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瞭趟洗手間,等我回來的時候,主菜還沒上來。不過有瓶新的酒立在桌子上。
顯然,洗手間的設施人們也花過一番心思,隻是“廁所”或“WC”這樣的稱謂究竟是否還合適?到處都是水流汨汨,不僅從不銹鋼做的小解池壁流下,就連裝在花崗巖裡的一人高的鏡子表面也在流。也許可以說,這傢餐廳裡的所有東西都追隨著一種風格:服務員綁成辮子的頭發,黑色的服務生圍裙,迎賓臺上的藝術臺燈,來自有機農場的肉,餐廳主管的條紋西裝——隻是沒有任何一處可以讓人清楚地判斷出,究竟它們走的是哪種路線。這大概可以和一些名牌眼鏡作比,這些眼鏡並不能真的突出主人的個性,恰恰相反,它們最主要的目的是把別人的眼球都集中到自己身上來:我是一副眼鏡,哎呀,你竟敢忘記這一點!
我其實不是非得去洗手間不可,我隻想消失一小會兒,從我們的桌子、從關於電影和度假時間的廢話逃開一會兒,但當我形式化地站到不銹鋼做的小解池前、解開褲子拉鏈後,那潺潺的水聲和洗手間裡柔柔的輕音樂,使我頓時感到一陣強烈的尿意。
就在此時,我聽到門被打開瞭,洗手間進來瞭一位新訪客。我不是那種若有人與我共處一室就可能會突然解不出來的人,不過就是會久一點,主要是解出來之前的醞釀過程會需要比較長的時間。我在心裡罵自己,為什麼沒找一個可以關上門的馬桶間。
新來的那位咳瞭幾聲,然後哼瞭個曲調,是我相當熟悉的曲調。啊,對瞭,是《一曲銷魂》。
《一曲銷魂》是……該死,歌手叫啥來著?羅伯塔·弗拉克!總算想起來瞭!我向著天空快速做瞭個祈禱,祈求這男人找個馬桶間,可是我的餘光卻瞟見他站到瞭離我隻有不到一米的小解池前,做完剩下的動作,立刻就聽到一柱水柱射向小解池壁,與順池壁而下的水流沖撞出清澈的聲音。
這是一種相當自我陶醉的水柱,一柱沒有什麼比展示自己的健康壯實更令其歡欣鼓舞的水柱,可能以前在小學,這水柱也曾屬於過能將小便射得最遠的男孩,它在空中畫出一道弧線,降落在小溪的另一邊。
我向邊上掃瞭一眼,從這一水柱的制造者身上認出瞭這個留著胡須的男人:這個留胡須的男人就是坐在我們鄰桌、女朋友比他小很多的那個男人。而他此時也向旁邊看瞭一眼。我們點瞭點頭相互示意,如同人們在相距一米一起撒尿時會做的那樣。
這男人的嘴角扯出一抹嘲笑——一種勝利的嘲笑,讓我忍不住想,這是能射出強有力的水柱的男人發出的典型的嘲笑,嘲笑那些沒法像他一樣尿得如此輕松的男人。
強有力的水柱難道不也是男子氣概的一種象征嗎?在分配女人的時候,強有力的水柱難道不是可能會給它的主人帶來優先選擇權嗎?反過來,軟綿綿的水滴難道不是一種暗示,暗示那下面,可能還有哪裡堵住瞭嗎?如果女人們不是受強有力的水柱的潺潺聲支配,而是傾向於軟綿綿滴水的男人,這不是在開玩笑嗎?
小解池兩邊沒有安擋板,我隻需要向下瞟,就能看到胡須男的那傢夥。根據潺潺的尿聲來判斷,這一定是根大傢夥。我在想,一根不知廉恥的大傢夥,深灰的、充滿血色卻很粗糙的表皮下還凸著粗大的青筋:一種會引誘男人們去裸體沐浴野營地度假,或是給自己添置最小號的、用盡可能薄的料子做成的緊身泳褲的傢夥。
我消失瞭一小會兒,因為實在有些受不瞭餐桌上的話題。從度假到多爾多涅,最後我們甚至談到瞭種族主義。我認為,人們對種族主義的掩飾和緘默,並不能將其消除,而隻會讓其變得更糟糕。我的妻子也很支持我的觀點,沒有任何準備,甚至之前看都沒看我一眼,就急忙來支持我瞭。“我想,保羅是指……”她開始論述她認為我是怎樣想的。這話要是換其他任何一張嘴說,聽上去就會有種貶低或是保護、管束的意味,似乎我連將自己的觀點用通俗易懂的語言組織起來的能力都沒有。但是從克萊爾的嘴裡,“我想,保羅是指……”的意思不多不少就是指,其他人反應都太遲鈍,不能理解她的丈夫給他們的已經再清楚不過的指點,以至於她漸漸失去瞭耐性。
之後我們又聊瞭一會兒電影。克萊爾把《猜猜誰來吃晚餐》稱為史上“最種族主義的電影”。其情節是個耳熟能詳的故事:一個傢境富裕的白人傢庭的女兒將她的未婚夫帶回傢,讓她的父母(分別由斯賓塞·屈塞和凱瑟琳·赫本飾演)大為吃驚的是,這位未婚夫(西德尼·波蒂埃飾)竟然是個黑人。用餐過程中,一切漸漸明朗化:這個黑人是個上等的、聰明的黑人,西裝革履,在大學任教。從學識的角度看,他遠遠超過他的未婚妻的白人父母,確切地說,他們隻是一般的上層中產階級,對黑人充滿偏見。
“而正是在這些偏見中藏著種族主義的馬腳,”克萊爾說,“因為她的父母從電視裡和他們不敢踏足的聚居區認識的黑人,都是又窮又懶,總是與暴力、犯罪掛鉤。但很幸運,他們的未來女婿是個經過瞭改造的黑人,身穿得體的白人的三件套西裝,使他盡可能看起來與白人相似。”
在我妻子闡述的過程中,賽吉始終以一個感興趣的聽眾的眼神望著她,但他的肢體動作卻泄露出,對他而言,聽不能馬上被他清楚地歸為“美乳”“緊臀”或是“我不會被踢下床”一類的女人說話,是多麼困難的一件事。
“一直到很久之後,電影中才出現未被改造過的黑人,”克萊爾繼續說,“戴棒球帽、開時髦轎車的黑人:來自不太好的聚居區的暴力的黑人。但是他們卻是真實的,至少他們不是一味地模仿白人。”
我那兄弟咳瞭幾聲,清瞭清嗓子,坐直身子,向桌子傾瞭傾,好像要找個麥克風。沒錯,看上去就是這樣。我在想,他的每個動作都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作為國內知名政客、總理府寵兒的姿態,如同在省鄉鎮議會廳裡回答群眾中的一位婦女提問。
“克萊爾,請你解釋一下反對改造過的黑人的理由!”他說,“你這麼說的話,會讓聽的人以為你似乎更喜歡他們保持原樣,即便這意味著他們還得待在他們的黑人區裡,多吸食幾克冰毒弄死自己,沒有任何機會提升社會層次,沒有任何機會進步。”
我看著我的妻子,在心裡鼓勵她給我的哥哥仁慈的致命一擊,球就停在十一米處的罰球點,她隻需要將它推入空門。實在難以用語言總結,他是如何偷偷地把一個即便隻是簡單的關於人類和他們的差別的討論也弄得上綱上線的。社會層次的提升、進步……一個詞而已,再無其他。對著黨眾說的廢話。
“我不是在討論進步,賽吉,”克萊爾說,“我說的是我們——荷蘭人,白種人,歐洲人——對其他文化的印象。我們恐懼它們。如果不是穿著體面——就像你和我,或者外交官、辦公室白領,而是頭戴棒球帽、腳穿彈力耐克鞋的一群黑人朝你迎面走來,你難道不是要繞道而行嗎?”
“我從不繞道而行。相反,我認為我們應當平等地對待每個人。你說我們有種恐懼感,這一點我同意。如果能先擯除我們的恐懼,那麼我們就可能到達一個新的起點,從那兒開始我們可以共同努力,促進相互理解。”
“賽吉,我可不是那種你需要用‘進步’‘理解’這種空洞的字眼來與其辯論,從而說服對方的人。我是你的弟媳,你弟弟的妻子。這兒隻有我們,是朋友,是傢人。”
“我們講的是我們有當一個傻瓜的權利。”我說。
一陣眾人皆知的、仿佛諺語所描述的安靜——一根針掉地下都能聽見,如果沒有餐廳噪聲的妨礙的話。若是斷言桌旁所有的頭在此刻都扭過來朝向我,如同人們偶爾會讀到的那樣,似乎有點太武斷,但我的話絕對引起瞭人們的註意。芭比咯咯地笑。“保羅……!”她提醒道。
“不,真的,我突然想到瞭幾年前的一個電視節目,”我解釋道,“想不起來叫什麼名字瞭。”我絕對知道它的名字,隻不過沒興趣,因為這隻會岔開話題。這名字會引起我哥哥的冷嘲熱諷,從而事先扼殺我原本的意圖。“我還真不知道你會看這種節目……”諸如此類的話。“是關於男同性戀的。有人采訪瞭一個女人,她樓上住著兩個同性戀者,兩個同居的男人,他們有時會幫這位女鄰居照顧她的貓。‘真是可愛的人,這兩個小夥子!’這女人說。其實她是想說,她的這兩個鄰居雖是同性戀,但他們幫忙照顧貓的行為證明瞭他們也是和你我一樣的人。那女人懶洋洋地坐著,臉上散發出沾沾自喜的神采,因為從今以後所有人都會知道,她是多麼寬容。樓上的兩個年輕人真的是可愛的人,即使他們做的是有傷風化的事,簡直是不道德、不健康、有違倫常,簡言之,性取向反常。但對她的貓的關心照顧把這一切都彌補瞭。”我稍事停頓。芭比笑瞭笑。賽吉抬瞭幾次眉毛。克萊爾,我的妻子,則顯得很開心——她總是這樣註視我,隻要她知道該往哪個方向。
“為瞭能夠理解這女人說的關於她的鄰居的話,”我繼續講,“必須將裡面的情景倒過來想一想。假如這兩個可愛的同性戀沒有給那些貓喂過佈萊奇斯,而是用石頭去砸貓,或是從陽臺扔下有毒的豬後腰肉,那麼他們就又會是令人惡心的同性戀瞭。我想,克萊爾在講到《猜猜誰來吃晚餐》時所表達的意思是:那位友好的西德尼·波蒂埃也是個可愛的人,那個電影制片人並不比電視裡的那個女人好得瞭半分。事實上,西德尼·波蒂埃起到瞭一個榜樣的作用。他必須充當其他所有令人討厭、惹人反感的黑人的榜樣——那些危險的黑人,盜賊、施暴者和吸毒者。不過,如果你們也能像西德尼一樣,穿件漂亮的西裝,當個模范女婿,那麼我們這些白人也會伸出雙臂擁抱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