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這道羊胸腺是用撒丁島橄欖油混合芝麻菜泡制而成的。”餐廳主管道,此刻他已來到克萊爾的餐盤前,正用那小指指著兩顆丁點大的肉丸。“這種陽光番茄產自保加利亞。”

克萊爾的盤子最顯眼之處,是那望不到邊的空白。當然,我也知道,高級餐廳是重質超過重量,但是這樣那樣的各種空盤似乎也太多瞭些。在這兒,空盤法則顯然被發揮到瞭極致。

人們會有這樣的感覺,那盤子會一再逼人將其騰空,然後再去那開放式廚房索要添食。“量你也不敢不吃!”盤子當著你的面嘲笑著,譏諷著。

我試著回想這兒的價錢,最便宜的前菜大概十九歐元,主菜的價錢在二十八至四十七歐元之間。另外還有三個套餐可供選擇,分別為四十七、五十八和七十九歐元。

“這是熱山羊奶酪配意大利五針松子和核桃片。”那隻手和小拇指停在瞭我的盤子上方。我強忍住沒有說出口“這我知道,正是我點的”,而是把註意力轉移到瞭那隻小指上。今晚它還沒有比此刻離我更近過,即使在斟酒時也沒有。主管終於選瞭障礙最少的一條路,從廚房裡拿出一瓶新的葡萄酒回到桌邊來,瓶塞已經半開。

葡萄酒窖與盧瓦爾河谷之旅之後就是為期六周的葡萄酒研修班,不是在法國,而是在一個夜校的露天教室,學位證書被他掛在傢中的門廳,世人可見。一瓶瓶塞已經半露在外的酒,裡面也可能裝著與標簽不同之物,這一點,他應該在那間教室裡、在一開始的課程中就學過。這酒可能摻過東西,可能有不懷好意的人在裡面摻瞭水,或者用瞭一堆唾液讓其變得更多。

但是在經歷瞭餐廳開胃酒和弄破瓶塞之後,賽吉·羅曼顯然已無心再制造更多的好戲。連主管都沒瞧一眼,他已經用餐巾抹瞭抹嘴,喃喃自語道“好酒”。

此刻我飛快地瞥瞭一眼芭比,染色眼鏡背後她的眼睛正看向她的丈夫。雖然幾乎不可察覺,但我知道,當他對已經打開的酒發表評論時,她的一條眉毛在上揚。在車裡,在來餐廳的路上,他曾經把她惹哭,但是這會兒她的眼睛已經沒那麼紅腫瞭。我希望她能說點什麼來報復一下他。這方面她很在行,芭比的嘲諷功夫是出瞭名的。“在盧瓦爾河谷品嘗葡萄酒呢。”這算是最溫和的瞭。

我在內心裡鼓勵她。不幸的傢庭各有各的不幸。仔細想想,也許最好在我們進入主菜環節前,賽吉和芭比就來場激烈的、完全控制不住的爭吵,那我就會說些安撫的話,裝作公正公平,但她一定能夠清楚地感受到我的支持。

讓我遺憾的是,芭比選擇瞭沉默。我幾乎能看清,她硬吞下要對瓶塞發表的、毫無疑問是毀滅性的評論的樣子。可同時又發生瞭點事,孕育著我的這個希望,希望接下來的夜晚會來個大爆炸。這就像在一部戲裡出現一把手槍:如果在第一幕出現一把手槍,那麼盡可放心,在最後一幕也會以手槍收場。這是戲劇的法則。根據這個法則,如果最後不是手槍收場,那麼甚至整部戲都不能出現手槍。

“這是野萵苣。”餐廳主管說。我望向那根小拇指,它離那三四片皺巴巴的小綠葉子和山羊奶酪塊隻有不到一厘米的距離,然後我又看向那整隻手,它是如此之近,讓我幾乎忍不住稍稍前傾去親吻它。

為什麼我明明不吃山羊奶酪還點瞭這道菜呢?野萵苣就更不用說瞭。不過這回倒是這小小的一客菜為我解的圍,因為我的盤子也空得有些過分,即使還比不上克萊爾的那麼空。我可以一口就吞掉這三片小葉子——或者就這樣放著,原則上結果都是一樣的。

野萵苣總是讓我想到我們小學教室窗臺上的倉鼠或豚鼠。我猜,當時學校是想讓我們明白要照顧以及應該如何照顧小動物。至於我們早上穿過欄桿送進籠子裡喂小鼠的是不是野萵苣葉,我已經記不得瞭,總之它看上去就是這個樣子。倉鼠或是豚鼠用它們的小牙一圈一圈地啃著菜葉,剩下的時間就靜靜地坐在籠子的角落一整天。一天早上,它們死瞭,跟走在它們前面的烏龜、兩隻小白鼠和竹節蟲們一樣。而我們應該從如此高的死亡率中學到些什麼,課堂上卻並沒有講。

為什麼我的面前擺瞭一盤我不喜歡吃的山羊奶酪和野萵苣,其實這個問題的答案並不像人們想的那樣神秘。當我們點菜時,我是最後一個輪到的。事先我們也沒有好好地商量過該點什麼——又或者商量過,隻不過我被忽略瞭。無論如何,我其實本來是要點小牛肉配金槍魚醬的,但是嚇瞭我一大跳,芭比選瞭同樣的東西。

這還不算太糟,我還可以以最快的速度退而求其次——螯蝦。但倒數第二的是賽吉,緊隨克萊爾之後。當賽吉點瞭螯蝦之後,我就走投無路瞭。我當然不介意跟其他人點一樣的前菜,但是要跟我哥哥點一樣的是絕對不允許的。理論上我還可以回頭去選我的小牛肉配金槍魚醬,但其實也隻是純粹的理論上。這終究不太好:且不論是否會顯得我沒有一次能獨到一點,選一道百分之百自己的菜,還可能會讓賽吉產生那樣的遐想,以為我想要借此和他的妻子結成同盟。雖說事實的確如此,但總不能表現得如此明顯吧。

我本來已經合上瞭菜單,並把它置於我的盤邊。現在我又得重新打開它,以閃電的速度瀏覽前菜一頁,我用瞭一個思考的眼神來假裝我好像在找我原來挑的菜,為瞭能在菜單上將它指出來給服務生看,當然,已經太晚瞭。

“請問這位先生要點什麼呢?”餐廳主管問。

“給我來份熱山羊奶酪配野萵苣。”我說。

聽上去有些太過輕巧,有些太過自信,以至於不太可信。對賽吉和芭比而言,似乎沒有任何不尋常,但我讀出瞭桌子另一邊克萊爾臉上的吃驚。

她會想要保護我不受我自己的折磨嗎?她會說出“可你根本就不喜歡吃山羊奶酪呀”這樣的話嗎?我不知道。此刻有太多隻眼睛對著我,使我無法向她搖頭示意,我現在無法冒這個險。

“我聽說,這兒的山羊奶酪是來自一個有機農場,那兒還有一個可零距離接觸小山羊的動物園,”我說,“那些小山羊整日都在野外蹦蹦跳跳。”

在並無必要地為瞭芭比的小牛肉配金槍魚醬——在理想王國裡可以是我的那道菜——停留瞭好久之後,終於,餐廳主管退下瞭,我們就可以重拾我們的談話瞭。“重拾”其實不是最準確的表達,因為我們之中已經沒有人還記得進入前菜之前所聊的話題瞭。這種情況在所謂的頂級餐廳經常發生,好像它很受歡迎似的。人們的思路會因為不斷地受到打擾而最終完全中斷,比如對盤中每一顆意大利五針松子過於詳盡的闡釋,比如這無盡的開瓶遊戲,又比如在客人並未要求的情況下合時宜與不合時宜的斟酒。

對於斟酒,我又有些話要說:在這個世界上,我到過很多地方,也光顧過不少國傢的餐廳,但是沒有任何一處——我說沒有任何一處指的是真的沒有任——何——一——處——會在客人並未要求的情況下自動斟酒。在別的國傢,人們會覺得這很沒禮貌。隻有在荷蘭,服務生們會頻頻出現於桌前,不光是給人斟酒,而且還會皺著眉頭瞟一眼快要見底的酒瓶,無聲地譴責道:“這樣下去,一會兒豈不是又要再點一瓶?”

我認識一個人,是個以前的朋友,他在荷蘭的所謂的“頂級餐廳”工作過。有一次他講道,其實這種策略,是為瞭使人們盡可能多地將那些以至少七倍於買入價的價格登上菜單的酒,倒進自己的肚子裡。因此,他們在前菜和主菜之間總是會等很長時間:純粹出於無聊,為瞭打發這段空閑時間,人們就會點更多的酒——那兒的人如是說。我的這位朋友說,在這樣的餐廳,前菜一般都上得比較快,如若不然,客人就會開始發牢騷、提意見,他們會覺得自己選錯瞭餐廳。但是在前菜和主菜之間,他們多數已經喝瞭太多的酒,從而註意不到耗費的時間瞭。他還熟知下列情況:雖然主菜早已預備好,但是隻要客人還沒有變得不安起來,主菜盤就仍然會待在廚房裡。

直到客人們的對話陷入僵局,並且開始環顧四周時,這些盤子才會很快地被推進微波爐。

在前菜上桌之前,我們還能迅速地聊點什麼呢?事實上現在這些都已經無所謂瞭,因為這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但著實令人不快。我還記得我們在經歷瞭瓶塞和點菜兩個小災難之後聊瞭些什麼,卻無論如何也記不得在盤子擺到我們面前之前我們的話題是什麼瞭。

芭比在一傢新的健身房報瞭名,對此我們談論瞭有一段時間,關於運動的好處以及什麼運動最適合誰等。克萊爾對去健身房鍛煉也很感興趣,但是賽吉覺得他無法忍受大多數健身房裡令人討厭的音樂,因此他已經開始練習跑步,一個人美美地享受室外的新鮮空氣。說這話時,他的表情煞是認真,仿佛他是第一個有此主意的人。而我幾年前就已經開始跑步瞭,那時他從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機會嘲弄“他弟弟的小步跑”,對這件事,他卻有意避而不談。

對,我們聊的是這個沒錯,雖說按我的品味有些過於詳細,但也不失為一個和諧的話題,而且對於這樣一個在餐廳的夜晚,這絕不是什麼非同尋常的開始。但那之後呢?就算打死我,我也想不起來瞭。於是我看瞭看賽吉,再看看我妻子,最後又看瞭看芭比。恰恰在此刻,芭比正把她的叉子叉進她那片小牛肉,又用刀子切下一小口送入口中。

“這會兒我的思路突然一下子完全斷瞭。”她說,叉子就停在她張開的嘴前,“你們去看伍迪·艾倫的新片瞭嗎?”

《命運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