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宮中流花廳連著的五味居,是承乾宮中較為正式的飯廳,以往東珠自己一個人用膳都是在碧紗櫥後面的西次間起坐間裡,那裡可坐可臥,又緊鄰書房與琴室,十分方便。
今天因為邀瞭翠花公主母女一同前來用膳,所以才移至這裡。
這間五味居,在前朝時曾是先皇與皇貴妃時常飲宴之所,所以收拾得非常舒適雅致,但多少有些富麗。
邁過門檻進得此室,眼前遽然陰涼瞭起來,窗前懸著竹簾,因為隻是早上還未到正午,所以此時還高高卷起沒有全都垂下,臨窗大炕上鋪著一領黃玉色涼席,不遠處黃銅鑄就的立鶴燈臺斂翅鵠立,晨光在細細雕出的羽翼上一溜而下,在鏤刻著通透九龍雕花的古董酸枝矮幾上跌出細碎光華。
一排三張炕桌上早已擺滿瞭各式的膳食。
一品天香珍珠肉、芙蓉雞、馬蹄玉簪燕窩、羅漢卷、四寶錦繡菜、金錢吐絲、鳳凰展翅、玉兔白菜、冰花雪蓮、鴛鴦金寶湯圓另配四樣精致點心。
器具與菜色都是極精致的。
東珠見翠花公主和楊氏來瞭,立即讓到炕上。
“這碗紅參燉老鴨是特意交代膳房給楊格格做的,夏季裡吃最為正氣解毒。”東珠掀開蓋子,遞上湯勺。
楊氏看著滿桌的菜品,又看那盛在黃釉高腳碗裡專為自己做的湯,自是萬分的感慨:“真是太隆重瞭,奴婢萬分承受不起。”
東珠面露微笑:“怎麼又這樣見外瞭。如今公主在這裡,但凡每樣菜您多吃上兩口,公主看瞭也是極寬慰的。”
“是啊!額娘。一會兒女兒去慈寧宮給太皇太後請安的時候,正好去求個恩典,讓額娘隨女兒出宮幫女兒打理公主府,這樣我們母女就可以日日相守瞭。”翠花公主喜滋滋地說著。
楊氏聽瞭,面上卻大為失色:“公主萬萬不可。”
“為什麼?額娘不想跟女兒同住?”翠花公主不解。
“格格不必擔心。咱們滿人的確是有這樣的規矩,如果有成年兒女在外面分府立室,先皇的妃嬪是可以接出宮奉養的。”東珠也從旁相勸。
楊氏連連搖頭:“千萬不可。雖說是有這樣的規矩,可是從咱們大清立國開始,也隻有當初貴太妃隨襄親王在宮外住過些日子,後來的事情,你們自是知道的。其他人,就算有成年兒女在外面建府,其實太皇太後打心眼裡,是不許的。”
“為什麼?”翠花公主很是莫名。
“還不是不想讓咱們這些人跟宮外有太多交集!”楊氏面露苦澀,仿佛有難言之隱。
東珠窺著,心中已然明白,楊氏許多次仿佛不經意間提起前朝的事情又閃爍其詞草草帶過,看來這其中必有內情。
“不想與人交集?”翠花公主微微蹙眉,“可是……”
她仿佛想說些什麼,楊氏趕緊給她的碗裡舀瞭一個金寶湯圓:“公主快吃吧,吃好瞭還要去給太皇太後請安,別誤瞭時辰。”
“是。”翠花公主笑呵呵地接瞭,又看著東珠打趣道,“聽說這些日子來,你都不去慈寧宮和慈仁宮請安瞭?連坤寧宮也不去瞭?我看皇上真是寵你寵得厲害。在老祖宗那裡磕個頭還怕你掉根頭發少塊肉不成,也這樣護著。”
東珠原想回嘴,正在這時隻見春茵進來回話:“娘娘,福貴人來瞭。”
“福貴人?”東珠暗自一驚,她好久未來瞭,之前也是自己剛剛受傷那會兒同仁妃一道來探望過一次,今兒怎麼一大清早趕過來?
楊氏有些慌手慌腳,立即想下炕:“奴婢在這裡,怕是不妥。”
“不礙的,我去前邊見她也就是瞭,你們娘兒倆慢慢吃。”東珠略作安撫,便隨春茵來到廳裡。
正好福貴人入內,福貴人穿著一身流彩暗花芙蓉紅的宮裝,芙蓉紅暗合瞭貴人的身份,並未有逾越之處,然而袖口裙邊前襟等處則以金絲環繡,不僅顯示著皇傢的氣派,更有一種天然的貴氣。
恰在今日,東珠也十分難得穿瞭一件柔和而貴氣的黃色調的衣裳,這件皇妃裝以鵝黃為主調,肩上繡著幾朵鮮艷的花,領口處還特意裝飾瞭一圈亮片片,越發顯得高貴優雅。
“你來瞭?快請坐吧。”她話語親切,卻無過分的親近之態,自己坐瞭五扇繡屏前的羅漢床主位,又示意福貴人坐在下首的藤心座椅上。
而福貴人偏偏湊上前去,緊挨著東珠一同坐瞭下來。
雖然兩人中間隔瞭小小的香幾,但東珠還是不習慣這樣的親近。
“知道你手上的傷還沒好利落,原是不敢過來打擾的,可是今兒早上在給兩宮請安的時候,聽到一件氣事,怕你吃瞭悶虧,所以才巴巴地趕過來。”福貴人一臉急切。
春茵又沏瞭新茶放在香幾上,原想立在廳裡服侍,可福貴人偏讓她退下。
“有什麼話你直管說,她們都是信得過的。”東珠很是納悶。
“我告訴你,今兒在太皇太後那兒,見到一樁奇事。皇上昨夜裡原本是歇在坤寧宮的,可是那個賢貴人也不知道使瞭什麼招數,硬是把皇上從坤寧宮引到瞭禦花園,就在絳雪軒裡被皇上寵幸瞭。”福貴人話音未落,春茵便“啊”的一聲驚呼。
東珠立即瞪瞭她一眼。
福貴人說道:“你也別怪她,就是我剛聽到的時候,也吃瞭一驚。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太皇太後可不高興瞭。你想啊,昨兒夜裡又是風又是雨的,在那園子裡,雖說那絳雪軒挺精致的,可必竟是咱們平日用來觀景的亭臺,那不成瞭跟在荒地裡媾和差不多嗎?這傳出去,實在有損聖上聲譽啊。”
東珠盯著茶碗中那淺淺的顏色,心裡一點一點沉瞭下去。
她不在乎皇上在夜裡寵幸誰,這是皇上的權力,但是她介意的是在絳雪軒,仿佛就在幾天之前,他還說把絳雪軒賜給她。
“隻恐夜深花睡去,
故燒高燭照紅妝!”
如今,這麼快,他就變瞭心意。
連理樹前,那番令人感動的表白如今言猶在耳,可是……解語花成瞭斷腸花,世事難料,如今看來還是錦珍為人足夠通達,她早已料到今日,才會以那番話來提點自己吧。
“昭妃。”福貴人看到東珠神情微變,心中十分開心,終於也讓你嘗到這失寵的滋味瞭吧。
東珠端起茶喝瞭一口,隨即用淡然掩飾心底的失望與傷心:“那又如何?皇上做事向來有分寸。他喜歡在哪裡,便在哪裡。又豈是你我妄議的?”
“咦,你真這樣想?”福貴人愣瞭,“可是,不僅如此,皇上還將那絳雪軒賜給瞭賢貴人。說是從今往後,除瞭她納蘭明惠以外,任何人都不能去絳雪軒瞭。”
“謝謝你來告訴我這個。”東珠看著福貴人,又把目光轉向春茵,“去通知承乾宮所有的人,日後若沒要緊的事情不要去禦花園,更要離絳雪軒十丈以外。”
“可是。”春茵嘟著嘴,“前兒皇上才說過要把絳雪軒給娘娘您,怎麼今兒就變卦瞭,奴婢和雲姑姑還特意準備瞭席子、靠枕,原想一會兒搬過去收拾收拾呢。”
“有這等事情?”福貴人顯得很意外,她拉著東珠的手,“好姐姐,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原本那賢貴人在皇上眼中視同無物,怎麼突然被臨幸瞭,還得瞭這天大的恩賜。那絳雪軒既然給瞭姐姐,又怎麼賞瞭她?”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宮殿樓閣、田畝金帛,都是屬於皇上的,皇上願意給誰自然就可以給誰。”此時的東珠高貴端莊、淡定從容,任誰也看不透隱藏在她心底的情緒。
但是那眼角處不經意間掠過的失望被福貴人窺到瞭,她很是歡愉。
原來你與我與大傢都是一樣的,都有七情六欲,都會嫉妒爭寵,既然如此,一切也就好辦瞭。
“還有件事。”福貴人有些為難,“今兒在前邊請安的時候,太皇太後提瞭一句,問昭妃的手如何瞭?”
“謝太皇太後掛牽,已無礙瞭。”東珠淡淡回道。
“咳。”福貴人面露惋惜,“皇後當時也是這樣回的話,太皇太後說,既然如此,還是按規矩每日晨昏定省吧。當時,我替姐姐出頭,回瞭一句這是皇上的意思。誰想當時皇上也在,竟說……說後宮之中,沒有人能永遠逾越在規矩之外。”
東珠聽瞭,未曾開口。
福貴人又坐瞭一會兒,便起身告辭瞭。
春茵心中十分鬱悶,送走瞭福貴人,她忍不住說道:“這算什麼?皇上昨兒聽瞭娘娘與公主的對話,突然不明不白地走瞭,就算是有什麼誤會,也得給人一個解釋的機會啊。哪能出瞭咱們承乾宮的門,就去寵幸別的女人。就算寵也就算瞭,偏在絳雪軒。這也就算瞭,居然說話不算數,把絳雪軒又給瞭別人。還自食其言,明明是他許下的事情,又統統不算數瞭。”
東珠斜靠在羅漢床上,心裡雖也氣惱,但還是暗暗忍下。
這時翠花公主與楊氏已然用過早膳,她們來到廳中,聽到春茵所說的,十分愕然。
翠花公主心情內疚:“可是昨兒咱們聊的話被皇上聽去瞭?”
東珠笑瞭笑:“也許吧。”
“不如我去跟皇上解釋,就說你隻是為我出主意,這與你跟皇上並無半分關系。”翠花公主又驚又怕,其實她還從未跟皇上單獨談過話,她也不知自己如何才能面見皇上替東珠解釋,但是她覺得自己必須這麼做。
“不必瞭。”東珠輕輕嘆瞭口氣。
“為什麼?”翠花公主不解。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東珠面上的神情淡淡的,說不清是喜是悲,“這樣,也許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