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在即將踏進餐廳大堂的那一刻,我遲疑瞭。

米歇爾隨時都可能出現,來取他的手機,不管怎樣,他現在還沒到。我向前挪瞭幾步停住時看到:我們的桌邊隻坐著克萊爾、芭比和賽吉。

很快,我向旁邊跨瞭一步,躲到一棵大棕櫚樹後,穿過樹葉的縫隙張望著,覺得他們並沒有發現我。

在這兒攔住米歇爾挺不錯的,我想。在這兒,前廳或更衣間;更好的當然是在外面的花園。對,我得去花園,那樣我就可以單獨見米歇爾,在那兒把他的手機還給他,米歇爾不會被其他人打擾,沒有母親、伯父或伯母的目光,以及可能的提問。

我轉過身去,從迎賓臺的女孩身邊經過,走瞭出去。我沒有事先想好的計劃,隻覺得得跟我兒子說點什麼。可是說什麼呢?我決定先等等看,也許他會自己開口說點什麼——然後我就密切地關註他的眼睛。嗯,我決定盯著他那雙誠實的撒不來謊的雙眼。

我沿著兩旁是電子火炬的石子路向前走,然後像之前一樣左拐。可想而知,米歇爾也會跟我們走同一條路,穿過小酒館對面的橋而來。盡管公園還有另一個入口,而且是真正的正門,但那樣的話,他就得在黑暗中騎過相當長的一段路。

在橋邊,我停瞭下來,四下張望,看不到一個人影。火炬的光在這兒隻剩一點灰白略帶淡黃的微光,不比幾支蠟燭強多少。

夜晚的黑暗也許還能帶來點好處。在黑暗中,我們的眼睛看不到對方,這樣或許米歇爾更能說出實話。

什麼呀?我說的“實話”是什麼意思呀?我揉瞭揉眼睛,不管怎樣,我得馬上保持清醒的狀態。我對著手心哈瞭口氣,聞瞭聞。沒錯,酒精的味道,有啤酒和葡萄酒,但加在一起,大概算算,我一共也不過喝瞭不到五杯。我可不想讓賽吉抓住機會給自己加分,說我懶散無力。我瞭解自己,我知道在餐廳的夜晚會帶有些許戲劇性。而到瞭最後一幕,我已經無法再提起精神與他抗衡,當他開始講到我們的孩子們的時候。

我抻長瞭脖子望向橋的另一端,望向灌木叢後面、街的另一邊的酒館的燈光。

一輛有軌電車從車站旁呼嘯而過,沒有停下,然後又恢復瞭寂靜。

“該來瞭!”我大聲說。

就在此刻,當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時——更準確地說是被自己的聲音搖醒——我突然開竅瞭,知道自己要做什麼瞭。

我拿出米歇爾的手機,推開滑蓋。

按下“報告”鍵。

讀取兩條信息:第一條隻顯示瞭一個電話號碼,沒有留下訊息;第二條寫著同樣的號碼,並留下瞭“一條新信息”。

我比較瞭兩條信息的時間,第一和第二條隻相隔兩分鐘,大概是在一刻鐘以前,我在公園更深處和我兒子打電話時。

我先後按瞭兩下“選項”,然後選瞭“刪除”。

跟著又撥通瞭留言信箱。

一旦米歇爾取回手機,就不會再顯示有未接來電瞭,我在想,這樣也就沒有理由再去聽取留言信箱瞭——不管怎樣,至少暫時不會。

在熟悉的留言信箱女播報員的聲音報完“你有一條新信息”(還有兩條舊的)之後,我聽到:“喲,你待會兒打回來還是怎樣?”

喲!大約半年前開始,博呈現出“美國黑人”的樣子,戴著紐約佬的帽子,還有與之相配的俚語。他從非洲被帶到這兒來,直到不久前他還說著相當好的標準荷蘭語。不是普通荷蘭人說的荷蘭語,而是在我兄嫂的圈子裡調教出來的荷蘭語,即所謂的不帶口音的荷蘭語,在充斥著上千種口音的現實中能被分辨出是上流社會說的荷蘭語,如人們在網球場上或是曲棍球俱樂部的社團裡所說的荷蘭語。

對博而言,非洲一定是“貧窮”“需要幫助”的同義詞。不知何時,博顯然照瞭鏡子,然後決定:他不做真正的非洲人。但是荷蘭人他是永遠也變成不瞭瞭,即便他操著一口出色的荷蘭語。所以完全可以理解他去別處找尋他的身份認同,在大西洋的另一邊,在紐約洛杉磯的黑人區。

盡管如此,從一開始,這樣的身份代碼就有讓我極為討厭的東西,與我哥哥的養子身上一直讓我討厭的東西一樣:那種虛偽——如果要這樣表達的話,那種狡猾,那種陰險奸刁,還有他面對他的養父母、義弟義妹,還有義堂弟等時各不相同的表現。

以前,在他還小的時候,就比裡克和瓦萊麗更頻繁地爬到他“媽媽”的懷裡——經常是哭號著。然後芭比就撫摸著他的小黑腦袋,說著安慰的話,但同時已經開始尋找讓博傷心的人。

幾乎每次都能在身邊找到。

“你把博怎麼瞭?”她以責難的口氣斥問自己的親生兒子。

“沒什麼啊,媽媽,”有一次我聽見裡克說,“我隻是看著他。”

“在你的內心深處你其實就是一個種族主義者。”當我又一次向克萊爾坦白我對博的反感後,她這樣說。

“根本不是!”我說,“如果我僅僅因為這個虛偽的小子的膚色和出身就覺得他可愛,那我才叫種族主義者,而且是正面的歧視;如果我把我們這個義侄身上的虛偽擴大到指責整個非洲,尤其是佈基納法索,那我才叫種族主義者。”

“隻是說笑而已。”

一輛自行車出現在橋上。一輛帶燈的自行車。隻能看到一個騎車人的黑影,但就算在黑暗裡,我也能從幾千人當中認出自己的孩子。他像個賽車手一樣俯身於車把手之上的姿勢,靈巧地讓車子左右擺動而人幾乎不動的本領……像一隻猛獸——這個念頭突然射穿我的腦子,壓都壓不回去。我本想說“像一個運動員”的,“一個體育健將”——本想這樣“想”的。

米歇爾踢足球,打網球,半年前他還參加瞭一個健身俱樂部。他不抽煙,幾乎不喝酒,也多次表達過他對毒品的反感,不論是軟性毒品還是硬性的。“笨蛋!”他這樣叫他班級裡吸大麻的人。而我們,克萊爾和我,真的很高興,高興我們的兒子沒有出格的行為,不逃學,還做作業。他不是那種突出的好學生,從不拼命地努力學習,事實上除瞭迫切需要的情況以外,他不會多努力一分,但另一方面也從來聽不到對他不滿的聲音。他的分數和成績一般都是“尚可”,隻有體育他總是得優。

“舊信息。”留言信箱的語音在說。

直到現在我才反應過來,我還一直拿著米歇爾的手機在耳邊,站在橋上。我轉過身,背對著橋,開始往餐廳走。不管怎樣,我現在必須趕緊切斷連接,讓手機重新消失在口袋裡。

“今晚可以,”裡面響起裡克的聲音,“我們今晚做。給我電話。拜拜。”

然後就是留言信箱女播報員的聲音,說出留言的時間和日期。

“舊信息。”那個聲音又說瞭一遍。

米歇爾從我身邊駛過。他看見瞭什麼?一個男人,泰然自若地在公園裡溜達?拿著個手機在耳邊?還是他看見瞭他的父親?有或沒有手機在手上?

“嘿,親愛的。”現在我耳邊又響起瞭克萊爾的聲音,就在我兒子從我身邊駛過的那一剎那。他繼續騎向前,直到來到被照亮的石子路,下瞭車。他看瞭看四周,然後走向停車點,在餐廳大門的左邊。“我一個小時後回傢來。爸爸和我七點鐘去餐廳吃飯。我負責讓我們在外面待到午夜過後。你們得今晚做。爸爸對此一無所知,就該這樣。拜拜,親愛的,晚點見,親一個。”

米歇爾鎖好他的車,走向餐廳大門。播報員報下剛才那條留言的日期(今天)和時間(下午兩點)。

爸爸對此一無所知。

“米歇爾!”我叫道,很快將手機塞進瞭口袋。他站住瞭,四下找尋我的蹤跡。我揮瞭揮手。

就該這樣。

我兒子越過石子路跑瞭過來。我們在路開始的地方碰的頭,那兒被照得通亮。也許我正需要這些燈光,我想。

“嘿。”他說。他戴著那頂黑色的耐克帽,脖子上晃著動圈式耳機,耳機線埋在外套領子裡,一件綠色的Dolce & Gabbana(杜嘉班納)棉襖是不久前他用自己的服裝基金買的,然後就沒有錢買襪子、內褲瞭。

“你好,我的小夥子,”我說,“我還想走過去找你的呢。”

我兒子看著我。他的誠實的雙眼,用無邪來形容他的目光是最恰當的。爸爸對此一無所知。

“你剛剛打電話瞭?”他說。

我沒說話。

“和誰呀?”

他試著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盡可能輕松,但我還是聽出瞭其中的弦外之音,一種我以前從未聽過的逼迫的語氣,而我能感覺到我的汗毛豎瞭起來。

“我是想給你打電話,”我說,“剛才還覺得奇怪,你怎麼需要這麼久。”

《命運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