓人無法想象她身體其他部位的大小,無法給她套上一個人體的比例,來消除人們的受壓迫感。
中學時,我有一個好友,他有兩米高。至今我仍能清楚地記得,總是站在一個比自己高一個頭的人身邊是件多麼辛苦的事,就好像總是站在他的影子裡,這樣一來連太陽光照都會少一些。至少少於我應得的光照,有時我會想。很快我就習慣瞭這種幾乎是永久性的鬥爭,不過這還不是最糟糕的。夏天的時候我們一起去度假,這位同學不胖,隻是個子高,可是他的雙臂、雙腿甚至雙腳做出的每一個舉動,都讓我冒火——他的腳會從睡袋裡探出來,並且從裡面往外踢帳篷。與他爭奪地盤是我的責任,這責任總是搞得我精疲力竭。有時早上他的腳會從帳篷開口處露出來,我就會覺得是我的錯:錯在沒有做出更大的帳篷,把像我的同學這樣的人從頭到腳都裝進去。
在芭比面前,我總是竭盡全力把自己變得比實際更高大。我竭力伸展自己,這樣她就能直視我——以齊眉的高度。
“你看上去不錯。”這話可以簡單地表達字面的意思,即我真的看上去不錯,但也許她隻是用這樣迂回的方式來要求我也對她的外表發表些意見——又或者僅僅對其投去更多的關註。
因此我再次望向她鏡片後面的眼睛,那鏡片反射出瞭整個餐廳的情景:用餐的人,白色的桌佈,小茶燈……沒錯,幾十盞小茶燈在她的鏡片裡閃耀,我剛剛才看清,原來這鏡片隻有上半部是真正的深色,下半部最多隻淡淡地上瞭點色,這樣芭比的眼睛我就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她的眼圈通紅,睜大的程度有些異乎尋常:很明顯是剛號啕過的痕跡——不是在幾個小時前,而是就在剛才,在車上,在來餐廳的路上。
也許在停車場時,她還嘗試過掩蓋最糟糕的痕跡,可惜效果不佳。黑圍裙侍者、三件套主管以及時尚白毛衣老板,他們也許會被她的染色眼鏡蒙蔽,可我不會。
就在那一刻,我清楚地知道,芭比其實也並不想欺騙我。她比往常靠我更近,緊挨著我的嘴唇印下一吻,讓我無法避免地直視她的雙眼,從而得出以上結論。此時她眨動瞭幾下眼皮,又聳聳肩,這樣的肢體語言隻有一個含義:“我很抱歉!”
我還沒來得及說點什麼,賽吉插瞭進來。他格式化地將他妻子拉到一邊,過來抓住我的手,用力地晃動。以前跟他握手,他的力道可沒有如此強勁,但在過去幾年裡,他已經將自己訓練出來瞭,與“國民”握手一定要有力——他們是不會給一個軟弱無力的小爪投上一票的。
“保羅。”他喊道。
他一直微笑著,但這微笑並非出於某種情感。從他燦爛的微笑可以看出他在思考。這微笑與他的握手一樣造作,但是這兩樣必定會為他七個月後贏得競選推波助瀾。即使腦袋裡面盡是腐朽的雞蛋,臭氣熏天,臉上的微笑也得保持完美無邪。哪怕是被憤怒的運動領袖拍瞭奶油蛋糕,也要讓選民們透過黏稠的奶油痕跡看到臉上的微笑。
“哈囉,賽吉。”我應聲道,“一切都好嗎?”
這時,在我哥哥肩後,克萊爾已轉向芭比,她們相互親吻問候——更準確地說,是我的妻子去吻的。接著她們擁抱、對視。
克萊爾也看到我所看到的內容瞭嗎?是那染色眼鏡之後充滿絕望的紅腫的雙眼嗎?然而就在這一刻,芭比突然放聲大笑瞭起來,而我亦可清晰地感受到她是如何在克萊爾臉頰邊親吻空氣的。
我們坐瞭下來。賽吉坐在我的斜對面,他的旁邊是我妻子,芭比則在餐廳主管的服務下在我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一名黑圍裙女侍者在旁邊聽候賽吉差遣。入座前,他還一手插在褲袋裡,立定瞭片刻,將整個餐廳查看瞭一番。
“本餐廳今日的開胃酒是粉紅香檳。”主管說道。
我深吸瞭一口氣,很顯然動作太大瞭,因為我的妻子正意味深長地盯著我。明智的是,她恰恰沒有在我差點或已經做出可笑的舉動時在桌子下面踢我的脛骨來警告我,而是目不轉睛地盯著我,並突然開始連聲微咳。
她的眼神十分微妙,跟著閃現出一個外人無法察覺到的眼神的變化,其意味介於玩笑與嚴肅之間。
“算瞭。”那眼神在說。
“嗯……香檳。”芭比說道。
“怎樣,聽上去不錯吧?”賽吉說。
“等等。”我說。
此處指《嘉人》(Marie Claire)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