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歇爾,”我催促著我的兒子,他已經半轉過身準備要走,他說過無所謂,“米歇爾,你必須把這些視頻刪掉。早就該刪掉瞭,現在真的必須刪瞭!”
他站著沒動,又一次用他白色的耐克鞋踢著石子。
“哎呀,爸爸……”他開口道。看上去好像他要說點什麼,可是他隻搖瞭搖頭。
在兩段視頻裡我都親眼看到、親耳聽到他是如何對他的堂兄弟呼來喝去,有時甚至訓斥的。這正是賽吉常常說他的地方,無疑今晚他又會老調重彈:米歇爾給裡克帶來瞭不好的影響。對此我總是否認。在我聽來,這純粹是他的花招,借此來輕易地把他兒子該擔的責任抹得一幹二凈。
從幾個小時前開始(實際上當然更久),我知道,他說得沒錯。米歇爾是頭,他指揮方向,裡克是乖乖聽話的隨從,然而在內心最深處,我對這種等級次序備感驕傲,暗自在想,這樣比倒過來好。在學校裡,從來沒有人惹米歇爾,他的身邊總是圍繞著一群順從的朋友,圍繞在我兒子身邊就是他們最愛做的事瞭。經驗告訴我,孩子在學校裡被愚弄,傢長會有多難受,而我從未難受過。
“你知道,最好的辦法是什麼嗎?”我說,“你得把你的手機扔瞭,扔到人們再也找不到的地方去。”我看瞭看周圍。“比如這兒。”我指瞭指他剛剛騎車經過的那座橋,“扔到水裡。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們周一可以一起去挑一部新的。你這手機用瞭多久瞭?我們就說,它被偷瞭,然後延長合同。這樣你周一就有部新的三星或者諾基亞瞭,或者別的你喜歡的。”
我向他伸出手,掌心朝上。
“要我幫你扔嗎?”我問。
他看著我。我看見瞭那雙我看瞭一輩子的眼睛,但我也看到瞭一些我寧願沒有看到的東西:他用那種眼神看著我,好像我為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就會激動,好像我隻是一個糾纏不休、擔心這個擔心那個的父親,一個連他兒子幾點從舞會回傢也要調查的父親。
“米歇爾,這不隻是關系著一個簡單的舞會,”我說得又快又大聲,超出瞭我的本意,“這關系著你的前途!”前途——又是一個如此抽象的概念,我在想,立刻就後悔用瞭這個詞。“該死的,為什麼你們還要把這些畫面放到網上?”不要罵人,我警告著自己。如果你現在開始罵人,那麼你跟那些你很討厭的二流業餘演員就沒什麼分別瞭。可其間我甚至叫瞭起來。每個在迎賓臺或更衣室附近的人都有可能聽到我們的聲音。“這也叫酷嗎?還是強大?這也無所謂嗎?《黑衣人Ⅲ》!天哪,你們這究竟是在幹些什麼呀?”
他把手插進瞭上衣口袋裡,頭垂著,眼睛從帽子盡下方向上窺探。
“我們沒有做過。”他說。
餐廳的門開瞭,笑聲響起,有人走瞭出來。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男人們穿著定做的西服,女人穿著一條銀色的裙子,幾乎整個背都露在外面,挎包也是相同的色調。
“你真的這樣說瞭?”女人咯咯地笑,穿著她同樣是銀色的高跟鞋,有些不太穩當地踏瞭幾步,“去恩斯特傢?”
其中一個男人從口袋裡掏出一串鑰匙,丟向空中,說道:“為什麼不呢?”他得把手臂伸得遠遠的才能接到空中的鑰匙。“你瘋瞭!”女人尖叫著。當她從我們身邊經過時,她的鞋子踏在石子路上咔咔作響。“誰還能開車?”另一個男人說著,三個人都大笑起來。
“好,等一下,”在那群人走到石子路的盡頭,左轉,向橋走去時,我說,“你們把個無傢可歸的女人點著瞭,然後拍瞭下來,用你的手機,就像拍地鐵站的酒鬼一樣。”我註意到,那個在地鐵站挨打的男人在我的嘴裡變成瞭酒鬼。也許還真是這樣,一個酒鬼比那種一天喝兩三杯的人更活該挨揍。“然後它就突然跑到瞭網上,因為你們想這樣?你們想讓盡可能多的人看到它?”我突然想到,不知他們有沒有把毆打酒鬼的視頻也放到視頻網站上。“這酒鬼現在也在網上瞭嗎?”我跟著馬上就問瞭這個問題。
米歇爾嘆瞭一口氣。“爸爸!你都不聽我說!”
“我不聽你說!我就是聽得太多太多瞭。我……”餐廳的門又一次打開瞭,一個穿西裝的男人環顧四周,向旁邊挪瞭幾步,走到大門邊燈光照不到的地方,然後給自己點瞭一支煙。“該死!”我罵道。
米歇爾轉過身向他的自行車走去。
“米歇爾,你要去哪兒?我還沒說完呢!”
可他還是就這樣走瞭,從口袋裡掏出鑰匙插進車鎖,隻聽啪的一聲,鎖開瞭。我飛快地掃瞭一眼餐廳門口抽煙的男人。“米歇爾,”我小聲但有些急切地叫道,“你不能就這樣逃走,我們得想想,現在該怎麼做!還有沒有別的視頻我沒看過?你是要我先上視頻網站去搜索,還是你自己現在就告訴我……”
“爸爸!”米歇爾倏地轉過身,抓住我的手臂,猛地一拽,說道,“能不能閉上你的嘴啊!”
我吃驚地望著我兒子的眼睛,那雙誠實的眼睛,從那裡面——現在還反復叨叨此事已經沒有意義瞭——隻看得到仇恨的光芒。當我迅速向旁邊瞥瞭一眼,看見那個抽煙的男人時,才回過神來。
我幹笑瞭幾聲。雖然我看不見自己的笑,但毫無疑問,一定是有些傻乎乎的。“好,我閉嘴。”
米歇爾放開瞭我的手,咬著自己的下嘴唇,搖搖頭:“上帝啊!你什麼時候才能正常點?”
我感到有根冰冷的錐子刺進胸中,換作任何一位父親,這時一定會說:“誰不正常瞭?啊?是誰?你說誰不正常瞭?”可我不是他們。我知道自己的兒子的目的是什麼。我本想,我也許可以伸出手擁抱他、摟緊他,但很可能他會因為害羞而把我推開。我清楚地知道,這樣一個肢體的拒絕很可能會讓我飆出眼淚來,而且一發而不可收。
“我親愛的兒子啊。”我說。
冷靜,冷靜,我對自己說。我得傾聽,此刻我又想起瞭米歇爾說過的話,說我從不聽他說話。於是我說:“我在聽。”
他又一次搖瞭搖頭,把車從停車架中取出來。
“等等!”我叫瞭起來。我嘗試著控制自己,甚至向旁邊退瞭一步,為瞭不要讓場面看起來好像是我欲擋他的路。可在我自己真正反應過來之前,一隻手已經擒住瞭他的手臂。
米歇爾向他的手望去,仿佛一隻不知名的蟲子落在瞭他的手臂上,然後又看著我。
成敗尚未成定局,我腦子裡閃過這個念頭。我們面臨著一個轉折點,究竟結局怎樣,將由一件事後無法再抹去的事決定。我把手從他的手臂上拿瞭下來。
“米歇爾,還有件事。”我說。
“爸爸,說吧。”
“有人打電話給你。”
他緊緊盯著我。在下一秒,我幾乎能從他的表情裡看到他的拳頭,但對此我一點也不吃驚:他的拳頭的骨節狠狠地打在我的上嘴皮,或者再高點,打在我的鼻子上,然後血流不止,但這樣一來,有些事就會變得更清晰、更明瞭。
但是什麼也沒發生。“什麼時候?”他問,聲音很平靜。
“米歇爾,你得原諒我,我本不該這樣做的,可是……都是那些視頻的關系,我想跟你……我試過……”
“什麼時候?”我兒子把他已經踩上踏板的腳又放瞭下來,兩隻腳牢牢地貼在石子地面上。
“就在沒一會兒之前,還留瞭條口信。我聽瞭。”
“誰來的?”
“是B……是法索。”我聳聳肩,咯咯地笑起來,“你們還這樣叫他?法索?”
我看得很清楚,不可能搞錯:我兒子的臉僵住瞭。雖然當時的光線很弱,但我可以發誓,他的臉絕對變得有些蒼白。
“他想幹嗎?”他的聲音聽上去很平靜,又或者不是,是相當不平靜。他試著讓自己聽起來鎮定自若,差不多好像今晚他的義堂兄給他電話這件事,對他已經沒有更多意義似的。
但他還是暴露瞭自己。有意義的是另外一件事:他的父親竊聽瞭他的留言信箱。這很不正常。任何父親都會反復思量,順便說一句,這我也做過。我反復想過,米歇爾會大怒,他一定會咆哮:我是怎麼想出來要竊聽他的留言信箱的?這樣的話就正常瞭。
“沒什麼,”我說,“他叫你給他回電話。”差點就要補上一句:用他那扯出來的和藹的語調。
“好。”米歇爾說。他簡短地點瞭兩下頭。“好。”又重復瞭一遍。
突然,我想起一件事。就在他之前打他自己的手機的時候說過,他需要一個號碼。他要來取回他的手機,因為他需要一個號碼。我現在很想知道究竟是哪個號碼。但我沒有繼續追問下去,因為我又想起瞭另外一件事。
“你說我不聽你說話,”我說,“可我絕對聽過,就在我們討論你們把視頻放到網站上這件事的時候。”
“是的。”
“你還說你們沒有做過。”
“是的。”
“那究竟是誰做的?是誰把它放到網上的?”
有時候大聲問會得到問題的答案。
我看著我的兒子,他也看著我。
“法索?”我問。
“是的。”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