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寧宮中,東珠照例請安後與諸妃一道退瞭出來。經過禦花園的時候她突然停下步子,因為她看到池邊樹林之中仿佛有人影閃過。
“娘娘,咱們不回宮嗎?”春茵問。
“你先回去。”東珠心裡盤算著,回宮好幾日瞭一直想找個機會去探究心底的秘密,但是總未得逞,如今她想到一個方法可以幫她接近目標。
“那娘娘呢?”春茵盯著東珠,心裡暗暗打鼓,聲怕東珠又有意外。
“才剛在前面大傢一味地取笑,長公主臉皮薄,避瞭出去,我去尋尋她。順便跟她說兩句體己話。”東珠說道。
“那……好吧,娘娘可別走遠,若是園子裡沒有,也趕緊回來。雲姑姑一早就交代瞭,尚衣監的匠人要來給娘娘量下一季的衣服。”春茵似乎仍不放心,細細叮囑。
“知道瞭,你去吧。”東珠催促著。
春茵一步一回頭,很是不放心地離開。東珠立即朝剛剛人影閃過的方向追瞭過去。
果然,池畔林苑之中的廊子下面,是翠花公主與一位旗裝婦人在說話。
那旗裝婦人三旬左右,相貌姣好,人也長得亭亭玉立,看那模樣絕不是普通宮人,但穿著也不像有品級的女官或是嬪妃。
隻見她說著說著,突然捂著嘴,嗚嗚地哭瞭起來。
東珠掂著腳尖又走近瞭些,這才聽清她在說些什麼。
“不是額娘狠心,這麼些年額娘一直遠著公主,不是不掛念公主,也不是不心疼公主。而是像額娘這樣的身份,隻是先帝爺最低等的暖床侍妾,連個庶福晉都沒封上,不過是一個比普通宮女略強一點兒的格格,在宮裡哪怕是大宮女都可以隨意欺負。額娘不敢親近公主,生怕給公主添麻煩,向來都隻是離得遠遠的偷偷瞧著,每日默默為公主祈禱,不敢在人前露面,就怕讓人傢說起皇二女長公主是我生的。”
“這些,女兒自然是知道的。人人都說母女連心,雖然咱們好些年也見不瞭一面,可是女兒知道額娘沒有一日不在想著女兒的。”翠花格格也是清淚滿面,“蘇嬤嬤是好人,這些年她待女兒是極好的,吃的、用的,什麼都先緊著女兒。端敏、妍姝她們有的,蘇嬤嬤都會給女兒備上一份。雖然她什麼都不說,但是女兒知道,她在護著咱們娘倆。”
“額娘知道蘇嬤嬤是好人,否則像額娘這樣的身份,當年就該為先帝殉葬,再不就是去給先帝守陵,怎麼能夠跟那些太妃一樣,得以在咸安宮裡有個自在的住處。額娘也知道,自古生恩沒有養恩大,額娘每日燒香祈禱,為瞭你,也為瞭蘇嬤嬤。因為額娘知道,有蘇嬤嬤在,咱們娘倆兒的日子才能安穩。”
東珠聽瞭一會兒,大致明白過來。
這位中年美婦,應當就是長公主的親生母親,也就是先帝順治爺的侍妾。
聽說,她姓楊,原是漢傢女子。當年先帝為瞭推行滿漢一體的政策,特選漢官之女以備六宮,楊氏與石氏等人一同入宮。
可是說來奇怪,在那些漢官女子之中,最後唯有石氏獲寵,不僅以漢人的身份封瞭皇妃得到瞭永壽宮主位,並且被準許在宮中冠服可用漢式,其母趙淑人每每入宮探視都可以乘肩輿入西華門至內右門下入宮,這樣的恩遇不是尋常妃嬪可以得享的。
而且東珠還記得在她曾經看過的那份順治帝禦制的董鄂後行狀裡寫的:“永壽宮始有疾,後亦躬視扶持,三晝夜忘寢興。”
這裡面說的永壽宮就是指恪妃石氏,她生病瞭,當年身為皇貴妃的董鄂氏烏雲珠親自在病床前照顧,連續三日夜廢寢忘食。
石氏憑什麼得到帝後這樣的特殊關照?
讓東珠更加想不明白的是,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楊氏,同為漢人也代表著滿漢一體的精神,可在為先帝順治爺生下皇女並順利存活之後卻一直沒有得到晉升。
為什麼升瞭石氏?
直覺告訴東珠,這裡面一定大有文章。
於是,她屏息寧神,繼續偷聽。
“額娘今日是特意在此處等我嗎?”翠格格的聲音也是微微發顫,仿佛很是激動。
“是。”楊氏聲音更低,“額娘是聽恪太妃說太皇太後要把公主指婚給鰲拜的侄子。額娘擔心公主年紀小,不知道這裡面的厲害。如今鰲拜一傢雖然權傾朝野,但是卻像極瞭當年的睿親王,恐怕未必能永保富貴安樂。公主嫁過去,怕是……”
“額娘!”翠格格及時打斷楊氏,“額娘的擔心女兒不是不明白。女兒雖然生性木訥,但是這點兒情形還是能看明白的。”
“能不能請蘇嬤嬤去求求太皇太後,這鰲傢咱們實在高攀不上,咱們寧可嫁給尋常小吏或者普通人傢,隻求溫飽安逸也就罷瞭。”楊氏又哽咽瞭。
“恐怕此事已成定局。”翠格格的聲音極為平靜,“這裡面的事情,連你我都能看得明白,那麼蘇嬤嬤、太皇太後又如何不清楚呢?既然有瞭這道旨意,就是避不開的,這就是我的命。女兒想明白瞭,這原本就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事情。身為帝女,不管我和額娘是否得寵,當皇傢需要咱們的時候,咱們是沒得選的。不嫁訥爾杜,嫁到蒙古或是南邊的藩王那還不是一樣,不過是承西子之事。”
“西子之事?”楊氏的聲音不可抑制地顫抖著,“那西施成瞭事,也沒得好下場啊。”
“那就學文成公主。”翠格格掏出帕子給楊氏擦淚,“額娘別難受,難受也沒用。女兒不覺得苦,也不覺得害怕。女兒想,萬事萬物存活於世,都有各自的命運,我們承命順受也就是瞭。”
“公主。”楊氏除瞭淌淚,也無言相對。
“今日額娘不來找女兒,女兒也要去見額娘,這次出宮,從此嫁為人婦,恐怕很多事情更加的身不由己,以後的日子是福是禍也不是一個人的事情,從此之後這命運便和鰲傢連在一起瞭。額娘在宮中,女兒也無法侍奉孝順,隻請額娘自己保重。”
翠格格此番話一說,楊氏更加傷心不舍,隻擁著女兒一味哭瞭起來。
“公主和太妃不必難過。”東珠從隱身的藤蘿中走瞭出來。
她的突然出現,嚇瞭翠花公主和楊氏一大跳,兩人都愣住瞭。
“昭妃娘娘?”翠格格自然是認得東珠的,可是她沒想到,此時此地,昭妃突然出現,而自己和額娘所說的話十之八九,她是聽到瞭,心裡正打鼓,不知要如何應對。
還是楊氏機警,立即說道:“昭妃娘娘,求昭妃娘娘開恩,奴婢隻是聽說公主要下嫁瞭,心裡想著怎麼也得在公主出宮前見上一面,一時心急就跑來找公主,公主年紀還小,她什麼都不知道。”
東珠微微一笑,伸手扶起欲行禮的楊氏:“您是前朝妃嬪,按禮東珠該喚您一聲額娘。您萬不可如此,否則就壞瞭禮數,也折煞我瞭。”
“慚愧。”楊氏見東珠如此說,不知她是真是假,是善是惡,心中仍是十分忐忑。
翠花公主靜靜地佇立在那裡,仿佛是為瞭映襯她的名字,她穿著一身淺碧色的修身旗裝,凸現出她修長勻稱的身姿。那碧色極淡,已經接近白色,但是卻很嫵媚,就似新春之時草木剛剛發出的新綠,此時在藍天白雲綠樹藤蘿的掩襯下,更顯得她膚色晶瑩,柔美如玉,就像初夏之荷,清新優美至極。
然而東珠眼中的翠花公主,與翠花公主眼中的東珠並無二致。
在東珠細細端詳翠花公主的同時,翠花公主也在目不轉睛地註視著東珠。
東珠也穿著淺綠色的衣裝,那素素淡淡的衣服隻在袖口處配瞭黃綠色的小花,同樣是清新優美之中更顯現著獨屬於她的淡雅。
衣衫上繡著的暗花和鵝黃中帶著的燦燦暖金的綢緞,又襯出高貴之氣。
此時,那雙仿佛洞悉世間萬物的明眸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在那眼神與笑意當中,翠花公主看清楚瞭,她雖然什麼都沒說,但卻什麼都說瞭。
兩人在衣服品味上一致,而在目光短短的註視當中,也得到瞭某種共識。
她們,或許可以成為朋友,因為她們是一樣的人。
“公主不必擔心太妃在宮裡的起居,從今天起,東珠會以侍奉長輩之心仔細照料的。”東珠說。
“為什麼?”翠格格明眸如水,純凈自然,“我自有記憶起一直到今日,從小長在慈寧宮後殿足不出戶,雖然我見過的人不多,經歷的事情也很有限,但是我知道一點,在後宮之中,每一個人都不單純,你一定有你的所圖。”
東珠笑瞭:“如果我真的有所圖,你打算如何?”
“如果你的所圖不妨礙她人、不牽扯她人,隻是我一人之力就可以做到,那麼我便應承你。否則,你拿額娘或是我自己的性命安危來要挾我,都是沒用的。”翠格格說得極為坦然。
“我的所圖與你的所圖別無二致。”東珠面上的笑容漸漸消失轉而是一種無盡的苦澀,“剛剛公主與太妃的話,東珠都聽到瞭。此時的擔心、牽掛、不舍,東珠也曾經經歷過。我的入宮,你的下嫁,雖然在尋常人眼中,我成為皇妃,你成為鰲傢的媳婦,這似乎都是令人羨慕的好姻緣,但是說到底都是一種責任。背負著這種責任,我們都身不由己,公主想做文成公主,東珠也一樣。”
翠格格有些驚訝:“皇上不是很寵愛你嗎?”
東珠笑瞭笑:“訥爾杜也會對公主很好的。”
翠格格的表情瞬間僵住瞭。
“我說我的所圖與公主一樣,就是我在宮裡替公主照顧太妃,也請公主在宮外替我多多關照我額娘。”東珠說罷,眼中神色一派期待。
“就這樣?”翠格格有些不信。
“公主應當知道,東珠是鰲拜的義女,訥爾杜也是東珠的兄長。東珠與公主在宮裡宮外互為姑嫂,這也是難得的緣分,不是嗎?”東珠眼中閃爍著別樣的光澤,定定註視著翠格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