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遙宗*逍遙與善】
藏林下山以後,澹臺燼再也沒有見過他。
聶水的死像人間的冬日的積雪,開春以後雪化瞭,便再沒人提起。
兆悠喚澹臺燼過去,道:“去思過崖受罰。”
澹臺燼說:“師尊為何罰我?”
“你前幾日去人間做什麼?”
澹臺燼平靜道:“采買衣物,弟子在知慧師兄那裡登記過。”
兆悠搖頭,手中拂塵凌空打在他背上:“宗門有宗門的規矩,逍遙宗講因果有報,聶水與赤練私通,必須抽去仙髓,走斬靈梯,她的因果藏林受瞭。藏林傾盡所有,隻為她活下去,可你做瞭什麼?”
澹臺燼手指擦瞭擦嘴角的血,冷冷彎唇,不語。
兆悠一看便知少年並不知錯。
“去思過崖。”
澹臺燼在思過崖待瞭三個月,期間三位師兄輪流來探望他。
藏海道:“小師弟,你做什麼惹師尊生氣瞭,我跟瞭師尊八百年,也沒見他發這麼大的火。”
“無事。”
“思過崖冷,明日師兄給你帶護體法衣來。”
“多謝師兄。”
他不願說,藏海也不好多問。
思過崖的寒氣一陣陣往身體中鉆,哪怕是仙體,在裡面待久瞭也難受。
兆悠來過一次,問他:“你可知錯?”
澹臺燼睜開眼,唇被凍得烏青,他點頭低聲道:“弟子知錯。”
兆悠看著少年漆黑的眸,嘆息道:“知錯便回去吧。”
澹臺燼站起來,臉上閃過一抹譏誚。
澹臺燼在逍遙宗第二年,全身都是陰毒的刺。
藏子輩的師兄都對他很好,久瞭澹臺燼在逍遙宗便戴上瞭一張溫和靦腆的面具。
逍遙宗的人都單純,或者說蠢,這樣的性子反而讓逍遙宗師兄師姐們為他鞍前馬後。
弟子中有個出類拔萃叫做邵霽的,邵霽出生於蓬萊仙島,父親是蓬萊弟子,邵霽在逍遙宗小有地位。
邵霽與藏海一個輩分,同一年入門,處處壓藏海一頭。
邵霽好強,宗門有資源總是先拿,宗門的好任務每每先搶。藏海脾氣好,崇尚和善相處,從不與邵霽計較。
幾個師弟都隨藏海,平時見瞭邵霽恭敬叫一聲邵師兄。
邵霽並不領情。
他歷練歸來時澹臺燼已經是築基後期,即將結丹。
門派裡有傳言,說兆悠打算讓小弟子繼承衣缽,所以精心栽培。
邵霽森然的眼看著澹臺燼,笑道:“這位就是九旻師弟吧,聽說你現在住著藏風以前的屋子,我此次歷練歸來受瞭些傷,不知九旻師弟可否替師兄采些藥草送來?”
逍遙宗大部分弟子都是木屬性,種藥材這事清閑,也是逍遙修身養性的傳統。
哪怕澹臺燼來瞭也不例外,兩年來他與藏海等人每日辰時得起來施雨。
邵霽卻從不做這些。
在邵霽眼中,其他弟子都是沒有出息的農夫,讓門派丟臉的存在。
他指使澹臺燼,一如以往指使藏樹藏風。
澹臺燼黑黢黢的眸盯瞭他一會兒,笑道:“好啊,晚間給師兄送過去。”
邵霽轉身,遇見回自己的山峰,眼神陰戾。
眾所周知逍遙宗老掌門即將坐化,最有可能擔任新掌門的便是藏海和邵霽。
藏海善良寬和,符合逍遙宗一如既往的道心,但修為實在不夠看,修行也十分憊懶。
邵霽修為不錯,可是爭強好勝,並不會為宗門考慮。
此次兆悠長老收關門弟子澹臺燼,還親自培養,引起瞭邵霽的危機感。
和那個又胖又蠢的藏海爭邵霽不怕,可若是一個年紀輕的天才……
晚間澹臺燼來送藥草時,邵霽接過去,從乾坤袋中拿出幾株引魂草:“我聽同門說,九旻師弟一直在尋這些藥草,希望對你有幫助。”
澹臺燼挑眉,倒是很意外。
他接過來,心裡猜這人要打什麼主意:“多謝師兄。”
引魂草上帶著淺淺的香氣,不仔細嗅根本聞不出來,澹臺燼手指一緊,臉上笑意愈濃。
“師兄若是沒有吩咐,九旻告辭。”
“去吧。”
等澹臺燼走瞭,邵霽狠狠把他帶來的藥草扔出去,啐瞭一口,笑道:“與我爭?”
澹臺燼手指捻瞭捻引魂草上無色的粉末,唇角揚起:“散功散啊。”
這種不入流的東西,也不知道邵霽從哪裡找來的,也不知道他用這種辦法對付瞭幾個人。
散功散悄無聲息融入骨子裡,修為再難精進,偏偏查不出原因。
也許……藏海等人一開始,並沒有這麼廢柴呢?
澹臺燼蒼白的手指拔掉幾支葉子,在引魂草上轉瞭幾圈,施瞭術法,揣進自己乾坤袋中。
沒關系,隻要是引魂草,有散功散他也要。
春末的時候,逍遙宗再次出事——
宗門內修為最高的弟子邵霽,被打斷四肢,剜去雙眼,剪瞭舌頭,扔在逍遙宗山門下。
邵霽看上去觸目驚心,連執法長老都忍不住別過頭去,死死皺起眉頭。
誰會如此陰戾?
事情嚴峻,逍遙宗開啟三堂會審,試圖找出兇手,可一無所獲。
邵霽身體裡隱隱藏著魔氣,幾位長老對視一眼,隻好得出是魔修偷襲的結果。
藏海幾人跟在兆悠仙尊身後,談論道:“邵師兄傷得太重瞭,日後還能繼續修行嗎?”
“太可惜瞭,他那麼高的修為,說廢便廢瞭。”
“兆青師叔看上去好傷心。”
兆悠停下腳步,突然說:“九旻,你跟為師來。”
澹臺燼上前,抬手行禮:“師尊。”
兆悠閉瞭閉眼:“去思過崖領罰。”
澹臺燼冷冷看他一眼:“弟子領命。”
幾人都很詫異,連聲為澹臺燼求情:“師尊,小師弟做瞭什麼?他身子不好,不能總是去思過崖,要不我去。”
“師尊,我替小師弟去也可以。”
“不必,我自己去。”澹臺燼禦劍去思過崖。
那時候他並不知道兆悠的用心,隻覺得這老牛鼻子不可理喻。到瞭仲夏,好脾氣的兆悠始終沒放他出來。
澹臺燼走出思過崖,到瞭老頭門外,兆悠不在,他感知到一種奇怪的氣息,猶豫片刻,他進瞭兆悠修煉的密室。
澹臺燼起初以為,不管是仙魔,總有些齟齬藏起來不想被人看見。
直到他看見兆悠密室的禁法。
——澹臺燼第一年不服管束時,偷偷找來看過。
那是一個轉移因果的陣。
陣法上用黃符寫瞭兩個人的生辰年。
澹臺燼意識到什麼,拿起那兩張符。
一張上書“聶水”,另一張朱砂尚且鮮亮,是“邵霽”。
那日他沉默許久,回到思過崖,任由瀑佈落在身體上。
他想起頭發花白的老頭捋著胡須,問他:“你可知,為師五個弟子,最放心不下誰?”
澹臺燼不知道,兆悠也沒有多言。
曾以為是墜入凡塵的藏林,到瞭今日,澹臺燼方知道。
自始至終,都是自己。
兆悠不反對他報復聶水和邵霽,但是痛惜他的殘忍,無奈小弟子造下的因果。
兆悠撿回瞭世上最壞的少年。
那少年生來便是惡,不知憐憫,手段狠辣,永不知悔改。
兆悠不厭其煩地帶他領略世間情義,耐心教他善惡有道,帶這個“壞孩子”看孩童啟蒙書籍,在他依舊沒有褪去一顆殘忍的心時,為他承擔所有的因果殺伐。
很多年後,澹臺燼在昭和城,將屠神弩刺入老者心臟。
兆悠閉上眼,神魂慢慢消散。
白衣少年全身的血,靠在樹下,扶起老者,手拂過兆悠沒有闔上的雙目。一滴清淚,驟然落在兆悠臉上。
“師尊。”
大火燃起,燒毀老者屍身。
澹臺燼抬眸,看見無數張憎惡自己的面孔,卻無人看見他眸中被蒸發而去的淚意。
【逍遙宗*兵戈相向】
那年去討伐澹臺燼前,山門前站滿瞭一整個師門的弟子。
藏海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不帶上哽咽的音。
“邪魔歪道,六界賊子,人人得而誅之,他叛師,叛道,今日藏海在此起誓,魔域之行,不是滄九旻死,便是藏海亡。”
他還未說完,藏樹的眼眶先紅瞭。
藏風說:“我們真的要殺小師弟?”
有人推搡他一把:“藏風你清醒一點,那還是你們小師弟嗎?他從來不是什麼滄九旻,就是個邪魔!魔界的魔君!”
“你們忘瞭,你們的師尊是怎麼死的瞭嗎?”
藏風張瞭張嘴,如鯁在喉,什麼都說不出來。
他有許多想說的話,轉頭卻看見藏海師兄抽出瞭劍,握劍的手微微顫抖。
那是他們的小師弟啊,他們看著他被師尊撿回來。
藏風記得,彼時恰逢人間的秋天,少年血淋淋的,他們看著他慢慢長好,精心為他張羅衣裳,為他煎藥。
他們教他修煉法術,與他一同在陽光升起的山門前紮馬步,帶他去人間暢快喝酒。
他們看著澹臺燼從最初冷冰的模樣,到後來笑著叫他們師兄。
藏海回頭,看著身後破敗的人間,牙齒輕輕發顫。
這些年,藏林沒瞭,師尊也死瞭,現在不是小師弟死,便是他們亡。
殘陽如血,當澹臺燼的斬天劍穿破他們的胸膛。
藏海瞳孔慢慢渙散,眼前的魔君仿佛倒退回昔日那個坐在逍遙宗田埂上吹樹葉的玄衣少年。
那時候陽光也好,風也逍遙。
縱然藏海一早就知道,少年的音殺穿過叢林,惡劣地驚起一窩兔子逃竄。
可是師兄弟們一個不少,是多麼美好的一年啊。
藏海笑著,閉上瞭眼睛。
【逍遙宗*最後】
藏海、藏樹和藏風,都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還能醒過來。
許久之後,他們才知道當初的真相。
原來當年兆悠闖入九轉玄回陣,強行奪回神珠,已經快神魂聚散,娰嬰為瞭制造傀儡,想讓兆悠死後化作僵屍,為她所用。
兆悠生來光明磊落,對於他來說,死後軀體成魔,殺戮無辜凡人和自己的弟子,比魂飛魄散都難受,於是讓小弟子澹臺燼殺瞭他,焚盡他的身軀。
他清清白白地離開瞭這個世界。
逍遙宗白雲悠悠,今年又新進瞭一批弟子。
山門下的草藥鬱鬱青青,有弟子風風火火進來:“掌門!掌門!有人找……找你……”
藏海手忙腳亂藏好自己的酒葫蘆,擦去眼角的淚,呵斥道:“慌慌張張,成何體統。”
弟子笑道:“掌門,你又在偷偷喝酒瞭,要是藏樹師叔知道,嘿……”
“哪、哪有,臭小子,敢胡說看我不收拾你。”
藏風走進來,搖頭說:“大師兄,都當掌門這麼多年瞭,怎麼還是毫無長進。”
藏海不理他,問小弟子:“你說有人找,是誰找?”
“掌門隨我來。”
逍遙宗的球,外面碩果累累,一派祥和,山門下石碑刻著魚紋。
藏海一身青衣,隨弟子走到山門,一眼便看見瞭他。
弟子說:“喏,是他們。”
青山綠水前,玄衣男子身邊站著白衣女子,還有個古靈精怪打量逍遙宗的小粉團子。
澹臺燼抬眸,眉眼一如當年少年。他合掌,拜下身去:“滄九旻,拜見師兄。”
藏海驀然濕瞭眼眶。
山高水長,幽幽千載,小師弟歸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