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跟隨著讓娜修女的朝聖之旅,我們也有數周時間,擺脫外省修道院的陰暗時光,進入一個廣大的世界。這是史書中呈現的世界,是皇傢貴族、迷人的侍臣們生活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女公爵們傾慕戀愛,高級教士熱衷權力,國是大政與昂貴潮流並行不悖;這個世界同樣也是魯本斯(1)、笛卡爾的世界,是科學、文學遍地開花的世界。從盧丹出來,從一個神秘兮兮、魔鬼肆虐、擁有著十六名歇斯底裡癥患者的修會出來,女院長一步邁進瞭十七世紀耀眼的全景中。

歷史的迷人之處和它那高深莫測的教訓在於,一代又一代,世事並無大變,然而每件事物卻又全然在變。在其他時代的人和有著異質文化的人中,我們能辨出同樣的人性,然而,我們在做這樣的比較時也清楚,我們當下生活的歷史參照系其實已經變化。曾經被人視為公理的命題現如今已經站不住腳;而當今我們視為不證自明的假設,在早先的時代,甚至在那些最為大膽、投機的人的腦中都從未閃現過。但是不管思想、科學、社會組織和社會行為在人類歷史中何其偉大和重要,它們的古今之別總是次要的。人類歷史的核心是一種根本的人性。這人性表現為人的心靈,而這心靈受生老病死的影響,感受得到疼痛與快樂,被恐懼和渴望所驅使,同時在自我主張和自我超越的欲望之間徘徊;於是,無論何時,無論何處,人類永遠面對同樣的問題,受到同樣的誘惑,且根據萬物原理同樣要在守舊與啟蒙之間做出選擇。語境雖然變瞭,但要義、內涵卻不曾變化。

讓娜修女不可能理解她周圍這個世界裡科學思想與實踐的驚人發展,對於十七世紀文化的代表性人物,諸如伽利略、笛卡爾、哈維、范·海爾蒙特,她一無所知。她童年時熟知的和她在朝聖路途中所見的,乃是同樣的社會等級制,以及由此等級制而形成的思想、情感和行為模式。

對於少數的統治者來說,十七世紀的文化,尤其是法國文化的一個特點,不過是穩步提升人作為工具的存在。近代歷史以來,幾乎沒有任何一個時代能像十七世紀的法國那樣,男男女女都渴求著確定自己的社會人格,他們不滿足於僅僅冠上一個貴族的名頭,他們還渴望成為這個名頭的化身。他們的野心要配得上他們所占據的職位,配得上他們已經取得或繼承來的高貴身份。於是,我們就見到巴洛克禮儀的繁文縟節,也見到為排序、勛章、禮貌等設定的嚴格而復雜的準則。並不存在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存在的是頭銜、血統、職位之間的關系。當皇傢在場,誰可以坐?在十七世紀末,對聖西門來說,這個問題可是頭等大事。早上三代,同樣的問題也困擾著嬰兒期的路易十三,當時,他還隻有四歲,就強烈感受到他那作為私生子的同父異母的哥哥——旺多姆公爵,不被允許與他同桌吃飯,或者當他在場之時,這個哥哥必須脫帽。當亨利四世命令“費費·旺多姆”(2)可以坐在皇太子的餐桌上,且吃飯時可以戴著帽子時,小王子不得不遵命,但卻表現得非常無禮。

沒有任何事比“皇傢禮帽”更能生動闡釋君權神授的理論與實踐瞭。路易十三九歲那年,他離開傢庭女教師的懷抱,改由某位總管教育。當某個“神聖的”人物在場時,未來國王的老師要一直脫帽。甚至當這位老師對他的學生執行體罰時(老國王和王太後命令他要這麼做),這一規矩也不能打破。在這些場合,國王雖則戴著禮帽,屁股卻被扒得精光,老師身為奴仆則恭敬地光著頭,宛如立於聖壇的聖餐前一樣,用樺木條鞭打國王,直到血流出來。當我們想象這個場景,覺得這事的教育意義真是讓人難忘。“不管我們多麼粗暴地對待他,君王自有神明安排。”(3)

單純的出身與血統,還不能使他們滿足,他們有更高的追求,這在當時的藝術中有非常清晰的表現。國王、王後、貴族、貴婦,喜歡把自己設想為魯本斯描繪的人物,帶有那種隱喻的性格,比如超人般的精力充沛、神一般的健康、英雄般的統治力。他們情願被人敲竹杠,隻是為瞭能看見自己出現在范戴克的畫像裡,畫像中的人物是如此文雅、精致,且充滿無窮的貴族氣質。在舞臺上,他們喜歡高乃依筆下的男女主人公,因為那些人物有單純高大的體格、整體而非凡的一致性,以及對意志和自身的崇拜。隨著時間流逝,他們更嚴格地要求三一律(4),因他們渴望在悲劇舞臺上看見的並非生活本身,而是修正的、符合規范的生活,在這種生活中,男男女女要成為超過他們實際為人的另一種存在。

在民宅設計上,一樣鮮明地體現著追求非凡宏偉性的渴望,這在一位名叫安德魯·馬維爾的詩人的一首詩中有所表達,當這位詩人還是個孩子時,正是“紅衣主教宮”建設期間,而當他臨死時,凡爾賽宮剛剛完工。

萬物之中,人為何追逐那不甚匹配的居處?野獸有其合體的洞穴鳥兒築起等身的小巢被覆低矮屋簷的烏龜也悠然自得於龜殼所有生靈住所莫不量身定做它們絕不愛那空無唯有人類輕浮生者比死者索要更多房屋身在宮殿長廊盤旋此輩難免要迷路要這大理石的地面卻有何用?繁華消歇都成塵土

當大理石地面日益流行,圈於其中的淫娃蕩婦們的假發花樣也日益翻新,她們的鞋後跟也越來越高。踩著高跟鞋蹣跚而行,戴著堆疊著馬尾毛的冠冕,當年“偉大的君王”(5)和朝臣們宣稱自己比生活本身還要偉大,而其體毛遠勝參孫(6),更顯出他們的男子氣概已達頂峰。

不用說,這些試圖超越大自然限定的行為通常是不成功的,而且可以說他們的失敗是雙重的,因為這些十七世紀的祖先們不僅沒有能“成為”超人,他們甚至連“像”超人都沒有做到。荒唐、傲慢的精神一廂情願,可惜肉體不可救藥地虛弱無力。“大世紀”(7)並無那麼多物質的、組織的資源,沒有這些資源,談何表演超人呢?黎塞留和路易十四如此熱烈追求的莊嚴氛圍、宏偉奇觀,最終隻能由那些最偉大的舞臺監督們去實現,他們需要的是諸如齊格菲爾德、科克倫、馬克斯·萊恩哈(8)這樣的人物。

可是偉大的表演取決於諸多因素,比如儲備豐富的道具室,經過嚴格訓練,紀律嚴明,配合默契的團隊,等等。

但是在“大世紀”,這些訓練啦,紀律啦,都很是缺乏,甚至連塑造莊嚴的舞臺也缺乏物質基礎——連引出(實際上是創造)上帝的機械都常出故障。甚至黎塞留、太陽王都好比波斯軍隊裡的老傢夥,從來沒有正確完成過任何事情。”奇怪的是,連凡爾賽也不會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它龐大而瑣細,富麗堂皇卻大而無當。十七世紀的華麗其實在某種程度上是粗糙的,任何事物都未經過合適地排演,最為奇形怪狀的設計(原本是可以避免的災難)將最肅穆莊嚴的設計一筆勾銷。舉個例子,且看看德奧爾良小姐(9)吧,這個可笑的人物是路易十四的表姐,根據當時的古怪風俗,死後她的屍體被解剖,最後是一塊一塊下葬的:此處是頭,彼處是腿腳,那裡是心臟,這裡又是腸子。尤其是腸子,對之進行瞭過分的防腐處理,以至於處理完之後它還在持續發酵,腐敗的氣體聚集起來,竟使儲存內臟的巖甕變成瞭某種炸彈,而且就在喪禮進行時,它突然爆炸瞭,嚇壞瞭所有參加喪禮的人。

這些生理學的事故絕不隻在死後才發生,回憶錄的作者們和奇聞異事的搜集者們保存瞭大量的故事,都是關於身居高位者打嗝,皇室成員在公眾場合放屁,國王身上刺激的香味,公爵和元帥們的汗臭之類的軼聞。亨利四世的腳臭和腋臭聞名全球。貝勒加德(10)則永遠在流鼻涕,巴松皮埃爾(11)的腳與他主子的味道相比也是不遑多讓的。這些豐富的軼聞一說起來就讓人大為開心,它們與國王的暴行和貴族的自負是相匹配的。這是因為,大人物們雖然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像個超人,然而他們之外的世界裡的人們,卻歡迎任何暗示王侯們至少在某些方面也不過是畜生的故事。

紅衣主教將自己視為一個同時具備王子與僧侶氣質、政治與文學才能的人,他的舉止宛如半神一般。但這個可憐蟲雖扮演起半神的角色,但卻疾病在身,他的病令人厭惡,以至於有些時候,人們幾乎都不能忍受與他同在一個房間。他的右臂有結核性骨炎,還有肛裂,因此被迫居於身體化膿所導致的惡臭氛圍之中,麝香或許能掩飾卻終不能完全消除那種腐爛的臭味。黎塞留一生都不能逃出那種屈辱的認知,他知道,那些環繞他的人都厭惡他的身體。一邊是半神之尊,一邊卻是待死之軀,這殘酷而鮮明的對比,極其強烈地震撼瞭大眾的想象力。

當聖菲亞克的聖物(這聖物對痔瘡有專門的療效)被從莫城(12)移至紅衣主教的官邸時,一位匿名的詩人為表祝賀,特賦詩一首,這詩或能令斯威夫特掌門(13)開懷大笑。

無需走出大門外到處麝香和琥珀煙熏和火燎療病聖徒嚇一跳大臣哪去瞭?我來治他那完美之瑕疵。這時一陣柔和味道從最尊貴的閣下腐爛的屁股迎風飄到呀,原來你在此。

此處還有另外一首歌謠的片段,描述這位大人物的私處疾病。

他看見自己的密室裡,潰瘍之中蟲子跑他看見自己的肩膀裡死神在築巢他那偉大的肩膀啊點起歐洲無數戰爭的火燎哎呀,多少聖壇被他焚燒

在一個真實的男人腐爛的軀體和他那光輝的人格之間,鴻溝之大,無法飛躍。用朱爾斯·德·戈爾捷的話講,“包法利的天使”(14)能將事實與幻想之間的角度拉平到180度。

對生活於“大世紀”的那樣一代人,他們雖然視國王、神父、貴族的權力是天然的神聖,卻抓住每一個機會要戳穿其統治者虛榮的西洋鏡,紅衣主教黎塞留的這個案例就是最能為人津津樂道的典范。傲慢必然帶來相應的報復。那可怕的惡臭,那些寄居於“活著的屍體”而養得肥大的蛆蟲,看來似乎詩意而恰當。在紅衣主教最後的時光中,聖物不再起作用,醫生們也放棄治療,一個據說有治病本事的老農婦,遂被召喚到這位大人物的床前。她一邊念叨咒語,一邊拿出她的靈丹妙藥——一品脫白葡萄酒浸泡過的四盎司馬糞。正是因為品嘗這排泄之物的味道,歐洲命運的仲裁人向鬼魂投降瞭。

讓娜修女被帶去見黎塞留時,他雖處於榮耀的頂峰,卻已是一個病重之人,渾身劇痛,一直都需要醫療護理。“我的主教閣下那天被放瞭血,他那魯爾城堡所有的大門都關上瞭,甚至連主教和法蘭西元帥他都不見;但我們卻被引到他的接待室,而他本人正躺在床上。”晚飯過後(“晚飯真好,而且有青年侍從來服侍我們”),女院長和一位烏爾蘇拉修會的隨從被領進臥室,跪下接受紅衣主教閣下的賜福,一再被勸說之後,她們才起身坐下來。(“在他那方堅持著禮貌,在我們這邊卻要保持謙卑,雙方僵持瞭好一段時間,但最終,我被迫聽命。”)

黎塞留從女院長背負著上帝給予的巨大使命說起,甚至說上帝特意揀選瞭她,在這個不信神的時代,為教會的榮耀、靈魂的向善、邪惡者的受挫而受苦。讓娜修女則以一陣感激的頌歌予以回答。她和她的姊妹們永生不能忘記的是,當外界待她們如瘋狂的騙子之時,紅衣主教閣下待她們不僅如父親,而且也像母親、保姆和保護人。

但紅衣主教不準她們贊揚他。相反,他覺得自己極其感謝上帝給自己機會和能力去幫助那些受苦之人。(女院長評論說,所有這些話“都是引人入勝的,充滿瞭甜蜜”。)

然後,這位大人物詢問,是否可以看看刻在讓娜修女左手上的神聖的名字,後又提出看看聖約瑟的香膏。修女睡衣打開瞭。在用手去接之前,紅衣主教虔誠地脫下他的睡帽,然後,他嗅著那神聖的香膏,贊嘆不已,“這味道可是妙極瞭!”他親吻瞭修女睡衣兩次。此後,他“滿懷敬仰之情”地抓著修女睡衣,按在放於床頭桌上的一個聖物箱上,大概是為瞭給裡面的聖物增加一些來自於聖膏的魔力。根據他的要求,女院長描述瞭(這已經是她第幾百次描述瞭?)她自行康復的奇跡,然後跪下來,請求紅衣主教再給一次祝福。此後會面結束瞭。第二天,紅衣主教閣下贈她五百克朗,以資助她的朝聖之旅。

有人在讀完讓娜修女關於此次會面的描述之後,特意去翻閱紅衣主教寫給加斯頓·德·奧爾良的一些信,在這些信中,他揶揄瞭德·奧爾良對附魔事件的輕信。“我很高興地得知,盧丹的魔鬼們改變瞭殿下的信仰,現在,你大抵要忘記你嘴裡常常吐出的誓言瞭吧。”還有,“盧丹的魔鬼們的師傅定然有足夠的法力,可以助你在極短時間內,完成德行修煉的長途跋涉。”還有一次,他從一個朝臣(此人乃是“盧丹魔鬼中的一個”)那裡得知,王子染瞭一種病,照“你活該”這句話來看,病的屬性能得到充分的暗示(15)。黎塞留同情殿下,推薦他“去找約瑟夫神父給你做場驅魔儀式”以當作良藥。這位以勾搭魔鬼為名將格蘭第燒死的人,在與國王兄弟的通信中,卻令人震驚地表現出對宗教的傲慢態度和諷刺的懷疑主義。這種傲慢或許可歸因為存在於紅衣主教復雜性格中的那種幼稚,這麼說雖然不太合適,但這的確一直貫穿瞭他的一生,促使他總是要“駁倒”那些在社會等級上高於他的人。可是懷疑主義和冷嘲熱諷又是從哪裡來的呢?紅衣主教閣下對巫術、附魔事件、手上印痕和受神賜福的修女睡衣的真正態度又是如何的呢?我想,在他感覺舒適,並與無學識的人談論此事的情況下才能說實話。紅衣主教或許將整個事件看成是一場騙局,或許認為是幻覺作祟,或者是兩者的結合。如果他是假裝相信魔鬼的存在,那僅僅是出於政治目的。像坎寧(16)一樣,他呼籲新世界公平對待舊世界,但唯一的區別在於,在紅衣主教的觀念裡,新世界並不是指美洲,而是指地獄。不錯,民眾對魔鬼事件的反應不太令人滿意,面對如此普遍的懷疑態度,他那蓋世太保般的審訊計劃泡湯瞭,而他原本打算是要對付巫術,順便加強一下皇傢權力的。但是,明白哪些事情不能做也是可以接受的結果,因此這場以失敗告終的計劃,到底還是值得一試的。不錯,是有一個無辜的人被折磨,被燒死,但是畢竟沒有人可以不打破雞蛋做雞蛋餅啊。況且,那教區長委實是個麻煩,最好將他踢出局。

他那肩部的痛苦又一次猛烈發作起來,而瘺管給他造成的難以忍受的痛苦則使他每一個夜晚都睡不著覺。醫生倒是叫來瞭,可是他們又能做些什麼!藥的療效畢竟是取決於“自然之力”啊。他的自然之體殘破至此,似乎已經失去自愈的能力。這病是否有其超自然的病因呢?他到處找聖物和聖像,請求人傢為他做禱告,秘密地求助於占星術,嘗試觸摸那些可信的護身符,小聲重復著咒語——這些咒語是他小時候從老保姆那裡學會的。當病痛發作,當他關上大門,“甚至連主教和法蘭西元帥都不見”時,他是準備相信任何事的,甚至相信於爾班·格蘭第是有罪的,相信聖約瑟的香膏是真實的。

對於讓娜修女來說,與紅衣主教閣下的會面是她一系列勝利與刺激之中的一次。從盧丹到巴黎,從巴黎到阿納西,她一路走,一路享受榮耀之光,到處是群眾的喝彩,到處是貴族們的招待,這更是滿足瞭她的虛榮心。

在圖爾市,她受到瞭來自大主教伯特蘭·德·肖“非凡慷慨”的招待,此人當時八十歲,熱衷賭博,近來還因荒謬地迷戀一位比他小五十歲的女士——迷人的德·謝弗勒斯夫人——而聲名狼藉。“他會做任何我喜歡的事,”那位夫人是這樣說的,“而我所要做的一切,不過是當我們坐在桌子旁邊時,任他掐我的大腿。”在聽完讓娜修女的故事之後,大主教下令組織一個醫生委員會,對神聖的名字進行檢查。檢查完畢,女院長大告成功。於是,每天擁擠到她寄居的修會的觀光客,由原來的四千人一下子漲到瞭七千人。

在另一次與大主教會面時,她還拜謁瞭加斯頓·德·奧爾良,他因與一位名叫露易絲·德·馬博裡愛爾的十六歲少女糾纏不清(她後來為他生瞭一個兒子,但卻被她那王傢情人適時拋棄,最後跑去做瞭修女),剛好逗留於圖爾市。“奧爾良公爵一直走到接待室大門口來接我,他熱情地歡迎我,恭賀我的獲救,並且說,‘我曾到過盧丹,你身體裡那些魔鬼讓我吃瞭一驚,他們幫我止住瞭我亂發誓的壞毛病,當時,我就下定決心,要成為一個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好的人。’然後他就匆忙跑去找露易絲瞭。”

從圖爾市出發,女院長和隨從繼續前往安博瓦茲(17),在那裡,有如此之多的人希望瞧一瞧她手上的神聖之名,使得修會的客廳被迫一直開放到當晚十一點。

第二天到瞭佈洛瓦(18),讓娜修女進餐的賓館的大門都被人擠破瞭。

在奧爾良的烏爾蘇拉修會,主教來看望她,他仔細看瞭看她的手,然後驚呼:“我們不當隱瞞上帝的傑作,我們必當滿足人民瞻仰的渴望!”於是,修會的大門大開,以便人群可以透過格柵看見她手上的神聖之名,遂得滿足。

在巴黎,女院長寄居於德·勞巴特蒙閣下的官邸,德·謝弗勒斯閣下和德·蓋梅內王子常來拜訪,至於下層社會,則每天有兩萬人湧來瞻仰。讓娜修女寫道,“最令人尷尬的是,人們並不滿足於僅僅看看我的手,而是問我一千個關於附魔和驅魔的問題,這迫使我發表瞭一本小冊子,民眾由此可以得到對魔鬼附於我身和離我而去期間各種事件的最可信的描述,同時還額外描述瞭諸聖之名印刻在我手上時我的感受。”

然後,她拜訪瞭巴黎大主教德·孔蒂閣下。他甚為有禮地陪伴女院長走向她的馬車,給巴黎人留下至深的印象,以至於全巴黎的人都蜂擁來看她,於是不得不在德·勞巴特蒙官邸的第一層樓開瞭一扇窗戶,好讓暴民們得以一瞻這位超自然的人物(好似今日的電影明星)。從凌晨四點到晚上十點,她就坐在窗口,手肘靠著一個墊子,她那神奇的手則在窗戶外不停搖晃。“我連望彌撒、吃飯的時間都沒有瞭,天氣又很熱,擁擠的人群又增加瞭熱氣,我像被悶在水裡,最後一頭暈倒在瞭地板上。”

前面提到,讓娜修女拜訪過黎塞留,此事發生在5月25日,數天之後,根據王後的懿旨,女院長坐著勞巴特蒙的馬車前往王後駐地,在那裡,她與奧地利的安妮有一番長談,在一個多小時的時間裡,王後那王室的手握住她那神奇的手,“滿目敬仰地看著她見所未見的事物,這樣的神跡,是自教會建立以來第一次發生。王後驚呼道,‘誰能反對這樣神奇的事情?它又激發瞭何等的崇拜之情!凡是誹謗、指責這神跡者,就是教會的敵人。’”

一份有關這神跡的報告遞交瞭國王,他決定親自見見女院長。在自信地看瞭那些聖名之後,他說,“我從不懷疑這奇跡為真,但是親自看瞭之後,我發現自己的信仰更加堅定瞭。”然後他命朝臣中對附魔事件一直表示最大懷疑的人過來看。

“對此,你們還要怎麼說?”國王問道,指著讓娜修女的手給他們看。

“但是這些人,”女院長後來記錄道,“並不屈服,出於寬容,我從未點出這些紳士的姓名。”

要不是發生瞭唯一一件尷尬事,當天本來會是完美無缺的。當時,王後要求女院長從神聖的修女睡衣上截下一段送給她,“以便她可以通過禱告聖約瑟,承接來自上帝的賜福,順利分娩。”(當時未來的路易十四正在王後的肚子中,胎兒已經六個月大瞭。)女院長隻得回答說,她不認為將如此珍貴的聖物剪成碎片符合上帝的意願,如果王後陛下堅決索要,她準備將整件睡衣贈給王後。然而,她竟鬥膽指出,修女睡衣如果繼續由她本人保管,那麼無數獻身於聖約瑟的靈魂們就能因親見他們保護神的真實聖物而獲得巨大的安慰。王後勉強贊同,然後女院長帶著自己完整的睡衣返回瞭巴黎。

拜謁完後,似乎一切都顯得有些平庸瞭——哪怕與桑斯(19)大主教長達兩個小時的會面,哪怕三萬人來瞻仰,甚至是與教廷大使的面談(大使還說“這樣至善至美的事物在上帝的教會裡實在罕見”,而他簡直不能理解,“胡格諾派在見證瞭他們所反對的真理竟有如此明顯的證據之後,何以還在堅持他們的盲目”)都不再吸引她。

讓娜修女與其隨從於6月20日離開瞭巴黎,而一路停留時,依然是蜂擁的人群、高級教士和顯貴人物在等待著她們。離開巴黎十四天後,她們到達瞭裡昂,受到阿方斯·德·黎塞留大主教的接見,這位是首相黎塞留的哥哥。原本他的父母指望阿方斯加入十字軍僧侶騎士團,但是,騎士團要求所有的騎士必須會遊泳,而阿方斯一直學不會遊泳,也就隻能滿足於繼承傢族的呂松(20)主教一職瞭,不過他卻很快辭職,為的是當一名加爾都西會(21)的修士。在他兄弟登上權力寶座之後,他就從大查爾特勒(22)出來,先是當瞭艾克西(23)的主教,然後是裡昂主教,然後又冠上瞭紅衣主教的帽子。他作為一名出色的高級教士名聲很好,不過他的精神錯亂癥會偶爾發作,發作期間,他會披一件猩紅色的長袍,長袍上刺著金線,宣稱自己是天父上帝。(這一類事情似乎在這個傢族中世代相傳,據傳說——不知是真是假,他的弟弟有時會想象自己是一匹馬。)

紅衣主教阿方斯對諸聖之名極感興趣,但他的興趣在外科手術方面。這些名字能否通過自然手段清除呢?他便取瞭一把剪刀,準備做實驗。“我鬥膽說,”讓娜修女寫道,“大人,你會弄疼我。”紅衣主教於是喊他的醫生過來,命令醫生將這些名字刮下來。“我又一次提出反對,說道,‘大人,我沒有得到上司們的允許進行這樣的實驗。’紅衣主教大人問我,那些上司都是誰。”女院長的回答極為巧妙,她的上司們的上司乃是紅衣主教黎塞留公爵,亦即紅衣主教阿方斯的弟弟。於是,這場實驗立刻被叫停瞭。

想不到,第二天早晨緒蘭神父出現瞭。原來他已經去過阿納西,此刻已經返回。他深受歇斯底裡癥和沉默寡言癥的折磨,認為這是進行驅魔儀式的結果,於是,在聖方濟各·沙雷氏的陵墓前,他懇請聖人的救助。可惜徒勞。阿納西的慈幼會(24)修女們擁有大量的幹血收藏品,那是聖方濟各·沙雷氏的貼身男仆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搜集來的,每當他的主人被那些庸醫放血治療時,他就可以不斷增加自己的收藏。慈幼會的女院長讓娜·德·香塔爾因緒蘭所受的折磨而感到痛苦,於是就給他一塊幹血吃。片刻之後,他就說起話來,“耶穌馬利亞,”他叫道,這便是他所說的,再沒有一句多餘的話瞭。

在與裡昂的耶穌會士們討論、磋商之後,眾人決定,緒蘭和其同伴托馬斯神父應當返回,與女院長匯合,陪伴女院長完成這趟朝聖之旅。在前往格勒諾佈爾(25)的路上,發生瞭一件事——讓娜修女僅僅以“某件非凡之事”的措辭形容。當托馬斯神父吟誦“主啊,降臨吧”時,緒蘭神父立刻說瞭話。此後,他便能不受妨礙地說話瞭(至少在一段時間內)。

在格勒諾佈爾,緒蘭以其重獲的聲音,就聖約瑟的香膏和諸聖之名這兩個神跡,發表瞭若幹雄辯的佈道。這些場景顯示出他以何等的熱情抱持著對上帝的巨大愛慕啊,但這雖莊嚴,卻也未免可悲,因為他竟將邪惡當作瞭善良,將謊言當作瞭真理。在佈道臺上,他高呼大叫,直至用盡這具可憐的病體最後的一絲能量,而他的心靈卻在崩潰的邊緣搖擺,舉凡這一切,都是為瞭勸說聽眾相信那場合法但不公正的死刑判決的公正性,勸說觀眾相信那些歇斯底裡癥的幻想,相信這些虛假的神跡。做這一切,自然是為瞭上帝偉大的榮耀。但是,所有主觀善意一定要由客觀的、實際的道德結果作為補充。一個人本意也許很好,但如果行事方式不切實際、不甚恰當,那麼結果隻能是災難性的。因為輕信,因為不願采納傳統的教條之外的理念去理解人類心理學,如緒蘭這樣的人便會相信,傳統宗教信仰與發展中的科學之間存在的鴻溝看來將是無法填補的。照理來說,緒蘭能力很強,在此案例中他本不該表現得如此愚蠢。他固然成為瞭自己信仰的殉道士,但這並不能為這信仰導致的錯誤做辯解(26)

離開格勒諾佈爾一兩天之後,他們到瞭阿納西。在那裡,他們發現聖約瑟香膏的名聲已經先於他們到達。人們不顧長途跋涉,都想趕來看看、聞聞這一神跡。從早到晚,緒蘭和托馬斯都忙著將那件神聖的修女睡衣與虔誠的人們帶過來的其他物品碰觸,諸如玫瑰經、十字架、勛章,甚至一些棉花球或紙片。

與此同時,女院長寄居於慈幼會的修道院裡,院長是德·香塔爾夫人。我翻閱瞭讓娜的自傳,期望當中能有相應的文字獻給這位聖潔的朋友、聖方濟各的信徒,至少不比描述那位奧地利的安妮或那位糟糕透頂的加斯頓·德·奧爾良的文字少。但我們的希望落空瞭,自傳中提及聖讓娜·香塔爾之處僅在如下段落中。

“睡衣上香膏滴到的地方,有些臟瞭,於是,德·香塔爾夫人和她的修女們對之進行瞭洗滌,然而,香膏的色澤一點都沒有消減。”

對這位創建瞭慈幼會修道院的傑出人士,讓娜何以保持如此奇怪的沉默呢?我們也隻能加以猜測瞭。是不是因為德·香塔爾夫人過於聰穎,當讓娜修女開始她著名的對亞維拉的德蘭的模仿時,德·香塔爾夫人不為所動?聖人們總是有一種特別令人尷尬的天賦,他們能看透人的偽裝,發現面具之下那個真實的個體,或許可憐的讓娜修女突然發現,在這位令人敬畏的溫柔的老婦人面前,她的靈魂就像赤裸瞭一樣——突然之間,她感到極大的羞愧。

返回的路上,在佈裡亞爾(27),兩位耶穌會修士與讓娜修女分道揚鑣,後者此生再也沒有機會重見那位為瞭使她神志清醒而犧牲瞭自己的男人。緒蘭和托馬斯向西行,到達波爾多;讓娜修女一行則向巴黎進發,她在那裡與王後有一個約會,並及時抵達。

1638年9月4日的夜晚,生產的痛苦開始瞭。從杜皮伊(28)的聖母院借來的萬福馬利亞的腰帶被纏在瞭王後腰上;而女院長的睡衣則覆蓋在瞭王後的腹部。第二天上午十一點,奧地利的安妮順利產下一名男嬰,五年後,這男嬰將成為路易十四。對此,緒蘭寫道:

“這乃是聖約瑟在顯示他的偉力,不僅保護王後順利生產,而且確保法蘭西的王位有瞭一位繼承人,他的威力、偉大的靈魂無與倫比,他的判斷力舉世罕見,他的謹慎與虔誠前無古人。”

確保王後安全無憂之後,讓娜修女立刻將自己的睡衣打包,返回盧丹。修會的大門打開瞭,然後在她身後關上,從此,她再未離開。她那榮耀的、喧囂的歲月已經結束,但她卻不可能立刻回歸日常的平庸,雖然這將是她此後的命運。在聖誕節之前的幾天,她因肺部充血而病倒,照她自己的描述,她的生命已無希望。她對告解神父說:“我們的主曾給予我前往天堂的希望,但他同樣讓我知道,隻要我在俗世多待一會兒,就能為他多效勞一點兒。所以,尊敬的神父,隻要你將那神聖的香膏給我聞一下,我必定會痊愈。”這新的奇跡似乎必然會發生,於是,讓娜修女的告解神父立刻邀請眾人來瞻仰這神聖的時刻。在聖誕節的晚上,“在我們的教堂裡,聚集瞭難以計數的人,他們渴望見證我的康復。”女院長臥室旁邊的小房間為那些名流提供瞭座位,通過格柵,他們可以親眼見證一切。“夜幕降臨之後,我的病癥已經極重,阿蘭赫神父,一位耶穌會修士,一身法衣,身披十字褡(29),走進瞭臥室,手上拿著那件沾著聖膏的睡衣。靠近我的病床後,他將這聖物放在我頭上,開始聖約瑟的連禱,他準備將這冗長的連禱念完。然而,一當他將這聖物放在我頭上,我就發現自己已經完全痊愈。不過,我決定什麼都不說,直到這位神父結束連禱。之後,我宣佈自己痊愈,並命人將我的衣服拿來。”

或許這次奇跡(這是第二次自行病愈瞭)太過準時,未能在觀眾中留下極深的印象。此後,類似這樣的奇跡再也無人創造。

時光如逝。三十年戰爭如火如荼。黎塞留越來越富,人民則越來越慘。農民起義反抗苛捐雜稅,佈爾喬亞則起而反抗政府債券利率調低(帕斯卡的父親也參與其中)。然而,在盧丹的烏爾蘇拉修會裡一切如常。每隔幾周,那位善天使(他仍然是德·博福特閣下的形象,不過變得具體而微瞭,現在僅僅隻有三英尺半高,年紀還不到16歲)就更新女院長左手上的名字。至於她那沾染有聖約瑟夫香膏的睡衣,則鎖在一個漂亮的聖物箱裡,已成為整個修會最寶貴的、最靈驗的聖物。

1642年底,黎塞留去世,幾個月後,奉路易十三之命下葬。奧地利的安妮作為她那五歲國王的代理人開始攝政,她與她的情人——紅衣主教馬紮然一起,無能地統治法蘭西。

1644年,讓娜修女開始寫作她的回憶錄,並有瞭一名新的耶穌會導師,此人叫聖瑞爾,她向他送去瞭她本人和緒蘭未完成的論述魔鬼的手稿。聖瑞爾將手稿拿給艾弗爾(30)主教,這位主教當時正負責盧維埃(31)附魔事件,準備把這場新的、(如有可能)更令人瘋狂的、邪惡的狂歡沿著盧丹事件定下的方向引向深淵。勞巴特蒙寫信給女院長說:“我以為,你與聖瑞爾神父的通信在目前這起事件中起瞭重要作用。”

還有一場附魔事件,乃是由巴雷先生在吉洛恩策劃的,可惜沒有盧維埃事件成功。起初,一切似乎看來進展順利,一群年輕的婦人,其中還包括城中最顯赫傢庭的女子,屈服於巴雷的心理學暗示。瀆神話語、抽搐、指控、淫猥,凡此種種,都已經擺上日程。不幸的是,其中一名叫蓓露坎的被魔鬼附身的女孩,對本地一位名為吉羅艾的神父抱有恨意,一天早晨到教堂後,她將一瓶雞血傾倒在祭壇上,然後在巴雷先生的驅魔儀式中宣稱,這血是午夜時吉羅艾先生侵犯她時她流下的。巴雷當然相信瞭她說的每個字,於是開始詢問其他女孩和魔鬼,滿心要搜集更多對他的同工不利的定罪證據。但是,那雞其實是蓓露坎從另一個婦人處借來的,婦人便將她的懷疑報告給瞭本地法官。刑事中尉開始調查此事。巴雷義憤填膺,而蓓露坎則在一次次精神失常中忍著劇痛予以反駁——而這精神失常,照她身上的魔鬼所說是由吉羅艾先生的巫術引發的。刑事中尉召喚瞭更多的證人,為瞭躲避他的調查,蓓露坎逃到瞭圖爾市,該市的大主教以支持附魔事件而臭名昭著。不料,當時大主教不在城中,他的職務暫由一名不解風情的副主教負責,他傾聽瞭蓓露坎的故事,然後叫來兩名助產士對她進行瞭檢查,結果發現,她身上的疼痛雖然是真實的,但造成疼痛的原因卻是她子宮中有一個錫鉛做的加農球。經過盤問,這個女孩承認,球是她自己放進去的。此後,可憐的巴雷先生被剝奪聖俸,並被逐出瞭都蘭(32)主教區,餘生在勒芒一處修道院裡領養老金,死時無聲無息。

與此同時,在盧丹,魔鬼們差不多也沉默起來。確實,也有過一次令人難忘的事件,“當時我見兩個非常可怕的男人的形象出現在前面,他們散發出濃烈的臭味,這兩人都提著魚竿,他們抓住我,剝去我的衣服,把我綁在床柱上,用樺木條鞭打我,長達半個小時或者更久。”幸運的是,因為她那件修女睡衣蓋住瞭她的頭,女院長並沒有看到自己的躶體。當這兩個發臭的人給她松綁,把她放下來,她“卻發現,實際上任何有違端莊的事情都沒有發生”。

在同一個地區,後來也有一些魔鬼攻擊事件,但是大體而言,讓娜修女在其後的二十年時光裡所記錄的奇跡,從源頭上講都是屬於天堂的。例如,她的心一分為二,上面標記著耶穌受難音樂的演奏樂器,既然是內在的,自然也就不為人所見。還有好幾次,死去姊妹的靈魂浮現,談起煉獄。當然,那時諸聖之名依舊透過格柵向知名來賓展示,這些有名的客人,其中一些是虔誠的,另一些卻僅僅是出於好奇,或者完全表示懷疑。每次聖名有更新時,或在她常有的閑暇之時,那善天使就顯身瞭,給出許多奇妙的好意見,通過她的冗長信件,這些意見傳遞給瞭她的導師。這善天使也向第三方提出建議,比如向那些身陷訴訟的紳士們,或向那些焦慮的母親們——她們想知道,是即刻嫁女(雖夫婿不甚理想),還是再等等,看能否有更般配的婚姻冒出來(不過要在一切太遲隻能讓女兒進修道院之前)。

1648年,三十年戰爭終於結束。哈普斯堡傢族的政權破滅,三分之一的德國居民破產,那時的歐洲正等待著古怪的路易十四大帝的統治和法國的霸權時代。這自然是勝利。不過,這期間卻發生瞭一段無政府的小插曲。投石黨運動(33)接連發生瞭兩次。馬紮然自我放逐,然後回到權力中心;再次退休,然後又復位;最終永遠從歷史的大幕前消失。

大約在同時,失寵的勞巴特蒙無聲無息地死去。他唯一的兒子做瞭劫匪,後被人殺死。他唯一活下來的女兒被逼戴上瞭面紗,在盧丹做瞭烏爾蘇拉修會的修女,歸他父親以前的被保護人管束。

1656年1月,《書函集》的第一部分出版,四個月後,發生瞭一個楊森主義的偉大奇跡——帕斯卡的侄女的眼病,被保存於皇傢港修道院的“聖荊棘”治愈瞭。

一年之後,聖瑞爾死去。於是,女院長除瞭給其他修女或可憐的緒蘭神父寫信之外,再無通信之人瞭。而緒蘭神父當時病重,都不能回信。1658年初,她收到瞭來自緒蘭的一封信,這是二十多年來,他寫給她的第一封信,可想而知她有多麼開心。“何其令人欽佩,”她寫信給她的朋友杜·胡爾夫人——杜·胡爾夫人是雷恩(34)慈幼會的一名修女,“上帝的指引何其令人欽佩,他從我這裡奪去聖瑞爾神父,現在卻使我親愛的靈魂導師能重新執筆寫信給我!就在幾天前,我收到瞭他的來信,我詳細地給他回復瞭自己目前的靈魂情況。”

她繼續描述著她靈魂的情況,既向緒蘭,也向杜·胡爾夫人,也向任何情願讀她的信並給她回信的人。假如這些信能出版,那麼流傳下來的信將有滿滿好幾卷。還有更多的信必定已經丟失瞭呢!很顯然,讓娜修女依然覺得,“內在生活”是指當眾進行自我分析的一種持續的生活方式。然而,實際上真正的內心生活開始於自我不可分析之處。滔滔不絕談論自身狀態的靈魂,也就無法認知自身的神聖根源。

“並非因為我缺乏意志才忍住不給你們寫信,我是真誠地期盼你們一切安好;而是因為似乎對我來說,想要說的已經差不多說完,同時那些話也產生瞭它相應的效果。而且,真正缺乏的(假如有什麼東西是我缺乏的話)並非書寫或言語——其實這些永遠都不嫌多——而是沉默與工作。”這些話乃是聖十字若望寫給一群修女的,她們抱怨他不給她們回信——在這些信中她們可是巨細靡遺地列舉瞭她們的精神狀態。但是,“言語會令人分心,而沉默與工作卻能匯聚思想、強化精神。”可悲啊,世上沒有什麼可以令女院長沉默,她像塞維涅夫人(35)一樣多產,不過,所有的流言蜚語都隻限於她本人。

1660年,王政復辟,當年兩位來自英國的觀光客,現在也發達瞭,他們曾經見證讓娜修女最榮耀的時光。湯姆(36)·吉列格魯當上瞭侍寢官,且得到授權建造一個劇場,在那裡他可以上演戲劇而無需接受審查。至於約翰·梅特蘭嘛,他先是在伍斯特(37)當瞭戰俘,被關瞭九年,現在卻搖身一變成瞭國務大臣,而且是新國的首寵。

與此同時,女院長感到自己正在老去,她疾病纏身,因身兼兩職(一是作為行走的聖物,二是作為聖物的掌管者和饒舌的宣講者),現在感到的疲憊已超過她的忍耐限度。1662年,聖名最後一次更新,此後,虔信者和好奇者什麼名字都看不到瞭。雖然神跡歇止,但她精神的自負卻一如既往地膨脹。緒蘭在寫給她的一封信中說,“我想建議你主要關註的,是聖恩的根基——我指的是謙卑。我要懇求你,請謙卑行事吧,這神聖的謙卑或許能成為你靈魂真正的、堅實的根基。而在我們通信中經常提及的種種擁有莊嚴、崇高本質的事物,絕不可危害到謙卑的本性。”雖然緒蘭輕信她,對她所謂的奇跡估計過高,但他依然非常清楚他的通信對象是什麼樣的人:在那個特定的歷史階段,她明顯是非常常見的包法利主義的一個亞種。究竟有多麼常見,我們可以從帕斯卡所著《沉思錄》裡的一個註釋中得窺一斑。在論及亞維拉的德蘭時,帕斯卡寫道:“她以對啟示的深深的謙卑取悅瞭上帝,她以上帝啟示給她的知識取悅瞭民眾。然而我們忙碌至死卻隻為瞭模仿她的話語,並想象如此一來,我們就能模仿到她存在的本性。我們不愛上帝所愛的德行,我們也從不嘗試讓自己獲得上帝所喜的存在之本性。”

在她心靈的某個地方,也許讓娜修女知道自己確實是自己導演的喜劇裡的女主角;然後在她心靈的其餘地方,她一定更加確信自己實際上是悲劇裡的女主角。杜·胡爾夫人不僅一次在盧丹待過較長的時間,她認為她可憐的朋友幾乎總是生活在虛空幻想中。

這些幻想是否一直持續到她生命終瞭?或者讓娜修女至少在死時成功地卸下聚光燈前女主角的偽裝,回歸那大幕之後的自我?在後臺的她是荒唐的,是可悲的;假如她不願承認這個事實,但至少不再模仿那《七寶樓臺》裡的女作傢,也許一切仍然可以接受。不過,隻要她還堅持假裝自己是另一個人,她將無藥可救;假如她謙卑地承認自己就是自己,那麼或許她會發現,事實上她卻變成瞭另外一個人。

1665年1月,在女院長死後,她的喜劇被修會裡的人改成瞭一出最重口味的鬧劇。她的屍體被砍掉頭,而她的頭又被放進一個鍍銀的箱子,那箱子有著水晶的窗口,就放在神聖的修女睡衣旁邊。本地一位藝術傢受命畫一幅巨作,描繪貝西摩斯被逐的場景。構圖的中心,陷入狂喜的女院長跪在緒蘭神父腳下,緒蘭旁邊則是特朗基耶神父和一名加爾默羅修會會士;中景則坐著加斯頓·德·奧爾良和他的女公爵,雄赳赳地旁觀著;兩人身後靠著一扇窗戶,可見較低等級的觀眾那一張張的臉龐;而在所有人頭頂上,是頂著光環由天使陪伴的聖約瑟,正在盤旋;聖約瑟右手握著三支閃電,照著那黑壓壓一群的魑魅魍魎(這些魔鬼乃是從那附魔者張開的嘴裡源源不斷冒出的)作勢要砸下去。

超過八十多年的時光裡,這幅畫都掛在烏爾蘇拉修會的小禮拜堂,受到普遍的推崇。但是在1750年,一位來訪的普瓦捷主教命令將此畫移走。在習慣性的愛教主義和服從命令的兩難抉擇中,修女們做瞭妥協,她們在原畫之上掛瞭一幅更大尺寸的畫作,將第一幅畫作覆蓋瞭。

女院長現在雖好比身處日食之中,但她還是掛在那裡,然而,她掛在那裡的時間也不會太長久瞭。修會遭遇瞭不好的年景,於1772年被取締。於是,此畫被交付給聖克魯瓦教堂的一位教士,而讓娜修女的睡衣和她那木乃伊化的頭顱多半被修會裡另外一些更幸運的女修道院所收藏。而這三件聖物,於今日已經飄渺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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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彼得·保羅·魯本斯(Peter Paul Rubens,1577年—1640年),佛蘭德斯畫傢,巴洛克畫派早期的代表人物。

(2) “費費·旺多姆”,這是法王亨利四世對旺多姆公爵的昵稱。

(3) 引自《哈姆雷特》第五幕第二場。

(4) 三一律,西方戲劇結構理論之一,由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戲劇理論傢提出,後由法國新古典主義戲劇傢確定和推行。要求戲劇創作在時間、地點和情節三者之間保持一致性,即要求一出戲所敘述的故事發生在一天(一晝夜)之內,地點位於同一個場景,情節服從於一個主題。

(5) “偉大的君王”,法王路易十四的稱號。

(6) 參孫,《聖經·士師記》中的一位猶太人士師,生於公元前11世紀的以色列,上帝賜他極大的力氣,可以徒手擊殺雄獅,對敵作戰所向披靡,他偉力的奧妙在於他的毛發,如果剪掉他的頭發,他就會手無縛雞之力。後來他的毛發被敵人剪光,遂與敵人同歸於盡。

(7) 大世紀(The Grand Siècle),即法王路易十四統治時期的法國。

(8) 三人均為戲劇業工作者。

(9) 安妮·瑪麗·路易絲·德奧爾良(Anne Mane Louise d'Orléans,1627年—1693年),歷史上最有名的女繼承人,被諸多王侯求婚,卻愛上一個朝臣,最後被法王斥責,終身未嫁。她對推進法國文化起過一定作用。

(10) 羅傑·德·聖拉裡·德·貝勒加德(Roger de Saint-Lary de Bellegarde,?—1579年),法國元帥。

(11) 弗朗索瓦·德·巴松皮埃爾(François de Bassompierre,1579年—1646年),亨利四世的寵臣。

(12) 莫城,巴黎東北部的一個小城。

(13) 斯威夫特掌門,指喬納森·斯威夫特(Jonathan Swift,1667年—1745年),英國著名諷刺作傢,代表作為著名的《格列佛遊記》。

(14) 指的是福樓拜的小說《包法利夫人》中的主人公,她的特點是分不清現實與幻想。

(15) 此處或指性病。

(16) 喬治·坎寧(George Canning,1770年—1827年),英國政治傢,曾任外交部長,短期擔任過英國首相,在政治上,他對美洲事務多有發聲。

(17) 安博瓦茲,法國中西部城鎮。

(18) 佈洛瓦,法國中部城市。

(19) 桑斯,法國中北部城市。

(20) 呂松,法國城市。

(21) 加爾都西會,天主教修會之一,1084年由法國人聖佈魯諾創立,因創始於法國加爾都西山中而得名。

(22) 大查爾特勒,指加爾都西會修會的主修道院,位於查爾特勒山中,位於法國東南部。

(23) 艾克西,法國南部城市。

(24) 慈幼會,羅馬天主教會的一個女性修會,但與聖若望·鮑思高創建的慈幼會有所區別。

(25) 格勒諾佈爾,法國東南部城市。

(26) 原註:帕斯卡說,“迷信等同於肉欲。它是自然之罪,如同懷疑主義一樣,雖則沒有肉欲那麼致命。”

(27) 佈裡亞爾,法國中北部城鎮。

(28) 杜皮伊,法國南部城市。

(29) 十字褡,舉行彌撒時神父穿的無袖長袍。

(30) 艾弗爾,法國北部城市。

(31) 盧維埃,法國西北部城市。

(32) 都蘭,法國舊省,位於法國中西部地區。

(33) 投石黨運動,法國反專制的兩次政治運動,發生於1648年到1658年間。

(34) 雷恩,法國西北部城市。

(35) 塞維涅夫人(1626年—1696年),法國貴族,書信作傢,其書信多記載貴族軼事。

(36) 湯姆,托馬斯的昵稱。

(37) 伍斯特,英國中西部城市。

《盧丹的惡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