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寧宮西暖閣之中,馥鬱的檀香在溫暖的殿閣內回旋往復,厚厚的毛皮簾帳將暖炕焐的嚴嚴實實。
躺在炕上裹著大紅龍鳳錦被的赫舍裡蕓芳眉頭緊鎖輾轉難眠。
“皇後娘娘,還在為剛才的事情煩心?”身著青佈棉旗袍外罩深藍色一字襟鑲鼠毛坎肩的桂嬤嬤,是赫舍裡的奶娘。蒙太皇太後特許,於皇後大婚時隨皇後一道入宮服侍,這在宮中是少有的恩澤。按制,後妃及秀女入宮都是獨自一人,不管出身如何,傢中的嬤嬤及貼身侍女都不能同行,以免人員混雜壞瞭規矩。
“嬤嬤,你說,皇上為何罰得這樣重?”蕓芳索性把頭枕在桂嬤嬤的腿上。
“娘娘怎麼會這麼想?皇上罰得重不好嗎?”桂嬤嬤用手在赫舍裡額上一下一下地按著為她舒通穴位解乏安神,“難不成娘娘還認為那昭妃是被冤枉的?”
蕓芳搖瞭搖頭:“原本還有幾分懷疑,可是她會出現在值夜房裡,一切都明瞭瞭,若不是她心中有鬼,為什麼要冒這麼大風險去夜探?”
“那不就結瞭?她既然是罪有因得,娘娘就不必多想瞭。”桂嬤嬤為赫舍裡攏瞭攏散落的發絲,彎下腰把頭湊在她耳邊低聲說道,“娘娘不必操這個心,還是多想想怎麼能把皇上留下,早些圓房,早些誕下小皇子的要緊。”
“嬤嬤!”蕓芳臊極瞭,立即把頭埋在被子裡。
“娘娘。”桂嬤嬤將被子拉開,“您甭不上心,這才是您眼前頭等要琢磨的大事。隻有跟皇上圓瞭房,得瞭龍種,您這皇後的位子才穩固。咱們大清前邊有三位皇後,都是因為無子最後才讓妃子登瞭天,自己也沒個好結果。”
“可是,大婚至今三個多月瞭,皇上沒跟我,也沒跟其他人……”蕓芳面紅耳赤聲音極低,“想是皇上還未成人……”
“還未成人?這過瞭年皇上都十三瞭,怎麼還能沒成人?”桂嬤嬤說,“他沒成人怎麼摟著柔嘉格格滾到一個床上去瞭。”
“嬤嬤!”蕓芳大驚失色,立即伸手捂住瞭桂嬤嬤的嘴,“要死瞭!這是在宮裡,嬤嬤怎麼如此大膽!”
桂嬤嬤笑瞭笑:“沒事,外面的人都是可靠的,娘娘放心。”
“那事,你是從哪裡聽來的?”蕓芳此時更是睡意全無,索性坐瞭起來。
桂嬤嬤為她披好錦被:“奴才是聽瑞芳齋裡的人說的。”
不錯,瑞芳齋是和碩柔嘉公主妍姝在宮中的住處,她雖然下嫁一年多瞭,在城中有自己的公主府,可是這瑞方齋還是給她留著,不僅不讓別人住,還有專人每日打掃。
想到這裡,蕓芳面色緋紅,不知是羞是惱。
“這宮裡養著四位格格,除瞭先帝親生的二格格,還有三位親王之女,皇上單單跟這柔嘉格格糾纏不清,太皇太後那麼早就讓她下嫁,恐怕也是為瞭這個。”桂嬤嬤嘆瞭口氣,“咱們府裡從老爺到大爺二爺都是隻有一位夫人,傢裡一向太平清靜。娘娘哪裡知道這好些個女人侍候一個男人的壞處,哎……整天無事生非沒個消停。這正房不管不行,不管她們就得上瞭天,可是若管得狠瞭,又會落一個妒婦的罵名。”
蕓芳怔怔不語,她從未想過自己會入宮當皇後。但是當冊後詔書一下,全傢老小族中親友們接踵而來的敬賀讓她有些跌入雲端的感覺。
不管怎麼說,全天下隻有一個皇後,不是嗎?
當瞭皇後,便給索尼傢,給整個赫舍裡一族帶來瞭天大的榮譽。
母儀天下,也就是說,她是天下女子的楷模。
蕓芳覺得,這是老天賜給她的榮譽。
拿到金寶金冊的那一刻,作為全天下最尊貴的女人,她覺得皇後這個位子比她的命都重要。
可此時她心裡酸酸的,一直以來蕓芳都認為在後宮之中隻有昭妃東珠是她的對手,所以她小心翼翼防著東珠。今日皇上將東珠罰得那麼狠,她心裡原本很興奮,這說明在皇上心裡最看重的還是自己這個皇後。
現在想來,原來皇上心裡另外有人,所以怎麼處置東珠,他才毫不在意。
赫舍裡突然生出一種兔死狐悲的心思,那麼他對自己是否也這般不在意呢?
也許,如果自己沒有首輔索尼孫女的這層關系,怕是在他眼中一文不值吧。
“娘娘。”桂嬤嬤看出她眼中的落寞與傷心,忍不住勸道,“別擔心,那些個事情是娘娘入宮前就有的,咱們管不著。可是現在娘娘是皇後,後宮中的所有女人都得聽您的。如今宮裡雖說妃嬪不多,可個個都是強手。仁妃自不必說瞭,是皇上的親表姐,還住在景仁宮裡,皇上念著他親生額娘,自然會分外憐惜。還有福貴人,更是不得瞭,連著太皇太後、皇太後。再有那個賢貴人。您別看她不多言不多語的,最是麻煩。您想啊,她傢勢不高又沒什麼背景,憑什麼才一入宮便封瞭貴人?”
蕓芳想瞭想:“她的模樣也是好的,性情看起來也不錯。”
“娘娘仔細想想,這賢貴人的模樣與那柔嘉郡主是不是有幾分相似?”桂娘娘眼中閃著深意,讓人莫名有些忐忑。
果然,一樣的柳葉眉、尖下巴,一樣的削肩細腰,更是一樣的輕聲軟語,嫻靜如水。
蕓芳突然覺得心裡堵得有些難受,身子索性往後一仰,靠在大紅描金的繡枕上,閉上瞭眼睛。
“娘娘別煩,如今咱們得抓緊,隻有娘娘真正做瞭皇上的女人,才能抓住皇上的心。”桂嬤嬤說。
“他不留下,我能用強嗎?他不跟我……我又能怎樣?”蕓芳鼻子發酸,眼淚險些湧瞭出來。
“娘娘別急。”桂嬤嬤伏在赫舍裡耳邊,“夫人早有交代,隻要娘娘聽奴才的安排,一定心想事成。”
赫舍裡將身子埋在錦被之中,桂嬤嬤說的話她不想聽,可是每一個字都牢牢地鐫刻在她的心上。
冬至之後很快便是元旦,進入正月,宮裡大小宴會不斷。
宮中上下為此忙得不可開交,而內宮二十四衙門連同光祿寺,最忙的莫過於禦膳房。
東珠從來沒想到過,這皇宮內的禦膳房會是如此龐大,隻乾清宮的內禦膳房就有二百多人。最上面是皰長,品級相當於總管太監一職,皰長之下還有副皰長、皰人、領班拜堂阿、拜堂阿、承應長、承應人、催長、領催、三旗廚役、廚役等,分工之細、流程之龐雜,讓人眼花繚亂。
而自己現在就是內禦膳房最底層的一名廚役。
原本多少會烹飪一些小點心和精致菜品的她,還以為到瞭禦膳房便可以自得其所,沒想到如今她隻能每天做些給雞鴨拔毛、擇菜洗菜的工作。而且還常常要受人欺負,她甚至懷疑是康熙跟人打瞭招呼,否則自己的頂頭上司——那位三旗廚役胖廚娘怎麼總看她不順眼。
就像今天夜裡,為除夕年夜飯忙瞭一整天,大夥都累壞瞭,所有人都去休息,唯獨她被留瞭下來,一個人在冷冷清清的魚肉庫房裡洗魚。
整整兩大盆魚,少說也有幾十條,如今都活靈活現地在水盆裡遊著,東珠要把它們都開膛破肚清洗幹凈。
“一片鱗也不能有,內臟、魚鰓都要弄幹凈,記住不要把魚皮弄壞瞭、把魚肉弄散瞭,從魚肚子開口,刀口盡量要小些。”
“不要把苦膽弄破瞭,否則這魚就沒法用瞭。”
“你得小心點,如果像上次似的豬蹄子還有毛,可就不能隻拿個鐲子就瞭事瞭,大節日的弄不好要挨板子!”
那些資深廚役們的叮囑與警告聲聲在耳,更讓人心煩意亂。
東珠看著兩大盆活魚實在沒瞭辦法,給雞鴨拔毛,那些都是宰牲處一早弄死以後才拿進來,用開水燙過之後,自己閉著眼睛拔就是瞭。可是這魚……都是活的啊。
東珠鼓足勇氣,從盆裡撈瞭一條小一點的魚,這魚涼涼的滑滑的,她的小手怎麼也抓不住,剛一使勁,那魚撲通一下便又跳回水中,帶著魚腥味的水濺瞭她一臉。
鼻子有些犯酸,我鈕祜祿•東珠怎麼落到這步田地瞭!
把心一橫,下瞭狠勁又撈起一條魚,把它狠狠按在木板上,拿著刀狠狠刮去,那魚拼命地掙紮,冷不防刀子便削在瞭手上。
血色湧瞭出來,眼淚也溢瞭出來。
東珠咬著牙,閉著眼睛,一下一下狠狠地削著魚鱗,也不知削得幹凈不幹凈,過瞭一會兒,魚仿佛不動瞭,她睜開眼睛,真是慘不忍睹。
她記得還要把魚的內臟掏幹凈。
想想白天曾看別人做過的樣子,她拿著刀哆哆嗦嗦在魚肚子上狠狠一劃,血立時出現在眼前,她實在不敢去看,閉著眼睛把手伸瞭進去,摸到那些膩膩滑滑的東西。鼻子裡聞到的血腥讓她作嘔,手仿佛被又粗又硬的魚刺刺到,此時她已經分不清疼痛和血是來自她還是魚。
突然之間,手中的刀和魚被移開瞭。
她睜開眼睛一看,噙著眼淚卻笑瞭,梨花帶雨惹人萬般憐愛,又如風中芙蓉纖美出塵。
站在她面前的是一身侍衛服飾的他,依舊是英氣逼人的外形,依舊冷峻如冰的面龐,隻是那犀利似箭的眼神中隱藏著一絲微乎其微的柔和。
這份柔和,隻為我才有吧。
東珠笑瞭,笑得玉顏燦爛,芳華絕代。
而他,恍如無視,從案上拿瞭一個幹凈的木盆,從缸裡舀瞭兩瓢清水,抓起東珠的手按在盆中,小心而又堅定地將她的手清洗幹凈。
兩隻白皙如玉的纖纖細手上縱橫著深深淺淺好幾道傷口,指尖和手背還有燙傷留下的紅腫與水泡。
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瓷瓶,動作迅速又輕緩地將藥粉塗在上面。
“去,找個地方坐著。”他仿佛隻說瞭這樣一句話,隨即便開始全神貫註地收拾那兩盆魚。
東珠拿瞭個小凳子坐在他對面,借著燭光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一舉一動。
曾經,東珠以為月下舞劍的他最俊秀;
曾經,東珠以為馬上馳騁的他最英武;
而今天,在這小小的廚役房裡給魚開膛破肚、刮鱗去鰓的他,才是英氣逼人,為之傾倒。
他抓起一條魚,用刀背在魚頸部輕輕一擊,魚便不動瞭。
接著如庖丁解牛一般,動作麻利幹凈不帶半分拖沓,她發現他摘出的魚鰓都是完整的。
原本是一件多麼殘忍與惡心的事情,在他手中如同彈琴潑墨一般,那樣自然,那樣飄逸。
雙手托著下巴,東珠的目光有些癡迷:“你怎麼什麼都會?”
“額娘曾經在我五歲的時候,把我一個人丟到山上,三天三夜,讓我自生自滅。”他說,“那時我剛剛學會開弓,於是我打瞭兔子,但是卻不知道要剝皮,就連著毛皮一起烤瞭吃。我摘瞭樹上的野果子,卻不知道其中哪些是有毒的。我從河裡抓瞭魚,也不知道如何去鱗……後來,阿瑪找到我的時候,我已經不省人事瞭。”
他嘴裡說著,動作卻沒有絲毫停滯,將洗好的魚放入盆中,又撈起新的一條。
東珠的心覺得很疼。
“一向對額娘言聽計從的阿瑪都怪額娘心狠,我也有好些日子不理額娘。後來,還是姐姐告訴我,額娘這樣做的良苦用心。我雖然出身滿洲親貴之傢,但是身體裡這一半漢人的血統註定我的一生將不會平順,所以要在順時嘗遍百苦,要學會在各種條件下都可以安身立命。”他的神情極其淡定,仿佛說的是一件與他無關的事情,但是東珠知道,那是他心底永遠的痛。
他和烏雲珠的額娘,是明朝江南豪門士傢的千金小姐,精致富貴的生活因為滿人入侵而陷入戰火之中,明末清初的戰亂血腥屠殺讓她遭受瞭一夜之間失去親人身陷囹圄的巨變。
她不再是享譽江南的才女,也不再是嬌養深閨的千金。
國破傢亡,命如草芥。
而不幸之中的幸運,她遇到的不是暴戾荒淫的草莽,她遇到的是一向崇尚漢人文化、為人謙和自律的鄂碩。
即使如此,也是滿漢有別,她並不想遭天下漢人唾棄。
於是,她曾經以頭觸壁,想以死明志。
而他,小心呵護,以禮相待。
整整一年待若上賓的尊重,終以正室福晉之名,三書六聘之禮,將她迎娶入門。
“你額娘,是個瞭不起的女子。”東珠由衷贊道。
他的面上露出一絲苦澀而悠遠的笑容,他不再開口,隻專心手上的魚。
“你,帶我走吧。我現在不是昭妃,隻是這禦膳房裡一名什麼都做不好的雜役,少我一個,恐怕別人都不會發現。”她聲音如蘭,小心翼翼帶著真誠的乞求。
是的,在他的面前她可以放下一切去乞求。
他,依舊沒有應答。
東珠緊緊咬著唇,她很想哭,但是她知道他不喜歡,於是她忍住瞭。
兩個人就這樣靜靜地誰也不再說話,東珠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他,而他則隻關註於那些魚。
不知過瞭多久,他將所有的魚收拾幹凈,又打來清水將地上的污垢清理幹凈。一切妥當之後,他說:“好瞭,我該走瞭。”
“你,還會來嗎?”終於,眼淚還是沒能忍住。
已經走到門口的他停下步子,回頭凝望著她。
好些日子沒見,她長高瞭些,但還是那樣纖細柔弱,在他眼中永遠記得初識的樣子,那時的她多可愛,笑得有多甜,要多驕傲有多驕傲,就像人人矚目的明珠。
他寧願她不要長大,永遠是一個四歲的玉娃娃。
下意識地伸出手,他很想擦去她臉上的淚水,在他看來她的一切都是那麼美好,就連淚水都如此晶瑩,仿如她的名字,像一粒一粒的珍珠。
然而理智讓他停手,於是還未觸及到她的玉顏,他的手便停在瞭半空中慢慢握成瞭拳。
她卻不管不顧地緊抓著他的手覆在自己的臉上,
他心中一驚,好涼。
她的臉和他的手,一樣都那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