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遙宗*人生觀】
那年澹臺燼考完逍遙經以後,海樹林風四位師兄的能力已然不足以教他,兆悠便親自教導澹臺燼。
“可會下棋?”
澹臺燼搖頭:“不會。”
“過來坐,為師教你。”
澹臺燼在兆悠面前坐下。
兆悠道:“棋如人生,觀棋可觀心。”
兆悠仙尊給澹臺燼細細講瞭下棋規則,師徒二人執子對弈,兆悠執白子,澹臺燼執黑子。
少年指尖蒼白冰冷,玉石般的玄色棋子在他修長手指中十分漂亮。
澹臺燼很聰明,幾乎兆悠講瞭一遍,他就觸類旁通,能舉一反三。
片刻後,澹臺燼輸瞭。
他抿瞭抿唇,黑曜石般的眸燃起興味:“再來。”
兆悠便與他再弈一局,看著棋面,兆悠在心中嘆息一聲。
觀棋知心,少年落棋殺伐陰狠,不把兵卒的命當成命,毫無悲憫之心,那些棋子在他指尖成片犧牲,少年的眸中卻隻看得到勝利。
——不擇手段,兆悠想到瞭這個詞。
“九旻,晚間去藏書閣,找第二排三列第八本藍色書皮的那本書看,明日背給為師聽。”
澹臺燼雖不解其意,但對他來說,兆悠顯然比藏海他們有本事得多,他心裡並不敬重兆悠,垂眸應道:“好。”
依兆悠的話,澹臺燼抽出那本要他背的書。
藍色書皮看上去有些年頭瞭,叫做《啟蒙》。
看見這名字,澹臺燼皺瞭皺眉。
翻開,上面竟然有明顯小孩子的稚嫩筆記,澹臺燼揣著書,找藏書閣的師兄登記。
師兄很是驚訝:“九旻師弟為何看孩童啟蒙書。”
“師尊叮囑的。”澹臺燼問,“師兄是說,這是孩童啟蒙書?”
師兄笑道:“這是宗門內十歲以內孩童的書籍。”
“……知道瞭。”
晚上澹臺燼翻開那本書,第一頁講的是愛。
他盯著那個字看瞭會兒,面無表情翻到第二頁,“善”。
他再翻,是“忠義”。
澹臺燼看瞭一遍,把整本書背瞭下來,第二日本以為兆悠要考他,卻並沒有。
“你隨為師來,為師有任務交給你。”
澹臺燼去逍遙宗第一次接任務,他本以為是除魔降妖,沒想到兆悠帶他去瞭人間一條破落的小巷。
風雪之中,站著一個杵著拐杖的老婦人。
“看見她瞭嗎?她兒子去打仗以後,她便日日站在這裡等,等瞭十五年,可她並不知道,兒子已經死在瞭戰場上。明日便是她的大限之日,你變成她的兒子,全她一個心願。”
“師尊。”澹臺燼皺眉。
“九旻,去吧。”兆悠手拂過,澹臺燼變瞭一番容貌。
澹臺燼在風雪裡站瞭一會兒,抬步朝老婦人走去。
那雙毫無神采的渾濁眼睛,帶著沉沉的死氣,老夫人像一塊枯朽的木頭,裹緊瞭破敗的襖子,雪落在她的白發上。
看見澹臺燼那一瞬,她毫無感情的眼慢慢彌散瞭一層淚意。
顫聲說:“志兒,是娘的志兒嗎?”
那雙枯瘦的手,像老樹皮,撫在澹臺燼臉上。
澹臺燼沉默不語,他沒有娘,不知道人們和娘親是如何相處的,他不是李志,也模仿不瞭李志。
老婦欣喜把他迎進屋,絮絮叨叨說瞭許多話。
“志兒你看,這是娘這些年給你做的衣裳,你試試看合不合身。”
好幾套衣裳,從夏到冬,針腳細細密密。
澹臺燼看看掌下的新衣裳,再看看老婦人身上單薄打著補丁的舊衣:“嗯,合身。”
那一晚,他和一個陌生的老婦吃瞭一頓晚膳。
外面刮著風雪,一燈如豆的室內,彌散著雞湯的香味,雞燉得十分軟糯,老婦說著李志小時候如何如何,澹臺燼垂眸聽著。
李志的房間很幹凈,一看就常年打掃,被褥偏薄,但非常幹燥。
澹臺燼枕著手臂,並沒有睡著。
天快亮起時,澹臺燼感應到什麼,推開老婦房門。
她已經死瞭。
死在冬日這場暴風雪中,身邊是疊得整整齊齊的幾套李志的衣服,手腳青紫,臉上神情安謐。
澹臺燼看瞭一會兒,闔上門,路過院子。
雪地裡埋葬著雞毛,那是老婦賴以生存的雞,就在昨夜,她用來給“兒子”補身子。
老婦風雨不改等瞭十五年,死的時候很幸福。
兆悠出現,對澹臺燼說:“走吧。”
小院在風雪中闔上門,一年內,兆悠沒有教澹臺燼太多仙法,反倒時不時帶他去遊歷。
有時候讓他做一位將軍,校尉為瞭保護他,死在包圍圈中。
其實但凡校尉肯松口,不但不會死,還能高官厚祿加身,傢裡的嬌妻幼子也不至於此生無依。
然而校尉披上澹臺燼的披風,毅然道:“將軍快走,此生珍重!”
澹臺燼眸中,朝霞漫天,那個披著自己衣衫,穿著鎧甲的年輕士兵,倒在瞭漫天箭矢下。
還有一次兆悠讓他做一個七八歲孩童,小孩的乞丐哥哥搶瞭別人的饅頭,被打得渾身是傷,卻瘋跑回來,把那個早就臟污的饅頭遞到瞭他嘴邊。
“文弟你吃,哥在外面吃過瞭不餓。”
澹臺燼化作瘦弱小孩,坐在破廟前,看著外面的瓢潑大雨。
他低頭咬瞭一口,嘴裡的饅頭冷硬,旁邊八-九歲的男孩咽瞭咽口水,努力不看那個饅頭,倒在稻草上,用樂觀的聲音說:“哥哥今日路過學堂,看見那些小公子都在學堂上學,等以後文弟大些,哥哥也把文弟送去念書,念瞭書,就可以考狀元,到時候文弟再也不會餓肚子,天天有大雞腿吃。”
澹臺燼嚼著嘴裡的饅頭,問:“那你呢?”
男孩說:“我啊,到時候文弟給我找個差事做就好。”
澹臺燼不說話,第二日雨停瞭,蜷縮著身體的男孩被餓醒。
“文弟?文弟?”
身邊空蕩蕩沒有人,隻留下一個精致的木盒,男孩打開木盒,裡面是一隻燒雞。
澹臺燼沒有撐傘,雨水並未沾染他玄色衣袍分毫。
兆悠抬眼,笑道:“回來瞭。”
“是,師尊。”
兆悠依舊什麼都不問,澹臺燼依舊什麼都不說。
許久以後,藏海問起這件事:“小師弟,當初師尊總是帶你去歷練,你都學會瞭些什麼啊?”
幾個師兄弟探頭探腦湊過來,顯然十分好奇。
他們當年歷練的時候,學過如何降妖,如何破水,作為天才的小師弟,學到的東西會不會和他們都不一樣?
學到瞭什麼?
想起風雪中的老婦,為忠義而死的年輕校尉,搶瞭饅頭挨打的小乞丐……
一張張臉在眼前閃過。
沉默瞭許久,澹臺燼冷冷開口:“世人愚蠢。”
海樹林風:“……”
【逍遙宗*愛一個人】
澹臺燼記得,自己去逍遙宗第二年,三師兄藏林有瞭心上人。
是小駝峰一個師叔新收的女弟子,叫做聶水。
藏林日日和師兄弟們說起聶水多麼漂亮聰慧,善解人意。
澹臺燼見過那女子一回,穿著逍遙宗的青衣,腰帶上還系瞭親手編織的穗子,眼尾內勾,微微上翹,說話總帶著幾分笑意。
小傢碧玉的容貌,一張嘴很甜。
初次見到澹臺燼時,聶水那雙眼睛直瞭片刻,笑盈盈靠過來,手若有若無去勾澹臺燼的衣擺。
澹臺燼嘴角勾起,眼神嘲諷看著她。
低聲道:“聶師妹,我三師兄在你身後看著你呢。”
“什麼!”聶水一驚,回頭看去,發現身後空無一人,再看澹臺燼,聶水有些羞惱,尷尬地收回手。
這樣一個人,把藏林勾得三魂丟瞭兩魂。逍遙宗的靈石需要弟子們出去降妖才會有,或者捕獵妖獸。
藏林每每九死一生回來,傷還未好,便把買來的靈器贈予聶水。
有時候是護體玉鐲,有時候是佈陣發簪。
藏海和藏樹藏風都看不下去瞭,勸說道:“藏林,咱們都知道你喜歡聶水,可那聶水收瞭你的好,從不見回禮,也對與你結為道侶的事情避而不談,我覺得聶師妹不若你口中那麼好。”
藏林搖頭:“師兄,你怎麼這般說聶師妹,這些東西不是聶師妹問我要的,她靈力低微,我這才送她些東西護體。”
等藏林走瞭,藏風道:“九旻師弟,你勸勸藏林師兄罷。”
澹臺燼抬起狹長的眼,道:“別做無用功。”
仲夏的某一夜,澹臺燼躺在樹梢,遇見聶水與合歡宗的弟子偷情。
合歡宗那男子生得唇紅齒白,豐神俊朗,聶水攀附在他身上,咿咿呀呀叫個不聽。
瀑佈沖刷過去,聶水平日的羞澀半分不見。
“那傻子又送瞭你什麼?”
聶水笑道:“百年靈精。”
合歡宗男子挑眉:“這可是洗髓的好東西。”
“哪有哥哥帶我雙修的好,那傢夥就是個木頭,說什麼發乎情,止乎禮,非要人傢與他結為道侶。”
澹臺燼冷淡地看瞭一會兒,躺回樹梢。
他的心是冷的,並不想管這樣的閑事,對澹臺燼來說,復活葉夕霧才是大事。
藏林自己眼睛瞎,喜歡上這樣的人,就該為他的愚蠢付出代價。
彼時安魂燈還未現世,澹臺燼常去仙外洞穴尋引魂草,引魂草搜集千株,能抵得上安魂燈一次功效。
從仙外洞穴回來,澹臺燼遇見焦急不已的藏風:“小師弟,你回來得正好,三師兄出事瞭。”
澹臺燼跟著他走過去,發現藏林躺在塌上,臉色青紫,腳踝上兩顆碩大的毒蛇牙印。
“怎會是赤練妖。”
赤練是大妖,還帶著劇毒,師兄弟幾人個個臉色難看,幫藏林祛毒,最後兆悠趕過來,才穩定住瞭藏林的身體。
眾人在他懷裡,看見一對保護得很好的耳環靈器。
藏海氣得拍瞭拍腰間葫蘆,握拳道:“又是因為聶師妹。”
藏樹嘆息道:“傻小子,再這樣下去,早晚得因為聶水而死。”
澹臺燼淡淡靠在門邊,事不關己。
藏風說:“哎,這是什麼?”
藏海拿起來,道:“是幾顆引魂草。”
“藏林要這東西做什麼?”
澹臺燼頓瞭頓,抬眸看去,藏海手中,赫然是幾株帶著幽藍光澤的引魂草。
耳邊仿佛傳來藏林昔日爽朗的笑聲:“雖然小師弟不肯說尋引魂草做什麼,日後三師兄見著瞭,一定幫小師弟采回來。”
澹臺燼走過去,接過那株引魂草,突然一言不發朝外走去。
“小師弟,你要去做什麼?”
澹臺燼禦劍出瞭逍遙仙山,尋著氣味找到瞭那條赤練蛇妖。
他割破手指,佈瞭個陣。
赤練本在修行,被血中可怖的煞氣,燙得化作原形,尖聲翻滾出來。
澹臺燼並沒有打算殺他,赤練蛇妖看見澹臺燼衣衫上的紋路,赤練驚疑道:“你是什麼人,來幫你同門報仇的?”
少年彎唇:“不,我是來請你幫忙的。”
傳說赤練可男可女,幻化的男女皆嫵媚多情,蛇性本淫,相信這個忙,赤練一定願意幫。
不幫,那就去死罷。
赤練看著眼前帶著冰冷笑意的少年,連連點頭:“幫,你說什麼我都做。”
逍遙仙山的冬日還沒到來,宗門內發生瞭一件大事。小駝峰的聶水與赤練蛇妖私通被發現瞭,逍遙宗再開明,也容不下仙妖私通。
何況聶水偷宗門內的靈丹贈予赤練,被發現時,聶水肚子裡已經有瞭赤練的骨肉。
整個宗門轟動,聶水若想要活下去,得抽去仙髓,走過斬靈梯。
聶水磕頭,哭泣道:“不要,我知道錯瞭,求師尊師伯們放過我。”
抽去仙髓,她就是個凡人,走過斬靈梯,比烈火焚身還痛。
執法師伯冷冷看著她:“不想走也行,讓那赤練大妖替你走。”
聶水臉色慘白,想尋求平日花言巧語的赤練大妖幫助,然而往日那笑盈盈的人,早已消失不見,哪裡還能讓她尋到,代她受過。
聶水絕望無力地跌坐在地上,執法師伯早知這樣的結果,冷哼一聲。
藏林遠遠看著聶水。
聶水被抽出仙骨前,他啞聲開口:“我替她走。”
“藏林,你瘋瞭!”師兄們驚怒地說道。
澹臺燼轉眸,冷冷看著藏林。
藏林沖兆悠磕瞭個頭,依次對師兄弟們拜瞭拜。
“師尊,弟子不孝。師兄,師弟,你們就當藏林瘋瞭。”
聶水懷著孕,若真走過瞭斬靈梯,凡人都當不瞭,她會死。
兆悠閉上眼,沉沉嘆息一聲。
於是那日澹臺燼看著那個愚蠢的男子,一步步走過千階斬靈梯,喋血倒在自己面前。
他頓瞭頓,扶住藏林。
藏林眼睛裡帶著淚,苦笑道:“小師弟……”
“嗯,三師兄。”
“以後喜歡一個女子的時候,要記得喜歡很好的人。”
澹臺燼低聲說:“你後悔嗎?”
藏林搖頭:“不後悔,男人總得對喜歡的人有擔當。隻是自此……藏林不再喜歡她瞭。”
你愛上一個姑娘,即便她是個壞人,是個騙子,是個浪蕩的女子,可是你得對她好,護她無恙。
藏林作為一個凡人下山那日,十分豁達,背著行囊,抱拳道:“山高水長,願今生還有機會得見師兄弟們。”
藏海別過頭,眼眶濕瞭。
逍遙宗容不下聶水,到瞭這個關頭,聶水卻並不願意跟著藏林一道走,她的仙髓還在,決定孤註一擲去找赤練或者合歡宗的男修。
她逃離逍遙宗那日,面前出現一雙玄色靴子。
少年沖她偏頭微笑。
“你這條命,不值他的修為。”
我的三師兄,一個人多孤單啊。
冬日的大雪到來前,澹臺燼躺在屋頂上,他全身鮮血,臉上也帶瞭聶水的血,想起瞭那個在他心上留下滅魂釘的騙子。
他的手指劃在人間屋簷瓦片上,劃破幹凈的雪面。
他喃喃道:“葉夕霧,自私自利的我,是不是不配愛你?”
殺瞭聶水毫無罪惡感的我,是不是從沒變過?
那時澹臺燼並不知道,他將來會為蘇蘇付出什麼,是怎樣吞咽下孤獨和眼淚,在皇陵刻下墓碑,一個人走過瞭寂寞的同悲道,為六界帶來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