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賽吉清瞭清嗓子,肘部枕在桌上,兩邊都是香草冰激凌巧克力醬,手指搭在一起。

“現在我們都已經知道發生瞭什麼事,”他說,“事實擺在我們四個眼前。”他先看看克萊爾,然後芭比,她已經停止瞭哭泣,不過還在不停用餐巾的一角按臉頰——在眼睛盡下方,深色的眼鏡片後面。“保羅?”他向我這邊轉瞭過來,看著我:他的眼神看起來有些擔憂,不過我很懷疑他究竟是在擔心人,還是擔心他賽吉·羅曼的政客身份。

“嗯?”我應聲道。

“我相信你也知道全部的事實瞭吧?”

全部事實?我幾乎忍不住要笑出來。然後我看瞭看克萊爾,努力使自己保持嚴肅。“當然,”我說,“不過,這得取決於你對所謂的事實是如何定義的。”

“這我待會兒再說。現在要討論的是,我們該如何處理這件事,我們怎麼走出去。”

我原先還以為自己可能聽錯瞭,又看瞭看克萊爾。我們有個麻煩,她剛剛說過。這就是那個麻煩,她這會兒的眼神在說。

“等一等!”我插瞭進去。

“保羅,”賽吉把一隻手放在我的前臂上,“先讓我把我的立場說明。你馬上就可以說瞭。”

芭比發出瞭一個聲音:一個嘆氣和抽噎的混合聲。“芭比,”賽吉提醒道,聽上去已經不再是懇求的語氣瞭,“我知道你在想什麼。馬上就讓你說,等我先說完。”鄰桌用餐的人已經重新低下頭對著盤子瞭,不過在開放式廚房那兒卻是騷動不安。我看見三個女服務生和餐廳主管圍在“托尼奧”身邊,他們沒有向我們這個方向看一眼,但是我敢用我的那盤奶酪打賭,一定跟我們有關——更準確地說:跟我有關。

“我和芭比今天下午和裡克談過,”賽吉說,“我們覺得他忍受得很痛苦。他覺得他們所做的事很可怕,幾乎因此無法入睡。他看起來很糟糕,甚至影響到瞭他在學校的成績。”

我本想說點什麼,可還是忍瞭回去。賽吉的語氣裡有些東西:似乎他事先就已經要把他和他的兒子與我們的兒子拉開距離。裡克無法入睡,裡克看起來很糟糕,裡克覺得這很可怕。這聽上去好像我和克萊爾必須為米歇爾說點話——可是我們能說什麼呢?說他比裡克還睡不著?

可事實並非如此,我突然意識到。米歇爾正忙著其他的事,而不是那個取款機隔間裡無傢可歸的女人。而賽吉在那兒扯什麼學校的成績呢?如果仔細想想,這根本就沒有可說的價值。

我決定瞭,克萊爾抗議的時候我就發言。如果克萊爾說,鑒於發生的事,現在談學校的成績不太合適,那麼我就說,我們在這兒不想討論米歇爾的成績。

米歇爾的成績受到影響瞭嗎?我馬上問自己。我不覺得。單單這一點也說明,他比他的堂兄弟更加不知悔改。

“從一開始,我就嘗試把這整件事和我的政治前途分開看待,”賽吉說道,“順便說一句,我這樣講並不是說我從沒考慮過我的政治前途。”

很明顯,芭比又開始哭瞭。無聲的。一種我不想在場卻偏偏在場的感覺慢慢向我逼近。我不禁想到比爾·克林頓和希拉裡·克林頓,想到奧普拉·溫弗莉。

會不會這樣呢?這會不會是正式的新聞發佈會前的彩排?在招待會上賽吉·羅曼被告知,XY檔案視頻裡的男孩就是他的兒子,而他還希望能夠繼續獲得選民的信任?但願他沒有如此幼稚。

“我首先在意的是裡克的將來,”賽吉說,“如果這件事能夠不被披露出來,當然最好不過。可是真的可以這樣生活下去嗎?裡克可以帶著它生活下去嗎?我們可以嗎?”他先看看克萊爾,然後又看看我。“你們可以嗎?”問完,沒有等我回答就繼續道,“我不行。我又看到自己站在那兒,露天臺階上,和女王、和部長們一起。心裡清楚地確定,隨時隨刻,在任意一場新聞發佈會上,可能會有一個記者舉起手來:‘羅曼先生,有傳言說您的兒子參與瞭一起謀殺案,死者是一名無傢可歸的女性。請問這件事屬實嗎?’”

“謀殺!”克萊爾叫瞭起來,“現在已經上升到謀殺瞭嗎?你怎麼突然說到這個詞?”

一陣安靜。“謀殺”無疑傳到瞭四張桌子開外處。賽吉先看瞭看肩部,然後看向克萊爾。

“對不起,”她說,“我太大聲瞭。可是並沒有到那個地步吧?我覺得現在談‘謀殺’確實太過瞭一步。我說什麼來著?不是過瞭一步,而是十步!”

我滿心贊賞地看著我的妻子。她生氣的時候變得更美瞭。尤其是她的眼睛,那目光會使男人難堪。別的男人。

“那你會稱其為什麼呢,克萊爾?”賽吉拿起他的甜品勺,掏瞭幾次他那化瞭的冰激凌。那是個特別長的勺子,可是冰激凌和奶油還是沾到瞭他的手指上。

“一個不幸,”克萊爾說,“各種狀況不幸地撞到瞭一起。隻要是頭腦還清醒的人,就不會下這麼重的結論,說這兩個孩子那天晚上就是出發去謀殺一個無傢可歸的女人的。”

“可是人們在監視器的畫面裡看到的就是這樣啊。整個荷蘭看到的就是這樣。即使我不稱它為謀殺,也得把它叫作故意殺人。你不可否認的是,那個女人完全是被動的。她被一盞燈、一把椅子,最後還有一個油桶砸到頭,卻沒有對他們做任何事。”

“她待在取款機隔間裡做什麼呢?”

“這一點都不重要。到處都有無傢可歸的人。很遺憾。他們就睡在稍微溫暖一點、幹燥一點的地方。”

“可是她擋著路,賽吉。我是說,她也可能睡在你們傢門口。那兒一定也是又幹燥又溫暖。”

“我們應該試著把註意力集中在最根本的事情上,”芭比說,“我真的不相信——”

“我說的就是最根本的事,親愛的。”克萊爾把一隻手搭在芭比的前臂上,“請不要生氣,可是賽吉這樣說,聽上去就好像我們是在討論一隻可憐的、值得同情的小鳥,一隻從巢裡掉下來的小鳥。可這兒說的是一個成年人。一個成年女人,在意識完全清醒的情況下躺在一個取款機隔間裡。請不要誤解,我隻是在嘗試設身處地地去思考。不是為那女人,而是為米歇爾和裡克,為我們的兒子。他們沒有喝醉,沒有嗑藥,他們隻想取錢。可是在取款機前卻躺著一個發臭的人,他們當然會本能地叫起來:‘該死的,滾開!’”

“他們難道不能去別處的取款機取款嗎?”

“別處?”克萊爾開始笑起來,“別處?好吧,當然。人們當然總是可以到處繞來繞去。我說,換作你會怎麼做,賽吉?假如你打開傢門,必須從一個流浪漢身上跨過才能出去,那你會怎麼做?你會回到傢裡嗎?或者有人在你們傢門口小便,你會把門關起來,還是搬走?”

“克萊爾……”芭比說。

“好,好,”賽吉說,“我懂你的意思瞭。我並不是那個意思。當然我們不必一碰到問題或困境就繞過去,但是可以、必須找到解決的辦法。一個無傢可歸的人……”——此時他猶豫瞭一會兒——“剝奪她的生命,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

“我的天哪,賽吉!”克萊爾說,“我不是在這兒討論無傢可歸的人的問題,我是在說一個特定的無傢可歸的女人。並且我覺得我們不該討論太多關於她的事,而應該說說裡克和米歇爾。我並不是想否認已經發生的一切,我不是想說我覺得這一切並不糟糕。可是我們還是應該始終從正確的角度來看待。這是一個意外事件,一個可能會對我們的孩子們今後的生活、對他們的未來產生很大影響的意外事件。”

賽吉嘆瞭一口氣,把兩隻手放到瞭他的甜點兩邊。我註意到他正尋找著芭比的目光,可是她正在放在腿上的手袋裡翻來翻去,好像急著找什麼東西。

“正是,”他說,“未來。我也想說此事。請不要誤解我,克萊爾,我跟你一樣擔心我們的孩子們的未來,隻是我不認為他們能帶著這樣的一個秘密生活下去。長此以往,他們會崩潰的。至少裡克現在已經開始崩潰瞭。”他嘆瞭一口氣,“我也崩潰瞭。”

置身於一個隻是附帶與現實有關的事件當中的感覺,已經不是第一次向我襲來瞭。至少跟我們的現實情況有關,兩對夫婦的現實情況——兩個兄弟和他們的妻子。這兩對夫婦一起來聚會用餐,就是為瞭討論他們的孩子們的問題。

“我的決定是與我的兒子的未來系在一起的,”賽吉說,“以後,當一切對於我們都已經過去瞭的時候,他還要繼續他的生活。我想強調的是,這完全是我一個人做的決定。我的妻子……芭比……”芭比從包裡搜出瞭一包淡型萬寶路,沒拆開的,現在她正拆著透明的玻璃紙。“芭比不同意我的意見,但是我已經決定瞭,她今天下午才知道。”

他深吸瞭口氣,然後一一看看我們每一個人。直到現在我才發現他眼裡模糊的淚光。

“為瞭我的孩子的利益,也為瞭我們國傢的利益,我作為首席候選人,決定退出選舉。”他說。

芭比已經把煙送到瞭兩唇之間,可現在又把它拿瞭下來。她看著克萊爾和我。

“親愛的克萊爾,”她說,“親愛的保羅……你們得讓他恢復理智。求求你們告訴他,他不能這樣做。告訴他,他真是完全瘋瞭。”

《命運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