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悲劇,我們將置身其中;如是喜劇,我們隻當旁觀。悲劇作者在他創作的人物中植入瞭自己的情感,在另一方面,讀者和觀眾也同樣會對人物產生移情。但在純粹的喜劇裡,劇作者和他創造的人物、觀眾與他所見的場景之間,並無認同感。作者看著,評論著,記錄著,但隻是在喜劇的外部;同樣是在喜劇的外部,觀眾註意著作者所記錄的,照作者的評論對人物進行評論,如果喜劇性足夠,他們還會開懷大笑。純粹的喜劇不能行諸久遠,這也就是為什麼那麼多偉大的喜劇作傢會采用不純的喜劇形式的原因,他們經常出入於自己劇作的內外;至於觀眾,在某一刻我們僅僅是看、評論、發笑,但在下一刻,我們被感動,且認同某個人物,而這個人物在幾秒鐘之前還不過是一個純粹的客體。每個可笑的人物都是潛在的埃米爾(1)或巴什基爾采夫(2);而每一個寫作懺悔錄或隱私日記的痛苦的作者,隻要我們願意,就能將他們看作笑料。
讓娜·德·艾格麗斯便屬於那種不幸的人物,他們始終招致外界的批評,被當作純粹的笑料。然而,這卻無礙於她寫出懺悔錄,試圖以其悲慘的遭遇喚起讀者真心的同情。但是,當我們閱讀這些懺悔文字時,卻仍然視這位可憐的女院長為一個喜劇人物,這是因為她首先是一名頂級的演員,作為一名演員,她幾乎總是隻呈現自己的外部表演,甚至面對自己也在表演。她的懺悔文字中的那個“我”字其實隻是對聖奧古斯丁的擬古,有時她是附魔者的女王,有時她又變成第二個亞維拉的德蘭,還有的時候,當她放棄所有的表演,顯示出來的不過是一個精明的、暫時嚴肅的年輕婦人,這個婦人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誰,清楚地知道怎樣與那些比她更浪漫的人物打交道。當然,她是絕不想讓自己成為一個笑料的,不過她卻利用瞭喜劇作傢的所有橋段:從戴著面具突然轉為露出荒誕的臉;種種強調和過多的抗議;虔誠的廢話——潛意識之下的欲望由此得到天真的粉飾。
此外,讓娜修女寫作自己的懺悔錄時並沒有考慮到,她的讀者也可以從其他渠道得到她所記錄的種種事情的相關信息。因此,從有關格蘭第被審判一事的官方記載中,我們知道女院長和其他幾名修女曾對自己的所作所為產生過悔恨之情,且提出過撤回指控,因為,甚至在她們處於歇斯底裡發作的高峰時,她們也清楚這些指控完全是錯誤的。而在讓娜修女的自傳裡,多的是慣常的那些聲明,充斥著虛榮、驕傲、冷漠;而對於她最大的罪孽——系統性的撒謊導致一個無辜的人受審並受火刑——她一字未提。她甚至沒有一處提到,在整個可怕的故事中那唯一可信的插曲:當時她表示瞭悔恨,當眾承認瞭自己所犯的罪孽。可是再三考慮之後,她還是接受瞭勞巴特蒙和那些方濟會修士玩世不恭的斷言:她的懺悔無非是魔鬼的伎倆,她所有的謊言才是福音一般的真理。對這段插曲的任何描述,即使出於最最維護她的立場,也不可避免地對她這個女作傢所描繪的自身受魔鬼迫害、受上帝神奇地拯救的形象產生毀滅性的破壞。當這些奇怪的、悲劇性的事實被她壓制,她就選擇瞭讓自己成為一個本質上屬於虛構的書本人物。凡此一切,正是喜劇的作料。
在讓-約瑟夫·緒蘭的一生中,他思考、寫作,也做瞭許多愚蠢的、欠妥當的、甚至可笑的事情。但是所有讀過他的信、看過他的回憶錄的人,都必定會視他為一個本質上悲劇性的人物,他受瞭很多的苦(雖然古怪,雖然在某種意義上純屬活該),我們對他的苦總是感同身受。他知道自己是何人,我們也知道他是何人,沒有偽裝,我們和他本人都看到瞭他的內心。以“我”的名義寫下的這些懺悔文字,永遠指稱讓-約瑟夫本人,永遠不會是別的什麼更浪漫的人;不像那可憐的女院長,他永遠不會成為某個壯觀演出中的人物,這些人最後總是機關算盡,秘密暴露,遂將那本來莊嚴的形象化為笑料,將那本來直率的人生化作鬧劇。
緒蘭那漫長的悲劇從何處開始,前文我們已經做瞭敘述。他有著鋼鐵般的意志,有著達到完美的精神狀態的最高理想,對上帝與自然、絕對與相對之間的關系抱持著一些錯誤的觀念,這些觀念驅使著一具柔弱的身體,一種無法穩定平衡的性情。甚至在他抵達盧丹之前,他就是一個病人,在盧丹,雖然努力要緩和其他驅魔人那種過分摩尼教的態度,他本人卻因太過密切、強烈地被“根本惡”的理念和表象先入為主,終於成瞭摩尼教的犧牲品。魔鬼的力量,恰恰源自那些針對他們的陰謀中的暴力;修女和驅魔人的力量,亦來自同樣的暴力。在有組織的附魔事件的影響之下,通常潛伏的一些傾向(諸如放肆、瀆神,根據歸納法,它們通常是由某種嚴苛的宗教信條所招致)急速湧出表面。拉克坦斯和特朗基耶在抽搐中死去,“彼列握緊他們的手和腳”。緒蘭亦經歷過同樣的折磨(這是他自找的),但卻活瞭下來。
在盧丹工作時,緒蘭在舉行驅魔儀式和抽搐發作的間歇寫瞭很多信。但是除瞭他那位輕率的朋友德阿第契神父,他沒有向別人吐露過自己的心思。冥想、禁欲、凈化心靈,這些是他信中的恒常主題,至於魔鬼和他本人受到的考驗,他幾乎沒怎麼提及。
“至於你的默禱嘛……”他在寫給一名隱居的筆友時,這麼寫道:“如你所言,你發現自己不能集中註意力在某些提前準備的特定主題上,我不認為這是一個壞征兆。我建議你不要讓自己被一些特定的主題限定死,而是帶著你那自由的心靈做禱告。還記得嗎,過去,你經常拜訪德阿雷亞珂女院長,與她說話,陪她打發時光,當時你的心靈就是自由的,因為針對這些會面,你從沒有帶上一份詳細列明談話主題的清單,這樣的清單將毀掉談話的樂趣。你去拜訪她,隻有一個心情,就是培養、加深你們的友情。去拜訪上帝時,不也應該帶著同樣的態度嗎?”
“去愛那親愛的上帝吧,”他給另一個朋友寫信說:“允許上帝照他所喜歡的行事。當上帝忙碌,靈魂便需擱下自身那粗糙的行為模式。照此執行,面對上帝愛的意志及偉力,全然開放接納吧。拋開你的俗務,因這些俗務混雜著種種瑕疵,亟待凈化。”
那麼,此等神聖的愛,其意志及偉力令得靈魂開放接納者,究竟是何等的愛呢?“神聖的愛,為的是先蹂躪、破壞、廢止舊有,然後創建、重塑、復興。它何等神奇,既令人討厭又予人甜蜜;而且它越是令人討厭,便越是使人向往、越吸引人。面對這神聖的愛,我們必然要堅決獻出自身。除非見到這神聖的愛將舊日的你擊垮、吞噬、摧毀,否則我一生不能快樂。”
對於緒蘭來說,摧毀舊我的過程隻不過是人生新旅程的開始。在1637年的大部分時光和1638年的早先幾個月裡,他生病瞭,但期間會間歇地轉好。他的病癥包括瞭一系列非正常狀態。25年之後,他在《有關來世生活諸種科學之研究》一書中寫道:“這種迷狂伴隨著非凡的充沛精力和快感,助他承擔這樣的壓力,使他不僅有耐心,而且滿足。”
確實如此,他已然不能集中註意力瞭,也就不能再做研究。但是他卻能充分利用舊時的研究成果,進行令人驚訝的即興創作。當他感到被抑制,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知道是否能再開口之時,他就登上佈道臺,其心情就如一個已決犯走向斷頭臺。然後,突然間,他會感到“內在的感官忽然擴張,一種偉大的恩典溫暖瞭他,他的心放下重負,他的聲音譬如洪鐘,思想強勁有力,他似乎變成瞭另一個人。……啊,一個管道破裂瞭,向他的心靈中註入瞭無比豐富的力量和知識”。
然後情況突變,那管道又抽離瞭,靈感的洪流瞬間枯竭。疾病又轉化為新的形式,不再是那種間歇性的迷狂樣子(相對而言,此時的靈魂還能與上帝保持正常的接觸),而是光明被徹底剝奪,伴隨著人格的萎縮、降低等,這完整的人變成另一種生物,完全低於他本人。在一系列的信中——其中絕大部分寫於1638年,收件人是一位與他有著相同經驗的修女——緒蘭描寫瞭他的疾病的新階段的最初癥候。
部分而言,至少他所受的折磨乃是身體上的。有好些日子,他連續低燒,處於極度虛弱的狀態。在另一些時候,他有局部麻痹的癥狀;四肢倒是大致能夠受到控制,但每一次移動都需要極大的努力,且總是伴隨疼痛。連最小的運動都是殘忍的折磨;而每一件工作,哪怕最輕松、最普通的,對他來說也好比赫拉克勒斯(3)的勞作。比如,解開教士袍上的扣子,他要花上兩到三個小時;如要全部脫光衣服,他的身體是完全不能勝任的。在將近二十年的時光裡,緒蘭都是衣不解帶而睡。然而,每周一次,卻又必須要更換襯衫(假如他要免除寄生蟲的麻煩,且他自言“我對蟲子極其厭惡”)。“因換亞麻衣服,我感到極大的痛苦,有時從星期六到星期日,我幾乎要花上一個晚上的時間才能脫掉污漬的襯衫,換上幹凈的一件,期間備嘗痛苦,以至於我若看起來有些許快樂,那肯定是在禮拜四之前,而從禮拜四開始,一想到馬上要換襯衫瞭,我就要承受最大的痛苦。假如有機會做一次選擇,我情願以幾乎其他任何一種痛苦來取代這一痛苦。”
吃飯與換衣服幾乎同樣令人難忍。襯衫起碼是一周換一次,但是切肉、將食物送進嘴巴,這樣的動作是永遠做不完的;握住杯子、傾斜杯子,又是何等費勁;而且每天都要經歷這樣的折磨。再加上他已完全沒有食欲,且同桌進餐者知道他有可能吐出剛吃的一切,即使沒有嘔吐,他也會在咀嚼食物時備受折磨——如此一來,吃飯就更加不能忍受瞭。
醫生們已經傾其所能。他們給他放血,他們給他灌腸,他們給他洗熱水澡,但再怎麼做也沒有用。不錯,這些癥狀乃是身體上的,但病因卻不能從患者敗壞的血液或致病的體液中找,而應該從他的心靈裡去挖掘。
他的心靈已不受魔鬼的幹擾。他心靈中的纏鬥已與利維坦無關,不管身體如何,他現在的靈魂可以平靜而清醒地認知到上帝的存在。現在,他的心靈一分為二,在有關上帝的特定理念和有關自然的特定理念之間左右互搏,每一次理念的沖突都給心靈造成巨大的傷害。
無限必然包含有限,因此,無限必全然出現於宇宙的每一處地方、全然存在於事件的每一個時刻,這似乎是理由十足、顯而易見的。但為瞭避開這明顯的結論,為瞭逃離這一理論的實踐後果,早先那些嚴謹的基督教思想傢們耗費瞭自己全部的靈性,更苛刻的基督教道德傢們則動用瞭全部的雄辯和威嚇。思想傢們宣稱,這是一個墮落的世界,而自然、人類、動植物,從根本上是墮落的。因此,道德傢們會說,對自然天性要全面鬥爭,要壓抑內心的這種天性,外在則要忽視它、貶抑它。
但是,隻有通過自然賜予的天賦,我們才有望承接聖恩的賜予呀。聖恩是何等樣式,便需以何等樣式承接,唯有如此,我們才有資格接受聖恩的賜予。隻有通過事實,我們才能得到“原初真相”。一位禪宗大師說,“絕去諸慮,自得根旨。”而基督教的神秘主義者們所言大抵與禪宗也是同樣的意思。然而,卻有一點區別,他們不得不對諸如教義、信條、虔誠的宗教傳統之類的觀念(諸慮)做破格對待。這些觀念最多不過是些路標,倘若我們真的“以指為月”(4),就必然迷路。“原初真相”必由事實,而絕非是通過詞語或通過詞語所激發的幻想來獲得。天國或能現於大地,但它絕不能現於我們的想象或散漫的推理之中。而且,隻要我們依舊生活,卻並非生活於那原本面目的大地上,而是生活於一個似真似假的自我之中(這自我因自私、欲望、厭惡等諸種觀念,因自憐自艾的幻想,因對萬物本性先入為主的觀念而迷狂),那麼天國將不可能現於大地之上。人類的王國先當破滅,上帝的國才能降臨。人類必當禁欲,但不是禁自然之本性,而是禁止人類那種以人造之物取代自然的傾向。如果事實並未成為人類的期望,我們就務必得丟棄我們的喜好清單,丟棄我們指望現實所服從的那套語言模式,丟棄我們躲避其中的幻想。
這便是聖方濟各·沙雷氏所言的“神聖的冷漠”;這便是高薩德所言的“放下一切”,即每時每刻都保持清醒的意志,認知真實發生的一切;這是禪宗語錄中所言的“丟棄喜好”,是得登完美大道的標志。
根據權威們的論斷,也依據自身的經驗,緒蘭相信,通過靈魂那神聖的根基與世界存在的本質完美融合,人便可以直接感知上帝。但他同時有如下觀點,即因為原罪,人的本性已經墮落,正是因這墮落,在造物主與萬物之間有瞭一個巨大的鴻溝。因為這些有關上帝和宇宙的觀念(在這些富有偶像崇拜特點的觀念之下,事實與“原初真相”被視為可以互換),緒蘭認為自他的心靈——身體中根除本性的所有因素將不會帶來任何死亡,也就自然符合他的邏輯瞭。在他老年的時候,他認識到自己犯瞭一個錯誤:“其實務必需要察覺的是,在他前往盧丹之前有好幾年,神父(緒蘭是用第三人稱描述自己的)出於禁欲考慮對自己秉持著極其嚴苛的要求,且努力使自身始終感知上帝的存在;在此過程中固然有值得贊美的熱情,但心靈卻亦過分緘默、自縛。職此之故,他身處一種狹隘的格局中,這的確應受譴責,雖然他的本意是好的。”又因為他秉持如下觀念,即無限以某種方式外在於有限,上帝以某種方式與他的造物相對,緒蘭便致力於禁欲,但他所禁止的並非他對自然的自負態度,或是取代自然的幻想和觀念,而是存在於此特別星球之上的人類之中的具體存在的種種事實。
“敵視自然本性”是他的建議,“照瞭上帝的意願,自然本性應當蒙羞。”自然本性已然“受到譴責,且被判瞭死刑。”這一判決是公正的,正因為此,我們務必需要“歡迎上帝憑其興致將我們剝皮,將我們送上十字架”。是的,緒蘭以其最痛苦的經驗知道,那是上帝的興致。因為秉持自然徹底墮落的觀點,他將自己那種厭世的態度(在神經衰弱癥中這是常見的癥狀)轉為對自己人性的憎惡和對周遭環境的痛恨;考慮到他仍然懷有欲望,考慮到那些令人惡心的萬物仍然給他帶來誘惑,他的憎惡和痛恨就更加強烈瞭。
在一封信中,他寫道,在過去的幾天中,他不得不應付一些事情。充實的生活倒是給他那病軀帶來瞭某種解脫。他感到沒有那麼痛苦瞭,直到他意識到這一改善乃是因為“每一刻都在背棄信仰”。痛苦的感覺恢復瞭,因為罪惡感,痛苦甚至還有所加重。此後他長期感到悔恨,但是這悔恨卻並未促使他行動,因為他自覺已無能為力,甚至不能懺悔,於是,他隻得“吞噎他的罪孽如飲水,咀嚼他的罪孽如吃面包”。他的意志與才能雖然同等麻痹,但他的感覺尚存。即使他什麼也不能做,至少依舊能感知痛苦。“一個人衣服脫得越多,他越能敏銳感覺擊打之痛。”他陷於“死之缺失”。但這種缺失並不僅僅指不在場,更指強烈的虛無感,“它是可憎可怕的深淵,陷於其中,任何造物都不能提供幫助或安慰”。當造物主變成瞭施虐者,那麼受害人將隻能感到對他的痛恨。新主人要求單獨主宰他的命運,這就是為什麼他會使他的仆人過上完全不像人的生活,這也就是為什麼自然本性被窮追猛打幾至無處可逃,於是緩慢被折磨至死。其個性差不多消泯,隻留下那最令人厭惡的部分。緒蘭不能再思考、學習、禱告、做善事,甚至不能再滿懷愛與感激地將他的心傾向於造物主,但是“他本性中感官的、動物的部分”卻仍然活躍,帶他“一頭躍入罪惡與憎厭”,於是他便犯瞭罪,輕佻的欲望使他分心,傲慢、自戀、野心也是如此。雖則因為精神衰弱癥和嚴苛觀念的作用,他已經在內部扼殺瞭自己的本性;但是他依舊決心要以禁欲的方式從外部加速摧毀這些罪惡的本性。既然仍有一些活動使他能微微得到些快慰,他就將它們放棄,因為他感到“內在的空無要與外在的空無結合”實屬必要。因此,外部的幫助既能帶來希望,則必須要拒絕;如此才能使得本性清凈,完全無芥蒂地面向上帝的恩榮。當時,醫生們要他吃定量的肉食,但他隻能拒絕。上帝使他生病,目的是為瞭凈化他;假如他嘗試恢復健康豈非不合時宜,豈非在阻遏那神聖的意志。
他拒絕康復。他也拒絕做事和消遣。但還有他通過天賦和鉆研而得的引人註目的產出呢,比如佈道、神學論文、訓誡,以及獻神的詩歌,雖然他精研這些甚苦可至今卻仍拙劣到毫無所獲。經歷漫長的、痛苦的猶豫不決之後,他強烈地感到應將先前所寫的一切毀滅掉。於是,好幾本書稿,好些論文,都被他悉數撕碎,付諸一炬。他現在“一切都被剝奪,赤條條一無牽掛地面對他的困難”。他已“落入那工匠(5)之手,此人(我向你保證)加快瞭進度,促使我走上艱難的道路,雖然我的本性對此卻予以反抗”。
幾個月後,那道路越發艱難,緒蘭的身體、精神都不能支撐他描述這條道路。從1639年到1657年,他的通信中斷,沒有留下一封信,一段巨大的空白。在此期間,他因病理原因不能書寫,不能閱讀;甚至有時他說話都很困難。他被囚禁於孤獨之中,與外界斷絕瞭一切來往。放逐於人類之外已然夠糟糕瞭,但是與放逐於上帝之外(這是他當時所受的判決)相比,這又不算什麼瞭。從阿納西返回之後不久,緒蘭就確信(這一確信持續瞭很多年),自己已經受瞭詛咒。他已全無可為,隻能在徹底的絕望中等待死亡之到來,這死亡是註定的,是從大地上的地獄走向那無窮無盡的、更其恐怖的地獄裡的地獄。
他的告解神父和上級安慰他,說上帝的恩榮無遠弗屆,隻要一息尚存,就不能確定已被詛咒。一位博學的神父以三段論對此做瞭論述,另一人則到醫務室裡取出一堆對開本圖書,拿教會諸博士的權威論證給他看。但是沒用。緒蘭知道,自己已經迷失瞭,而他剛剛擊敗的魔鬼們已然歡歡喜喜為他在永恒的烈焰中準備瞭位置。別人或者可以照他們的喜好說話,但是事實和他本人的行為遠勝任何詞語。所有已經發生之事,所有他曾察覺之事,所有他受人啟發而做之事,都加深瞭他的確信。假如他坐在瞭火邊,那麼尚在燃燒的餘燼(永恒詛咒的象征)必定要躍向他。假如他步入教堂,那麼他總會聽到有人在朗讀或歌唱某些話語,這些話語一定是有關上帝之正義、邪惡之受譴的。假如他聽佈道,他也會聽到神父肯定地說,會眾之中必有迷路的靈魂——這迷路的靈魂一定指的是他。
有一次,當他來到一位臨終弟兄的床邊為之禱告,再次明確瞭先前的斷言,像於爾班·格蘭第一樣,他自己也是一名巫師,有能力命令魔鬼侵入清白之人的身體。當時他真的是這麼做的,他為那將死之人念瞭一段符咒,命令那傲慢的魔鬼利維坦進入此人的身體。他還召喚瞭色情之魔鬼伊沙卡龍、插科打諢之魔鬼巴蘭、瀆神之魔鬼貝西摩斯。
一個人,原本站在永生的邊緣,準備邁出那最後的決定性的一步。假如他邁出那一步,他的靈魂將滿是愛與信仰,一切都將圓滿。但假如沒有……緒蘭幾乎能聞到硫磺的味道,能聽到咆哮聲和磨牙聲。他違背自己的意願(或者他是主動如此?)呼喚魔鬼,他希望它們顯身。突然之間,那病人在床上不安地扭動起來,他開始說話,但不是他慣常會說的順從上帝的意願,也並非呼喚基督與馬利亞,也並非談論神聖的慈悲和天堂的愉悅,而是語無倫次地發出魔鬼那黑色翅膀拍擊的聲音,說的是質疑、懷疑,以及難以言表的恐懼。在那壓倒性的恐懼之中,緒蘭明白,他的感覺千真萬確:他就是一名巫師。
他之受詛咒,既有外部推論的證據,也得到瞭內在的確證——這是他的心靈被某種陌生、明顯超自然力量所激發而產生的。他寫道,“那談起上帝的人,亦談起無數的嚴酷性和(假如我敢說的話)嚴重性,無物可比。”在漫長的、無助的時光中,當他因意志麻痹、肌肉衰竭痙攣而困於床上時,他對“上帝巨大的憤怒”深有印象,“世間再沒有比這(承受上帝的憤怒)更痛苦的事情瞭。”年復一年,一種痛苦更替為另一種痛苦。但是在他內心裡,他知道上帝對他的恨意從未消歇——在理性上他就是知道這一點;這成瞭他巨大的負擔,壓迫著他,那可是神聖審判的重壓啊!“我無法承受這重擔”——是的,他不能承受,但那重擔就在那裡。
除此之外,他還不停地出現幻覺。幻覺如此生動,如此真實,以至於他很難做出決斷,他到底是用心靈的眼睛看見,還是以肉眼看見的這些幻象。這些幻覺絕大部分是有關基督的,但並非作為救世主的基督,而是作為審判者的基督;並非教訓世人、承擔世人痛苦的基督,而是審判日到來那天的基督,是冥頑不靈的罪人在他們死時看見的基督,是限於地獄至深處那些受詛咒的靈魂看見的基督。這基督一副抑制不住憤怒、抑制不住憎厭、抑制不住要報仇雪恨的樣子。有時緒蘭見祂披著猩紅的鬥篷全副武裝;有時看祂飄浮半空置身頂峰,守衛教堂的大門,禁止罪人進入;有時,基督是可見、可觸的,似乎自聖餐中散發其存在,緒蘭可以感知,但感知到的卻是一種憎惡的情緒,這情緒如此強大,以至於有一次當緒蘭站在梯子上觀望一場宗教儀式時,被這情緒擊中,竟跌落下來。(而在其他時候,他確信加爾文是正確的,基督確實並不在聖餐中——若依據歸納法,凡誠實的信仰者在其心靈中難免會生發這種強烈的懷疑。他陷入兩難,兩種觀點如號角長鳴,中間卻並無妥協之道。因此,根據直接經驗,當他認定基督在聖餅之中,他也就認定上帝已詛咒他。但是當他認同異教徒的觀念,以為聖餐時基督並不在場,那麼他受到的詛咒肯定一點都沒有少。)
緒蘭的幻覺還不僅僅關乎基督。有時他看見萬福馬利亞以一種憎惡、義憤的態度朝他皺眉頭,當她抬手,就拋出一束復仇的閃電,明亮駭人,而他從精神到肉體,整個的存在都因此而疼痛不已。有時,還有其他聖人浮現於他面前,每個聖人都懷著那種抑制不住的眼神,且攜帶著雷電。緒蘭在夢中見到他們,當閃電向他擊打過來,他便受驚而起身,陷於痛苦之中。甚至連最不可能出現的聖人都現身瞭,比如在某天晚上,從“聖愛德華,英格蘭之王”的手上就拋過來一道閃電,打在他身上。不對,這位聖愛德華,是殉道者愛德華呢?還是那可憐的懺悔者愛德華?不管是哪一個,這位聖愛德華反正表現出瞭“對我極大的憤怒,我確信,這種情況(聖人們朝我扔雷電)將發生在地獄之中”。
在緒蘭長期被天堂與俗世所放逐的最初階段,他仍然可以(至少在境況較佳的時候)嘗試與周邊環境重新建立聯系。“我總是追著我的上級和其他耶穌會修士,為的是向他們說出我靈魂中發生的一切。”但是沒用。(極端精神錯亂的最主要的恐懼之一,在於如下的事實,即“你和我們之間有一條鴻溝”。例如,緊張性精神病患者的狀態與正常男女的狀態是無法相提並論的,正如癱瘓者生存的宇宙與四肢健全的人生活的世界迥然不同。愛或許可以搭建出一座橋來,卻不能抹掉那鴻溝;而如沒有愛的存在,則連橋也不會有。)是的,緒蘭追著他的上級或他的同行,但他所說的一切他們都不懂;他們甚至不願表現出同情。“我理解瞭亞維拉的德蘭所說的那個道理:‘你向其做出告解的人如果太過謹慎,那你將承擔世上無可比擬的痛苦。’”他們很不耐煩地徑直離開他。他揪住他們的袖子,再一次請求向他們解釋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可是,實在是太直接瞭、太明顯瞭、太糟糕瞭,連語言都無法描述這種糟糕,他們隻會拍拍自己的額頭,輕蔑地一笑而過!——這傢夥,已經瘋瞭,更糟糕的是,這瘋狂還是他自找的呢。他們倒是會安慰他,說上帝之所以懲罰他,是因為他的傲慢和怪異,他之所以怪異,是因為他想比其他人更具靈性,是因為他想象自己能夠以某種怪異的、非耶穌會的、由他本人自創的方式塑造自己為完美的基督徒。對此,緒蘭表示抗議,“我們的信仰建基於自然的常識,它促使我們頑固地抗拒世上的事物,所以,一當某人宣稱他受瞭詛咒,將下地獄,其他人便將這想法視為瘋狂”。
但這與憂鬱癥導致的罪孽並不相同,比如憂鬱癥患者假想“某人是一個水壺,某人是位紅衣主教”,或稱某人為天父上帝(假如這人乃是一位紅衣主教的話,如阿方斯·德·黎塞留)。與之不同的是,相信某人受瞭詛咒,絕非瘋狂的征兆,對此,緒蘭頗為堅持;為論證他的觀點,他引用瞭亨利·蘇瑟(6)、聖依納爵、佈盧修斯、亞維拉的德蘭、聖十字若望的例子。所有這些人都或早或遲相信自己受瞭詛咒,但他們所有人其實都是清醒的、非常聖潔的。但那些謹慎的修士們要麼拒絕聽他說,要麼是聽他說瞭(他們那毫不偽裝的不耐煩啊!)卻並不相信。
他們的態度使緒蘭本有的巨大痛苦又加重瞭,促使他沿著絕望的道路更深地下滑。1645年5月17日,在波爾多附近的聖馬凱爾(7)的一處耶穌會的小房子裡,緒蘭試圖自殺。在前一天晚上,他一宿都在與自殺的誘惑作鬥爭,而當天早晨的絕大部分時間裡他都用於聖餐之前的禱告。“就在晚飯前不久,他走到自己的房間,進入房間後,他發現窗戶開著,便走上前,看瞭看窗戶之下的懸崖(這房子建在河上一塊巖石高地),這懸崖激發瞭他心靈裡瘋狂的本能,他退回到房子的中央,仍然面朝窗戶,然後他失去瞭意識,突然之間,他就像睡著瞭一樣,並不清楚自己在幹什麼,便跌下瞭窗戶。”他的身體下墜,被一塊凸出的巖石反彈瞭一下,跌在瞭河岸邊。大腿的骨頭斷裂瞭,內臟卻沒有受傷。緒蘭對奇跡的熱情是根深蒂固的,受此激發,他完美地將自己的這場悲劇描述為近乎喜劇的片段。“就在這場事故發生的時候,就在墜落發生的那個地方,一個胡格諾派教徒走向瞭河邊,在渡船過河之時,他對這次事故大開玩笑。這胡格諾派教徒說,過去有一次,他騎馬在草原之上,路很是光滑,他的馬將他摔下,跌斷瞭他的胳膊,他本人當時說,這是因為他曾嘲笑某位試圖飛翔的神父,因而被上帝懲罰瞭,於是,上帝讓他在一個矮得多的高度,遭遇同樣的災難。而現在,又一位神父摔下來瞭,這高度足以致命,不到一個月前,一隻貓因試圖抓住一隻麻雀,也曾從同樣的地方摔下來,卻丟瞭命,雖然照理說,這些動物既輕盈又敏捷,通常它們摔下來不會傷著自己。”
緒蘭的腿打瞭封閉,幾個月之後,他能夠走動瞭,雖然此後走路總是一瘸一拐。可惜,心靈並不如身體一樣可以那麼容易就治好。他的絕望感持續瞭好多年,而他的上級們則一直有種不祥的預感。他甚至不能對一把刀或一根繩子細看,一看就會興起強烈的渴望,要割斷自己的咽喉或將自己掛在繩子上。
這種自毀的沖動不僅是有其外在表現,內在也一樣。有些時候,緒蘭發現自己內心有一種不可抗拒的渴望,要將自己所住的房子付諸一炬。甚至所有房子和其中的住戶,圖書館和收藏於其中的人類智慧與虔誠的財富,禮拜堂與教士法衣,十字架與聖餐,諸如此類,一並要焚為灰燼。隻有魔鬼才會如此邪惡。然而,這不正是他的寫照:一個受詛咒的靈魂,魔成肉身,為上帝憎惡,反過來則憎惡上帝?對於緒蘭來說,這種邪惡終歸是要徹底占據他;然而,即使知道自己已迷失其中,他體內卻仍有一種力量,抵抗著為惡的沖動——作為一個受詛咒的人,為惡本應是他的所想所感,也應是他要去踐行的。自殺、縱火的誘惑雖然強烈,但他卻努力抵抗著。與此同時,那些生活在他周圍的人,因為太過謹慎,所以力求萬全。自從他第一次嘗試自殺之後,他或是由某個庶務修士看管,或是被故意綁在床上。在接下來的三年中,緒蘭受到系統性的非人對待,這是神父們專為發狂者準備的。
對於那些因這類事感到開心的人(這樣的人多到不可計數),非人行為本身就是值得享受的一件事,雖然他們常常問心有愧。為瞭減輕罪感,流氓們和那些虐待狂們便為自己最愛的虐人行為尋找合理的借口。因此,虐待孩童的暴行被以“紀律”之名,說是要向上帝(隻不過是一個詞語)表示服從——“不忍用杖打兒子的,是恨惡他”(8);針對犯人的暴行則是由康德的絕對命令的推論結果;針對宗教、政治的異端實行暴力,說是為瞭保衛真理;針對異族之人的暴行,則冠以科學的名義(9)。而過去一直普遍存在的針對瘋子的暴行,至今也沒有絕滅,人們的理由是,瘋子們實在是要氣死人。過去,這種對瘋子的暴行還能找到神學上的依據,但在今日,它卻不再有理可依瞭。折磨緒蘭或其他歇斯底裡癥患者或精神病患者的人,之所以要這麼做,一是因為他們喜歡殘忍,二是因為他們相信自己這般殘忍是對的;而之所以相信自己所為正確,是因為世人假定,瘋子們總是自己給自己制造麻煩。出於某些或顯或隱的原因,瘋子們是受瞭上帝的懲罰,上帝允許魔鬼纏住他們,使他們發狂。既然瘋子們是上帝的敵人,而且是根本邪惡之魔鬼的臨時肉身,那麼他們活該受到虐待。於是,瘋子們受到瞭虐待;但虐待者本人卻良心安穩,自覺感動,因為神恩已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瘋子們受敲打、挨餓、鎖於骯臟的地牢。如果有神父來拜訪,那麼瘋子們便會聽到神父說,這一切都是他們本人的錯誤,上帝正對他們發火呢。對於一般大眾而言,瘋子介於狒狒和騙子之間,他們與被關起來的已決犯相比,有些相同的特征。在假日裡,人們會帶孩子們去圍觀瘋子,就如今日的人們帶孩子們去動物園或馬戲場——而無論如何戲耍動物都不會受到指責,相反,動物之為動物,乃是上帝的敵人(10),折磨它們不僅是受到許可的,而且還是人類的責任。至於十六、十七世紀的劇作傢和小說傢,最喜歡的一個主題便是讓心智健全的人受到瘋子般的對待,遍受各種凌辱和惡作劇。想想馬伏裡奧(11)吧,想想拉斯卡筆下的馬南特博吧,再想想格裡梅爾斯豪森的《癡兒西木傳》裡那可憐的受害人吧。然而,現實可比小說中描寫的要糟糕。
露易絲·杜·特隆詩艾在1674年因在大街上突然尖叫,且獨自發笑,身後還跟著一大群流浪貓,從而被關進瞭巴黎最大的瘋人院——薩伯特醫院(12),在此醫院的經歷後來被她記錄下來。因為身後的那一群貓,她不僅被人認為發狂,而且還被懷疑是一名女巫。在醫院,她被鎖在一個籠子裡,供公眾取樂。人們用手杖伸過柵欄戳她,向她開關於貓的玩笑,並以女巫當受的懲罰來作弄她。她睡在污穢的稻草上,要是她被送上火刑柱,這些稻草將發出何等耀眼的火光啊!於是,每隔幾周,新的稻草就送進籠子,而舊的稻草就在院子裡燒掉,這時,人們就帶她看那火光,眾人歡呼雀躍地喊道:“燒死女巫!”到瞭禮拜日,人們命她聽佈道,而她本人就是佈道裡的主人公;佈道者將她展示給眾人看,把她當作一個可怕的實例,證明上帝會如何懲罰那些犯罪之人:在此俗世,她被送入薩伯特醫院的籠子;而在彼世,等待她的將是地獄。當這可憐人啜泣、戰栗時,佈道者便津津有味地描述地獄裡的火、惡臭、翻騰沸滾的油、火熱鐵線的鞭打……諸如此類,永遠不歇。阿們。
置身於這樣的環境裡,露易絲的身體自然越來越糟糕。她最終之所以康復,是因為一位正派的來醫院參觀的神父,他待她很好,因為慈悲,便教她禱告。
緒蘭的經歷與其大抵近似。不錯,他雖然免於在公立瘋人院裡遭受精神和身體的種種折磨,但是,甚至在耶穌會學院的醫務室裡,甚至置身那些受過高等教育的學者和他那些虔誠的基督徒同行們之間,種種恐怖也是少不瞭的。庶務修士原是他的侍者,卻殘忍地打他。學生們隻要看見這發瘋的神父,便破口大罵或肆意嘲笑。對於他們來說,這樣的行為隻能是在意料之中。但是,嚴肅而博學的神父,即他的兄弟們,即他的傳道者同工,他們的行為卻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們表現出來的,是何等粗魯、麻木不仁、毫無同情心啊!還有那些咋呼的、健壯的神父(他稱他們為筋肉基督徒),一面向他保證他一點錯誤沒有,一面卻命他做一些他根本做不瞭的事,當他因痛苦而喊出聲來,他們就告訴他,這一切不過是他的幻覺。還有那些惡毒的道德學傢,他們過來,坐在他床邊,長篇累牘、滿懷得意地告訴他說,他到這地步實在是活該。還有一些神父,出於好奇來看他,指望能得些樂趣,他們對他胡言亂語,似乎他是一個小孩或白癡,他們賣弄自己的智慧和他們那無價的幽默感,他們開他的玩笑,假設他既然不能反駁也就不能理解。有一次,“某位地位顯要的神父來到醫務室,那時我一人待著,隻見他坐在我床邊,好長一段時間凝視著我,突然,他狠狠扇瞭我一耳光——我與他可是今生無仇的呀,而且我甚至連要傷害他的想法都從未有過。然後,他出門而去”。
緒蘭竭盡全力將這些暴行看作有益於自己的靈魂。他以為,這是上帝之意,要他受此羞辱,被人視為瘋狂,被人當成犯人,既不受人尊重,甚至也不受人同情。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他順從瞭,他甚至走得更遠,竟主動要求使自己受辱。但是,清醒地順從自己的命運還不足以治愈他。正如在露易絲·杜·特隆詩艾的例子中一樣,是另一個人的善良治愈瞭他。
1648年,他所有同行中唯一堅信他的瘋狂並非不可挽救的巴斯蒂德神父,被任命為桑特(13)耶穌會學院的教區長。他請求帶這病人同去,並獲得瞭上級同意。在桑特,十年以來,緒蘭第一次發現自己得到瞭同情與關心,他被當作一個靈魂受折磨的病人,而不是受到上帝之手懲罰因而遭致人類之手更多懲罰的罪犯。他隻差那麼一點點,因而尚不能離開他的監牢與世界交流,但是,世界已然進入他的心靈,主動與他交流瞭。
這新的治療法,使得緒蘭有瞭第一種變化,這變化乃是身體上的。多年以來,因為長期焦慮,他的呼吸甚是微弱,似乎始終活在窒息的邊緣。而現在,幾乎突然之間,他的呼吸膈膜開始活動,他可以深深地吸氣,他的肺可以吐納那賦予人生命的空氣:“我所有的肌肉曾僵化,似乎被鉤子扣死瞭,但現在有一個鉤子松開瞭,然後是另一個,這一切真是輕而易舉。”他在他的身體中感知到一種類似心靈解放的快慰。那些身受哮喘、花粉熱之苦的人知道自己的身體被外部環境隔離時的那種痛苦,而一當他們康復,那種狂喜又是何其真切。
在靈魂的層面,絕大部分人也身患類似哮喘的毛病,但卻隻是間歇性地、隱晦地覺得自己困於一種慢性窒息的狀態之中。然而有一些人卻很清楚,自己是不能呼吸者,於是,他們絕望地渴望著空氣,當他們終於努力讓空氣灌滿自己的肺部,他們感受到的又是何等不可言喻的幸福啊!
在他那古怪的職業生涯中,緒蘭忽而感覺自己要被掐死,忽而又覺得自己重獲呼吸,仿佛被鎖於令人窒息的黑暗之中,忽而又被移至頂峰面朝太陽。他的肺反映瞭他的靈魂狀態,當靈魂被堵塞,則呼吸被扼住而僵硬;當靈魂開放容納,則呼吸翕張有力。緊繃、拉緊、變狹等詞,及其反義詞膨脹,在緒蘭的文字中反復地輪流出現。這些詞描繪出他的經歷中最主要的事實,即他在緊張與釋放這兩個極致狀態之間如何來回搖擺,即他如何在內心收縮之時喪失自我而在內心擴張之時則容納更廣大的生命。這種經驗與曼恩·德·比朗在日記中詳細描寫的經驗是一致的,這種經驗也在喬治·赫伯特、亨利·沃恩的一些至美詩行中出現,這種經驗,實在是一系列無與倫比的經歷。
在緒蘭的案例中,心理上的緩釋作用有時會伴隨一種非常特別的胸部擴張。有一次,他發現自己的皮馬甲原本前面是用繩子系緊的,但是因為他陷於奔放的狂喜之中,不得不將馬甲松開五六英寸。[當聖菲利普·內裡年輕的時候,曾感到巨大的狂喜,以至於他的心臟永久擴張瞭,且撐斷瞭兩根肋骨。盡管如此(或者也正是因為如此),他活到高壽之年,直到死都在勤奮工作。]
緒蘭常常意識到,在呼吸與靈魂之間,不僅有詞源上的聯系,而且還有實際的關系。他列出瞭四種呼吸,包括瞭魔鬼之呼吸、自然之呼吸、恩惠之呼吸,以及榮耀之呼吸。他向外界保證,這四種呼吸他都逐一體驗過瞭。可惜他並未就此做詳細論述,因此我們也就對他在“吐納”領域的真實發現一無所知。
虧瞭巴斯蒂德神父的善良,緒蘭重新找回瞭人類一員的感覺。可惜巴斯蒂德或許能為凡人仗義執言,卻不能代替上帝發聲——或者更確切地說,不能代替緒蘭概念中那個他所珍愛的上帝。這病人確能再次呼吸,但是,他卻仍然不能閱讀、寫作、吟誦彌撒、行走、進食,或者舒便且不帶劇痛地脫衣。此等無能使緒蘭堅持認為自己依然受著詛咒,由此帶來恐懼、絕望。能使緒蘭從這種情緒裡分心的,也隻有疼痛和疾病瞭。他的精神要感覺舒適一些,隻能以身體感覺更加糟糕為代價。
緒蘭的瘋狂,其中最怪異的一點是他的心靈中有一部分從來都沒有出過問題。雖然不能閱讀、寫字,也不能不帶痛苦地做那些最為簡單的動作,雖然他確定自己受瞭詛咒,並被自殺、瀆神、不潔、異端的沖動所纏繞(他一度自信自己是一個加爾文派,而在另一些時候,他又信仰摩尼教,且照此教義行事),但在他漫長受苦的全過程中,緒蘭文學創作的能力絲毫未受損傷。在他發瘋的第一個十年中,他主要創作韻文。他會根據流行的音樂創作新的歌詞,他將數不盡數的民謠和飲酒歌改編為基督教的頌歌。且舉如下一首,這歌是關於亞維拉的德蘭和熱那亞的聖凱沙倫(14),改自一首名為《聖人陶醉於愛》的民謠,調子則借用瞭《我碰到一個德國佬》。
瞥過去,看看那邊有美妙處女世間稀見她名為德蘭她面上榮光明亮顯出她已然嗅見那合她心意之佳釀
她且對我把話講:“瓶塞推下暢飲這酒同我一起歌唱:‘上帝,上帝,上帝我渴慕的上帝喂你賜人快樂其餘世間事無非是煩惱。’”
還有一位熱那亞人她的心也滿裝這佳釀顯身而來,陪伴上帝
她亦滿面紅光呼喊著:“純然佳釀味道芳香。”
這韻文氣勢甚弱,趣味粗糲,原因倒不在於緒蘭身體的無力,而是他缺乏天賦。無論是清醒還是瘋狂,他的詩都好不到哪裡去。他那驚人的天賦其實在於他用散文清晰、窮形盡相地闡述某個主題的能力,而這正是病情發展到下半個階段時他所做的事。他在腦中打好草稿,然後每晚向一名抄寫員口述,以此方法,他在1651到1655年間,完成瞭他的偉大著作《心靈教義問答書》。這部專著,就其視野和內在價值而言,可以媲美他的同時代人、英國的奧古斯丁·貝克所寫的《神聖智慧》一書。此書的十二開版本超過瞭一千頁,但不管書有多厚,這本《心靈教義問答書》的可讀性仍然很高。不錯,表面上這書並不令人感興趣,但這不是緒蘭的錯,因為他那種原本老式的親切文風在當代的修訂版中消失無蹤,照十九世紀的編輯們常說的(算是無意識的諷刺),那是有“一隻友好的手”對這本書動瞭手腳。幸運的是,這隻友好的手到底不能破壞此書的本質優點,如簡練(甚至在進行最微妙的分析時)、實事求是(甚至在處理神聖崇高的主題時)。
當緒蘭在創作他的《心靈教義問答書》時,他沒有辦法借鑒參考書,或翻閱自己的手稿。盡管如此,本書仍然參考瞭眾多著作,且引證非常恰當;文字的組織也格外令人欽佩,同樣的主題反復回響,每次或從不同角度予以論述,或精巧地不斷加深論述。在身體殘疾的情況之下能創作如此一本書,所需要的是驚人的記憶力和非凡的專心。但是,雖然緒蘭在創作過程中身心已經比過去有相當的改善,卻仍舊被普遍看成一個瘋子——這倒不是沒有理由。
思路清晰、完全掌控自身的智力,卻處於發瘋之中,這必定是最糟糕的人生經驗。緒蘭的理性毫發不傷,卻無助地旁觀著自己的想象、情感、植物性神經系統合力施為,如罪惡的瘋子一般,下定決心要毀滅他。歸根結底,這是一場爭奪戰,作戰的雙方是那積極的自我和種種暗示的受害者。在爭奪戰中,緒蘭既作為一個現實主義者,竭盡全力處理實際問題;也作為一個咬文嚼字者,借助詞語創造出醜陋的擬態真實——如此一來,他感到恐懼和絕望也就情有可原瞭。
緒蘭的案例,不過是人類普遍困境的一種極端表現。話說“太初有道”(15),就人類歷史而言,這一描述完全正確。正是語言,使人從動物性中脫離,使人不再具有動物般的純真和適應自然萬物的本領,卻陷於瘋狂和惡行。詞語,既不可或缺,也非常致命。有關世界的諸多命題被視為工作假設(16),通過這一工具,人類才能逐漸理解這個世界。
它們被視為絕對真理,如同教義被人生吞活剝,如同偶像被人五體崇拜,這些有關世界的命題扭曲瞭我們的真實視野,引我們進入各種各樣的不當行為之中。大燈國師(17)曾說:“為瞭誘引瞽者親近菩提,佛祖金口一開,如同遊戲一般,詞語源源而下,此後天地之間,遂滿是言語爭執,好比荊棘遍佈。”這種言語爭執可不是獨獨局限於遠東。如果說基督“並不是叫地上太平,乃是叫地上動刀兵”(18),那是因為他和他的追隨者們別無選擇,隻能通過語言來傳遞他們的思考。就像其他的語言一樣,基督教的語言有時候是不適當的,有時是過於以偏概全的,有時是不嚴密的,因此,也就總是容易被人從不同的角度去做解讀。當它們被視為工作假設,作為有用的參照系,以此來組織、應對人生的諸種現實,那麼,由此形成的種種命題,其價值也就存疑瞭。當這些命題被當作教義,等同於偶像,就會造成許多巨大的邪惡,諸如神學仇恨、宗教戰爭、教會帝國主義;同時也會造成一些微小的恐怖,比如發生在盧丹的那場可怕的狂歡,以及緒蘭自我暗示出來的瘋狂。
道德傢們喋喋不休地議論著要控制激情,他們這麼要求當然有其道理。然而不幸的是,絕大部分道德傢並沒有以同樣的力度強調控制語言,並控制以語言為基礎的理性。因激情所犯之罪,隻會因一時熱血沖動發生,而血液也僅僅是偶爾才會發熱;可語言呢,永遠伴隨我們,而且語言(這當然是因為童年時成長環境所致)還充滿瞭巨大的暗示的魔力,某種程度上它會為人的信仰符咒和魔法術做辯解。比激情之罪更危險的乃是因信瞭唯心論而犯的罪——這些罪因那神化的語言所慫恿、培植而生,且由這種語言為其進行美化。當這種罪孽進行預謀時,人的脈搏正常;當此等罪孽施行時,人的血液冰冷;而且這樣的罪孽還能堅定地延續相當長的歲月。過去,由語言引致唯心論從而導致諸種罪孽的發生,這些罪孽主要體現在宗教領域;而現在,則主要體現在政治領域。現在的教義不再是形而上學的瞭,而是實證主義的、意識形態的。唯一沒有改變的,是人們對那些生吞活剝教義之輩的盲目崇拜和迷信,是人們系統性的瘋狂行為,是人們殘忍的暴行——凡此種種,確實是人們依瞭自己的信仰而做出來的。
從圖書館、書房轉移至教堂、國會、會議廳,工作假設的理念或許能將人類從集體精神錯亂、大規模屠殺和自殺的慢性沖動中解放出來。但人的根本問題卻是生態學的:人類需要學會如何與宇宙相處,而這宇宙的所有維度——從物質的到精神的,人都要學會去對待。作為一個種族,我們不得不去尋覓良方,解決如此龐大且快速增長的人口在一個面積有限、資源不足的星球上舒服地生存的問題,而這個星球上的許多人還在浪費資源,這些資源將永遠不能更新。作為個人,我們不得不努力去發現與宇宙精神建立和諧關系的辦法,而我們通常習慣性地認為自己是與這樣的宇宙精神相隔離的。當我們集中註意力於來自天國的恩賜和已知的萬物,那麼作為一個副產品,我們將發現與他人建立良好關系的辦法。“你們要先求他的國,這些東西都要加給你們瞭。”(19)然而,實際情況是,我們卻首先執著地尋覓其他東西——一方面是源自自我中心的激情所產生的種種太過人性的利益,另一方面是對語言的盲目迷信。這就導致我們根本的生態學問題不能解決。聚焦於權力政治,使得社會不能提升它與這個星球的關系;聚焦於令人盲目崇拜的語言系統,使得個人不能提升自己與“原初真相”的關系。正因為首先尋覓其他東西,我們不僅將“原初真相”丟失瞭,而且也將“他的國”丟棄瞭,同時也拋棄瞭唯一能實現“他的國”的這個星球。
在緒蘭的案例中,他所受教育中的要求他崇拜的某些理念如教條一般迫使他瘋狂,在他的生命中制造瞭恐懼和絕望。幸運的是,也有其他一些理念,雖然很教條,卻更具有鼓舞人心的力量。
1655年10月12日,波爾多學院(當時緒蘭已經返回該學院)的一位神父到他的房子裡,傾聽他的懺悔,為他準備聖餐禮。這位病人所犯的唯一嚴重的罪行——根據他本人的自我指控,是他舉止非常惡劣,上帝既然詛咒瞭他,他理應沉溺於所有的惡行之中。然而,實際上他卻總在努力向善。1663年,他曾寫下這麼一段文字:“如果說一個基督徒在行善之時應當感覺躊躇,這話在讀者看來似乎很荒謬,而現在我也覺得這荒謬。”在1655年,緒蘭當時還覺得身為一個迷失的靈魂,全心向惡乃是他的責任。然而,雖然有這樣的責任在,他卻發現從道德上而言,要他做善事之外的其他事情,實在辦不到。他還確信,自己犯瞭一項大罪,比預謀殺人還要嚴重,他便做瞭懺悔:“我活在此世,卻不抱希望,而是視自己為受詛咒者。”接受告解的神父顯然是一個善良敏感的人,對緒蘭那傾向非凡事物的弱點很熟悉,他向懺悔者保證,雖然他本人一點也不傾向於靈感這類東西,但他卻有一種強烈的印象——直接可以稱作靈感,最終一切都將安穩變好,他說:“你將認識你的錯誤,你將能像別人一樣思考、行動,你將在平靜中離開這個世界。”這些話給緒蘭留下至深的印象,從此,恐懼、痛苦的令人窒息的烏雲開始飄離他。上帝並沒有拋棄緒蘭,希望仍然存在,這希望,既是在此世身心康復,也是在彼世獲得拯救。
當他找到希望,便也恢復瞭健康。身體的種種禁錮和癱瘓逐一消退,首先恢復的是寫字的能力。1657年的一天,在被逼遠離紙筆長達十八年之後,他拿起一支筆,寫下瞭三頁有關靈修生活的思想文字。隻是筆跡“甚是混亂,似乎都有點不像人類的字瞭”;但是這沒有關系,真正重要的是他的手終於又能與他的思想合作瞭——即使還沒有那麼流暢。
三年之後,他又恢復瞭行走的能力。那時他住在鄉間一位朋友的傢中。當他剛在這朋友傢中住下時,每次都要請兩個男仆把他從臥室抬到餐廳,“因為我邁一步都感到劇痛,這種疼痛不像是中風患者的疼痛,這種疼痛會導致胃部的收縮,同時絞痛”。1660年10月27日,一個親戚來拜訪他,當親戚要離去時,緒蘭痛苦地拖著腿走到門口,與親戚告別。當訪客離開後,他站在那裡,望著花園,“很明顯,我開始探究花園中的動植物,因為神經的極度虛弱,這樣的動作我已經有十五年都不能做瞭”。他並沒有感到那種熟悉的痛苦,反而感到“一種愉快”,於是,他向花園又走瞭五六步,他停住,就那麼環顧四周。他看著黑莓,看著樹籬射著熒光綠,看著草坪和紫菀,看著角樹兩邊排列的小徑;他又望向遠處低矮的山丘,在灰白的天空下,在幾乎是銀色的陽光的照耀下,山上那秋日的樹木泛著黃光,好像狐貍的皮毛。那時風都沒有,一切安靜,宛如一顆巨大的水晶,每一處皆是種種色彩交融,如此神秘,如此富有生命力;萬物皆顯明獨立;無限與單一、過去與永恒的現在,皆融融泄泄。
第二天,緒蘭鬥膽探究起他幾乎都要忘卻的那個宇宙。第三天,他重新發現的世界之旅又引他一直走到井旁,不過,井沒有勾起他自殺的想法;他甚至離開花園,穿過墻外的小樹林,腳陷在深深的落葉中。他痊愈瞭。
緒蘭解釋瞭自己何以沒有察覺到外部世界,給出的理由是“神經的極度虛弱”,但這種虛弱從未阻止他關註神學理念和由這些理念引發的幻想。實際上,正是因為著迷於這些想象和抽象之物,他很淒慘地將自己隔離於自然世界之外。在他開始生病之前很長一段時間,他就已經迫使自己生活於一個語言和語言帶來的反應比萬物和生活本身更其重要的世界——他遠離瞭實際。拉勒芒因為自己的信仰,得出一個邏輯性的結論,這結論顯出崇高的瘋狂,他以此教訓別人,“我們不應對這個地球上的任何事物感到驚奇,除聖餐之外。倘若上帝會產生驚奇,他隻會對聖餐之謎和道成肉身感到驚奇……在上帝道成肉身來到人世之後,我們不應該還對其他事物產生驚奇。”因為對這個世界裡的萬物既不觀看,也不發生驚奇,緒蘭僅僅依其導師的指令行事,因為渴慕聖恩,他忽略瞭已知。但上帝最高的恩賜,不就是當下的已知世界嗎?上帝的國將降臨在大地上,但卻是通過大地本身的覺醒來實現;那以自我為中心、滿懷著欲望和反感而扭曲的意志,那因為現成的信仰而扭曲的智識,依靠這些是不能實現上帝的國的。
作為一位嚴苛的理論傢,又堅信這個墮落世界裡人性乃惡,緒蘭同意拉勒芒的觀點,在自然之中,無物值得一看,無物值得人驚奇。但是他的理論卻與他的直接經驗抵觸。“有時,”他在《心靈教義問答書》中寫道,“聖靈持續地、逐步地照亮靈魂,然後聖靈越過萬物,使自身浮現於萬物——包括動物、樹木、花朵或其他被造物——的意識之中,以教導靈魂何為至真之理,且秘密地告知靈魂,務必做哪些事,才能真正獻身於上帝。”書中還有另外一段文字的意思相近,“甚至於一朵花、一隻微小的昆蟲中,上帝都向所有靈魂展示他所有的智慧珍寶,還有他的仁慈;如此,再也無需刻意激發新的愛主之情。”然後寫到自己時,緒蘭是這麼說的,“在許多場合,我的靈魂都被這樣的榮光浸染,那時,陽光似乎比平常的要強烈許多,然而卻又是那般柔和,使人輕易可以承受,似乎那是自然陽光之外的另一種陽光。有一次,我身處這樣的境界中,走進波爾多學院的花園,啊,那時的光芒何其耀目,我似乎以為自己正在天堂中漫步呢”。那時,每一種色彩都更加“強烈和自然”,每一個形體都比平常時候更加精致顯目。像是自然而然發生的,卻也是好比受瞭恩賜的機遇,他忽然進入瞭那個無限的、永恒的世界,都要永遠在其中居住瞭——假如真如佈萊克所言的那樣:“知覺之門打掃清潔。”(20)但是這榮耀隨即離去,在此後多年的疾病中從未折返。“對我來說,一切都不存在瞭,隻留下對那極其偉大的經歷的回憶,其超凡卓絕的美麗與輝煌,遠勝過我在世間體驗過的一切。”
像緒蘭這樣的人,上帝的國曾經真實地向他顯現,他卻甘心以嚴苛的態度全盤否定一切被造物,這是在向那空洞語言和理念的令人著迷的魔力屈服,他獻上的是多麼令人悲傷的一個貢品啊!他確實曾在自然中體悟到上帝,但是他卻沒有如特拉赫恩在《冥想的世紀》中所做的一般,系統地、虔誠地利用這些經驗。緒蘭在每一次神的顯現之後,選擇瞭返回陳舊的、瘋狂的思路——拒絕觀看任何被造物或對之表示驚奇,相反,他將所有的註意力集中於他信條中那些較為沉悶的命題,並關註這些觀念所引發的情感、想象等行為。要阻絕無限的善,除瞭緒蘭的辦法之外,恐怕世人再也沒有發明過別的辦法。
每當巨人安泰(21)接觸大地,他就得到新的能量,因此,赫拉克勒斯隻好舉他在空中,將他扼殺。緒蘭同時是巨人和大英雄,從與自然的接觸中,他的身心得以康復;然而純粹因意志力的作用,他卻自己將自己抬離地面,在半空中扭斷自己的脖子。他渴求著自由,然而他以為與聖子融合為一需要系統性地否定自然根本的神性,結果,他遠離瞭表象的世界,也就隻能部分地領悟如何與聖父融合為一,同時也隻能通過所有精神的體驗實現與聖靈的融合。在康復的初始階段,緒蘭並非從一片漆黑的狀態直接進入那“澄明清醒的至福”境界,隻有當個體心靈以其有限的知覺許可宇宙精神接受個體心靈本來面目時才有可能達到這一境界。相反,緒蘭的初步康復是由一種極其反常的狀態轉變為其對立的異號(22)狀態,在這種異號狀態中,“非凡聖恩”變得很平常,就如同以前非凡的孤獨感常常出現一樣。需要註意的是,甚至在他最為瘋狂的時候,緒蘭也曾體驗到片刻歡樂的閃光,他也曾短暫地相信,即使他受到詛咒,上帝卻永恒地陪伴著他。而現在,這些快樂的時刻成倍增長,而這種自信,由短暫變為恒長。精神的體驗一個接著一個,每一個幻想現在都光明閃亮,鼓舞著他;而每一種情感都屬於至福的感受。
然而“要想榮耀我們的主——因為主自當受榮耀,你需要將自己從精神的快樂和可感知的恩賜中剝離開來,你是絕不能依賴這樣的快樂和恩賜的,因為隻有信仰,才是你唯一的支撐;因為隻有信仰,才能讓我們以純潔之姿升入天堂,面對上帝;因為隻有信仰,才能讓靈魂一空如洗,好讓上帝填滿我們的心靈”。這是緒蘭二十多年前寫給一位向他請教的修女的信中的話。而現在,巴斯蒂德——緒蘭初步康復實拜這人的仁慈所賜——也秉持相同的觀點,他也是這麼對緒蘭說的。不管精神的體驗何等崇高,何等慰藉人心,它們絕非領悟,甚至都不是能助人領悟的一種途徑。巴斯蒂德這般說,不是妄意雌黃,教會裡所有那些可信的神秘主義者都為他作證,他可以引用聖十字若望的意見。有一段時間,緒蘭竭力遵從巴斯蒂德的建議,可是那“非凡的聖恩”如水湧來,既不停歇,也不放棄。當緒蘭要拒絕那“非凡的聖恩”,它們就會再一次反轉,變成以前那種乏味、孤寂,如此一來,上帝似乎再一次退場,使他限於舊日那種絕望的邊緣。
緒蘭不再顧及巴斯蒂德和聖十字若望瞭,他重新認可他所見的幻想、所聽的聖言,接納他所感到的狂喜和啟示般的靈感。隨後,兩位神父和他們的上級安吉諾神父陷於爭論之中,三人遂向讓娜·德·艾格麗斯求助——能否請她問一下她的善天使,對“非凡的聖恩”有何看法?善天使剛開始支持巴斯蒂德的意見,緒蘭表示抗議;經過四人之間的數次通信,這位善天使改變瞭觀點,宣稱爭論的雙方都是對的,隻要他們都能盡其全力效忠上帝。緒蘭和安吉諾對此甚為滿意,然而巴斯蒂德卻頑固地堅持己見,甚至過分到向讓娜修女提出建議,是時候與那位天堂的代理人德·博福特公爵閣下斷絕關系瞭。對讓娜修女的善天使提出反對意見的不止巴斯蒂德一個人,緒蘭於1659年寫信給女院長,提到有一位傑出的神職人員發瞭牢騷,“他說,你已然開瞭一個門店,人們迫使你去詢問那位善天使,而善天使就能變出人們需要的一切事物;他還說,你還開瞭一個情報局,婚姻、訴訟和其他所有類似的事情,你都能提供建議”。類似這樣的事情必須立刻停止,但不是如巴斯蒂德神父曾經建議的那樣斷絕與善天使的關系,而是隻向天使請教關於靈修方面的問題。
時間流逝。緒蘭身體康復得差不多瞭,可以拜訪病人,聽取告解,可以佈道、寫作,也可以通過談話、寫信的方式指導他人的靈魂。但他的行為仍然有些怪異,他的上級認為很有必要審查他的來往信件,他們害怕信件中存在異端思想或至少有一些令人尷尬的放肆言論。他們的疑心真是莫須有啊。顯而易見,緒蘭在瘋狂之中已然口述出《心靈教義問答書》,那麼,當他康復之時,他的審慎自然也是可以信賴的。
1663年,緒蘭又寫瞭一本書,叫《實驗科學》,描述瞭盧丹附魔事件的歷史,也寫出瞭他自己隨後遭遇的種種考驗。當時,路易十四已經開始在歐洲大陸縱橫捭闔,然而緒蘭毫不關心,因他對“公共事務和大人物們的計劃”不感興趣。他行聖禮,他閱讀、思考福音書,他體悟上帝,這些對他來說足矣。實際上,從某些方面來說,他所做的這些事甚至超過他之所能,因為他正在老去,正在失去他的體力,“人一衰落,愛即褪減,因為愛的施予,是需要一個強有力的體格去支撐的”。
數年前他曾感到的那種近乎狂熱的至福現在離他而去,而那時常見的、輕易顯現的種種“非凡的聖恩”也已屬於過去時,不過,他現在有瞭別的一些東西,更好的東西。他給讓娜修女寫信稱:“近來上帝予我些微小的知識,乃是關於上帝之愛的。可是,在靈魂的深奧與能力之間,竟存在何等巨大的鴻溝啊!實際上,靈魂總是深不可測的,而且充斥著超自然的聖恩之珍寶,而靈魂的能力卻又純然空乏。我可以這麼說,在其深奧中,靈魂具有一種非常崇高、非常精細、非常豐富的對上帝的感覺,與此感覺相伴,靈魂中還有一種至為慰藉人心的愛意和一種非常奇妙的心靈的擴充;然而,靈魂卻不能將這些感受傳達給別人。從外表來看,感知到靈魂深奧的人,給人的感覺毫無趣味(甚至是對宗教事務)、缺乏天分、限於赤貧……假如允許的話,我倒想把這種感覺表達出來,可非常不幸的是,靈魂不能吐露這樣的感覺;因此之故,靈魂的豐富感受橫溢其中,給人造成相當大的壓力,這種壓力帶來的痛苦,超乎所有想象。關於靈魂深奧處發生的一切,如果打個比方,就像是洪水滔天,逼近堤壩,卻沒有孔道使其流淌,以致壓迫堤壩,其壓力非同小可,使得堤壩耗盡其能量,瀕於死境。”這似乎是一種矛盾的現象,一個有限的存在卻包容瞭無限,這樣的體驗幾乎要令這有限的存在覆滅。但是緒蘭不會抱怨,因為這雖然痛苦,卻也是神所賜福的,死固然可怕,但他卻虔誠籲求這死的到來。
在狂喜、幻想之時,緒蘭其實是走在一條道路上的,毫無疑問,這路所屬的國度風景如畫,而這路亦終於帶他到達瞭那輝煌明亮的死亡。既然“非凡的聖恩”已然消逝,既然他已經自由感知到絕對的悟道臨近瞭,最終也就有可能醍醐灌頂。現在,他終於活在“信仰”中,正如巴斯蒂德催促他要做的那樣。現在,他終於褪去所有智力和想象,赤條條無牽掛,置身於世界萬象和他本人的生命之中;他已空無,以利填滿,他已赤貧,或可致富。在死亡到來的前兩年,他寫道:“我聽說采珠人有一根管子,從海床伸到海面,這管子系著軟木,使其可以漂浮海上,而采珠人借這管子呼吸——即使在大海之底也不怕窒息。我不知這是真是假,但這事無論如何卻完美表達瞭我要說的意思,就是說,靈魂也有一根管子,這管子直通天堂,如熱那亞的聖凱沙倫所言,它就是一個通道,可以直抵上帝之心。通過這管子,靈魂呼吸著智慧和愛意,如此便不會死去。當靈魂在大地深處采珠時,將與其他靈魂說話,它可禱告,並執行上帝的任務;在這期間,那根通向天堂的管子永遠都在,從天堂帶著永恒的生命和慰藉下到人世……靈魂若處於此等境界,就會同時感到幸福與痛苦——但我以為,靈魂其實隻有幸福……因為,如果沒有幻想、狂喜或感官的懸浮,那麼,在塵世日常痛苦的生活中,在人生的虛弱和多方面的無能中,我們的主將有另外的恩賜,但這恩賜超過我們的理解,我們永遠無法度量它……這恩賜乃是某種愛,但人卻看不到它,它卻能洞徹靈魂,使靈魂永遠向往上帝。”
於是,就是這樣,采著大地深處的珍珠,口中叼著管子,肺中充滿另一個世界的空氣,這老者走向瞭他的圓滿。在死前的幾個月,緒蘭完成瞭《關於上帝之愛的諸問題》這一虔誠之作,隻需讀上幾段我們就可預言,最後的障礙已然掃清,上帝的國又一次為瞭一個靈魂,顯現於大地之上。在那通往上帝之心的通道上,流淌著一種“和平,這和平非僅指平靜,如海浪的暫歇,或如大河的緩流;而乃是神聖的洪流,湧進我們,卻驟然安歇;靈魂在歷經諸多風浪之後,可以說感到瞭和平的泛濫;而這神聖的安歇如此迷人,它不僅進入且俘獲瞭靈魂,而且還驟然沖來,如滔天之水奔流。
“我們發現,在《聖經·啟示錄》中,上帝的靈曾提到某種豎琴與琉特琴合奏的音樂,好比雷霆。這就是上帝那妙絕人天的手段,他使雷霆如動聽的琉特琴,使琉特琴的交響樂宛如雷霆。與此相似,會有人相信且想象有和平之洪流掃蕩堤岸、沖決洪壩、粉碎海堤嗎?然而,這卻是真實發生的,這是上帝的手段,他以那和平沖垮人,卻蘊含無聲的愛意……上帝的和平就像一條河,原本流經一個國度,然而決堤之後,卻轉而流入另一個國度。和平具有如此大的沖擊力,似乎並非它的本性;然而它就是這麼猛地一下過來,那麼激烈,但這是僅僅屬於上帝的和平。隻有上帝的和平,才能如此威猛行進,當這和平臨近,發出潮湧的轟鳴,並非是為瞭夷平大地,而是為瞭填滿那園地——這園地是上帝特意為這和平準備的。它的到來似乎洶湧,來時甚是咆哮,雖然大海可能是一平如鏡。這咆哮,隻是因為水的富饒才產生,而不是因為水的暴怒;因為這水的行進,不是由暴風雨驅動,而是由水本身驅動,這水好比一絲風也無的時候那般天賦平靜。這圓滿的大海前來拜會大地,它親吻著海岸,因這海岸是它命定的局限;這大海的到來,威風凜凜、輝煌壯麗。靈魂也是如此,當它歷經長期的折磨後,無垠的和平前來拜會於它,那時一絲風也無,靈魂的表面掀不起一點漣漪。這和平是神聖的,它帶來上帝的珍寶和上帝的國裡所有的財富。這和平的到來是有其征兆的,翡翠鳥和傳令鳥將宣告它的到來,天使也將先於它而來訪。它的到來,就像彼世的降臨,發出天堂的和音,速度之快徹底顛覆瞭靈魂,倒不是說靈魂對如此的至福產生抵抗,而是因為這至福太過充沛。這充沛的至福除瞭沖破那抵擋恩賜到來的障礙,並不會造成其他破壞。當這和平降臨之前,所有心不和平的動物悉數逃離。所有許諾給耶路撒冷的珍寶,如肉桂、琥珀及其他稀罕之物,也將隨著和平的到來顯現在靈魂的河邊。就是如此——神聖的和平來到,充沛與豐盛來到,無限祝福來到,所有聖恩之珍寶也一並來到。”
三十多年前,在馬雷內,緒蘭常常望著那平靜的、不可抵擋的大西洋洪波湧起,而現在,對那日常奇跡的回憶使這圓滿的靈魂終於可以“吐露它自身”,它所經驗的那真相,終於充分表達出來瞭。如此,他終於換取他的來世。他到達瞭目的地,其實在不知情的情況下他一直都在那裡;而當1665年的春天,死亡趕上他,我們也就可以引用雅各·伯梅(23)的話,他“無需再到別處”,因為他已經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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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亨利-弗雷德裡克·埃米爾(Henri-Frédéric Amiel,1821年—1881年),瑞士哲學傢、詩人、批評傢,著有《私人日志》,敘述其悲慘一生,頗受人的同情。
(2) 瑪麗·巴什基爾采夫(Marie Bashkirtseff,1858年—1884年),俄國血統,漫遊於歐洲,是一位頗有天賦的日記作者、畫傢、雕塑傢,但一生不幸,死於肺結核時,年僅24歲。
(3) 赫拉克勒斯,希臘神話中的大力神。
(4) “以指為月”,佛教裡一個著名典故。見《大佛頂首楞嚴經》卷二:“如人以手指月示人,彼人因指,當應看月。若復觀指,以為月體;此人豈唯亡失月輪,亦亡其指,何以故?以所標指,為明月故。”
(5) 這位工匠,指的是上帝。
(6) 亨利·蘇瑟(Henry Suso,1295年—1366年),德國神秘主義者、靈性作傢,1831年被封聖。
(7) 聖馬凱爾,法國西南部城市。
(8) 原文見《聖經·箴言》第十三章。
(9) 此處諷刺的是希特勒信奉的雅利安人種學。
(10) 上帝的敵人,《聖經》中,能稱為上帝敵人的動物,隻有古蛇,即撒但。
(11) 馬伏裡奧,莎翁喜劇《第十二夜》中的一個角色,他遵循著清教徒式的生活法則,但他的內心卻遠不如外表那般循規蹈矩,扭曲的性格使他成為瞭眾人戲弄的對象。
(12) 薩伯特醫院,位於巴黎的一傢古老而著名的醫院,最初是一個兵工廠,後來成為收留妓女的監獄,再後來成為收容瘋子、癲癇患者、窮人的地方。1656年,路易十四命令在兵工廠原址建立一所醫院,該醫院於1684年擴建,逐漸成為巴黎最大的醫院之一。
(13) 桑特,法國西南部城市。
(14) 熱那亞的聖凱沙倫(Catherine of Genoa,1447年—1510年),意大利天主教會聖人,神秘主義者。
(15) “太初有道”,《聖經·約翰福音》的第一句話。
(16) 科學研究和認識活動中為探索自然現象和社會現象的本質和規律而提出的初步解釋,稱之為科學假說;為解決工作中遇到的具體問題而提出的初步推測,稱之為工作假設。
(17) 大燈國師,即宗峰妙超(1282年—1338年),日本禪宗大師,曾到中國求學,返回日本後,將臨濟宗發揚光大,建大德寺。
(18) 見《聖經·馬太福音》第十章,原文為:“你們不要想我來是叫地上太平;我來並不是叫地上太平,乃是叫地上動刀兵。”
(19) 見《新約·馬太福音》第六章。
(20) “知覺之門打掃清潔”,英國著名神秘主義詩人威廉·佈萊克(1757年—1827年)的長詩《天國與地獄的婚姻》中的句子,張熾恒譯為:“一旦知覺之門打掃清潔,一切都會向人顯示出本相——無限。”見《佈萊克詩集》,上海三聯書店,1999年版,第194頁。
(21) 安泰,希臘神話中的大力士。
(22) 異號,即正負號。一個正數和一個負數,二者相加為零,稱為異號。
(23) 雅各·伯梅(Jacob Boehme,1575年—1624年),德國基督教神秘主義者、神學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