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在一個人們一看到賬單就會哈哈大笑起來的餐廳,該給多少小費呢?我記得,這是我們經常討論的一個話題,不一定隻是和賽吉、芭比討論,還有其他跟我們一起在荷蘭的餐廳裡用餐的朋友。我們來設想一下,一頓四人餐要四百歐元——請註意,我現在並不是說我們的這頓是四百歐元,小費按百分之十到十五的比例來算,那麼按照邏輯就得留下最少四十歐元、最高六十歐元的小費。

六十歐元的小費啊——我實在忍不住,哧哧地笑。如果不註意的話,我又會大笑起來。這是有點神經質的笑,如同在葬禮上或是教堂裡,在這些本該保持安靜的地方。

但是我們的朋友們從來不笑。有一次,一個很好的女性朋友在一傢類似的餐廳裡用餐時說:“這些人得靠這個生活呀!”

在我們要去餐廳用餐的那天早上,我取瞭五百歐元出來,打算付瞭全單的,包括小費。我打算在我的哥哥瞅準機會遞出他的信用卡之前,很快地在那個小碟子裡放上十張五十歐元面值的錢的。

那晚,當我後來在小碟子裡放上瞭剩下的四百五十歐元時,餐廳主管開始還以為我理解錯瞭。他說瞭些不知所雲的話。誰知道呢,也許他是想說百分之百的小費實在太高瞭,然而我走到他面前,對他說:“這是給您的……隻要您向我保證,永遠不把看到我和我的兒子在花園裡的事情說出去。永遠。不光是現在,不光是一周以內,也不光是一年之內。是永遠!”

賽吉輸瞭選舉。一開始選民中還不乏一些人,對這位面孔整得叫人惡心的候選人還懷有一定的同情。一隻葡萄酒杯——一隻快碎到杯柄的葡萄酒杯,我真得說——造成的傷口是很罕見的。特別是這些傷口很少能愈合,而且會產生很多息肉和光禿禿的地方,在這些位置,原來的臉是再也回不去的瞭。頭兩個月內,他接受瞭三次手術。最後一次術後,他留瞭一陣胡子。現在,當我再去回想,我覺得那胡子就是轉折的開始。他披著風衣,站在廣場上、在工地上、在工廠門前,發放傳單——留著他的胡子。

在選舉預測中,賽吉·羅曼之星戲劇性地隕落。幾個月前看起來還像是已經贏瞭的比賽,現在卻變成瞭自由落體。選舉前的一個月,他又把胡子刮掉瞭,這真是絕望的最後一幕。選民們看到瞭帶傷疤的臉,也看到瞭那些光禿禿的地方。一張帶傷疤的臉可能給一個人造成的損失,是令人極為詫異的,某種程度上也是不公平的。人們看到這些光禿禿的地方,就會不自覺地問自己,這些地方之前曾經是什麼呢?

當然無疑是胡子,給瞭他致命一擊的胡子。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先被留出來,然後又在已經太晚瞭的時候被刮掉瞭的胡子。賽吉·羅曼不知道自己想怎麼樣,這就是選民們得出的結論,而他們會把選票投給他們熟悉的人——如同地毯上的污漬。

賽吉當然沒有起訴,沒有控告他的弟妹,他弟弟的妻子,因為這不是個好兆頭。

“我想,他現在已經明白瞭,”酒館的意外發生幾周後,克萊爾這樣說,“是他自己說的:他希望我們作為一傢人一起來解決這件事。我想,他已經明白,有些傢醜就是不可外揚的。”

不過賽吉和芭比還有其他的事夠他們煩的,比如貼尋人啟事找他們的養子博。他們把這事搞得很大,在各大報紙雜志登照片,在城市鄉村貼海報,在電視裡播放尋人啟事。

最近的一次節目中播放瞭一條新聞,博在失蹤前給他媽媽的手機語音信箱留過言。芭比的手機是找不回來瞭,不過這個信息也被封鎖瞭,即使它現在的意義已經不同於那個共進晚餐的夜晚。

“媽媽,不管發生瞭什麼……我隻想對你說,我愛你……”

幾乎可以這樣斷言,為瞭把博找出來,他們都已經快把天地翻轉過來瞭,不過也有人質疑。第一個猜測博也許是受夠瞭他的養父母、回到他的出生地去瞭的是一份周刊。“這種情況在他們處在‘叛逆的年紀’時是會出現的,”那份周刊這樣寫道,“這時,收養的孩子就會踏上尋找親生父母之路。或者至少他們會產生對自己傢鄉的好奇心。”

另一張報紙為這個意外貢獻出瞭一整版,其中第一次公開討論瞭這樣的問題:如果要找的是自己的親生子女,父母們會不會花更大的投入呢?另外還舉出瞭養父母決定對走上邪路的子女不管不問的例子。這些問題,人們經常會將其歸因於各種外部因素,比如人們無法在異國的文化中紮根,就被稱作最重要的因素。跟著是基因方面的因素,即所謂的從生身父母那裡繼承來的“天生缺陷”。假如是到瞭一定的年齡才被領養的孩子,那麼他們在被領進新傢之前可能經歷過的事,也會被歸為因素之一。

我想到在法國的那幾天,想到在我哥哥的花園裡舉辦的聚會。當博因為偷雞被那些法國農民抓住之後,賽吉說,他的孩子是不會做這種事情的。他的孩子,他說,沒有做出任何分別。

我又不禁想到動物收養所。當人們把那裡的一隻狗或一隻貓領回傢時,他們也不知道它們究竟曾經經歷過些什麼,它們有沒有被打?或者有沒有整天被關在黑暗的地下室裡受苦?但這都沒關系。假如這隻狗或貓不服帖的話,人們就會把它再送回去。

文章的結尾還提出瞭這樣的一個問題:親生父母是不是不會那麼快就對不受自己控制的孩子不再抱希望。

我知道它的答案,但我還是先把它遞給瞭克萊爾看。

“你怎麼看?”在她看完後我問她。我們坐在廚房的小餐桌旁,兩人之間擺著剩下的早餐。陽光灑進花園,照在餐具櫃上。米歇爾在踢足球。

“我經常問自己,如果他們真的是有血緣關系的親戚,博還會不會勒索他的弟弟和他的堂兄弟。”克萊爾說。“當然不會啦,人們都知道的,真正的兄弟姐妹是會吵架,有時甚至會希望永遠也不要再見到對方,但是……當真的有事發生的時候,當關系到生死的時候,他們還是會互相幫助的。”

克萊爾聽瞭,笑瞭起來。

“怎麼?你笑什麼?”我問。

“啊,我好像突然聽到自己在說話,”她說,並且還一直在笑,“關於兄弟和姐妹的事,那不正是我對你說過的話嗎?”

“是呀。”我回答道,跟著也忍不住笑瞭起來。

我們沉默瞭一會兒,不時地看看對方。作為丈夫和妻子,作為一個幸福傢庭的兩個組成部分。當然發生瞭一些事,在前一段時間我越來越經常地想到海難。一個幸福的傢庭是能夠在海難中幸存下來的。我不是要說,這個傢庭在經歷過海難之後會變得更幸福,但無論如何幸福也不會減少。

克萊爾和我。克萊爾、米歇爾和我。我們三個人一起分享,分享一些以前沒有過的事。雖然我們不是所有的事都三個人一同分享,不過也許這也沒必要。人們不需要相互知道對方的所有事,秘密不會成為幸福的絆腳石。

我想到我們用餐的那天晚上最後發生的事。在米歇爾回到傢之前,我一個人在傢待瞭一段時間。在我們的客廳裡有一個復古的帶抽屜的櫃子,是克萊爾用來存放她的東西的。在我拉動第一個抽屜時,我就已經感到我是在做一件自己事後會後悔的事。

我又不禁想到克萊爾住院的那段時間。有一次,醫生要給她做一個身體內部的檢查,我也去瞭。我坐在她床邊的一把椅子上,緊緊抓著她的手。在他們不知從哪兒給我妻子插入一根東西的時候——一根皮管,一根探針,還是一個鏡頭——醫生要我也一起看監視器,而我隻是很快地看瞭一眼,就急忙把視線瞥向旁邊。這跟我忍受不瞭那些畫面或是害怕自己會昏過去沒什麼關系,不,不是這個原因,是別的。我是在想,我沒有看的權利。

當我發現自己在找什麼的時候,我又想停止瞭。最上面的一個抽屜裡,是克萊爾再也不戴瞭的太陽鏡、紮頭發的皮筋和耳環。但在第二個抽屜裡卻躺著一些文件:一個網球俱樂部的會籍資料,一份自行車保險的保單,一張過瞭期的停車證,還有一個帶透明方窗的信封,透過窗子可以看到左下角是一傢醫院的名字。

是克萊爾動手術的那傢醫院,也是米歇爾出生的那傢醫院。

“羊水測試。”我從信封裡抽出來的紙上用大寫的字母印著這幾個字。下方不遠處是兩個小方框,一個後面寫著“男孩”,另一個寫著“女孩”。

後面寫著“男孩”的方框被打上瞭鉤。

第一件閃電般穿過我腦子的事情是:克萊爾已經知道我們會有一個男孩,可是她從未告訴過我。更氣人的是:直到生產前一天,我們還在想女孩的名字。男孩的名字,早在幾年前,在克萊爾還沒有懷孕時,我們就已經確定瞭,就叫“米歇爾”。不過女孩的話,我們還在“勞拉”和“尤利婭”之間徘徊。

在那張紙上,還有很多手填的數據。我也多次看到瞭“好”字。

紙的下方有一個大小約為五乘三厘米的方框,標題為“異常”。這一欄被填得滿滿的,與前面填寫數字和在“男孩”一欄處打鉤的筆跡出自同一個人,不過卻看不懂。

我開始閱讀,但馬上又停瞭下來。

這回不是感覺自己沒有權利。

不,是別的。我真的非知道不可嗎?我在想,我真想知道嗎?這會讓我們的傢庭更幸福嗎?

在那一欄手寫的段落下方,還有兩個小一點的方框。後面分別寫著“決定人:醫生/醫院”和“決定人:父母”。

“決定人:父母”一欄被打上瞭鉤。

決定人:父母。那兒寫的不是“決定人:父/母”或者“決定人:母”。那兒寫的是“決定人:父母”。

當我把那張紙塞回信封裡,再把信封重新放回過瞭期的停車證下方時,我在想,這將是兩個我從現在開始會揮之不去的詞。

“決定人:父母。”在合上抽屜時我大聲說。

在米歇爾出生後,所有人,包括克萊爾的父母和一些直系親屬,都說他和我簡直就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一個翻版!”米歇爾在客廳裡剛被從搖籃裡抱起來時,就有一個來訪的人叫起來。

連克萊爾也忍俊不禁,她不可否認,米歇爾跟我實在是太像瞭。直到他長大瞭一點,人們才能夠好心卻十分費勁地從他臉上找到一點他媽媽的影子,主要是眼睛,還有鼻子和上唇之間的部分。

一個翻版。在我把抽屜重新合上之後,我聽取瞭答錄機裡的留言。

“哈囉,我親愛的!”我聽到我妻子的聲音在說,“你怎麼樣?不覺得無聊嗎?”在接下來的沉默裡,可以清楚地聽到來自餐廳的各種聲音:混合的人聲,一個盤子疊在另一個盤子上面的聲音,等等。“不,我們隻是再去喝杯咖啡,過不瞭一個小時,我們就到傢瞭。你還有足夠的時間收拾收拾。你吃的什麼呀……”

又是一陣沉默。“是的……”沉默。“不……”沉默。“是。”

我瞭解我們傢的答錄機的操作。按下3,就會將信息刪除。我的拇指已經在3的位置瞭。

“待會兒見,親愛的,親一下。”

我按瞭下去。

過瞭半個小時,米歇爾回到瞭傢。他吻瞭一下我的臉頰,問,媽媽在哪兒。我說,她會晚點回來,我待會兒會跟他解釋。我註意到,米歇爾的左手指骨處破瞭皮。他跟我一樣是左撇子。他的手背上是凝固瞭的血。現在我才把他從頭到腳打量瞭一遍。左眼眉骨處,我也看到瞭血跡,夾克上粘著表面已經變幹瞭的污泥,白色的運動鞋上還有更多的污泥。

我問他事情怎樣瞭。

他告訴瞭我。他告訴我,視頻網站上的《黑衣人Ⅲ》已經拿下來瞭。

我們還一直站在門廳裡。在講述的過程中,米歇爾停頓瞭一下,看著我。

“爸爸!”他說。

“嗯?怎麼瞭?”

“現在你又那樣瞭。”

“什麼?”

“站在那兒笑。我第一次跟你講取款機的事的時候,你也是這樣。你還記得嗎?在我的房間裡,在我講到臺燈的時候,你開始笑,講到油桶的時候你還在笑。”

他望著我,我也望著他。望著我兒子的眼睛。

“而現在你又站在那兒笑,”他說,“要不要我繼續講下去?你肯定想知道一切吧?”

我沒說話,隻是看著他。

然後米歇爾向前一步,伸出雙手繞著我,把我拉近他身邊。

“親愛的爸爸!”他說。

《命運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