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寅,你快去長公主府,你直接跟她說……算瞭,你直接把她接到這裡來,就說朕有話要對她說……算瞭算瞭,你還是讓她幹脆裝病,就說得瞭急性的疫病,沒有朕的旨意,不得見任何人。”皇上在書案之後背著手來回踱步,那神情自是萬分焦急。
“是。”曹寅立即退下。
“皇上真是機智,真是英明。”顧問行十分佩服皇上在此時想出的辦法,“隻要不能證實這幅畫是帶出宮交給鰲拜的,就不能說昭妃娘娘私通外官。若隻是自己畫著玩的,就沒有太大的罪過。”
皇上讓長公主裝病來避開宮正司或內務府的問詢,如此一來,就算她們可以證明那畫兒是昭妃畫的,也不能將她如何,這個主意確實可以化解眼前的危機。
“她呢?現在如何?可是嚇壞瞭?”皇上想到瞭昭妃,好些日子沒見,雖然心裡一直憋著氣怪她管東管西亂花心思使計策,可是事到臨頭,若是她真的遇到危險,皇上還是沒來由地想要幫她化解,如今剛剛定瞭神,便又擔心起她會不會因為此事嚇倒。
“聽說倒還鎮定。”顧問行回答。
“她倒還鎮定,自己弄出來的亂攤子讓朕一塊兒編謊幫她收拾,她可倒輕閑。”皇上又驚又氣,“真不該幫她,真該讓她受受教訓。”
“皇上,這教訓昭妃娘娘受不起,就是皇上也受不起。”顧問行接著話茬。
“對瞭,你才剛從慈寧宮回來,老祖宗那邊怎麼樣瞭?”皇上問。
“奴才並沒見到太皇太後,隻見瞭蘇嬤嬤。”顧問行從袖中掏出一張紙,“不過奴才又去瞭太醫院,抄瞭方子,您看看。”
皇上拿來看瞭看,這才心安:“是中瞭暑氣,應當不礙的。”
“是,太皇太後一向健朗。皇上不必太過擔心。皇後也在那邊侍候著呢。”顧問行又說。
“皇後,也在?”皇上微有些意外。
從索尼病逝之後,他還一直沒見過皇後呢。
“皇後看著清減瞭不少。”顧問行又多瞭一句嘴,“皇上是不是也過去看看。”
皇上心裡有些兩難,他原本想去承乾宮,可是聽顧問行這樣一說,又覺得皇後也怪不容易的,自己剛剛死瞭親瑪法,不定怎麼傷心呢,就像東珠的瑪嬤剛過世那會兒,可是有半年多沒看到她的笑容。皇後卻一直撐著,始終如常地處理宮中大小事務,如今聽到皇瑪嬤病瞭,又早早趕過去服侍,這倒真是難得。
可是越如此,越覺得磨不開面:“你去膳房傳個話,讓他們做點兒皇後愛吃的吃食,你親自給皇後送過去,就說朕知道她辛苦瞭,讓她自己當心身子。”
“喳。”顧問行答道。
“叫春禧跟朕去承乾宮看看。”皇上又說。
“皇上,這時候去,怕不妥吧。”顧問行有些擔心,“宮裡的老規矩,宮正司查案,皇上也不得幹涉,應當回避才好。”
“不妥才要去。那些個人閑瞭多少年沒有事情做,這次逮到這件事情不定怎麼折騰。朕此時去承乾宮,就是一種姿態,讓她們明白點。再說她們不是把承乾宮的人都弄去問詢瞭嗎?昭妃身邊沒有妥當的人怎麼辦?她那個性子,若是身邊沒人提點,寢食肯定都顧不上瞭。”皇上的面色又陰鬱起來。
顧問行看到此,便將所有的勸阻之詞都咽在肚子裡,趕緊下去張羅。
帶著春禧與李進朝走在去承乾宮的路上,皇上很難得地同李進朝說起瞭傢常兒。“小李子,你知道朕為什麼把你從禦膳房調到乾清宮來嗎?”
李進朝想也未想:“肯定師父在皇上面前替奴才美言瞭。”
“錯。”皇上看瞭他一眼,“朕是很寵信問行,但是朕一向不喜歡裙帶。”
“那就是皇上覺得奴才在禦膳房的差事做得好,喜歡奴才研究的那些新鮮菜品。”李進朝滿面笑容,看得出對自己之前的表現還是相當自信的。
皇上笑瞭笑:“你這個小子,臉皮還真厚。朕還沒誇你,你就先自誇起來。”
李進朝嘿嘿地笑瞭起來:“能跟在皇上身邊當差,是奴才天大的福氣,奴才也不能太妄自菲薄,省得人傢小看咱,也累瞭皇上的慧眼識珠。”
“你這小子,還慧眼識珠?珍珠的珠還是肥豬的豬?”皇上臉上原本還有幾分笑容,此時提到“珠”與“豬”,突然就停瞭下來。他自然是想瞭東珠在膳房當差的日子,也想起瞭那隻渾圓可愛的由她親自喂大的豬,那是自己親手射殺又騙她吃下的,皇上突然有些心疼。
以後如果可能,盡量還是不要和她鬧別扭瞭。
“皇上?”李進朝眼巴巴地仰望著皇上,顯然還在等著聽下文。
皇上微微一笑:“是昭妃跟朕說過,你在膳房做事極認真,馭下也是寬嚴相濟。膳房是後宮中事項最繁雜瑣碎之地,能將那兒打理得平平順順的,你應當是個幹才。”
原來如此,李進朝的七竅玲瓏心立即轉瞭好幾個圈,當下就明白皇上的意思瞭。此時昭妃處於危境,皇上帶他和春禧來承乾宮,自然是希望他們能好好幫襯昭妃。現在這樣說也是越發讓他忠心的意思,於是李進朝萬分誠懇地說道:“奴才真的不知道昭妃娘娘曾這樣褒獎過奴才,真是慚愧極瞭,奴才今後一定要好好當差,報答昭妃娘娘舉薦之恩,報答皇上再造之恩。”
皇上點瞭點頭。
承乾宮外,是宮正司的女史在看守。
見到皇上駕到,都有些意外,便有人趕緊進去通傳管事的典正女官。
“奴才宮正司典正蘇雲,恭請皇上聖安。”首先出來的正是年輕的典正蘇雲,見瞭皇上也未見慌張隻是端正有度地行禮。
“朕不會妨礙你們做事的,朕隻是有話要同昭妃講。”皇上說。
蘇雲略微遲疑,抬頭對上皇上的龍目,一時間有些恍惚,也未作答。
皇上便抬腿向裡走去,而這時隻見從裡面又匆匆走出一個人,看服色卻比眼前這位又高瞭一級。“是鮑司正。”李進朝在皇上跟前低聲說道。
“啟稟皇上,按規矩宮正司接辦的案子,在察訊未結之前,任何人是不得接近嫌犯的!”鮑司正急匆匆地請安更加急切地阻攔。
“嫌犯?”皇上對她這樣稱呼昭妃顯然很不滿,但是他忍住瞭。
李進朝上前說道:“司正大人,您如今辦的案子是什麼,咱們心知肚明。如果這案子成立,裡面那位就是裡通外官意圖對皇上不利,您覺得這種情況下皇上會跟她串供嗎?”
“當然不會。”鮑司正果然有些意外。
“那不就結瞭。”李進朝攔在她前面,“還不快請皇上進去?”
“是。”鮑司正雖面露難色,蘇雲站在一旁則向手下女史們使瞭個眼色,她們立即命人將承乾宮門打開。
皇上剛要邁步入內,突然聽到身後有人疾喚:“皇上,皇上!”
“是顧總管。”春禧眉頭微蹙,心頭閃過一絲不妥。
果然,顧問行氣喘籲籲地跑到跟前,撲通就跪瞭下去:“太皇太後……不好瞭……”
“什麼?”皇上萬分震驚,當下也顧不得天子威儀,拔腿就跑,而春禧等人也隻得趕緊跟上。
東六宮後面,有一處庭院深深的兩重院落。
這裡便是宮正司所在。
如今宮正司上房正堂,一位宮正和兩位司正以及四位典正,正在議事。
鮑司正面露憂慮說道:“已經兩個時辰瞭,按規矩如果三個時辰之內她們不招供,咱們就可以動刑瞭。”
譚司正說道:“依我看,根本不必再等,這不是宮中小偷小摸那些個芝麻綠豆大小的事情,這是私交外官意圖謀反的大罪。如今宮正大人已經同內務府和都察院打瞭招呼,此時又已經取瞭長公主的口供。眼下隻要這邊的人招瞭,都察院就可以派人察檢遏必隆與鰲拜府瞭。”
“真的可以嗎?”一位年輕的典正顯然有些忐忑,“幾位大人須仔細想清楚瞭,咱們在裡面弄個天翻地覆的不要緊,拷問承乾宮的人取幾個口供對咱們來說也不是件難事,可是就算證據確鑿,那又如何?”
另一位典正狠狠瞪瞭她一眼:“蘇雲,你說的這是什麼話?知道你是鑲黃旗的,可是咱們宮正司卻是由不得發生偏袒枉縱的事情。”
“好瞭,尹琪,是鑲黃旗的又如何?咱們宮正司的人個個都是從上三旗精挑細選出來的人才,你讓蘇雲把話說完。”鮑司正說道。
“是。”那個名為蘇雲的年輕典正繼續說道,“原本這案子一起,宮正大人找到內務府和都察院,咱們三傢從內宮到外朝,應當是一起行動才是。可是咱們這邊風風火火地行起事來,內務府推托瞭半日,才派人從長公主那裡取瞭這樣一紙口供,還說得含含糊糊的。公主府根本就沒查。而都察院那邊,非要等咱們的實證和皇上的聖旨下瞭,才會去查遏必隆府和鰲拜府。這樣一來,時間上留瞭空子,很多證據就不存在瞭。況且就這證據擺在皇上面前,皇上會下旨嗎?就算皇上下瞭旨,那都察院真敢去查嗎?再者,就算他們不怕死去瞭那兩府,遏府還好說,鰲府?肯定是有去無回,搞不好因此鬧得不可收拾。”
“蘇雲說得不錯。”鮑司正點瞭點頭,“這也正是我擔心的。”
“怕的就是以此激怒鰲拜,再惹出天大的禍事來。說不定……”另外一位典正面上露出極古怪的神情,“若是那個人真的以此為借口謀反瞭,可怎麼是好?”
“你瞎說什麼!”眾人皆大驚。
坐在上座一直未開口的宮正齊佳•裕德是一位身侍三朝德高望重的老官人,她實際年齡雖已過瞭五旬,但看起來保養得極好,隻有四旬左右的樣子。
關於她的身世、她的經歷,在這宮裡始終是一個謎。
齊佳氏是滿族特別顯貴的傢族,世居葉赫,其父兄於崇德三年隨太宗皇帝征明,立下赫赫戰功,被太宗皇帝賜號巴圖魯,一門男丁皆被授予騎都尉,後入關擊李自成又晉世職一等輕車都尉。
至於她本人,有人說齊佳•裕德是太祖最寵愛的阿巴亥大妃的養女,據說大妃留她在身邊悉心調教是想把她許給小兒子多鐸做福晉的,隻可惜隨著阿巴亥大妃在太祖歸西之後被逼殉葬,她一下子從大妃養女公主的待遇降為普通女官,中間幾經沉浮才有瞭今日。
也有人說,她原本就是太宗的孝端文皇後哲哲身邊的塔拉溫珠子,因為是從小跟著孝端文皇後的,所以在宮中的資歷與身份原本應當比蘇麻喇姑還要高,所以才在孝端文皇後過世以後坐上瞭這後宮第一女官的位置,又尊貴,又體面,又不必再管那些瑣事。
不管傳說如何,單看在順治朝的時候,她親手辦的那幾樁案子,特別是皇四子之死與承乾宮對食之案,行事極為雷厲果斷,並且不偏不倚,沒有因為涉案者是皇上寵愛的皇貴妃而枉縱,也沒有因為行兇者是太後的親侄女而偏袒,隻將一切證據如實呈現。
雖然最終太後以體面的方式瞭結,對外宣稱“瑾貴人”病死,並且給瞭她死後的位份榮尊,進位為“悼妃”,很快廢後“靜妃”也病死瞭,但是大傢都知道那是肇事者被秘密處置瞭。
雖然是罪有應得,但在宮中,並不是有瞭罪就一定會伏法。
而承乾宮對食案中,齊佳•裕德表現出來的大度與人性更讓人感動,就在皇上都認為皇貴妃疏於管教,致使屬下放縱淫亂,甚至一度停瞭皇貴妃的封號,在這樣的前提下,齊佳•裕德仍認為皇貴妃沒有錯,錯的是宮中的制度與氛圍,她甚至一度查檢瞭東西十二宮,包括那些尊貴的蒙古後妃。
於是,皇上才赫然發現,原來讓他勃然大怒的醜聞,不僅是承乾宮一處,各宮中隻要有成年宮女和太監混居的宮院,都有那樣的醜聞。
當皇上要驅逐處決所有涉案宮女太監的時候,齊佳•裕德勸說皇上“水至清則無魚”,並且與皇貴妃一道提出瞭“到年齡就必須要放宮女出宮”“在宮中開設太監識字學堂”等建議,堅持以正道引導而不是一棍子打死的做法,贏得瞭宮中上下許多人的稱頌。
當然,這兩件事辦得都與慈寧宮的意思相左。
明裡暗裡得罪瞭慈寧宮還能穩坐宮正之位,這必然又引來瞭更多的猜測。
在齊佳•裕德身後,到底是什麼勢力在支持著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