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六年六月。距皇上的親政大典不足半月,一切事項皆已準備就緒,然而一直操持親政大典的索尼卻再一次病倒,這次病勢比之前更加兇猛,正是病來如山倒,隻半日就已口不能言神志不清。
索府門前車馬如潮,滿朝文武前來探視者絡繹不絕,而出來時皆面露惋惜之色。夜幕時分,蘇克薩哈隻身入府,在索尼的病床前坐瞭好一會兒,見索尼如今隻有進去的氣兒卻不見呼出來,這人顯然已經不中用瞭。
索府已然開始準備後事,雖然悲淒傷感,倒也井然有序不見忙亂。
蘇克薩哈看到索尼長子噶佈喇給索尼喂食湯藥已經不再用勺子,而是直接用竹管往裡吹,不由十分好奇,便問道:“這法子的確新鮮,如今都是這樣喂食的嗎?”
“是啊,這還是宮中太醫教的法子。如今水米都難以喂進,就靠這湯藥維持。”噶佈喇沉痛萬分。
“沒通知皇後娘娘嗎?”上次索尼病瞭,皇上與皇後一同回府,當時眾人知道信兒的時候已經晚瞭誰也未曾親眼見到。所以這一次索尼一病倒,府裡立即門庭如織,因為許多人都希望借此能見到帝後。
除瞭朝堂之上,能與皇上借個機會親近一二,或者讓皇後看見知道自己與索傢的情分,這多少對日後都是有益的。所以此時府外還聚著很多車馬不肯離去,也是這個緣故。
“皇後娘娘還不知道呢。二弟才剛入宮去回瞭太皇太後,如今宮裡傳出話來說是親政大典在即,皇後娘娘在內宮中自是有太多的事情要料理,眼下是回不來瞭,也未敢告訴她。就是皇上那邊,怕沖撞瞭,也不敢說。”噶佈喇說到這兒,不由拿袖口抹瞭抹眼角的眼淚,“我阿瑪都是為瞭大典累得。七十來歲的人瞭,見天這樣熬著,就是沒病沒災的也支撐不住。隻是偏偏在這個時候,趕上皇上親政普天同慶這天大的喜事。要是他真就這時候去瞭,恐怕傢裡連個像樣的喪事都不能辦。”
“不會,不會。”蘇克薩哈連連安慰,“不過前陣子見他精神矍鑠,說是吃瞭宮裡賜的良藥,身子已大安瞭,這怎麼一下子……”蘇克薩哈問出心中疑惑。
“咳!”噶佈喇深深嘆瞭口氣,又悲又氣,“昨兒晚上回來說是頭暈得厲害,原本躺躺也就是瞭,可是老爺子逞強,想著今早要去與禮部商量各國使節接待的事宜,萬不能缺瞭席,就把原是一劑的補藥加大劑量吃瞭雙倍,結果今兒早上就神志不清瞭。”
“怕是虛不勝補吧?那太醫怎麼說?”
“太醫也說是虛不勝補,這藥量恰當是可救人,若是服多瞭,便是摧枯拉朽,不能承受瞭。”
蘇克薩哈聽瞭也是連連嘆息,他在索尼的病床前又坐瞭一會兒,然後便匆匆離去。
出瞭索府,蘇克薩哈沒有直接回府,而是去瞭東城一傢醫館。
醫館內堂,掌櫃接過蘇克薩哈的荷包,將裡面的東西倒在桌子上。他先是用鼻子聞瞭聞,之後又用手輕輕將那些褐色的碎末渣子碾瞭碾,又仔細看瞭看,隨即沾著茶碗中的茶水在桌面上寫瞭一行字。
“你可看仔細瞭。”蘇克薩哈面色大驚,一副難以置信的神色。
“您認識老夫又不是一年兩年瞭,老夫活到今日六十七歲,從會吃奶就開始在這藥房裡吃藥學藥,怎麼可能弄錯?”掌櫃的十分篤定。
“原來如此。”蘇克薩哈頹然靠在椅背上,他面上的神情十分復雜,先是震驚隨即失望,再而便是如死灰一般的寒心。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人這一生,想明白瞭,其實也簡單得很。活在世上,要麼你為他人而忙,要麼他人為你而忙。如果你不能主宰別人,就老老實實任由別人來使喚你。但是有一點。”那掌櫃的看起來仙風道骨,絲毫不像是一位生意人,倒很像是世外高人,講起話來十分超脫,“這就像給主人拉磨的驢子一樣,蒙著佈一味向前傻賣力氣這一切尚可。一旦這佈被摘瞭去,驢自己覺得幹得沒意思,主人也覺得不自在。”
“不敢相信,也不願相信。雖然我與他並不同心,但是同朝為官這麼多年,他得瞭這樣的下場,正所謂兔死狐悲,我這心裡也不好受。”蘇克薩哈嘆瞭口氣。
“那你預備如何?”那掌櫃似笑非笑看著他,“現在退也退不得,進也進不得。還是糊塗的好些!”
“糊塗?”蘇克薩哈那雙仿佛可以看透前世今生的烏瞳忽地閃爍起迷離的光暈,“糊塗?”
康熙六年七月初七,康熙帝在太和殿舉行瞭隆重的親政儀式。
為瞭褒獎輔臣與諸位臣工在皇上親政之前為朝政所付出的辛苦,皇上特意頒下數道恩旨,表彰、封賜接踵而來。
這當中自有人歡喜,也會有人心生異端。
皇上親政之後沒隔幾日,次輔蘇克薩哈便奏請辭去一切官職,為先帝守陵。
皇上自然不允,連番深切慰留,然而蘇克薩哈說道:“做臣子應當嚴守臣子的本分,當日奴才與索輔、遏大人、鰲大人在先帝面前盟下重誓,就是要同心同德輔佐皇上直至親政,如今皇上已然親政,奴才等自當隱退,否則就有逾越之嫌。”
這完全是一番情真意切的肺腑之言,不料卻觸及鰲拜的要害。
次輔要辭政,那鰲拜和遏必隆也自然沒有再留下的理由,蘇克薩哈此舉以自斷手臂的方式來拖另外兩人下水,目的其實很顯然。一方面此時在朝堂上,他雖然名為次輔,但毫無實權,處處被鰲拜鉗制;另一方面,又很是忌憚皇上與太皇太後,自古幼帝親政,輔臣的下場似乎從來沒有善終的,所以他很想以這樣的方式體面地隱退,同時再一次向皇上以及太皇太後表示忠心。
然而,這一點,他明白,皇上明白,鰲拜與遏必隆更是心如明鏡。
如果他們三人想法一致,這倒真是一步兩全其美的好棋,偏偏鰲拜並不想就此從朝堂上退出,他當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給蘇克薩哈羅織瞭心懷奸詐、久蓄異志、欺藐幼主、不願歸政等二十四款罪名,並當即在朝堂上向皇上提出應將蘇克薩哈處以凌遲、族誅之刑。
一時間,大殿之上如至深冬,寒氣逼人。
眾人皆不敢言。
皇上冷冷地看著鰲拜:“鰲卿輔以為蘇卿果然有罪?”
“自然有罪,且罪大惡極。”鰲拜面不改色。
“朕以為……”皇上原想說句折中的話來緩和一下氛圍,沒承想他話還未說完,已被鰲拜打斷。
“皇上剛剛問瞭奴才的意見,奴才卻不敢一言堂,如今還是看看朝中百官的意見吧。”鰲拜出列,站在大殿之上環視四周,炯炯的目光在眾大臣面上掃過,“你們說,皇上才剛剛親政,蘇克薩哈便自請去給先皇守靈,他這是不是藐視皇上?”
“是。”朝臣中果然有半數以上的聲音附和。
但是鰲拜仿佛並不滿意:“都沒吃飯是怎麼著,皇上面前回話,這樣有氣無力的,是在討賞還是要討打?再問你們一遍,他有沒有罪?”
“有!”這一次,異口同聲,聲勢如鐘。
“皇上剛親政,就敢藐視皇上,咱們能容忍嗎?”鰲拜緊走兩步,站在正中央,振臂高呼,“誓死替皇上維護威儀!誰敢藐視皇威,就是我等死敵!”
“就是我等死敵。”
蘇克薩哈此時立即慌瞭神,他沒有想到鰲拜有如此大的膽子敢在朝堂之上代天子行令,更如此公然顛倒黑白左右言路,他立即開口為自己辯護:“蒼天為證,蘇克薩哈絕無半分藐視皇威之心,蘇克薩哈此舉……”
“蒼天為證?我們這些人眼睛都瞎瞭不能見證也就罷瞭,皇上好端端地坐在這裡,皇上都不能為你見證嗎?還是說,你覺得皇上委屈你瞭?”鰲拜寸步不讓,他直接走到蘇克薩哈面前,用手狠狠戳著他的胸口,“真想剖開你的胸膛看看,你這腔子裡流的是黑的還是紅的。還說沒有藐視皇上,皇上才親政兩天,多少大事等著皇上來裁定,你卻在這個時候要去給先皇守陵,你是去守陵還是去添堵?你是想說先皇看錯瞭人,不該把江山傳給皇上嗎?所以你沒有用武之地瞭,隻能去守陵?”
“我根本沒有這個意思。我隻是……”蘇克薩哈一向才思敏捷,隻是沒有想到鰲拜今日如此胡攪蠻纏,他汗如雨下。
“你隻是什麼?”鰲拜一陣冷笑,“你想說你這是功成身退,還是見好就收?”
鰲拜突然一把揪住蘇克薩哈的衣領,拉著他來到皇上禦座之下:“皇上,老臣早就收到好幾道彈劾蘇克薩哈的折子,原本是想著皇上親政大喜,不想給皇上添堵。但是想必是有人走漏瞭風聲,讓他聽瞭信兒,所以才想趕緊抽身。老臣懇請皇上徹查。”
“徹查?”皇上稍帶著問詢地重復瞭一遍,還未來得及表態。鰲拜已然謝恩:“奉皇上旨意,將蘇克薩哈拿下關入大牢,立即查封蘇府。”
“鰲拜……你怎麼敢?你怎麼敢矯旨?皇上……”蘇克薩哈驚呼連連。
而鰲拜擒著他,讓他動彈不得:“還敢咆哮朝堂,如此又是一罪。來人,將他帶下去!”
訥爾杜執掌宮中侍衛,自然立即上前聽令行事。
蘇克薩哈的冤聲在大殿上久久回蕩,不知是誰小聲說瞭一句:“之前一日之內誅殺三位一品大員,那是在親政之前。如今皇上親政瞭,怎麼還……”
這話鰲拜自然聽到,他也不惱怒,隻冷冷說道:“隻要你們用心辦差,這樣的事情就不會輪到你們身上,反之,不管是一品要員還是封彊大吏,這位子上的人可以換,而位子不會缺人坐。”
皇上第一次面對這樣的局面,他覺得自己極為窩囊,面對鰲拜近乎瘋狂的舉動,他竟然沒有去阻止。
為什麼沒有阻止?
因為他沒有想到,鰲拜這個荒誕的指鹿為馬的罪名,居然會得到滿朝文武的一致贊同。
即使在之前因為圈地之事他力主誅殺三大臣,以及再往前他要法辦湯瑪法,在朝堂之上也還有反對的聲音,為什麼今日他卻已經完全主宰瞭一切?
皇上坐在龍椅之上,冷冷地看著滿朝文武,他很想把他們每一個人臉上的面具都撕下來,看看他們的真面目。
是什麼讓他們同流合污,又是什麼讓他們如此麻木不仁?
“沒什麼事瞭,都散瞭吧。”鰲拜見皇上未做表態,自己則宣佈退朝。
皇上冷冷地看著,依舊沒說話,當看到眾臣跪安並且向外走去的時候,他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
所有人被這笑聲嚇住瞭,他們回過頭,看到年輕的天子帶著冰霜的面上那奇異的笑容,這種笑容像是陽光猛地從雲層裡撥開陰暗一下子照射在人身上,有些刺痛有些讓人難以適應,突兀極瞭。
而他幽暗深邃的黑眸中射出的是狂野不羈的犀利的眼神。
諸臣不知道哪裡不對瞭。
他們看到安親王不聲不響地跪瞭下去,他們萬分詫異,但是緊接著,遏必隆也跪瞭下去。然後是幾位鐵帽子王爺,接著是郡王、貝勒,然後是那幾位最為謹慎的言官,隨即,所有人都跪瞭下去。
當所有人都跪下去以後,皇上停止瞭那怪異的笑聲。
他,從龍椅上起身走下高高的禦臺,走到安親王的身前親自將安親王扶起。年輕天子的臉如雕刻般五官分明,棱角異常清晰,眼裡流露出的精光讓人不敢小看。
安親王面露自責之色,也是無言相對。
誰能想到,皇上自此之後,從第一排走到最後一排,他的目光在每一位大臣面上掃視一番,神情無喜無悲,讓被註視者萬分膽寒,可是他卻如如不動。
之後,他輕描淡寫地說瞭一句。
“現在,可以跪安瞭。”
所有人惶恐萬分地退瞭出去,唯有鰲拜在離開前,皇上給瞭他一句忠告:“朕希望鰲卿輔記得,有些事情,鰲卿輔可以替朕行事,但是有些事情,絕不能替朕做主。”
鰲拜眼如銅鈴,緊緊盯著皇上:“隻要忠心為國,何分彼此?”
皇上先是一怔,隨即發出一種威震天下的王者之氣,唇角微微上揚,噙著一抹放蕩不羈的微笑。“都是為瞭身體好,但是嘴是用來吃飯的,魄門是用來排泄的。這一上一下還是要分清得好。”
鰲拜聽瞭初時不明,隨即醒過味來自然惱怒萬分,他面色通紅怒目而視,幾乎沒法忍住想要發作,但卻發現皇上早已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