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六年三月初八,太皇太後生辰。
一早,皇上便親自率眾行禮,並與近支皇戚一同彩衣起舞,禮節十分隆重。
正式的慶典結束之後,便是壽宴。
這一次壽宴沒有像往常那樣擺在慈寧宮正殿,也沒有擺在慈寧花園,而是設在瞭北海園子的承光殿。
在一片蔥鬱的松柏與時令花卉的環簇下,承光殿更顯得精巧別致。
這裡的正殿與偏殿圍成矩形,中間是清澈見底的碧水,水中遊魚自得。此時雖然未有蓮花芬芳,但是四周蒼松碧草綠油發亮,芍藥亭亭玉立,桃花豐腴壓枝,加上飛鳥鳴唱、絲竹雅樂,呈現出一片極為祥和悅然的春日之景。
宴席就設在大殿前邊的月臺上,有前伸的殿廊遮擋著那並不十分火熱的春日陽光,坐在這裡品著美味又能聞到花草清香,看到水中魚鴨歡躍,讓人的心情一下子浸入這萬紫千紅的景致中,難以自拔。
眾後宮女眷、親王福晉、誥命夫人們輪番給太皇太後獻禮賀詞。
有人送上價值傾城的玉觀音,有人送上有如鵝蛋般大小的南海明珠,有人送的是回疆上等藍田美玉制成的如意,有人送的是用純金打造的寶瓶,有人送的是東海赤血珊瑚精雕而成的玲瓏寶塔,另有金麒麟、翡翠擺件、各色珠寶錦緞等不計其數。
親王福晉、公主格格以及誥命夫人們的獻禮中規中矩,恪守尊卑,不敢逾制。
而後宮,則大不一樣。
嬪妃們的壽禮剛一呈上,眾人即愣在當場。
四冊經書同時奉上。
福貴人所送的是一冊純金經書,首頁純金佛像為南無本師釋迦牟尼佛,佛像左側雕有《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字樣,鄱開一看,全書共有九頁,均以純金箔片打造而成,共計五千多字,是以蒙文所寫。
這樣一部經書,耗金雖不多,難得是這精巧勁兒,統共不過一塊玉牌大小,長不過兩寸,寬不過一寸。
字形清晰完整,上方中間有孔,系著紅繩兒編成的吉字結,福貴人親自將這部金經書給孝莊戴上。
“金剛常喻佛法之智慧能斷滅一切煩惱,堅貞不壞。烏蘭送太皇太後純金打造的金剛經,恭祝太皇太後的健康與智慧有如金剛一般堅貞不壞,遠離一切煩惱。”
“到底是嫡親的侄孫女,這心思真是旁人比不得的。”四周立時響起此起彼伏的贊嘆之聲。
烏蘭很得意,因為在所有的經書中,她似乎是最出彩的。
然而另外三部,也各有千秋。
皇後赫舍裡所獻的經書,眾人初看原本以為沒什麼稀奇,但桂嬤嬤特意提示:“這是皇後娘娘以指血研磨銀珠濡筆親手抄寫而成的。”
此語一出,所有女眷都議論開來:“皇後娘娘孝感天地,以指血手書,發這樣的大願為太皇太後祈福,這功德實在太殊勝瞭。”
皇後謙和,對所有人的稱贊與褒揚並不在意,隻以淡淡的笑容相謝。
福貴人烏蘭皺瞭皺眉,心道我才不信那一整部書都是用你的血寫出來的,不過是在人前找瞭個好說辭。
眾人看過這兩部經書之後便更為期待後面的。
這第三部經書是景仁宮仁妃與榮常在二人共同獻上的。
嚴格地講,這不是書的樣子。而是在一幅長長的絲絹上繡成的,看起來平淡無奇,但是近看卻發現不同於一般的絲線,不僅色澤光亮挺滑、針跡細密堅韌,那樣的風格雅潔,猶如畫紙上的白描。
“這是?”孝莊細看,有些拿不準,蘇麻命人將它呈近些,孝莊探身以手輕撫,盯著仁妃看瞭又看,“難道是發繡?”
仁妃笑而不語,看瞭看身後的榮常在。
榮常在回答:“太皇太後真是好眼力,這正是發繡。”
“是你的?”孝莊面色一僵,說不清是喜是悲,“常言道‘肌膚毛發,受之父母,不敢損傷’你們怎麼會真的拿頭發來繡?”
榮常在嚇瞭一跳,不知太後說的話是貶是褒,她面色微紅,不敢接語,隻眼巴巴地瞅著仁妃。
仁妃倒是不驚不慌,依舊緩緩說道:“太皇太後說得極是。雖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損傷’。但以發替線繡佛像或是經文,色澤可經久不褪,更顯忠貞虔誠。若朝夕頂禮膜拜,功德更大。”
“話雖如此,可是用你們兩個的頭發,哀傢怎能心安?”太皇太後仍有憂色,“再者,這榮常在身上還懷著龍胎,這也太勞累瞭!”
“可見太皇太後還是心疼重孫子,剛剛皇後的血經,都沒見太皇太後如此掛牽。”端敏格格說道。
這句話原是一句玩笑,大傢聽瞭也都一笑而過,唯有局中人各自難受。
蘇麻喇姑說道:“太皇太後也不仔細瞧瞧,看出分別來嗎?”
孝莊仔細一看,絹上經文中除瞭黑色,竟然還有白色、灰黃色的。
“難道你也參與瞭?”孝莊看著蘇麻喇姑,又發現圍在她跟前的人都在笑,更覺得有古怪。
“是仁妃娘娘派人去宮外尋瞭幾位百歲老人的白發,這自然是為瞭恭祝太皇太後長壽無彊,而這些許的灰黃色,正是奴婢的。”
“你呀,也跟著這些孩子們胡鬧。”孝莊說著,伸手在蘇麻喇姑的手上輕拍兩下,眼中的神情自是兩人體會得到的,那就是意深不語。
“是仁妃娘娘和榮常在有心瞭,奴婢剛聽說的時候當下便被感動瞭,所以才想著這樣的好事怎麼也要湊上一份。”蘇麻喇姑說。
“是啊。難得這份心思!”孝莊點瞭點頭,目光最終落在那最後一本經書上。
眾人對接下來這部經自然也是懷著更大的期待,齊刷刷地望瞭過去。
那書看起來平淡無奇,但是到瞭此時,孝莊和所有人都不以為它會是真的平淡。前邊的三部用金、用血、用發,何其珍貴。
那麼眼下這本,應當是最最出奇的。
但是,讓大傢失望瞭。
看過來,看過去,它都如一本普通的經書,無任何出奇之處。
普通的用紙,普通的墨跡,雖然字跡峻秀飛揚,筆勁挺拔,極見風骨。
但,還是看不出特別。
東珠雙手呈上:“這就是一部經書,《般若多羅蜜多心經》,全文二百六十字,字字皆為東珠手書。僅此,也唯有此。”
對於所以懷著比較之心和無限期待的人來說,這當然讓他們很是失望。
而高高在上的天子,康熙的唇邊卻難得露出一絲笑意。
望著東珠的眸子溫暖極瞭,仿佛像是看著自己親手種植的薔薇,那種由衷的喜歡是藏也藏不住的。
仁妃沒有錯過皇上的目光,她讀出瞭這一切,心中暗自有些緊張,這一次自己費盡心思想瞭好幾個晚上的好主意,拉上瞭榮常在和蘇嬤嬤,應該會讓太皇太後和皇上看到自己的良苦用心。
她可以護佑最低等的妃嬪,與榮常在友好相處,並且在這樣短的時間裡得到瞭她的信任,她還可以得到蘇麻不避嫌的幫襯,這都在證明,仁妃,是最適合陪伴在皇上身邊的。
她的發經,原本已經超過瞭福貴人的金經,甚至也超越瞭皇後的血經。
但是,她看到皇上望著東珠的眼神,她連一點兒把握都沒有瞭。
如果皇上對東珠已經到瞭根本不在意她是否可以超越她人,或者根本不在意她是不是用心,是不是足夠好的地步。那自己所做的一切還有用嗎?
“這也太寒酸瞭。”終於有人開始小聲議論。
誠然,與金片經書比,這本手抄經書太寒酸瞭。
“這,似乎有些敷衍。太不經心瞭。”
毫無疑問,與血經和發經相比,還真讓人看不到昭妃的用心。
但是孝莊同樣笑著收下。
隻是,她把目光投向天子。
“四部經書,金經、血經、發經,朕以昭妃的手抄經列為頭籌。”皇上開口,眾人很是不解。
“上有所好,下必行焉。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人;吳王好劍術,國人多傷疤。齊王好紫衣,朝野盡紫衣。太皇太後虔誠侍佛,宮中便都崇佛敬佛,這也原是好事,但是不必以貴以繁相比之,否則就失去瞭太皇太後一心向佛為國求福祉的本意。”皇上說這番話的時候,目光掃過所有人,但最終還是落在東珠的身上。
東珠回以他的是淺淺的一笑。
一笑,足矣。
“皇上果然是長大瞭,句句都說到哀傢的心坎上,如今就算不能長壽,就算明日便要去見先皇,也無憾事瞭。”孝莊連連點頭,看得出,皇上的話,她很滿意。
“太皇太後何出此言啊?太皇太後福澤綿長,一定會是百歲千歲!我們還希望年年來討杯酒喝呢!”索尼夫人在眾詔命夫人中最為年長,又是皇後祖母,所以唯有她出言相勸。
“皇上長大瞭,懂得事事有自己的主意,這很好。皇後處理宮政也是極妥當的,如今皇上又有瞭子嗣,宮裡連著都是喜事,哀傢這是真的高興,也真的覺得極為寬慰。明兒就帶著蘇麻去南邊園子裡住些日子,也省得老拘著她們。既然孩子們都大瞭,就該放手讓他們自己行事。”太皇太後此時就像一位尋常人傢最慈祥的老祖母,一副子孫平安就是福的樣子。
“太皇太後真是仁慈,總是這樣體貼小輩。”索夫人應著,目光便掃瞭一眼鰲拜夫人和遏必隆夫人。
這有意無意的一掃,看在許多人的眼中,又會生出很多的聯想。
“好似還差瞭賢貴人的賀禮呢。”
賢貴人起身:“臣妾近日也為壽禮籌謀瞭許久,可是臣妾身無長物,入宮前一切衣裳首飾都是額娘阿瑪所供,入宮後又賴宮中月銀、份例維持,身邊黃白之物除瞭自傢裡帶來的就是太皇太後、皇太後賞的。以這些再回贈給太皇太後做獻禮,實在是難表誠意,所以今日想在這園中當場作畫,以將今日之景原樣繪下來,日後太皇太後閑來閱之,也算有趣。”
“好啊。”
孝莊點頭:“賢貴人在傢的時候就是出瞭名的才女,畫的畫,寫的那些個詩啊,聽說讓好些自命為才子的學士們都自嘆不如呢!”
“太皇太後過譽瞭!”賢貴人小小年紀,倒也進退有度,對答周正。
蘇麻則命人在殿前支瞭一張書案,鋪好上等的宣紙,研好各色的顏料,賢貴人便開始作畫。
眾人的目光自是又被她吸引過去,有些個好奇的親王福晉和格格們也起身離席湊上前去觀看。
仁妃向聖駕望去,見皇上的目光似乎仍在東珠身上,心中便不自在起來。冷不丁又看到皇後的目光向她投來,那眼神帶著一種洞察一切的輕蔑,仿佛自己的心事都被她看穿瞭。所以她佯裝不察,隻端起面前的湯剛要攪動勺子突然看到一隻小飛蟲跌瞭進去,便哎喲瞭一聲。
“仁妃娘娘,這碗怕是喝不得瞭,不如用秋榮這碗吧。正好還未動呢。”說話的正是坐在仁妃下首的榮常在。
“那怎麼好?”仁妃推卻。
“不礙的,奴婢這些日子原本也吃不下什麼。”秋榮將自己的湯羹端到仁妃面前。
“如此,就不跟你客氣瞭。”仁妃接過秋榮遞來的湯,她原本就是掩飾,也不是特別想喝,但是此時秋榮好意讓給她,不喝倒顯得矯情做作瞭,於是便緊著喝瞭兩口。
“快看,畫得還真像!額娘,這是你啊!”
“還有太皇太後,皇太後,真把咱們都畫進去瞭!”
眾人的贊譽之聲不斷傳來,秋榮抬頭望去,隻見圍在人群當中的賢貴人雙手執筆,同時作畫。秋榮雖不懂書畫,但是覺得一個女子可以在這麼多人的註視下雙手畫畫,實在瞭不起。
“她畫的不僅是山水,還有人物。在畫中,山水還算好畫,隻要意境到瞭也就是瞭。接下來是魚蟲花鳥,最難的便是人物,不僅要像,還要有神韻風采。而一般畫者,需要靜心,在這樣嘈雜的氛圍中不受幹擾,在這樣短的時間內畫一幅飲宴圖,要有景有物,有所有人的神情長相,真真是不容易的。”仁妃仿佛猜到瞭秋榮的心事,便跟她講起這畫畫的妙處來。
坐在太皇太後和皇太後跟前的赫舍裡,手裡攪著帕子,面上表情淡淡的。剛剛在經書的品評中,自己輸給瞭昭妃,眼下所有人的目光又被吸引到賢貴人那裡去瞭。
真是自己搭臺,給她人出彩瞭,正是心有不甘。
看那賢貴人,一身杏色春裝分外顯眼,展翅欲飛的蝴蝶髻上點綴的珊瑚發簪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仿若即要翩翩起舞。雙手飛花,更顯得粉面桃花,那嬌俏的模樣竟然真的很像那個人。
再看皇上,目光也終於從東珠的身上移到賢貴人的畫上,看龍顏越發悅色,赫舍裡的面色終於忍不住沉瞭下來。
“快瞭,馬上就快畫完瞭。就差這池邊的桃花瞭!”
不知是誰喊瞭一嗓子,原本就是眾人矚目,現在大傢更是屏息凝神拭目以待。
誰知就在此時,意外發生瞭。
古怪而響亮的聲音突然發作。
眾人皆驚,然而馬上又笑瞭起來。
那,竟是不折不扣的放屁之聲。
誰能想到在給太皇太後壽宴上,會有人出虛恭呢!
特別是大傢都意識到這屁來自何人。
賢貴人滿面通紅,正是難堪得要死,誰知又接連放瞭幾個響屁,還有一股子不好聞的味道傳瞭出來。
幾個圍觀的福晉和格格們都捂著鼻子閃開瞭。
大傢都盯著賢貴人看,特別是盯住她的屁股。
賢貴人差點哭出來,她緊緊咬著自己的唇仿佛自己在跟自己較勁,可是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她手上一抖,那蘸滿墨汁的筆突然停頓,讓如雪的白紙上立時散落瞭一大滴墨跡,破壞瞭原本已經做瞭一大半的圖案。
正是要畫池邊的花卉。
賢貴人眼中浸滿淚水,身子微微發顫。
“呦,這眼看就要畫好瞭,就差這兩樹桃花瞭,真是怪可惜的。”福貴人說著輕輕嘆瞭口氣,顯得很惋惜的樣子,但眼角卻劃過一絲幸災樂禍的光芒。
賢貴人的樣子可憐極瞭,就在她不知所措之時,一直靜靜坐在席上的東珠走瞭過去,她一隻手輕輕握住賢貴人,然後假意看畫,身子微微前傾,對著畫上那團墨跡吹瞭又吹。
滴在紙上的墨汁當下即被吹開,在東珠的看似自然而然地吐氣中,那墨汁有如煙花般地四下綻開瞭。
她動作太快,又極為自然隱蔽,以至於好多人都沒看清她做瞭什麼。
隻在轉瞬間,便將那團礙眼的墨跡變為生動的花卉,隨後,她就閃身離開瞭。
賢貴人在這之後,又恢復瞭平靜,她盡量讓自己淡定,強忍著身體的不適將這幅“飲宴圖”畫好。
可是這中間,她還是忍不住又放瞭幾個屁。
“臣妾……奴婢萬死。”畫完,將筆一擲,賢貴人跪在當場,頭低得似乎要鉆到地縫下面去。
“這沒什麼,人吃五谷,免不瞭的。”太皇太後分外和睦。
然而,誰也沒想到倔強的賢貴人在起身之後,便一頭紮進瞭眼前的池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