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肝膽相照萬事同

康熙六年四月,首輔索尼上奏折援引順治十四歲親政先例奏請康熙親政。

皇上將此奏折留中未批。

但很快便下旨加封索尼一等公,其五子心裕襲其伯位。

緊接著,宮中又傳出兩道慈旨,一是順治帝皇二女晉封恭愨長公主下嫁鰲拜之侄領侍衛內大臣訥爾杜,並加封訥爾杜為少傅。二是鰲拜之女瓜爾佳•青闌指婚給貝勒蘭佈,晉蘭佈為敬謹郡王。

索尼府中,索尼宴請鰲拜、遏必隆、蘇克薩哈。四位輔臣聚在一處,席間氣氛格外凝重。

“索相到底是比咱們看得遠,這奏請皇上親政的折子往上一遞,爵位立即晉到瞭頂,著實讓我等羨慕。”蘇克薩哈品著杯中酒,萬分感慨、萬分羨慕。

“說來慚愧。”索尼長嘆一聲,“仿佛是真的老瞭,這些日子每每夜不能寐,翻來覆去睡不著,隻要一閉上眼睛,就想起咱們哥兒四個當年跪在先帝面前的樣子。先帝走的時候還不到二十四歲,那樣年輕,可是卻病得瘦骨嶙峋。說一句話也要顫顫巍巍地倒上好幾口氣兒……”

索尼眼中含淚,他從袖中掏出帕子擦拭著眼角,仿佛已經說不下去瞭。

遏必隆與鰲拜兩相對視,各自飲盡杯中酒,也不接語。

唯有蘇克薩哈應道:“是啊,當初咱們就是看著先帝六歲登基,一步一步蹣跚著好不容易鏟除瞭多爾袞,闖瞭一關又一關才得以親政。沒承想……先帝去得太早瞭。”

索尼點瞭點頭:“蘇輔說得不錯。咱們當年陪著先帝一步一步走過來,又蒙先帝信任,在病榻前托孤。如今殫精竭慮地小心經營瞭這麼些年,當今皇上也終於到瞭可以親政的時候瞭,咱們身上千鈞的重擔終於可以放下歇一歇瞭。”

“歇?”鰲拜對上索尼的眼睛,“索公可是覺得累瞭?還是想急流勇退?鰲某可是覺得此時正是我們要建功立業再圖大治的時候,如今局勢看似平靜,可實則波瀾迭湧啊。南方的殘明一天沒有清除,我們就不能掉以輕心,還有三藩,如今已然尾大不掉,每年的補給和軍費開支壓得朝廷喘不過氣來。海上的防務、朝鮮的態度……再加上北邊的俄羅斯,這些都是一等一的大事,弄個不好便是驚天動地。這麼個大攤子,咱們為人臣子的,怎麼能一股腦兒地甩給主子自己去圖清閑?”

這番話說完,鰲拜便將目光炯炯地盯著索尼,蘇克薩哈清瞭清嗓子。

“怎麼?你有話要說?那你盡管說,不必假裝嗓子眼裡塞瞭雞毛。”鰲拜掃瞭一眼蘇克薩哈,十分不屑。

“鰲公說話不必夾槍帶棒,咱們都是頂天立地的漢子,每一個都是從刀光劍影裡滾過的,誰身上沒有傷?誰沒領過赫赫的戰功?誰又是貪生怕死推卸責任一心隻想躲輕閑的?”蘇克薩哈顯得十分激動,“你剛剛說話的意思,是說索相這次遞折子請皇上親政是想見好就收想推脫責任?這簡直就是污蔑。你是自己想攬權不放,不想在高位上下來,哪裡是什麼替政務操勞,以前隻以為你在戰場上有一手,沒想到現在你的口才也一流。”

“啪!”鰲拜將酒杯重重摔在桌上,酒水立即四濺:“你別給臉不要臉。”

“要說給臉不要臉的,我們這裡倒還真是有一位。”蘇克薩哈冷笑一聲,“也不想想太皇太後為什麼將長公主下嫁到你傢?又把你們傢的格格指給蘭佈?主子給瞭你天大的臉面,讓你自己感恩知趣,趕緊放開手,不要再霸著那個位子不放瞭。你可倒好,放著這麼大的臉面不要,非得自己找不自在,還連累我們幾個壞瞭名聲。”

“啪!”這一次,酒杯與面前的碗碟都摔得粉碎,鰲拜抄起一個酒壺重重朝蘇克薩哈摔瞭過去,說也奇怪蘇克薩哈躲也不躲,一壺酒整個灑在他的袍子上,酒水滴滴答答地順著衣襟流瞭一身,而壺身的碎片正好擦著左臉飛瞭過去,留下一道血印子。

索尼萬分震驚,站起來還未說話便是一陣猛咳,而一直未語的遏必隆此時用盡全力抱著鰲拜的腰,嘴裡說道:“索相,蘇輔,千萬莫怪,鰲少保是喝多瞭,喝多瞭。我先送他回去,明兒他醒過來一定給兩位賠罪!”

“誰喝多瞭?誰要你來充好人?”鰲拜發起火來,力氣和聲音都大得嚇人,他咆哮著,仿佛要沖過去追打蘇克薩哈。

然後,他突然覺得遏必隆在自己的腰上輕輕掐瞭一下,那力道不大不小,剛好讓他感覺到,但是又不會覺得疼。

這是一種提醒,提醒什麼?

鰲拜微一愣神,已然被遏必隆拉著退瞭出去。

一面走,遏必隆還不忘說道:“告辭,告辭,得罪瞭!”

直到出瞭索尼府門,兩個人各自上馬,並駕而行,鰲拜才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你幹嗎拉我?”

遏必隆冷冷說道:“你想成全蘇克薩哈,讓他重新得到皇上和太皇太後的信任,在索尼之後名副其實地當起‘次輔’來?”

“當然不想瞭,你知道我最嫉恨的就是他到處說當年先帝宣佈輔臣時的位次他在我之前。你為什麼這樣問?”鰲拜不解。

“早跟你說過,宮裡宮外處處都有太皇太後的眼線,今日索尼宴請你我和蘇克薩哈,咱們席間說瞭什麼,做瞭什麼,每個人的主張是什麼,太皇太後馬上就會知道得清清楚楚。如果你再打傷瞭蘇克薩哈,讓他帶著傷出現在朝堂上,人們會怎麼說?”遏必隆的聲音很低沉,但是足以讓鰲拜聽得清清楚楚。

“他們會說,蘇克薩哈苦口婆心勸說我等放權、歸政皇上,可是你鰲拜卻死抓著權柄不放,還因此將蘇克薩哈打傷。”

鰲拜瞪大眼睛,吹著胡子:“那又怎樣?”

“那又怎樣?”遏必隆意味深長地盯著鰲拜,“除非你想讓世人都知道你有狼子野心,你想謀反。否則,你不可能不在乎。”

鰲拜沉默瞭。

他從未想過謀反奪權,他一丁點兒這樣的想法都沒有。他想做的隻是能夠在政事上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做一些在他看來有利於穩固江山、讓八旗子弟生活更加安樂富足的事情,而在這中間他不想受到任何人的幹擾,哪怕是皇上,僅此而已。

“老兄。今晚,咱們也該遞折子瞭。”遏必隆面上的情緒很是復雜,說不清是不甘還是惆悵,但是轉而便成為堅定,“你不必擔心。如今親政不過隻是一個形式。你已經在棋盤上佈好瞭局還怕什麼呢?六部諸衙門,你讓鑲白旗滿洲都統阿思哈任吏部尚書,主管官員升降的同時又把鑲白旗牢牢抓在手裡;讓輔國公內大臣班佈爾善為內秘書院大學士,統馭滿漢文官;將正紅旗都統噶褚哈授為兵部尚書;正白旗副都統瑪邇賽為工部尚書;鑲黃旗副都統泰壁圖為吏部右侍郎,邁音達為兵部右侍郎。而你的子侄親信等皆已進入內三院和各部要職。你弟弟穆裡瑪封靖西將軍盤踞京津要沖,而訥爾杜又主管禁宮防衛,可隨時調動京城兵馬。如此,你還怕什麼?

“我?”遏必隆的一席話讓鰲拜十分意外。

“擁有眼下這樣的局勢,不是你想做什麼或是不想做什麼就能隨意的瞭的。你的那些跟隨者,他們對你有著這樣、那樣的要求和期望,你不可能不顧及他們。但是,也不能因為他們而迷失自己。”遏必隆目光中露出少有的光澤,那是隱藏多時的睿智與明朗。他說:“審時度勢,是做霍光還是做周公,究竟還是要看上面的主子。但是少不得咱們做臣子的,要先拿些誠意出來,才不致於來日後悔。”

“行,就聽你的。”這一次,鰲拜答應得極為爽快,“說到底,我還是喜歡跟你打交道,你這人平時隱藏得深,話也不多,但是關鍵時刻,你不像那兩個人那樣背地暗算計當面繞圈子。什麼樣的局勢你都是一針見血,這樣的幹凈利落,倒極合瞭我的性子。”

遏必隆從唇邊擠出一絲苦澀的笑容:“我比不得你,沒有那麼大的雄心壯志,你是知道我的,從小生在富貴當中,可是一夕之間突遭變故,母離姐喪傢難人散,受盡瞭族人的歧視。所以,我的功勛、我的努力,一切一切,都隻是想讓傢人過得好一些、自在一些,能有一個安樂窩,就知足瞭。”

鰲拜聽聞,心中不免跟著難過,幾十年的相知相惜,他自然是能夠感同身受的,所以他點瞭點頭,蒲扇般的大手在遏必隆肩頭拍瞭又拍:“我知道。”

遏必隆仿佛很是感慨,往常惜字如金的他在今日破天荒地說瞭這許多,又在此時頗為動容地低誦瞭一句詩“離同則肝膽為胡越,合異則萬殊而一和”。

可惜,鰲拜不懂。

眼見鰲拜的濃眉又豎瞭起來,遏必隆說道:“這是一句漢人的詩,但是意境極好。說的是雖然外形差異較大仿佛遠隔千裡的胡越兩地,在精神上也可以像肝膽一樣合在一處,親切而貼近。有瞭這樣的胸襟,那這世上人與人、物與物、事與事之間的差異、不同、爭鬥便可以和諧一致。”

鰲拜瞪著眼睛想瞭又想,仿佛聽明白瞭又仿佛有些想不通,過瞭半晌才嘟囔瞭一句:“我是可以同你肝膽相照的,但是同旁人,那是不可能的,該鬥還是要鬥!”

遏必隆笑而不語,遠望著天邊的雲卷雲舒,心情漸漸明朗起來。

《清宮謀(少帝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