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黑莓是我們自己的花園產的,”餐廳主管解釋道,“這道芭菲是用我們餐廳自制的巧克力醬做的,這兒還有優質的杏仁碎,混合瞭磨好的胡桃粉。”
他用小拇指指向棕色的醬上幾處不平坦的地方,這醬,我認為太稀瞭——對一個“芭菲”而言,可能比故意的還要稀,已經穿過黑莓之間的縫隙滴到瞭碟子底部。
我註意到芭比是如何好奇地打量那碟子的。從她的眼神裡,我讀出瞭失望——在餐廳主管解釋的過程中,轉變成瞭不加掩飾的厭惡。
“這東西我不要吃。”在他開口的時候她說。
“您是說?”餐廳主管說。
“我不要吃這個。請您拿走。”
有那麼一會兒,我以為她會把碟子推開,她卻退後瞭一大截,為瞭與這失敗的甜點保持盡可能遠的距離。
“可這是您點的呀。”
自餐廳主管把甜點擺到我們面前以來,她第一次抬起頭看著他。“我知道自己點瞭什麼。但我現在不想要瞭。我要您把它拿開。”
我看到賽吉已經開始擺弄他的餐巾瞭,把其中一個角弄到嘴邊一個假想出來的污漬處,並擦掉瞭它,與此同時還在尋找著與芭比的眼神交流。賽吉為自己點的甜點,是香草冰激凌加巧克力醬。也許芭比的行為讓他感到難堪,不過不難想到的是,他已經無法再忍受任何的拖延瞭。他現在就要吃甜點!我的哥哥總是在甜品單上尋找滿世界都有的甜點,香草冰激凌加奶油啦,烤薄餅淋糖漿啦,他就知道這些。有時我會想,這可能跟他的血液裡的含糖量有關。是他的血糖值,在最不恰當的時候把他丟在南美大草原不管。不過也與他明顯的缺乏想象力有關。這樣看來,冰激凌與裡脊肉排都是同類貨色。然而讓我極為吃驚的是,在一傢如此高雅的飯店的菜單上,竟然也會出現這種最普通的甜點。
“比這更美味的黑莓您在別處是找不到的瞭。”餐廳主管說。
“什麼!你現在給我拿上這碟東西立刻消失!”我在心裡罵道。這真是又一件聞所未聞的事。在任何一傢普通的餐館,或者應該說:在歐洲的任何一傢正經的餐館裡,除瞭荷蘭,一個服務員或是餐廳主管,是絕對不會想到要跟客人爭論的,而是嚴格恪守此信條:“客人滿意瞭?好,馬上退下!”當然,時時處處都有挑剔的客人,都有吹毛求疵的無賴,對菜單上的每道菜都要問個究竟,完全不理這是需要掌握一定烹飪知識的事實,還要打聽什麼長扁面和波倫亞細面兩種意面有何區別”。對待這種人,當值的服務員完全有理由一拳揮在那問題不斷、任性挑剔的嘴上,指骨該狠狠捶在上排牙齒上,讓它們從齒根處斷裂開來。得從法律上規定,當值人員在上述情況下有權采取緊急防衛措施。不過現實情況往往剛好相反。這些人什麼都不敢做,嘟噥千遍“勞駕”,隻為要一個鹽瓶。吃起來像甘草的深棕色的四季豆,隻有咬不動的腱子和軟骨攪在一起的燜肉,不新鮮的小面包塗上長綠斑的奶酪做成的所謂的奶酪面包,荷蘭飯店裡的吃客總是默默地在嘴裡嚼碎這一切,然後吞下去。當服務員稍後過來詢問飯菜是否合胃口時,他們還邊用舌尖舔著牙縫裡的纖維和黴菌,邊點著頭說,嗯,味道很好。
我們又回到瞭原來的座位次序。芭比在我左邊,賽吉坐她對面,克萊爾在我對面。我隻需要把目光從盤子中向上一抬就能看到她。克萊爾也回看我一眼,眉毛翹起。
“哎,沒關系,我很樂意把這黑莓一起消滅咯。”他用手摸著肚子,先向餐廳主管,然後向他的妻子笑著說。
整整一秒的安靜。這一秒裡,我又垂下瞭視線,似乎覺得有那麼一會兒誰都不看,是最明智的選擇。因此我望著自己的盤子,更準確地說是望著那三小塊還未碰過的奶酪,每一塊的旁邊,餐廳主管的小指都停留過。他很詳細地講解過這是何種奶酪,可我真的沒怎麼聽懂。現在的這個盤子比起盛前菜和主菜的盤子,銷量肯定更好,不過最吸引人眼球的還得算盤子裡的空洞。也許為瞭讓它看起來不那麼空洞,這三小塊奶酪才被放瞭上去,角對著角。
是我點的奶酪,因為我不喜歡甜的甜點,小時候就不喜歡。可當我瞟到盤子時——尤其是盤子的空處時,一陣強烈的疲倦感向我襲來,這種感覺我已經盡力聽任它一整晚瞭。
現在我最想馬上回傢,跟克萊爾一起,或者也可能一個人。如果現在可以讓我躺在傢裡的沙發上,我真的願意為此付出。從水平的角度我能更好地思考。我會再次好好思考今晚發生的事,如人們常說的,我會讓這些事在腦子裡再過一遍。
“這事你別管!”芭比對賽吉吼道,“也許我們得把托尼奧叫來,既然要換一個甜點這麼難的話。”
“托尼奧”就是那個穿白色翻領毛衣的男人,我猜,就是餐廳老板,在門口親自迎接過他們的人,因為他是如此榮幸能有羅曼這樣的人物光顧他的餐廳。
“這倒沒必要,”餐廳主管很快說道,“我自己會跟托尼奧說,而且我肯定廚房一定能給您換一份甜點。”
“親愛的……”賽吉試圖調解,但是很明顯,他沒法很快反應過來該說點什麼,他又對餐廳主管笑笑,同時抬起兩手,手心向上,擺出無可奈何的姿勢,意思是:“這些個女人哪,有時候連我也搞不懂她瞭。”
“你在傻笑什麼?”芭比問。
賽吉把手垂瞭下來,露出一絲哀求的眼神,當他看著芭比時,又說瞭一聲:“親愛的……”
米歇爾也一直不喜歡甜的餐後小吃,我在想。以前他還小的時候,如果餐廳的服務員用冰激凌或者棒棒糖來引誘他,他一定會搖搖頭。如果那時候他想要什麼小吃我們讓他吃就好瞭,可是教育這事也是回不瞭頭的。這是存在於我們基因裡的東西。沒錯,找不到別的方法來表達瞭。如果我們基因裡有什麼遺傳的因素,那麼就是它決定瞭我們倆對甜點的反感。
最後,餐廳主管終於還是從桌上拿起瞭那一小碟東西。“我馬上回來。”他喃喃自語著,迅速消失瞭。
“先生們,那是個什麼榆木腦袋呀!”芭比嘆道,生氣地抹平餐巾上剛才甜點放過的位置,好像要把碟子可能在那兒留下的痕跡都抹掉。
“芭比,好啦。”賽吉懇求著,此時的聲音裡也蕩著一些怒氣。
“你看到他瞪人的樣子瞭嗎?”芭比說著,把手伸過桌子,撫著克萊爾的手,“你看到他聽到他老板的名字之後立刻就讓步瞭的樣子瞭嗎?”
克萊爾也笑笑,不過我知道,這不是打心眼裡的笑。
“芭比!”賽吉插瞭進來,“好啦,我不認為你可以這樣做。我是說,這兒我們常來,還從沒有——”
“啊,你害怕瞭?”芭比打斷瞭他,“你害怕下次突然沒有位子留給你瞭?”
賽吉看看我,但我很快躲過瞭他的眼神。我的哥哥對遺傳性有多少發言權呢?啊,對瞭,在他自己的孩子身上倒還可以——他自己的骨肉。可是對博呢?什麼時候,人們才能承認,又能在多大程度上承認,他身上有些東西明顯是從別人那裡繼承來的呢?從他留在非洲的親生父母那裡。還有反過來:賽吉又能在多大程度上與他的養子的行為劃清界限呢?
“我什麼也不怕,”賽吉說,“我隻是很討厭你這樣粗魯地對待一個人。我們才不要做這樣的人。那個男人隻不過是在做他的工作罷瞭。”
“是誰先開始用粗魯的語氣說話的?”芭比反問道,“嗯?是誰開始的?”她的聲音變得更大瞭。我探瞭探四周,周圍的桌子上已經朝我們轉過來瞭好多腦袋。這當然是很有趣的事啦,一個與我們未來的首相同桌的女人提高瞭嗓門。
賽吉似乎也意識到瞭逼近的危險。他向桌子傾瞭傾身子,輕聲說道:“芭比,求你瞭,我們現在先到這兒吧,下次再繼續討論。”
在每一場傢庭紛爭中——在鬥爭和戰爭中也一樣——總會有一個時刻,雙方或其中一方可能會讓步,使情況不再繼續惡化下去。眼下就是這樣的時刻瞭。我迅速地想瞭一下,我最好該怎麼做。作為傢庭成員和用餐同伴,我們的角色早已被設定好瞭,該參與調解,說些安慰的話,讓爭吵的雙方可以重新相互靠近。
可是,如果誠實一點,我真的有興趣那樣做嗎?我們真的有興趣那樣做嗎?我向克萊爾望去,在同一時刻她也望著我的眼睛。她的嘴角邊掛著一絲外人看不出的微笑,不過確實是微笑,嘴角附近還有肉眼無法察覺出的抽搐。除瞭我,沒有人知道這看不見的抽搐的含義瞭,而我知道它意味著什麼:克萊爾也不覺得有任何插手的必要,跟我一樣。我們不會做什麼把這兩個爭吵的人分開,相反,我們會盡一切所能讓其愈演愈烈,因為這才是此刻最適合我們做的事。
我向我的妻子眨眼示意,她也回眨瞭一下。
“芭比,求你瞭……”——不是賽吉說的,而是芭比自己。她在用一種誇張造作的語調學賽吉講話,把他演得像個哭哭啼啼、吵著要冰激凌的孩子。他這會兒不該再這樣哭鬧呀,我想著,看著掛在鼻子上的冰激凌,他已經有冰激凌瞭呀。我差點笑出來,克萊爾一定看到瞭,所以向我搖搖頭,又眨眨眼示意。現在別笑!她的眼神在說,不然會把一切都搞砸的,我們就會變成出氣筒,爭吵就會結束的。
“你簡直是個膽小鬼!”芭比喊道,“在你妻子覺得這甜點惡心得無法形容的時候,你該為我撐腰,而不是隻想著你自己的面子,想著別人會怎麼看你,你的朋友會怎麼說!托尼奧!托尼或者安東對他來說一定是太普通瞭,聽上去太像花椰菜和豌豆湯瞭!”她把餐巾扔到桌上——太重瞭,因為它碰到瞭酒杯,酒杯翻倒瞭。“我再也不會來這兒吃飯瞭!”芭比說。她已經停止瞭喊叫,但她的聲音仍舊可以傳到四張桌子開外的地方。很多人的餐具從手上掉落瞭下來,更加抑制不住要往我們這邊看,不過要想不看還真是不可能。“我要回傢。”芭比說,現在已經輕一些瞭,幾乎重新回到瞭正常的分貝值。
“芭比,”克萊爾說著向她伸出一隻手,“親愛的……”
克萊爾的時機掌握得堪稱完美。出於贊賞,我向我的妻子笑瞭笑。紅酒在桌子上漫開來,大部分都流向瞭賽吉。我的哥哥從椅子上站起來,開始我還以為,他是害怕紅酒滴到他的褲子上,然而他向後推開椅子,站瞭起來。
“我也沒有興趣再這樣鬧下去瞭。”他說。
我們三個人都看著他。他把餐巾從腿上拿下來扔到桌上。我看到冰激凌已經開始融化,一條香草小溪已經沿著杯壁流瞭下去,到達瞭玻璃杯的底部。“我失陪一下,”他說,“出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他向我們的桌邊跨瞭一步,然後又回來瞭。“很抱歉,”說著,先看看克萊爾,然後又轉向我,“很遺憾事情發展成現在這樣。我希望我們馬上,等我回來的時候,就可以安安靜靜地討論我們原本必須討論的事。”
其實,我原本希望芭比又爆發起來,把什麼東西砸向他的頭,一邊叫道:“好哇,你走哇!走哇!走瞭才好呢!”可是她什麼也沒說——老實說,還真讓我有點遺憾。這本來該是個多完美的醜聞啊:一個著名的政客,垂頭喪氣地離開瞭餐廳,他的妻子還在後面大喊大叫,說他是個笨蛋、膽小鬼。這件事就算永遠不會見報,也一定會像野火一樣迅速蔓延開來,從一張嘴傳到另一張嘴,然後幾十個、上百個,誰知道,也許成千上萬的潛在選民都會知道,這位政客就是賽吉·羅曼,這個跟你我一樣的男人,也會有很普通的婚姻問題,像所有人一樣,包括我們。
問題是,夫妻爭吵是會讓他失去選票呢,還是也許會給他帶來新的選票呢?也許夫妻有爭吵反而讓他顯得更加人性化,不幸福的婚姻會更加拉近他和選民的距離。我看向他的冰激凌,又一條小溪流到瞭杯底,並到達瞭桌佈。
“氣候變化啊。”我說著,手指著我哥哥的甜品。我有種感覺,現在最好是隨便講一個什麼無聊的笑話。“你們看見啦,不是危言聳聽的。真的是如此!”
“保羅……”
克萊爾看瞭我一眼,又轉向芭比——芭比在哀號,當我追隨著我妻子的眼神移動方向時,我看到瞭。剛開始還是無聲地哭,隻有肩膀在微微抽動,可不一會兒就聽到瞭第一陣抽泣。
在某些桌邊,人們又停止瞭用餐。一個穿紅色襯衫的男人向一個坐在他對面的年紀大一點的女士(他的母親?)傾過身子,好像在竊竊私語:不要馬上看,那裡的那個女人在哭——他一定在說類似的話——賽吉·羅曼的妻子……
賽吉還沒有走。他站在那兒,手撐著椅背,猶豫不決,好像不知道自己是否該把說過的話付諸實施,在這一刻,在他的妻子哭泣時。
“賽吉,”克萊爾說,眼睛沒有看向他——甚至頭都沒有抬,“坐下。”
“保羅。”她握起我的手,拉瞭拉,而我花瞭一點時間才明白她的意思:讓我起身,好讓她坐在芭比身邊。
我們倆同時站瞭起來。當我們從對方身邊經過時,克萊爾又抓起我的手。她的手指圈住我的手腕,飛快地捏瞭一下。我們的臉相距還不到十厘米,我比我妻子高不瞭多少,隻需要微微一傾,就能把頭埋進她的頭發裡——此刻我抑制不住地想念。
“我們有個麻煩。”克萊爾說。
我沒說話,隻是短短地點瞭點頭。
“關於你的哥哥。”克萊爾說。
我在等著,看看她是不是還有更多的話要說,可是很明顯,她覺得我們倆在桌邊站得太久瞭,於是,她強迫自己走瞭過去,在哭泣的芭比身邊的位子上坐下。
“怎麼樣,一切都還滿意嗎?”
我轉過身,看到瞭穿白色翻領毛衣的男人的臉。托尼奧!因為賽吉已經把他的椅子推瞭回去,重新坐瞭下來,而我還站著,所以他很可能是特別對我說的。不管怎樣,一定不是因為身高的差距——他比我矮一個頭——才讓我覺得他的體態有些奴顏婢膝的感覺:他站在那兒,稍稍前傾,手搭在一起,頭微側著,這樣他的眼睛就從斜下方看著我——久得超出必要。
“我聽說,甜點的選擇有點問題,”他說,“我們很樂意按您的心意為您換一種。”
“也是自制的嗎?”我問。
“請再說一遍。”
這位餐廳老板的頭發差不多掉光瞭,耳朵上方剩下的幾根頭毛修剪得小心翼翼。他那有點棕過頭瞭的腦袋從白色的翻領毛衣中伸出來,好像一隻烏龜從它的裝甲裡探出頭來一樣。
先前在賽吉和芭比踏入餐廳時,我就已經註意到他讓我想起一個人,現在我突然想起來瞭。幾年前,跟我們傢隔著幾棟房子,住著一個男人,也是這種類似的卑躬屈膝的姿態。他可能比“托尼奧”還要再矮一點,沒有妻子。有一天晚上,米歇爾回到傢,手上拿著一堆唱片,問我們還有沒有唱片機,那時候他大概八歲。
“這些唱片你從哪兒弄來的?”我問他。
“從佈瑞瓦爾德先生那裡,”米歇爾說,“哎呀,他肯定有五百多張!這些我可以自己留著。”
把這個隔瞭幾棟房子的矮小的單身男人的臉,和“佈瑞瓦爾德”這個名字對上號,我是花瞭一點時間的。米歇爾說他們經常去他那兒,好幾個住在附近的男孩,去佈瑞瓦爾德先生那兒聽老唱片。
我還記得我的太陽穴突然開始跳動,開始是出於害怕,然後變成瞭憤怒。我問米歇爾,同時盡可能地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沒有異常,當男孩們聽唱片的時候,佈瑞瓦爾德先生在做什麼。
“就那樣。我們坐在沙發上,他總是有很多花生、薯片和可樂。”
晚上,當夜幕已經降臨,我按響瞭佈瑞瓦爾德先生的門鈴。我沒有先請求讓我進入,而是把他推到一邊,徑直闖進瞭客廳,確認所有的窗簾都已經拉上。
幾周之後,佈瑞瓦爾德先生搬走瞭。我印象中最後的畫面就是,這些男孩子在裝著唱片碎片的箱子裡翻來翻去,想找找還有沒有未損壞的唱片。這些箱子是佈瑞瓦爾德先生搬傢前一天放到街邊的。
我看著那個“托尼奧”,一隻手緊握著椅背。
“溜吧,你這臟貨!”我說,“溜吧,否則我很快就要失去自制力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