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救人!”所有人在突如其來的變故面前,都呆若木雞,還是太皇太後沉著冷靜,一聲低吼,像在亂陣之中吹起的進攻號角,讓所有人都有瞭方向。
然而,隻一瞬間,剛剛平靜下來的局面又混亂起來。
“仁妃娘娘,你怎麼啦?”
池邊,總管太監與蘇嬤嬤正指揮一眾太監下水營救賢貴人,而宴桌這邊上也亂作一團,仁妃面色蒼白搖搖晃晃倒在一旁,而扶著她的榮常在大驚失色:“血,好多的血。”
仁妃身上有血,榮常在身上也有血。
分不清這血從何處來。
所有人都亂瞭。
“快去傳太醫,快把她扶進去!”皇後第一個反應過來。
而在她開口之前,東珠已經連同景仁宮大宮女碧落一起扶住仁妃,此時又來瞭幾個嬤嬤合力將仁妃抬入偏殿。
“太皇太後,救命。”榮常在緊走幾步跪到瞭孝莊身前。
“這是做什麼?”孝莊不解。
“太皇太後,那碗湯……定是那湯裡有古怪……那湯碗原是奴婢桌上的,可是奴婢讓給瞭仁妃娘娘……原本那是該奴婢喝的……”榮常在哭得花容慘淡,雖然話斷斷續續的,但是大傢還是聽明白瞭。
康熙第一個站瞭起來,他走到仁妃與榮常在的桌前,“哪一碗?”
“就是那個紅釉雕花的……”榮常在指著桌子,然而看瞭一眼又哭瞭起來,因為她發現那個碗如今已然傾斜,而碗中的湯早已灑落在地。
許是剛剛混亂之中有人不小心打翻瞭湯碗,隻是為何偏偏是那碗湯。
這樣,想查證都難瞭。
在座的諸人都是聰明絕頂的,一下子便參透瞭這其中的玄機。
“太皇太後,臣妾無能,今日的壽宴出瞭這樣的亂子,臣妾第一個罪責深重。”赫舍裡在太皇太後面前跪瞭下去。
於是,福貴人等後宮女眷也都跟著跪下。
“是該好好查查,皇後辦的宴席上出岔子,這也不是第一次瞭。”說話的似乎是鰲夫人。
索尼夫人面色嚴峻,狠狠瞪瞭一眼鰲夫人,又把目光對上瞭遏夫人。“剛剛接近那桌子的人,恐怕都難逃幹系。”
此語一出,遏夫人當場變臉:“索夫人此話何意?皇後娘娘辦宴席,席間吃食出瞭問題,可以細細查辦,何必要牽三連四?別說是六宮之首的皇後,就是普通百姓傢的當傢主母,出瞭這樣的事,第一個該找誰來問責?”
索尼夫人還要再辯駁,隻見鰲夫人笑吟吟地開口瞭,她仿佛是在勸遏夫人,隻拉著她的手說道:“我的老妹妹,你哪裡知道這裡面的緣故,這還用細查嗎?明擺著是沖著榮常在去的。這榮常在現在身份非比一般,人傢肚子裡懷的是咱們皇上的頭胎。若是生出來是位皇子,誰的臉面最吃緊?誰最難受?人傢可不像你,度量大,能容著府裡的庶妾接二連三地給老爺生兒育女。人傢可是出瞭名的妒婦,不管是自己的老頭子還是兒孫,都不許納妾。皇後娘娘自然是得瞭真傳瞭。”
這話說得又酸又狠,一下子擊中索夫人的要害,索夫人哪裡吃得下這些話,立即站起身走到太皇太後跟前,在自己孫女身後跪瞭下去。“皇天在上,列祖列宗在上,今日之事若是跟皇後有半分牽扯,臣妾與索府九族,願意萬死賠罪!”
誰能料到,剛正倔強的索夫人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就算這件事果真是皇後所為,也不過是後宮爭寵的老把戲,高位份的娘娘暗害威逼低等嬪妃落胎,雖說是一樁罪過,但也絕不是足以抄傢滅門株連九族的大罪。然而索夫人這樣說,無疑是拿全族性命來擔保皇後。
雖然有些意氣用事,卻也表明瞭索傢的耿直,可是恰恰聽在孝莊和皇上的耳中,不是那麼中聽。
怎麼想都有些借勢要挾的味道,少年天子頗為不滿:“索夫人這是在做什麼?誰說這件事跟皇後有幹系瞭?況且,有沒有幹系又豈是眾人可以信口說說的?在朕面前,一切都要講求實證。”
這時正聽得池子那邊一陣呼喊:“賢貴人救上來瞭。賢貴人救上來瞭。”
“索夫人和皇後都先起來吧。”太皇太後的面上看不出是怒是嗔,在她的面前仿佛一切事情都無足輕重。
當下,所有人關註的,都是那個從水中被撈起來的賢貴人。
賢貴渾身上下都帶著水珠,如今也是人事不省。蘇麻喇姑上前試瞭試鼻息,氣息似有似無,不禁有些怔愣。
皇上走瞭過去,在眾目睽睽之下把賢貴人平放在地上,又解開她旗裝領口的盤扣,然後用手使勁按著她的腹部,一松一放,如此按瞭好幾下,終於,賢貴人嗆出幾口水來。
“皇上。”賢貴人的小模樣十分可憐,竟然不顧滿身水漬,隻把頭埋在皇上懷裡,“讓明惠死瞭算瞭,實在沒臉再見皇上瞭。”
“好瞭,好瞭,沒事瞭,你心思也太重瞭些。什麼有臉沒臉的?顧及這些做什麼?”皇上低聲安慰,抱著她的時候,不知怎的就想起瞭妍姝。妍姝當日沉水自盡,是誰把她救上來的?她應當也是這樣無助,這樣委屈吧。
想著,便摟著更緊瞭。
“明惠沒臉沒關系,就怕給皇上丟臉。”賢貴人嗚咽著,越發楚楚可憐。
皇上輕輕撫著她的背,又命人拿來披風給她裹嚴。
“上邪!
我欲與君相知,
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
江水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與君絕!”
倚在皇上懷中,賢貴人低語著這首漢樂府民歌。念罷,她勇敢地對上皇上的眸子。“今日之醜足以讓明惠萬死,但皇上垂憐搭救之恩情,明惠此生無憾。從此,隻為皇上而生!”
賢貴人落水之後全身衣服浸濕,身材原本玲瓏曼妙,如今濕衣緊緊貼在身上,更顯的玉骨冰肌如出芙蓉。三千青絲散落在身後,雖然零亂,雖然狼狽,但是隻因為那雙明眸,眼神清澈的如同冰下的溪水,不染一絲世間的塵垢,整個人就像是不經意間墜落凡間的世外仙姝,特別是從眼中滴落的淚水混合發間垂下的池水,那樣讓人心驚。
皇上忍不住伸手為她拭去臉上的水珠。
“來人,把賢貴人也送至裡面,請太醫一並診治。”
一眾嬤嬤與宮女上前將賢貴人扶瞭,送至側殿。
“今兒的事,定要好好查查。”皇上吩咐,“顧問行,你先將宴上所有食物都封存起來,任何人不許動,一會再請太醫院的人過來仔細查看。”
“是!”
“你們先坐著,哀傢進去看看這幾個孩子。”孝莊起身,在蘇麻喇姑的攙扶下走入側殿。
殿內一派緊張,仁妃下身血流不止,太醫開瞭方子,一面派人去煎藥,一面又有人施以銀針封血。
而賢貴人也癱在床上,睡死過去。
外面天色已經不早瞭,眾人是留也不是,去也不是,不免竊竊低語。
“皇上說得極是,可是就怕這真正的實證怕是已經被人毀去瞭。”
“這還用查嗎?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
“你們說的是什麼?說清楚點,我怎麼還糊塗著呢!”
就連端敏也從仁憲皇太後身邊移至福貴人那裡:“你說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怎麼知道?”福貴人瞪瞭她一眼,直接頂瞭回去。
皇上輕咳一聲:“好瞭,大傢既然想知道真相,就先委屈一下。眼下,所有人等均不得踏出這承光殿半步。”
天子吩咐:“來人,把這隻碗收起來。”
顧問行小心翼翼地捧起那隻碗。
“去交給欽天監的南懷仁,湯雖然沒瞭,但是他有辦法僅憑這隻碗就能查出下瞭何藥,而順著藥,便能追查到幕後黑手。”皇上很篤定,因為他在欽天監看到過,把這器具架在一個小火爐上烤,過不瞭多久便會浮起一層細小粉末,而這粉未便可以判斷出是什麼物質。
“是!”顧問行捧著碗下去行事。
“皇上,不必如此麻煩瞭。”太皇太後走出側殿,“原是大傢過於擔心瞭,仁妃正值癸水之期,剛才多吃瞭幾個冰果子,所以才下紅不止,太醫已經診治過瞭,現已無礙。而賢貴人自是年輕,臉皮兒薄,覺得在你們這些長輩面前丟瞭臉,一時想不開投瞭水,如今也救過來瞭,都無礙瞭。”
“咳,原來如此啊。雖說都當瞭主子娘娘,到底年紀輕,真是不經事的。”
“原是來是癸水鬧的。”
眾人都長長松瞭口氣,因為原本雖說是想看笑話,但是後來聽皇上說查不出來大傢都要禁足在此,心裡都有些著慌,所以此時都順著說些寬慰的話。
“在座的都是咱們自傢親眷,在你們面前暴些傢醜也算不得什麼。可是,若是誰膽敢將今兒的事傳到外面……”太皇太後的話說瞭一半,目光一個一個掃過在場的命婦、福晉和公主格格。
“臣妾知道,這還能不知道嗎?”
“臣妾自然是半個字都不會對外說的。就是我傢老爺,我也不會說的。”
太皇太後點瞭點頭:“如此,甚好!”
一場風波仿佛片刻間來襲,又在轉瞬間風淡雲開瞭。
眾人跪安退出。
外面隻留下皇上、皇後和福貴人等內宮嬪妃的時候,東珠來到太皇太後跟前,“太皇太後,才剛為什麼要這樣說?”
“怎麼?”皇上見東珠如此發問,心中一緊,“難道另有隱情?”
太皇太後盯著東珠看:“你以為不妥?”
“不妥!”東珠面色沉靜,緊繃一張玉顏,“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後宮也是一樣。剛剛太醫明明說仁妃是誤食瞭極陰寒的落胎之藥,因為她恰至癸水之際所以引發血崩,不管是否醫治得當,恐怕今後都難受孕瞭。這樣狠的藥,這樣陰毒的手段,不該嚴查將幕後之人揪出來嗎?況且,這原本是沖著榮常在肚子裡的孩子去的。這是謀害皇妃和皇子。怎能就這樣敷衍過去?”
“什麼?”皇上聽瞭,連忙去問孝莊,“皇瑪嬤,昭妃說的可是實情?”
太皇太後看瞭一眼皇上,又對上瞭東珠:“你還想說什麼?”
“而賢貴人,剛才太醫也說瞭,賢貴人的情況很像是服瞭一種特別的草藥,所以才會突然出虛恭。那種藥雖不會致命,但也極為下流,因為人服瞭以後,三個時辰之內連放千屁。”東珠如雪的面容中飛霞染頰,面紅不是因為羞澀而是因為氣憤,“在太皇太後的壽宴上,下這樣的手,以這樣歹毒的計劃對付兩位柔弱妃嬪,實在可恨,太皇太後剛剛在眾人面前那樣說,難道是想將此事壓下?”
“放肆!”皇後出言制止,“昭妃,你太沒規矩瞭,你在跟誰講話?太皇太後、皇太後在此,容得你如此放肆?宮中之事,哪裡輪到你來隨意品評瞭?”
“皇後娘娘說得極是,昭妃,你太逾越瞭。”福貴人也出來幫腔。
太皇太後依舊不言不語,隻冷冷地看著她們。
在這三個人當中,必有一個人是始作俑者,不管是誰,小小年紀,這招數果然狠毒。太皇太後由此又聯想到此前發生的那些事,最早始於那年新正慶典,那要瞭人命攪瞭大典的豌豆糕,也是不清不楚的。還有前些日子的謠言,以及由此引發的穆庫什之死,還有昭妃的突然失蹤。
會是誰呢?
不管她最終的目的如何,她已經一步一步逼近,一招緊過一招,在危害後宮的安全、皇上的安全,並且還要挑起更大的事端與後妃之間的不睦。
一定要將這個人揪出來。
可是她又有些害怕,她怕最終知道的那個人,會讓她面臨更加難以收拾的局面。所以,她才會在剛才掩耳盜鈴,對諸命婦與福晉格格們有瞭那樣一番說辭。
眼下,該怎麼辦呢?
“朕倒是覺得,昭妃說得有理。”皇上開口瞭,他的目光從昭妃身上掃過福貴人,最後停在皇後的身上,“不管是國,還是傢,哪裡出現瞭岔子,咱們都不能回避,總要去面對。皇後,你說呢?”
皇後面色微紅:“臣妾認同皇上的話。”
“那麼,這件事交給你,你能在三日內給朕一個交代嗎?”皇上問。
皇後愣在當場:“臣妾隻能盡力而為,並無把握。”
“好,既然如此,這件事,朕就肯請皇額娘主持。”皇上突然將風頭引向一直未表態的仁憲皇太後身上。
不僅是皇後,就連仁憲皇太後本人也愣瞭。
“皇額娘不必擔心。您來主持大局,具體的可以交由昭妃協理。”皇上一言九鼎,“所有人,自今日開始,在這件事情上,全聽皇太後和昭妃娘娘的意思辦。若需要查到哪宮哪殿,或是找哪個人去問詢,均不得遲延。”
“是!”所有人,包括蘇麻喇姑,都俯首聽命。
“好瞭,今兒也不早瞭,都各自回宮休息吧。”太皇太後撂下這句話,便起身離座。
“孫兒與皇瑪嬤一道!”皇上緊走幾步,要親自護送太皇太後回宮。
路上二人共車一輦。“皇上剛剛為何那樣處置?”看著孫子依舊嚴肅緘默,孝莊太皇太後問。
“還有更好的辦法嗎?”皇上反問,“難道皇瑪嬤不想知道幕後真兇?”
孝莊太皇太後長嘆一聲:“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在這件事上,你比皇瑪嬤果斷。但是你怎麼想到會讓皇太後來參與此事?”
“皇太後?”皇上微一皺眉,在那三個當中,他相信昭妃是清白的,所以幕後主指不是皇後就是福貴人。不管這兩人是誰,憑昭妃的位份是難以相衡的,她在調查時一定會遇到重重阻力,所以拉仁憲皇太後一起參與,便可以化去這些阻力。
而且,在康熙心底有一種強烈的不安,他擔心結果真的是皇後或是福貴人,有人也會改寫事實,那樣昭妃無疑是引火自焚,將落入最危險的境地。所以,他要讓仁憲皇太後為昭妃護航,這樣,當那個結果揭曉之時,就算太皇太後,也不得有絲毫置疑。
如今,太皇太後問起,康熙自然不能將心中所想悉數告之,他隻是輕描淡寫地說道:“皇太後原是應該替皇瑪嬤分勞,替皇後掌舵的。”
太皇太後對上孫子的臉,細細看著他的眉眼,那酷似兒子福臨的劍眉和那雙像極瞭佟妃的眼眸,心裡忽然有些酸楚起來。原本還要說上幾句提點的話,可是她突然意識到康熙已經長大,也到瞭有自己的主見不容他人指手畫腳的時候,她暗自提醒自己不要管得太多、說得太多,以免像當年與兒子福臨相處時,原本一番好意卻最終弄得水火不容。於是,她隻說瞭句:“說得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