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南書房內,皇上召集瞭安親王嶽樂、秘書院侍讀學士熊賜履,以及內大臣索額圖,另有費揚古、明珠等人正在討論鰲拜剛剛呈上的折子。
鰲拜此次行事越發雷厲風行,隻一天之內就將蘇克薩哈之案審結,共列瞭二十四項大罪,非要以凌遲之刑將蘇克薩哈法辦,並且要株連九族。
這是要將蘇克薩哈一窩連根端瞭去。
皇上雖然也不喜歡蘇克薩哈的為人,但是卻覺得此次他能在自己親政後主動辭去輔臣之職其實是在暗中幫襯自己,以退政來保身,就算以往有再大的罪過,這人都要退瞭,還何苦揪著不放呢。
皇上心中如此想,卻沒有立時表態,他先是把目光投向安親王,而安親王端著茶盞慢慢品著,顯然並不急於開口,於是皇上隻得又看向熊賜履。
熊賜履是順治十五年的庶吉士,進士出身,是朝中的年輕才俊,也是父皇當年說過可以接替翰林院掌院大學士王熙的人選。
王熙有才,是漢官中的佼佼者,也是父皇最信任的漢官,其父王崇簡曾官至禮部尚書、太子太保。父子兩人同朝為官,頗受父皇的信賴。隻是可惜,因為父皇在駕崩前的真正遺詔是由他代筆的,普天之下也隻有他知道父皇真正的遺願,所以當太皇太後代擬的那份“罪己詔”出世後,王熙即使再有才,也不可能再在朝中為官瞭。
在輔臣柄國的七年間,所有漢臣都受到瞭無情的打壓,熊賜履作為政壇新客隻得暗自蟄伏,不問政事,潛心問學,在康熙六年完成瞭自己第一部重要的理學著作《閑道錄》。
正是這部書,讓同樣喜歡理學的康熙大加贊賞,於是熊賜履開始進入少年天子攬才的視線中。
在來到皇上身邊任侍讀之後,熊賜履又進呈瞭一份《萬言疏》。該疏對順治後期、康熙初年的時政特別是四大輔臣推行的種種政策提出尖銳批評,更明確提出治亂本原之地,“亦在乎朝廷而已”。建議少年天子加強儒學修養,以程朱理學為清廷“敷政出治之本”。正是這道奏疏,使康熙皇帝對熊賜履刮目相看,在親政之後當即授其為秘書院侍讀學士。
熊賜履雖然知道審時度勢,但他為人貴在正直,所以坦然說道:“蘇中堂為人奸猾,好鉆營,以往謀政的確有許多不當不實之處,但罪不至死,更不及株連九族。鰲少保真是睚眥必報的性子。”
明珠有些不以為然:“都是一丘之貉。蘇克薩哈如今勢單所以才會出此下策,想以辭政保全自己,可是以往他得勢之時,也害瞭不少人,手上沾的血又比鰲拜少幾滴?若是他有朝一日再得瞭勢,怕是更加難對付。他與鰲拜之鬥,正是毒蛇與虎狼之爭。此事,皇上可隻作壁上觀,由他們鬥去,不管是誰鬥敗瞭,於皇上都是幸事。”
康熙微有詫異:“難道不論反正嗎?那天下人與文武百官又會怎樣看朕?”
明珠微微一笑:“天下人與文武百官看到的不過是兩個輔臣在打架,不管誰輸瞭,誰勝瞭,等打完瞭,皇上大可以說,看來這輔臣之職在皇上親政之後的確是累贅瞭,因為無用,所以閑而生事,不如就此撤瞭,豈不更好?”
此語一出,四下裡靜靜的。
索額圖倒吸一口冷氣,他似乎從來沒有像今日這樣仔仔細細地端詳過明珠,平日裡那個見瞭誰臉上都露著三分笑容文靜得像個漢人書生的明珠,居然會是這樣陰毒的一個人。
康熙細細地想著明珠的話,雖然覺得十分有理,可是再仔仔細細看瞭那折子上要論處的上上下下的官員名單,他又十分於心不忍。
於是,他終於開口去問安親王:“叔王如何看待此事。”
安親王未開口之前,他的目光先是定定註視著多寶格裡的那條船。“皇上還記得那個嗎?當年咱們從奉天搬到這紫禁城裡的時候,這前明的宮裡留下多少奇珍異寶,先皇隻挑瞭這一個留下,他說這是前明永樂年間鄭和下西洋的航船模型。他很想有朝一日,大清國也能有這樣的船去西洋看一看。”
這席話說完,康熙仿佛明白瞭父皇為何在彌留之際,將這條船留給自己,那是他未盡的心願,這裡面暗含瞭滿漢一體的寄托,以及對於恢復和繼承漢人的文化和技術來強國的抱負。
安親王雖然沒有直接表態,但是康熙已然明白:“若是眼看著鰲拜整治瞭蘇克薩哈,讓那些罪名都成立或者再看著輔臣們互相爭鬥你死我亡,眾人也許又會把這罪名安在父皇身上,說他沒有識人之明,選錯瞭輔臣才致誤國誤民。”
確實,如果樹立自己的威信必要踐踏父皇的威信,那他心何以安。
當下,康熙便改瞭主意,一定要阻止鰲拜。
“如此,咱們就議一議,鰲拜這折子是以都察院及刑部聯名上奏的,咱們如何能駁?”
索額圖說道:“這事情就像甲乙二人相爭告到衙門,自有人前來主理,可是主理之人並不能是甲乙二人中任何一方的親信。否則,如何公判。”
皇上點瞭點頭:“就是說這事,可以重新批審。如此,在朝中能壓得瞭鰲拜的,就是議政王會議,如此一來,叔王就可以主理瞭。”
安親王面露難色,雖然議政王會議中他依然是主事的,可是卻越來越難以掌控局面,這些親王、郡王雖然不與鰲拜直接沆瀣一氣兒,但是各府中管事的人卻都與鰲拜一黨相連。更加要命的是,這些王爺們的生活日漸糜爛,每年的份例俸祿根本不夠花,所賜封田又不會管理,常常入不敷出,於是便給有心人鉆瞭空子,美其名曰代管莊田經營與錢兩放貸,這樣一來,錢袋子被人傢管瞭去,這言路自然也要被人左右。
這時,費揚古開口瞭。
“不必麻煩。”費揚古面上是極淡漠的神情,“如今皇上已然親政,與過去最大的不同就是,這折子遞上來,皇上若是留中不批,即使輔臣,也不得妄自行事。”
“是啊!”
索額圖立即附和。
熊賜履與明珠也頻頻點頭。
安親王面色緩和,看著費揚古淡淡地露出半分笑容。
康熙興奮地一拍書案:“好主意,就這樣,朕就不批,耗死他,看他能有什麼辦法。”
解決瞭眼下第一樁棘手大事,皇上又與安親王熊賜履等人議瞭一下時政,仔細將熊賜履的《萬言疏》理瞭理,確定出一些亟待整治的事項,擬瞭具體辦事的人員以後,便命他們各自散瞭。
隻留下索額圖、明珠、費揚古,剛要說到宮內防務之事,隻見顧問行與曹寅急匆匆入內,看樣子是有要緊事回稟。
“說吧。”皇上一面看著內宮侍衛名單,一面拿著宮中地圖說道。
顧問行面露苦澀:“皇上,此事請容奴才單獨回稟。”
皇上這才意識到事態嚴重,但是此時,面對索額圖這幾個人,就算有什麼不能說的事情,他也不能讓他們退下,因為此時正是交心攬人之際,於是他說:“他們又不是外人,朕的禦前侍衛、皇後的親叔叔,若是連他們幾個都不信瞭,朕還能信誰,你說吧。”
顧問行苦著臉,隻好說道:“昨兒的事情不知是誰投書給瞭宮正司,如今宮正司把承乾宮的人全都帶走接受問詢。而且,宮正司的人已經進駐承乾宮,昭妃娘娘也被監管起來瞭。”
“什麼?”皇上驚在當場。
索額圖當即跪安:“皇上,此事關乎後宮,奴才等理當回避。”
明珠與費揚古也跟著跪安。
皇上揮瞭揮手,他們三人先行退下。
出瞭乾清宮,三個人面上的神色都不輕松。
“應當恭喜索大人。”明珠說道。
索額圖聽出他話裡的意思心中十分不快,悶聲道:“什麼意思?”
“承乾宮出瞭事,坤寧宮皇後娘娘便會更加安穩舒坦,卑職自然要恭喜索大人。”明珠眨瞭眨眼睛,“卑職與費揚古都會以大人馬首是瞻的。”
“哼。”索額圖冷冷哼瞭一聲,“承乾宮永遠不會成為坤寧宮的障礙,但是對鐘粹宮就難說瞭。”
明珠見他提到鐘粹宮,面色突然驚變。納蘭明惠是自己堂妹的事情,難道他已經知道瞭?看來這個索額圖的確比他大哥噶佈喇要精明多瞭,想來他必將是自己日後最為強勁的對手。
費揚古冷冷地看著他二人唇槍舌劍、暗中交鋒,心裡不禁越發替東珠擔心。
而南書房內,皇上已經亂瞭方寸。
“宮正司怎麼敢、怎麼可以私自去查一宮主位?”皇上十分震怒,“又是哪個嘴快的奴才說出去的,你去給朕查清楚,查到誰,這次絕不輕饒,一定重重打死。”
“萬歲爺,知道您心疼昭妃娘娘,可是咱也不能亂瞭規矩不是?”顧問行好言相勸,“那宮正司的權力可大著呢,別說昭妃娘娘瞭,就是有人投書指正皇後,她們也可以查的。當年先皇那時候,那皇貴妃可是被先皇捧在手心上的,宮中上下誰不知道,就連皇後和皇太後都無法幹涉。然而當淑惠妃娘娘向宮正司告發皇貴妃宮裡有宮女與太監對食淫亂,那怎麼著,宮正司查下來,先皇和皇太後也沒辦法阻攔。正是因為那樁子事,鬧瞭個天翻地覆,皇貴妃之父不就是因為那樁事活活給憋屈死的嗎?”
皇上並不記得顧問行所說的前朝的那樁醜聞,但是他對顧問行接下來說的話卻感覺歷歷在目。
“還有那年。宮正司查四阿哥榮親王之死那件事,最後查到先帝的瑾貴人和廢後,這都是跟太皇太後連著親從科爾沁來的尊貴的人,可是那又怎麼樣,還不是賜死瞭。”
這樁事情,他又怎麼會忘記呢。
一場天花因他而起,卻最終奪去瞭已被立為儲君的四阿哥的命。
人人都說四阿哥福薄,說三阿哥命硬。
而事實上,是瑾貴人趁著康妃去西華門外探視出痘的三阿哥之機,改扮隨行宮女,騙得三阿哥手中的玩具和貼身小肚兜。回宮後又買通瞭四阿哥的一位乳母,把小肚兜給四阿哥穿上,把玩具放到四阿哥枕邊。
四阿哥果然也得瞭天花……
事情查到此,以瑾貴人和廢後的死瞭結。
這件事情讓他的額娘景仁宮康妃嚇破瞭膽。
他一直懷疑額娘與此事有關,而這個主意似乎就是那個吳良輔出的,可是他沒有證據,他曾經慶幸自己沒有證據,因為如果有瞭,自然難保別人不知道。
如果那樣,自己這個帝位就來得太滑稽瞭。
“皇上,皇上。”顧問行見皇上面色慘白,目光呆滯,以為他是擔心昭妃,生怕他一口氣兒上不來暈厥過去,立即連連給他撫背順氣兒。
“你說所有人都被帶到宮正司問話?”皇上緩過神來,“能問出什麼來,那些奴婢又不懂字畫,況且昭妃平時對她們極好,想來不會胡亂攀扯。”
顧問行苦著臉,心想宮正司那些拷問的法子皇上自然是不清楚的,他也沒法跟皇上說。
“對瞭,去,快去朕的寢宮,就在炕桌上,快把那幅畫給朕拿過來。”皇上想的是,如果沒有這幅畫,任何人都治不瞭昭妃的罪。
顧問行聽聞立即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回皇上的話,宮正司的宮正已經親自將那幅畫取走瞭。”
“什麼?”皇上大驚,“你……你怎麼會讓他們取走的?你是死人啊!”
“皇上息怒,當時奴才和曹寅不是奉皇上的命去慈寧宮探太皇太後的病去瞭嗎?”顧問行萬分愁苦,“乾清宮今兒當值的夏福,您是知道的,夏福是個最沒主意的,再說這宮正司的宮正比她大好幾級,她哪敢不給拿啊。”
皇上聽瞭心口隱隱作痛,將拳頭狠狠砸在禦案上。“完瞭完瞭,這鐵證如山,有瞭這幅畫,那些底下的人再說什麼或是不說什麼,都沒救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