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現在呢?現在我正站在外面,從遠處望向我那孤零零一個人坐在我們的桌旁的哥哥。剩下來的夜晚都在這裡度過——反正不回去,這個誘惑可真不小。
突然,響起瞭一陣電子的嗶嗶聲,起先我不知道從哪兒來的,跟著還有後續的嗶聲,連成瞭一首旋律,最能讓我想到的是一部手機的鈴聲,但不是我的手機。
然而它的確是從我的夾克口袋裡傳出來的,不過是從右邊口袋——我是左撇子,手機我總是放在左邊。我用手——右手——伸進夾克口袋裡,摸到除瞭熟悉的鑰匙和一些硬硬的、我知道是開封過的口香糖包的東西以外,還有一樣東西,隻可能是部手機。
我還沒把正響著的手機掏出口袋,就已經明白瞭是怎麼回事。米歇爾的手機是怎麼落到我的夾克口袋裡的,我這會兒無法臨時重組歷史,不過我現在面對的是一個簡單的事實:有人給米歇爾打電話——打到他的手機上。拿出口袋之後,這手機的響聲相當之大,大得我都害怕別人會聽到這公園深處的聲音。
“他媽的!”我罵道。
一方面當然最好是讓它響下去,直到自動轉進留言信箱為止。可另一方面我又希望它現在立刻安靜下來。
不管怎麼樣,我都很好奇是誰來的電話。
我瞅瞭眼屏幕,想瞧瞧是不是也許能認出個名字來,不過這似乎沒什麼必要。屏幕在黑暗中閃出光來。就算上面的頭像已經消失瞭,我也馬上認出來是我的妻子。
克萊爾打電話給兒子一定有什麼原因,為瞭搞清楚這一點,隻有一條路。
“克萊爾?”我把滑蓋推上去後,說道。
沒有聲音。“克萊爾?”我又叫瞭一聲。我幾次環顧四下,並不是完全不可能,我妻子就在一棵樹後面——這隻是一個玩笑,一個我到現在都沒能完全理解的玩笑。
“爸爸?”
“米歇爾!你在哪兒呢?”
“在傢。我……我能……可你又在哪兒呢?”
“在餐廳。我們跟你說過的。但是怎麼……”我是想問,我怎麼拿著你的手機,但在此刻,這似乎不是什麼好問題。
“可你怎麼拿著我的手機?”我兒子現在倒過來問我。他聽上去並不生氣,更多的是奇怪,正如我一樣。
在他的房間,之前傍晚時,他的手機躺在桌上……“你在這樓上做什麼呢?你說你找我,什麼事?”那時他的手機還在我手裡嗎?還是我已經把它放回他的書桌上瞭?“沒什麼,就是找你。”還是也許可能……?可是那樣我得已經穿上外套瞭呀。我在傢裡從不穿著外套到處走。我試著重組當時的情景,我怎麼會穿著夾克跑上樓,進瞭我兒子的房間?“搞不懂,”我盡可能輕松地回答,“我跟你一樣驚訝,我們的手機雖然是有點相像,但我也真的不知道它怎麼……”
“我到處找,”米歇爾打斷瞭我,“還給自己打電話,想聽聽它會在哪兒響起來。”
屏幕上出現他媽媽的頭像,是因為他是用固定電話撥的。當他跟傢裡連線時,他的手機上就會出現他媽媽的頭像。不是他爸爸的,也不是我們倆的,我的腦中閃過這個念頭。但轉念一想,要真是那樣一張照片該有多可笑:父母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笑著手挽手,儼然幸福的一對。爸爸媽媽給我打電話瞭;爸爸媽媽要跟我說話;爸爸媽媽愛我超過世上所有一切。
“很抱歉,親愛的。我多蠢啊,竟然把你的手機塞到我的口袋裡來瞭。你父親老瞭。”傢裡就是媽媽。傢裡就是克萊爾。我肯定,我並不覺得自己受到瞭怠慢,相反還得到瞭某種程度上的安慰。“我們不會在這兒待太久的。過幾小時你就能拿回你的手機瞭。”
“可你們在哪兒呢?啊,對瞭,你們去吃飯瞭。就是那傢公園餐廳,對面是……”米歇爾說瞭那傢平民小酒館的名字。“離這兒不遠。”
“別費勁瞭。你馬上就會拿到它瞭,最多一個小時。”我的聲音聽上去還輕松嗎?還是好心情嗎?還是人們可以從我的聲音聽出來,我不是很樂意讓他來餐廳取回手機?
“這對我來說太久瞭。我需要……我需要幾個號碼,我得給人打電話。”我聽到他真的有遲疑,還是僅僅是網絡連接的片刻中斷?
“你告訴我需要哪個號碼,我現在就可以很快幫你找出來……”
不,現在這語氣完全不對,我並不像在扮演一個很棒的父親:一個可以在他兒子手機上隨意翻看的父親,因為父子之間“沒有任何秘密”。米歇爾還叫我聲“爸爸”而不是“保羅”,我就已經夠感激的瞭。不知怎的,這種直呼其名的裝腔作勢讓我非常反感:七歲的孩子,叫他父親“喬治”,母親“維爾瑪”。這樣子的寬松無度可不是什麼好事,終究是對父母的不敬。直呼父母“喬治”和“維爾瑪”,那麼這離如下情況就隻有毫厘之差瞭:“我說過是花生黃油瞭,對嗎,喬治?”然後黃油面包和巧克力粉就被拿回廚房裡,倒進垃圾桶。
在我周圍已經有足夠多的例子:很多父母在孩子用這種口氣跟他們說話時,就擺出一副忠貞不貳的蠢相,然後還會美化道:“啊,如今的孩子都越來越早熟。”他們的目光太短淺,或者就是太害怕,不敢承認他們正生活在“恐怖政權”之下。內心深處,他們當然希望自己的孩子會覺得一個喬治或維爾瑪遠比一個父親或母親瞭不起。
一個父親,偷看自己十五歲的兒子的手機,這似乎也太過瞭點。他靠得如此之近,隻要一眼,就能看出兒子的通訊錄裡藏瞭多少女孩的名字,或是裡面下載瞭哪些熱辣的照片做背景。不,我和我的兒子,我們都有彼此的秘密,我們尊重對方的隱私,門關的時候我們會先敲門。我們也不會因為沒什麼可掩飾的就光著身子,連條浴巾都不裹就走出浴室,不像在喬治-維爾瑪式的傢庭裡那樣司空見慣——對,我們根本不會不裹浴巾就走出浴室。
但我已經看瞭米歇爾的手機。我已經看瞭不是為我的眼睛預留的東西。在米歇爾眼裡,我不必要地占用他的手機多一秒,都有致命的危險。
“不,爸爸,沒這個必要。我自己去拿就好瞭。”
“米歇爾?”我又問瞭一聲,但他已經掛瞭。
“×!”今晚我第二次罵道,就在此時,我看到瞭克萊爾和芭比,她們正從一人高的樹籬後面走過來。我的妻子一隻手挽著她妯娌的肩。
隻有幾秒的時間。在那幾秒內我在想,往後退幾步,就可以藏到灌木後頭去,但突然又想起來我是為何才來到花園裡的,不正是為瞭找克萊爾和芭比嗎?要真那樣做,情況還能更糟點。她一定很疑惑,為什麼我會在餐廳外面站著,而且是在——偷偷地——打電話。
“克萊爾!”我招瞭招手,向她們走去。
雖然芭比還在用手絹擦鼻子,但顯然已經沒有眼淚瞭。“保羅……”我妻子喊。
她叫我名字的時候正對著我的臉,然後先將視線轉向天空,再假裝嘆瞭口氣。我明白這其中的含意,因為她多次做過這樣的動作——其中一次是她母親在養老院裡吞下過量的安眠藥的時候。
這次比我想的要嚴重得多,她的眼睛和嘆息在說。
這時芭比也看著我,手中的手絹被揉成瞭團。“噢,保羅,”她叫道,“親愛的,親愛的保羅……”
“那個……那個主菜上來瞭。”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