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佳氏將雪綢封在一個小黑木匣子裡,悄悄退瞭出來。
親手將木匣交給等候在外的齊阿岱,面上是萬分躊躇之色,低語道:“明日,待公主醒來,這天便會塌下來,到時,我們該怎麼辦?”
齊阿岱未語。
“公主一定會想不開的。”章佳氏用袖子擦瞭擦眼睛,“公主待咱們一向是好的,若知道咱們這樣設計陷害她,一定難過死瞭。”
“雖是陷害,卻也是為瞭她好。”齊阿岱嘆瞭口氣,“你去吧,讓底下人都警醒些,千萬別出瞭岔子。”
章佳氏點點頭,萬般無奈地走入室內,打開帳子看著她一手帶大的妍姝,不由滿心酸楚。
為她拉好錦被又將她露在外面的一隻玉足放回到被裡,這才坐在床前暗自神傷。
妍姝,嬤嬤對不起你。
可是不這樣,又能怎麼樣呢?
你既然嫁給瞭耿聚忠,那遲早要過這一關啊。
“嬤嬤,備水,我要沐浴。”
突然間,章佳氏像是被一個響雷驚到一般。
她怔怔地盯著原本睡得好好的妍姝,她不敢相信在妍姝醒來以後,會是這樣的鎮定,原以為她會哭得肝腸寸斷,甚至會尋死覓活,所以才早早將這屋裡的所有硬物都收起來瞭,包括金簪子。
“公主……”章佳氏語無倫次,“想開點,千萬想開點……”
妍姝面上如常,仿佛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一般,唇邊淡淡漾開笑容:“我要沐浴,嬤嬤都不依嗎?”
她面上淡定如斯,沒有喜,亦沒有悲,安靜而嫻淑,乖巧得讓人心痛。
“行,格格怎樣都行。”章佳氏立即下去張羅,不多時,四個丫頭便將浴桶抬來註入熱水,又在四周設瞭屏風,置瞭炭盆、熏好瞭香。
“請公主沐浴。”
妍姝起身,隻是並沒有直接入浴,她走到那張落地菱花鏡前,是的,就那樣一絲不掛地立於鏡前,這樣她可清清楚楚地看到一個完整的自己。
玲瓏起伏的身姿,小小的身量雖然還未成年,但是已然纖美欣長。
如玉的肌膚,印著或深或淺大小不依的印跡,更像一幅殘破的雪中落梅圖,淒美懾人。
黑墨般的眸子清澈極瞭,隻是往日如水的純情消失的無影無蹤,轉而是一種不可侵犯的凌厲與執著。
眼中沒有哀傷,也沒有悲怨,這太奇異瞭。
沒有人知道她在想什麼,妍姝的唇邊甚至勾起一絲淡淡的笑容,早知道這一刻會來的,她小心翼翼為紫禁城裡的皇帝哥哥守護瞭那麼久的寶貝,終於還是這樣被人算計走瞭。
她想恨,卻無從恨起。
恨太皇太後?
她不敢。
恨耿聚忠?
她不能。
因為彼此都是被牽線的木偶,隻是他比自己更貼近角色,入戲深些罷瞭。
恨嬤嬤?
她不忍。
罷瞭,要恨,就恨自己不該來到世上,不該在宮中與皇帝哥哥一起長大,更不該在憂困中生出這不倫的情誼來。
章佳氏看在眼中,更覺得心驚,隻得顫顫說道:“公主,水好瞭!”
見妍姝靜立未動,她便過來伸手要扶,卻被妍姝輕輕一甩,掙脫開她的手。
妍姝一步一步走入浴室,將自己浸在水中,讓熱水消散身上的痛,讓熱水洗凈自己的恥辱。
是的,恥辱。
“你們都出去吧。”她說。
章佳氏揮瞭揮手,四個侍女相繼退下,而她拿起一塊浴巾想像往常一樣幫妍姝擦洗,誰知這手剛剛觸及妍姝的身體,妍姝便懶懶說道:“嬤嬤也出去吧。”
“公主,還是讓奴才留下侍候吧。”章佳氏有一種很不好的感覺,妍姝的反應太不同尋常瞭,這種不同尋常讓她心驚肉跳。
“嬤嬤別怕,妍姝不會想不開。”她笑瞭,燦爛的像天邊的晚霞,美得奪目卻易於消逝。
她說妍姝不會想不開的?她居然知道自己在擔心什麼,章佳氏略定瞭定神,便退瞭出去。但是她沒敢走遠,就留在殿外,耳朵緊緊貼在殿門上,這樣如果有任何聲音,她都能聽到,都能第一時間沖進去。
隻是章佳氏看不到妍姝面上的神情,妍姝笑瞭,笑容永久地停留在她的臉上,即使兩行清淚從眼中淌出。
原本,做瞭那麼久的一個夢,做得那樣辛苦,可是醒來卻如此容易。
嬤嬤,妍姝不會想不開的。
那是因為你們把死當成是想不開的一種做法,可是我不一樣,我把死當成解脫,當成回傢,當成想開瞭。
於是,她的身體如同她唇邊的笑容一樣,在水中綻放出一朵最美麗的花。
乾清宮後院小耳房內,坐在炕上裹著兩層厚被子抱著手爐瑟瑟發抖的正是秋榮。
“榮兒,你暖和過來沒有?看,我剛給你端來一個暖鍋子來。”說話的是冬盈,在小炕桌上擺瞭一個熱氣騰騰的暖鍋子,“酸菜白肉的,可香瞭。快吃吧!”
“不吃,現在誰讓我離開被窩,我恨誰。”秋榮說話間又打瞭個噴嚏。
“那好,我來喂你!”冬盈拿著勺子舀瞭一大勺塞入秋榮的口裡,“你多吃點,今晚上還得挨一夜呢。”
“什麼?”秋榮把嘴裡的東西全都噴瞭出來。
“天呢,天呢!”冬盈躲閃不及被她噴瞭一身,連忙用帕子擦拭,“你怎麼這麼大的反應?”
“怎麼還是我?今兒該是你啊?”秋榮眼中噴火,“昨兒我在乾清宮外面跪瞭兩個時辰,顧總管叫人把我抬回來的時候我以為我快死瞭呢!”
“噓!”冬盈把手放在唇邊示意秋榮小聲一點,“你傻啊。我這可是為瞭你好!”
“怎麼講?”秋榮不明就理。
“原本今晚上是應該我,可是看在你昨天夜裡遭瞭那麼大罪的份上,我怎麼忍心不告訴你呢。”冬盈湊在秋榮耳邊壓低聲音,“今兒晚上準成事,若是我去瞭,不就是你種瞭樹,我來摘桃子嗎,我可不是那樣的人。”
“你說的是真的嗎?”秋榮仿佛不信。
冬盈點瞭點頭:“真的,今天一早,柔嘉公主府給皇上送來一個物件,皇上看後就把自己關瞭起來,大朝都沒去,聽說……皇上還哭瞭呢!”
“胡說,皇上怎麼會哭?”秋榮還是不信。
“春禧說的,早上是她和夏福在跟前侍候,皇上把所有人都轟瞭出去,把寢殿裡能砸的東西都砸瞭。皇後娘娘來,也被擋瞭駕。後來還是蘇嬤嬤有辦法,進去勸瞭一陣子,這才安靜下來。”冬盈言之切切。
秋榮將信將疑:“即使如此,也不見得皇上今晚會……”
“太皇太後的意思是正月十五一定要皇上和皇後圓房,這離十五也沒有幾天瞭,祖宗的規矩皇上必須要先幸瞭長宮女才成。”冬盈拉著秋榮又咬瞭一陣子耳朵。
秋榮總算信瞭,她面色飛霞:“憑什麼是我?我不願意,瞧你說得這麼起勁,還是你來吧!”
“實話告訴你,我今天來瞭月事,不能到前邊服侍。如果你不去,就是春禧和秋福,你願意她倆越過咱們,飛上枝頭?”冬盈撇瞭撇嘴,“想一想,咱們這樣的身份是無論如何當不瞭妃子的,可是能當皇上的第一個女人,一夜寵幸之後便也是主子瞭,這是多少人眼盯著求還求不來的呢。你可別犯傻,再說瞭,你昨天晚上受的罪,就白受瞭?”
秋榮聽瞭冬盈一席話,心裡更亂瞭。
說實話,昨天她又怕又羞,穿著那樣的衣服被罰跪在殿外,她心裡有恨,恨皇上不拿她當人,如此輕賤視之,可是越如此,心裡越有一種難以抑制的向往。
我是奴婢。
可也是太皇太後跟前的人,來到乾清宮也是有品級的女官。
皇上為何這樣待我?
如果不是太皇太後的意思,我哪裡就想爬上龍床瞭?
一想到這兒,她的臉便紅瞭起來。
其實早在皇上大婚前,太皇太後讓她們來乾清宮時就請老嬤嬤教過瞭,對於男女之事也明白瞭些,可是一想到要擔負起引導皇上在這“房事”上成人的重擔,秋榮便很是忐忑。
做皇上第一個女人,真的好嗎?
坐立不安與慌亂中,挨到瞭掌燈時分。
果然,總管太監顧問行又來瞭。
“秋榮姑娘身子好些瞭嗎?”
秋榮點瞭點頭:“多謝顧總管關照,已經沒事瞭。”
“沒事就好。”顧問行打量著秋榮,心道太皇太後調教出來的人果然不俗,“那麼今天夜裡,還是姑娘在裡面侍候吧。”
秋榮低下頭,遲疑片刻:“顧總管,奴婢害怕。”
顧問行心道,你怕,皇上比你還怕呢!可是話又不能這樣講,他隻得略安撫瞭幾句:“這是你的命,也是你的造化,你也別多想,趕緊收拾收拾,一會有人過來侍候。”
顧問行轉身離去。
隻聽身後撲通一聲,秋榮正跪在地上。
“姑娘這是為何?快快請起。”雖然自己是這乾清宮的總管,然而她們這四位姑娘可是太皇太後的人,顧問行明白輕重。
“請總管救我。”秋榮抬起頭,直視著顧問行的眼睛,“顧總管說得沒錯,這是奴婢的命。弄好瞭,遂瞭大傢的心,便是造化。可弄不好,奴婢的命就沒瞭。昨夜已然讓皇上不高興瞭,今天白天的事情,顧總管一定清楚。這個時候,奴婢送上門去,怕是沒什麼好果子吃。”
顧問行眉頭微擰,這丫頭看著不多言不多語的,原來心裡都明白。
既然如此,跟明白人說話倒省去許多麻煩。
“那麼,你心裡是想成事,還是不想成呢?”他故意繃著臉冷冷問瞭一句。
秋榮重重叩首、以頭觸地、砰砰作響:“想成事。”
回答得真幹脆,顧問行笑瞭:“這樣,就好辦瞭。”他輕輕走過去,俯下身子湊在秋榮耳邊低語幾句。
“不管是否成事,顧總管都是奴婢的恩人。”秋榮重重再拜。
又到子夜,康熙在龍床上睡得昏昏沉沉的,夢裡總是妍姝和耿聚忠的影子,妍姝白皙纖弱的身子在耿聚忠精壯的軀體下碾壓,面上盡是痛苦的神情,而他身著龍袍提著寶劍想要沖過去,卻像隔瞭萬水千山,怎麼也過不去。他口裡像是含瞭一團火,又燙又疼,他想喊卻怎麼也喊不出來。
騰的一下,從床上坐瞭起來。
“皇上!”顧問行為他披瞭一件外衣,面上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
“怎麼瞭?”他問。
顧問行嘆瞭口氣,目光向殿外掠去。
康熙有些莫名,披衣起身向外走去,月華墨色之中,穿著冰絲雪綢薄紗衣的秋榮就那樣俏生生地跪在大殿外面的大理石地磚之上。
“你怎麼還在這裡?”他問。
她不敢發出半點聲音,見瞭他,隻是深深一拜,面上依舊端莊寧靜,嘴角含笑,隻是面露憂思。
“快起來,凍壞瞭怎麼辦?”康熙眉頭微擰,“顧問行,趕緊拉她起來。”
顧問行上前來拉,而她依舊如如不動:“奴婢雖命同草芥,卻蒙上天恩寵來到乾清宮服侍皇上,皇上憐惜那便是奴婢的造化,是奴婢的命,否則……”
她的頭重重磕在冰冷的大理石地磚上:“皇上,奴婢想活命!”
一磕,二磕,再磕,額頭上已然有瞭血色。
白皙的額頭,腥紅的血色。
看在康熙的眼中,便是一陣心碎,他不要這白與紅的對比,這一天之中,他看到瞭,他不想再看。
“你是說,朕不讓你侍寢,你便要去死?”
她不說話,隻是依舊磕個不停。
“不是皇上讓她死,而是她也有她的職責……”顧問行一語點醒康熙。
是啊,自己隻顧著跟太皇太後較勁,卻苦瞭她們。
“既如此,朕便成全你。”說完,他走過去向她伸出手。
她驚呆瞭,過瞭好半天,才顫顫巍巍地將自己的手遞過來。
康熙攥緊她的手,拉著她如同狂風裹挾著一片落葉一般,將她帶入寢宮。
重重帳幔飄落,所有人退瞭出去,四下裡靜靜地,似乎能聽到燭心閃爍的聲響。
龍床之上,四目相對。
“你知道明天以後,你的結局嗎?”他問。
她點點頭。
作為在帝王大婚前侍寢擔負引導責任的長宮女,她們終身不能為妃,隻能成為位階較高的宮人,她們也不能為皇上生兒育女。
而且,作為引導皇上參悟“雲雨”的長宮女,往往沒有什麼好下場。
“那麼,開始吧。”他說。
纖細而冰冷的手指熟練地為他揭開裡衣的紐扣,雙手力道適中地在他身上各處穴位遊走,秋榮很緊張,雖然這一切嬤嬤們都教過,也都在太監身上試過瞭,可是畢竟這是對著皇上啊。如果稍有不慎,如果他不滿意……
就在她心思恍惚的當口,一隻手按住瞭她的手,還未來得及想明白,原本平躺著的他已然翻身躍起將自己壓在身下。
一把扯去身上的綢衣,隻留下那粉色的胸衣。
一切,開始得太快,讓她來不及多想。
她閉上瞭眼睛,一切都不像嬤嬤們說得那樣。一切都超出瞭她的預想。所有的前戲,所有的準備,都沒有用上。皇上不是需要引導的孩子,他是一個兇殘的獵者。
在他面前,自己反而懵怔不知所措更無所遁形。
他肆意橫沖直撞圍追堵截,他不放過任何獵物,眼中帶著狼的兇光與殘忍,不讓人有半分喘息之機。
他豪不避諱地大喊大叫,這是沖鋒的號角,這是獵場的撕殺聲,這是他在盡情發泄著心中壓抑許久的怨氣。
秋榮覺得自己像躺在獵場上的一株小草,不經意間被千軍萬馬碾踏過去,一會兒昏死瞭,一會兒又活瞭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