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嘗試瞭一下女洗手間,小心翼翼地把門推開一道縫,為免嚇人一跳。
“克萊爾……?”
撇開小解池,裡面的空間設計與男洗手間簡直一模一樣。不銹鋼、大理石、輕音樂。唯一不同的隻有擺在兩個洗手盆之間的花瓶,裡面插著水仙花。我又不禁想起這餐廳的主人,想起他的白色翻領毛衣。
“芭比?”
我大聲地叫出嫂嫂的名字,其實隻是形式上,這是一種借口,借此我可以為我在女洗手間門前出現一事加以辯護,若裡面其中一間真的有人的話,但似乎事實並非如此。
我從更衣室和迎賓臺的女服務生旁邊經過,走向餐廳大門。外面溫暖而愜意,圓月透過樹枝間的縫隙穿射下來,空氣中飄著一些我無法準確歸類的味道,不過這味道有點讓我想起地中海。遠一點的地方,公園的盡頭,能隱約辨認出開過的汽車的頭燈和一條馬路的路燈的燈光。再遠一點的地方,穿過灌木叢,小酒館的窗戶閃著光,裡面的平民正開心地享用著他們的豬排。
我沿著兩旁是電子火炬的石子路左拐,走到一條環繞餐廳的小路上。右邊是一座跨在一條水溝上的橋,穿過橋可以走到大路和小酒館,左邊是一個四方的池塘。池塘消失的黑暗處,我可以看到一些東西,起初還以為是一堵墻,仔細看清楚才發現原來是一人高的樹籬。
我又向左轉瞭個彎,沿著池塘往前走,餐廳的燈光倒映在昏暗的水中。從這兒可以清楚地看到餐廳裡用餐的人。我繼續向前走瞭一小段,然後停瞭下來。
我們之間的距離不到十米。我可以看見我哥哥坐在我們的桌前,他卻看不到我。在等待主菜的過程中,我向外張望瞭好幾次,因夜幕降臨,最多隻能看到個大概的輪廓。然而窗玻璃的反射如此之強,從我的座位向外隻能看到映出的整個餐廳的影像。賽吉得把他的臉緊緊壓在窗玻璃上,才有可能看到我站在這兒,不過,除瞭池塘另一邊的一個黑影以外他還能看清什麼,就不得而知瞭。我環顧瞭一番,在這黑暗中我唯一能辨別清楚的,隻有那荒無人煙的公園。沒有任何克萊爾和芭比的蹤跡。我的哥哥放下瞭手中的刀叉,用餐巾紙抹瞭抹嘴巴。從這兒我看不到他的盤子,但我敢打賭,那盤子空瞭:他吃完瞭,饑餓感已被消除。賽吉抓起他的杯子喝著。在那一刻,那個大胡子男人和他的女兒站起身來,向門口的方向走去,到達賽吉的桌前時,他們放慢瞭腳步。我看著,大胡子男人抬瞭抬手,他的女兒笑瞭笑,向賽吉打招呼,賽吉則舉起杯子回應。
他們一定想再次為照相的事表示感謝。賽吉的表現真的可算是絕對禮貌,從一個正在用餐的私人個體,到國內知名的、一直保持個人本色、平凡如你我、隨時隨地都可與其交談,且並不因此就認為自己高人一等的政客,這角色的轉換真是進行得天衣無縫。
也許我是唯一察覺到他眉間因惱怒而起的褶皺的人,在那個大胡子男人與他攀談的時候:“請原諒,您……您……這兒的這位先生向我擔保不會有什麼問題,如果我們……”那褶皺隻出現瞭一秒,然後我們看到的就是賽吉·羅曼,這位人人都可以投票給他、與普通人在一起感覺良好的首相候選人。
“當然!當然!”在大胡子伸出相機指著他的女兒時,賽吉和藹地叫道。“你叫什麼名字?”他問那女孩。這不是個特別漂亮的女孩,不是那種會讓我的哥哥兩眼冒金光的類型:不是會讓他為其賣力的女孩,不像之前那位笨手笨腳、長得像斯嘉麗·約翰遜的女侍者。但是她的臉蛋生得絕對俊俏,是一張透著智慧的臉,我得糾正一下——實際上有點過於智慧瞭,對跟我哥哥合影來說。“內奧米。”她答道。
“來,坐我旁邊,內奧米。”當這女孩坐到一把空的椅子上時,賽吉伸出一隻手搭在她的肩上,說道。大胡子向後退瞭幾步。在相機閃過一次之後,他說:“保險起見再來一下。”於是又按瞭一次快門。
照相的這一幕引起瞭一陣必要的騷動。鄰桌的人們曾試圖無視照相的場景,結果卻像之前賽吉踏進餐廳之時一樣:人們裝作無事發生,事實上確實發生瞭。我不知道如何更準確地來描述這一切,就好像出瞭個事故,人們紛紛從旁經過,因為不想看見血,或者更簡單地說:就像路邊躺著一隻被軋死的動物,人們看到瞭它,從遠處就已經註意到瞭它,卻不會去仔細多看一眼。人們對血液和被軋出的內臟沒有興趣,因此人們隨便看向哪裡都好,比如看向天空,看向稍遠處的草地上茂盛的灌木,就是不看路邊。
賽吉真的表現得相當之和藹,手還搭在她的肩上:他把那女孩向自己拉近瞭一些,然後斜過腦袋,斜得幾乎要觸到她的頭。這一定會是一張美妙的照片,一張大胡子男人也許並未期待過的美圖。但我有種感覺,賽吉不可能表現得那樣和藹,如果旁邊坐的不是這個女孩而是斯嘉麗·約翰遜(或是那位長得像斯嘉麗·約翰遜的女侍者)的話。
“最最衷心地感謝您,”大胡子男人說,“我們就不再繼續打擾您瞭,您是來這兒享用您的私人時間的。”
那女孩(內奧米)什麼也沒說。她向後推瞭推椅子,站到她父親身邊去。
但他們還沒離開。
“您經常遇到這種事嗎?”大胡子問道,並向前傾瞭傾身子——這樣他的頭幾乎就在我們的桌子上方——更小聲更親密地繼續說道,“有人就這樣過來問您能否和您合影?”
我的哥哥盯著他,眉間又出現瞭那道褶。“他們現在還想怎樣?”那道褶說,“這大胡子和他的女兒已經得到瞭他們想要的和藹一刻,現在他們應該消失瞭。”
這回我真得同意他的意見。我們一起經歷過多次那些人在賽吉旁邊纏著他久久不肯離去的狀況。說再見對他們來說很難,他們想把這一刻無限延長。是的,他們幾乎總是想要更多,一張照片、一個簽名還不夠,他們還想要些額外的東西、額外的待遇。他們和其他同樣拿到瞭照片或簽名的人之間,必須有所區別,一個他們第二天可以公告天下的故事:你知道,我昨天晚上遇見瞭誰嗎?對,就是他。那樣友善,那樣平凡。我們以為拿到照片之後,他就會想要恢復安靜,但不是!他還請我們跟他同坐,並堅持要我們和他一起喝一杯。可不是每個名人都會這樣做的,但是他做瞭。然後就聊到瞭很晚。
賽吉看向這個大胡子男人,眉間的褶皺又加深瞭幾分,但在陌生人看來,隻是因燈光晃瞭眼而皺起的紋路。他把刀子移到桌佈上方,離開盤子一點點距離,然後又移瞭回去。我知道他正處在怎樣的兩難境地。這樣的場景我已經多次經歷過,多過我樂意:我哥哥想要安寧。他已經展示瞭他最陽光的一面,用手臂挽著那個女孩的肩,給她的父親留下瞭永久的紀念,他很平凡,他很人性,誰投賽吉·羅曼一票,誰就為一個平凡而人性的首相投瞭一票。
但現在,大胡子站著不走,期待著更多的閑話傢常,如同他周一在工作時與他的同僚一起大肆吹噓一樣,這點賽吉可必須避免。一丁點辛辣或稍微帶點諷刺的評論,就足以徹底攪黃一切,人們對他的好感就會瞬間煙消雲散,整個魅力攻勢也會前功盡棄。這大胡子周一會去跟他的同事說,賽吉·羅曼是個多麼高傲、野心勃勃的傢夥,他和他的女兒並沒有多打擾他,僅僅隻是請他跟他們合瞭張影,然後就讓他繼續安靜地享用私人晚餐瞭。而他的同事中可能就會有兩三個不再把票投給羅曼,對,這兩三個人絕對有可能把這個高傲的、不可一世的首席候選人的故事傳給更多人,這就是所謂的雪球效應。就像閑話一樣,這個故事經過二三四手之後,就會呈現出越來越荒誕的模樣。一個最可信的謠言會像野火一般蔓延開來,說賽吉·羅曼粗魯地侮辱瞭一位極為平凡的父親和他的女兒,他們隻是非常禮貌地請求他與他們合張影而已;更後面的版本中,這位首相候選人則是粗暴地將這兩人都攆瞭出去。
雖說這一切都是我哥哥自作自受,但這一刻我還真有點同情他。我一直都很理解流行歌星、電影明星沖向潛伏在迪廳外面的狗仔,砸碎他們的相機的行為。若是賽吉下定決心,大步向前,給這傢夥一個完整的大嘴巴,抽他那藏在討厭而可笑的、地精一般的胡子後面的嘴,我會百分之百地支持。我在想,我會把這大胡子的手反扣在背後,那樣賽吉就可以集中註意力狠狠地抽他耳光;他得紮紮實實用力抽,因為畢竟他還得穿過那胡子才能真正打到他的臉。
賽吉對待公眾利益的態度,人們可以寬容地將它理解成一種矛盾的狀態。在公開的場合,當他在鄉鎮會議廳回答“黨派擁護者”提問時,當他對著電視攝像機或廣播麥克風時,當他穿著風衣在集市上分發宣傳冊並和普通人交談時,或是當他在演講臺上接受掌聲時——咳,我在說什麼呢,我要說的應該是上次黨派會議上,喝彩聲持續瞭數分鐘之久那件事(一束束鮮花被拋到臺上,據稱是自發的,但實際上是他的競選經紀人精心導演安排的花招)——在那些時刻,他是閃光的。並不僅僅是因喜悅或自我陶醉而容光煥發,或是因為一個政治傢要想在政界高升就必須閃光,否則競選的事明天就玩完……不,不是因為這些,他是真的在閃光:他在放射出一些東西。
當我得以親身體驗我的哥哥如何完成這種轉變時,他總是讓我很吃驚,驚訝和驚喜。我哥哥,這個粗魯無知的傢夥,這個“現在就必須吃”、三口就食不知味地吞下瞭他的腓力牛排的傢夥,這個隻要話題一與他無關眼神就會遊離、太容易感到煩悶的蠢貨,就是這樣的一個哥哥,他是如何在講臺上、在聚光燈下開始一字不差地發光的——簡言之,他是如何搖身變成一個具有獨特魅力的政治傢的?
“是他的光芒,”一個青年人節目的主持人後來在做一個女性雜志的采訪時說道,“當你靠近他時,就會有些東西發生。”我偶然在電視裡看到瞭這個節目,人們可以清楚地辨別出賽吉是怎樣做到這一點的。剛開始的時候他一直笑,這是他自己訓練出來的,他的眼睛沒有跟著一起笑,所以人們能看出來這不是真正的笑。不過,他在笑,這一點人們喜歡。此外,在整個采訪過程中,他的手幾乎一直插在褲袋裡,完全沒有感到無聊或是居高自傲的樣子,而是相當放松,好像他正站在校園裡一樣。(“校園”很是接近這兒的情景,因為錄制是在演講後,在一個吵鬧的、照明很差的青年機構內進行的。)雖然他做學生有點太老,但是他一定是最討人喜歡的老師:是那種讓人信任的老師,也會說“扯淡”“酷”這樣的詞,不戴領帶,在集體遊巴黎時會在酒店的酒吧裡喝得醉醺醺。賽吉不時從褲兜裡伸出一隻手,為瞭用動作著重指出黨綱中的某個特定的點,看上去他的手指像是要穿過女主持人的頭發,或是像在對她說,她擁有一頭漂亮的秀發。
但當他私下裡在某個地方時,這些舉止就全變瞭,跟所有的名人一樣,他也有這樣的目光:當私下裡踏足某個地方時,他從不正眼看任何人,目光總是四處掃射,不停留在任何一個人身上,他看向天花板,看向吊在上面的燈,看桌子、椅子、墻上的一幅畫——最好是哪兒都不看。其間還露齒冷笑,是一個知道所有人都在看著他的人的冷笑——或者特地不看他,反正原則上來說都一樣。很明顯,要把公共場合的生活和私人生活分開,這件事對他而言有時會有些麻煩。人們可以看到他一本正經地想,在私人生活中能快速地多釣幾張選票也是個不錯的主意,就像今晚在餐廳一樣。
他先看瞭看那個大胡子男人,然後看向我,眉間的褶皺消失瞭。他眨瞭眨眼,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他的手機。
“對不起,”他說著,看向屏幕,“我得接個電話。”他朝大胡子抱歉地笑瞭笑,按瞭一個鍵,把手機拿到耳邊。
人們什麼都沒聽見,沒有老式的嗶嗶聲,也沒有好玩的個性旋律——但是有數不清的雜音幹擾,或許因此,大胡子、內奧米和我都沒有聽見,又或者他調的是振動模式,誰知道呢?誰又該知道呢?大胡子肯定不知道。對他來說,這一刻是他收回未做完之事的時候。他當然可以懷疑那個電話,也有任何權利去想自己被當成瞭笨蛋——但是根據經驗,人們通常不這樣想,否則這樣一來,他們的故事就會有損傷:他們和未來的荷蘭首相共上一張照片,還跟他交談瞭幾句,但他同時也是個比他們忙碌得多的人。
“是,”賽吉對著手機說,“哪裡?”他已經不看大胡子和他的女兒瞭,而是看向外面,對他而言,他們已經消失瞭。我得承認,他演得相當令人信服。“我正在吃飯。”他說著,還看看手表,提瞭餐廳的名字。“十二點前我不行。”他說。
我現在已經把望著那大胡子男人當成瞭我的義務,我是那個將病人送到門口的助理醫生,因為醫生現在得忙著看下一個病人。我打瞭個手勢,不是道歉的手勢,而是告訴他們,他和他的女兒現在可以退下瞭,不會丟失臉面。
“這就是人們該問自己做這一切究竟是為瞭什麼的時刻。”我的哥哥嘆道,在他把手機重新插回口袋,又回到隻有我們倆單獨在一塊兒之後。“先生們,這種就是最糟糕的!這些個糾纏不清的傢夥。哪怕至少是個可愛點的小姑娘……”他眨眨眼,“噢,對不起,保羅,我忘瞭你恰恰迷戀這種墻邊之花。”
他哧哧地笑著他的笑話,我也跟著一起哧哧地笑,邊笑邊望望門邊,看看克萊爾和芭比是否會重新出現。比預計的要快,賽吉又嚴肅瞭起來,他肘部撐著桌子,手指搭在一起,問道:“我們剛剛說到哪兒瞭?”
就在此時,那些人端來瞭主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