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是這樣發生的。
一個月或兩個月前的一天夜裡,三個男孩離開舞會,走在回傢的路上。舞會在其中兩個男孩所上的高級中學的餐廳裡舉行。這兩個男孩是親兄弟,其中一個是領養的。
第三個男孩上另一所學校。他是他們的堂兄弟。
盡管這個堂兄弟很少或者說幾乎從不喝酒,但那晚還是跟其他兩個一樣,喝瞭幾杯啤酒。兩個堂兄弟和女孩們跳瞭舞。不是固定的女友,因為他們目前都沒有——隻是幾個不同的女孩。那位領養的哥哥有個固定的女友。整個晚上的大部分時間,他都和她在昏暗的角落的小隔間裡擁吻纏綿。
當三個男孩子準備離去時,那個女友沒有一起走。他們必須在一點鐘之前到傢,而她得在那兒等她的父親來接她。
雖然已經一點半瞭,但男孩們知道,在他們的父母可以接受的時間范圍內,他們還是可以活動的。大傢曾經商定過,堂兄弟可以在另外兩兄弟的父母傢裡過夜——堂兄弟的父母要去巴黎幾天,這就是原因。
他們想到個主意,在回傢的路上隨便找一傢小酒館再喝杯啤酒。不過他們帶的錢不夠,所以得先再取一些。過瞭幾條街——大約在從學校到傢一半的路上——他們看見一臺自動取款機,是那種外面有個玻璃門可以鎖上的取款機小隔間。
兩兄弟其中的一個,我們就簡單地稱他為“親生的”,走進去欲取錢。他的義兄和堂兄弟在外面等候。可不一會兒,他就出來瞭。這麼快?另兩個問。哦,真是,天哪,親生的說,上帝啊,嚇死我瞭!怎麼瞭?另兩個問。裡面,裡面躺著個人。有個人在裡面睡覺,躲在睡袋裡,哦,我的天,上帝呀,我差點踩到他頭上!
然後呢?發生瞭什麼事?最主要的是誰先想到那個餿主意的,這一點,眾說紛紜。但另一方面他們三個口徑一致,說取款機隔間裡有股臭味,一股惡臭——嘔吐物、汗液,還有其他東西,被他們三個描述為屍臭的味道。
這點很關鍵,這股臭味。一個發臭的人當然不能指望得到別人的什麼好感。臭味可以模糊人的眼睛,不管這味道多麼人性,它會讓一個血肉之軀的輪廓變得模糊起來。誠然,這並不能作為之後發生的一切的理由,但也不能被完全略過。
三個男孩想拿點錢,不多,幾十塊,用來去酒館喝最後一杯啤酒,但偏偏沒門。他們讓自己陷入瞭這種十秒不到就能讓人窒息的惡臭中,就算是個破瞭的垃圾袋堆在那兒也不過如此瞭。
然而裡面躺的是個人:一個呼吸著的人!沒錯,這傢夥睡著時還會打鼾。走,我們另找一個取款機,領養的男孩說。算瞭吧,另兩個說,這兒可能還更好點,因為有個發臭的人睡死在這兒,所以機器裡面的錢一定沒人取過。走吧,領養的兄弟又說瞭一遍,我們走。
但另兩個覺得太麻煩瞭,他們要在這兒取,才不要再費力氣騎個誰他媽知道還要多少條街,才能找到下一個取款機。這會兒堂兄弟已經跑進去開始拖那個睡袋瞭。嘿,嘿,醒醒,起來!
我走瞭,領養的兄弟說。我實在沒興趣再待下去。
過來吧,夥計,別掃興嘛,另兩個叫道,這很快的,然後我們就可以去喝啤酒瞭。可領養的又說瞭一遍他沒興趣,並且補充說他累瞭,啤酒也不需要瞭——然後就真的騎車走瞭。
親生的兄弟還想把他叫回來。等等!他在他後面叫道。可領養的兄弟隻回頭瞟瞭一眼就消失在街角。讓他去吧,堂兄弟說。那傢夥很無趣,要當乖孩子,那是個無趣的笨蛋。
現在兩個人都走瞭進去。親生的男孩拖著睡袋。嘿,醒醒!呃,嚯,他說,這股味道真惡心。堂兄弟踢瞭踢睡袋尾部。這不是真正的屍臭味,更像是垃圾袋的味道,裡面是剩飯剩菜,啃剩的雞骨頭,發瞭黴的濾紙。醒醒!漸漸地,這兩個人,兩個堂兄弟,犟起來,他們就要在這裡取錢,別的地方都不行!當然,他們在學校的舞會上喝瞭點啤酒。其實這種犟跟一個微醉的司機斷言自己真的還能開車時的犟一樣——也跟一個在生日會上賴著不走,吵著要喝最後一杯(“再來一杯”),然後開始講第七遍同一個故事的人一樣。
請您起來,這是取款機!他們還是保持著禮貌:盡管這臭氣已經把他們的眼淚都熏出來瞭,他們也用“您”來稱呼那個人。那個陌生人,那個看不見的人,無疑比他們年長。一個男人,很可能是個流浪漢,但畢竟是個男人。
此時,從睡袋裡,第一次發出瞭聲音,是人們在這種情況下大概能估計到的聲音:嘆氣,呻吟,聽不懂的咕噥——生命的跡象。聽上去十分像一個孩子,一副還想躺著不動、今天不想上學的樣子,隨後是一陣動彈:有什麼東西或是什麼人在伸展四肢,一個頭或其他的部位好像正要從睡袋裡鉆出來。
倆堂兄弟並沒有明確的計劃,也許他們現在才意識到,其實他們根本不想知道在睡袋裡藏著的究竟是什麼,已經太晚瞭。到目前為止,對他們而言,那隻是一個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氣味的障礙物,它不該在那兒,得把它弄走,卻不得不馬上跟這個東西(或人)深入接觸,這個不情願地被從睡袋裡、從夢境裡扯出來的東西。誰知道一個無傢可歸的發臭的人會夢點什麼,也許夢到頭上有片屋頂,一頓熱騰騰的大餐,女人和孩子,帶車庫引道的房子,還有可愛地搖著尾巴、越過帶噴水器的草地來迎接他的狗。
滾開!
不是這咒罵,而更多的是這聲音,讓他們嚇瞭一大跳。它沖破瞭一定的思維定式。人們以為睡袋裡面出來的一定是個胡子拉碴的傢夥,渾身臭汗淋漓,頭發粘在一塊兒,還有一張幹得像樹墩的沒牙的嘴。可這聲音聽起來幾乎像個女人……
就在同一時刻,睡袋又動瞭一下:一隻手,又一隻手,整條胳膊,然後是頭。不是馬上就能辨認出來,又或者還是可以的——通過頭發和幾處禿頂。黑頭發,有些地方看得見頭皮。另類的禿頂。這腦袋看起來有些嚇人,沒刮胡子,哦不,應該說是雖然長著毛,但很明顯跟男人的不一樣。滾開!你們這些該死的傢夥!這聲音聽起來尖銳刺耳。那女人繞著自己甩動一隻手臂,好像要驅趕一隻蒼蠅。一個女人,倆堂兄弟定睛看出來。這將是離開這兒的最佳時機,以後他們倆都會記得這一刻。躺在睡袋裡的是個女人這一結論改變瞭一切。走,我們走,親生的男孩也真的說瞭這句話。該死的!那女人喊叫著,滾開,你們!滾!
閉嘴!堂兄弟說。我說,閉嘴!他對著睡袋給瞭狠力的一腳,可是因為空間不夠,他開始失去平衡,滑倒瞭,鞋尖擦過睡袋踩到瞭女人的鼻子下方。這時,一隻手指粗大腫脹、指甲漆黑的手伸出來,抓上自己的臉。出血瞭。該死的傢夥!那個聲音咆哮著。其間它變得又大又尖銳,充斥瞭整個空間。兇手!無賴!親生兄弟把堂兄弟拖到門邊。走,我們走。他們到瞭門外,聽見裡面不停地傳出咒罵聲,雖然比之前小點,但仍大得足以傳到下一個街角,隻不過現在已經太晚瞭,街上空無一人,最多三四扇窗戶裡面還亮著燈。
我不想的……堂兄弟說。我隻是滑倒瞭。該死的婊子!當然啦,親生子說,你當然不是故意的啦。夥計們,那女人也該閉上嘴瞭!一直還是能聽到從裡面傳出的聲音,不過門已經彈回去關上瞭,所以聽上去已經有點模糊瞭。隻知道是不休的、不堪入耳的咒罵。
然後他們突然爆笑起來。之後他們一定能清楚地記得當時看到的一切,記得他們激動憤怒的臉,記得玻璃門後模糊的咒罵,記得後來他們是如何突然爆笑起來的。他們縱聲大笑,無法抑制,必須靠墻支撐自己,然後他們緊緊抱著對方,笑得渾身顫抖。無賴!親生子模仿著那女人的尖叫聲,該死的東西!堂兄弟蹲下來,然後一屁股坐到地上。停止!拜托停止!我不行瞭!
一棵樹邊立著幾個垃圾袋,還有一些別的東西,放在那裡顯然是要讓垃圾裝運處的人拖走的:一把帶輪子的辦公椅,一個用來裝寬屏電視機的紙箱,一個臺燈和一根電視機顯像管。他們舉起那把辦公椅朝取款機隔間沖過去的時候還在笑。該死的臭婊子!他們把椅子猛地扔過去,在狹小的空間裡落在女人的睡袋上絕對有可能,在此期間,女人已經又鉆回瞭睡袋。堂兄弟把著敞開的門,親生子拿來臺燈和兩個滿滿的垃圾袋。女人的頭又從睡袋裡探出來,頭發真的是一縷一縷地絞在一起。她有胡子,還是臟東西?她嘗試用胳膊推開辦公椅,但沒有真正成功。因此,第一個垃圾袋正中她的臉,她的頭向後倒下去,重重地撞在掛在墻上的鋼制的垃圾簍上。這時堂兄弟又扔瞭臺燈過來,是那種老式的,帶個圓形的罩子和伸縮臂。罩子擊中瞭女人的鼻子。還真是稀奇,她現在不叫瞭,倆堂兄弟聽不到那尖銳的聲音瞭。當第二個垃圾袋砸向她頭部時,她已經相當恍惚瞭。你這臟東西,滾別處睡去!找份工去!說著“找份工去”,他們又一陣狂笑起來。幹活去!親生子叫著。去幹活,幹活,幹活!堂兄弟又到瞭外邊,朝放著垃圾袋的樹走去。他推開裝寬屏電視機的包裝箱,發現有個桶立在那兒,是個綠色的軍用汽油桶,常能在吉普車後面見到。堂兄弟握著把手,把它舉瞭起來。空的。他也沒指望裡面會有東西。誰會把一個裝滿東西的軍用汽油桶放在街邊的垃圾堆裡?
不,不,現在這是要幹嗎?當看見堂兄弟舉著汽油桶出現的時候,親生子問。
沒什麼,這汽油桶是空的,你想什麼呢?
女人恢復瞭點意識。王八蛋,你們該感到羞恥!她突然用一種讓人驚奇的、保養得很好的聲音說,這聲音也許來自過去,她還沒淪落的時候。
這兒臭死瞭,堂兄弟說,我們要給這小房間熏一熏,手上汽油桶舉得老高。
嗯,很好,她說,我現在可以繼續睡瞭嗎?鼻子上的血已經幹瞭。堂兄弟把空桶——鬼知道,也許就是故意的——扔到女人的頭邊,離她的頭部有一段安全距離的地方,制造的噪聲可真不小。但公平地講,其糟糕程度可不及之前的垃圾袋和臺燈。
後來——幾周之後,人們可以在編號為XY的錄像資料的畫面上清楚地看到,這兩個小夥子扔完罐子之後走瞭出來,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再出現。從掛在取款機隔間裡的監視器拍攝到的情況看,那睡袋裡的女人不止一次挨揍。監視器的鏡頭是對著門的,對著要來取錢的人。人們隻能看到誰來取錢,因為監視器是不動的,所以剩下的角落就拍不到瞭。
在我和克萊爾第一次看到這些畫面的那個夜晚,米歇爾正在樓上他自己的房間裡。我們靠在一起,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著報紙,喝著一瓶紅酒,吃著剩餘的晚餐。這件事早就登遍瞭各報,還多次上瞭電視新聞,但這些畫面卻是第一次被曝。畫面十分模糊不清,一看就是監視器的鏡頭拍的。到目前為止,人們的反應一直都很憤怒。世上怎會有如此之事?一個無傢可歸的女人……這些兔崽子……應該嚴懲不貸……——是的,連處以死刑的呼聲都越來越大。
這就是XY號檔案播出前的情況。之前,這隻不過是則報道,一則讓人震驚的報道,這點確實如此,不過人們的激動還可以撫平,醜聞也還能夠平息並最終被遺忘。要進入我們大傢的記憶,這個偶然事件還不夠級別。
但監視器拍攝的這些畫面改變瞭一切。這兩個男孩——作案人——的臉被拍瞭下來,盡管由於膠卷低劣的品質和兩人的帽子低到眉毛的事實,人們並不能很快看清兩人的臉。然而觀眾看到的完全是另一碼事:兩個小夥子在向無傢可歸的她先是扔去垃圾袋,然後是臺燈,最後還有空油桶時,享受著極大的樂趣,笑得幾乎要滾成一團。在模糊的黑白畫面裡,人們看到他倆在扔完瞭垃圾袋之後是如何像在進行體育運動那樣歡快地擊掌慶賀的,看到他們是如何咒罵鏡頭外無傢可歸的女人的——盡管沒有聲音。
人們首先可以看到的是他們的笑。這正是刻入大傢的記憶的一刻,關鍵的一刻,兩個年輕人在大夥的記憶裡索取他們的位置。在我們大傢的記憶排行榜裡,這兩個年輕人的大笑可以占到第八位,也許緊隨那名根據緊急狀態法槍決瞭一名越共士兵的越南上校之後,不過還不是最後一名。
另外還有件事也不容忽視。這兩個年輕人雖然戴著帽子,但他們出身好人傢。他們是白人。很難說明是怎麼看出來的,幾乎沒法描述他們的著裝和他們的舉止。看得出是有教養的孩子,不是那種為瞭引起種族暴動而燒車的傢夥。不缺錢,傢境豐厚的男孩們,如我們所認識的,如我們的侄子,如我們的兒子。
我還能清楚地記得那一刻的感受:在那一刻我意識到,這並非與我們的侄子和兒子無關,而恰恰真的與我們自己的兒子(和我們的侄子)有關。那是個冰冷的、如死一般寂靜的時刻。我可以精確到秒地描繪出看到那些畫面的一瞬間的情形,在我正要從電視機撇過視線看向克萊爾的側面的時候。由於調查還在進行中,在此就不透露我是如何震驚地發現,自己在看著兒子用辦公椅和垃圾袋轟炸一個無傢可歸的女人時大笑的。我現在不去進一步探討此事,因為理論上,我還有否認這一切的可能性。您能認出這個男孩是米歇爾·羅曼嗎?在這個調查的階段,我還是可以搖頭。很難說……畫面相當不清晰,我沒法起誓。
還有後續的畫面。是個剪輯,一個剪輯,沒什麼事發生的地方被剪掉瞭。人們可以不斷看到新的事件,比如那兩個男孩跑進小隔間扔東西的畫面。
最糟糕的部分結束瞭,那些畫面,那些傳遍瞭半個地球的畫面。人們先是看到他們怎麼扔油桶——那個空桶,然後他們又出去、進來,還扔瞭點什麼,畫面上沒法看清是什麼:一個打火機?火柴?可以看到一道閃光,一道瞬間的強光,讓人有幾秒的時間什麼都看不清。畫面上一片白。等到畫面恢復時,人們還可以看到這些男孩怎麼飛快地溜之大吉,頭也不回。監視器最後的畫面上幾乎什麼也看不見,沒有煙霧,沒有火光。在油桶爆炸之後並沒有引起火災。但正是因為什麼都看不見,這些畫面就更顯得可怕,因為鏡頭外發生的最關鍵的部分,人們得自己設想。
那個無傢可歸的女人死瞭。極有可能是死在那兒,就在油桶裡的汽油煙霧冒出來在她眼前爆炸時,或者最多幾分鐘之後。也許她還嘗試過從睡袋裡出來——也許也沒有。一切都在鏡頭之外。
如上所述,我瞅向旁邊的克萊爾的臉。如果她此時也轉過來看著我,那我就知道瞭,她看到瞭跟我看到的一樣的東西。
在那一刻,克萊爾轉過來看著我。
我屏住呼吸,或者更準確地說,我吸瞭口氣,為瞭先開口說話,說點——我還不知道此刻究竟該說點什麼——也許會徹底改變我們生活的話。
克萊爾抓過紅酒瓶,高舉在手——隻剩一點瞭,可能隻有半杯。
“你還要嗎?”她問道,“還是我再去開一瓶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