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寧宮中,親自安頓好榮常在,皇後這才回到自己的寢宮,梳洗之後換上寢衣,雖眼見時辰已晚,卻不敢去睡,隻是站在鏡子前照瞭又照。
“娘娘,您先略躺一躺,秋禾已經差瞭小尹子去前邊看瞭,皇上說瞭今晚上過來,便一定會過來。”
皇後聽瞭點瞭點頭,便在鄰窗的大炕上那金黃色的繡墊上坐下,心中像壓瞭塊大石,竟有些喘不過氣來。
“娘娘,是不是端碗安神湯來?”柳笙兒從旁打量著皇後的神色,輕聲問道。
“不必瞭。”皇後側身歪倚在引枕上,閉著眼睛仿佛是在養神,實則思緒甚是復雜。昨兒是十五月圓之日,按禮皇上應當來坤寧宮就寢,可是皇上在宴席過後便推說自己多喝瞭幾杯,略有些乏瞭,就歇在乾清宮裡沒過來。若是皇上刻意冷著自己,卻又是打發李進朝來傳話,說是今晚上過來。皇上對自己到底是什麼意思,說不上親厚也說不上疏離,總是透著一分客氣,不像夫妻,倒像是……皇後嘆瞭口氣。
又想起晨間去慈寧宮請安的時候,太皇太後交給自己的這個差事。太皇太後說榮常在產期近瞭,在仁妃宮裡怕是不妥帖,畢竟這是皇上的第一胎,須得萬分謹慎,必要自己這個皇後親自照應才可放心。
太皇太後的話說著極是和緩,但是在赫舍裡聽來,卻如同負著千釣,心事重重回到坤寧宮,便讓人打掃後面的院子,又與宮正司一道為榮常在挑選近身侍候的嬤嬤和宮女,著實忙瞭一整天。直到晚膳前才將一切收拾妥當,又親自迎瞭榮常在,與她一同用瞭膳,看著她妥妥當當搬進東小院,這才喘瞭口氣。
現在得空停下來細想,心裡不由暗暗發冷,太皇太後終究是信任自己還是不信呢?按理說這是她第一個重孫子,應當是在慈寧宮裡生最正當,再者也該由皇太後來照應,卻派給瞭自己。若是沒有之前桂嬤嬤那檔子事,赫舍裡•蕓芳倒可坦然面對,可是現在,她怎能心裡不犯嘀咕呢。正在胡思亂想之際,隻聽外面有瞭動靜。
“娘娘,小尹子回來瞭。”坤寧宮另一位大宮女秋禾入內回稟。
“讓他進來。”皇後起身,柳笙兒趕緊給皇後披瞭件衣裳。
太監小尹子入內回話:“回皇後娘娘,皇上今兒怕是不能過來瞭。乾清宮懋勤殿裡現在還留著幾位王爺正在與皇上議事,聽說是出瞭大事。”
“是何大事?”皇後問道。
“說是黃河跑瞭水,河道總督上瞭折子請皇上要開國庫賑災,不過輔臣們攔著不應,如此兩下裡正僵著。”小尹子回道。
“可知輔臣為何不應?”皇後又問。
小尹子想瞭又想:“像是為瞭南邊的軍費,聽說定南王、雲南王他們幾個又上瞭折子,要朝廷撥銀兩增補軍費。”
皇後微微蹙眉。
小尹子從懷裡掏出一個信封:“這是索大人讓奴才給娘娘的。”
皇後接過來展開一看,便立時明白瞭:“行瞭,你下去吧。”
“是。”小尹子退瞭下去。
“笙兒,你去小廚房吩咐準備幾樣點心,記得要清淡。秋禾,幫本宮更衣。”皇後起身來到妝臺之前,柳笙與秋禾不敢多言,立即照辦。
不多時,皇後收拾妥當,帶著人往乾清宮而來。
乾清宮懋勤殿裡,康熙與幾位議政王正在議事,李進朝入內悄悄沖顧問行遞著眼色。康熙見瞭,便停瞭下來:“什麼事?”
“回皇上,皇後娘娘給皇上送來‘消夜’,不知是否現在端進來。”
康熙略一遲疑,康親王倒笑瞭:“皇後真是皇上的賢內助,知道皇上與臣等夜談,特送來‘消夜’,臣等也是有福瞭。”
眾王皆是面露笑意,皇上便擺瞭擺手:“即如此,就端上來吧。”
很快,菜點端瞭上來,皆為清淡的粥羹,精致的點心,還有爽口的小菜,康熙與諸王用得很香。
“是朕疏忽瞭,今兒個太晚瞭,諸王喝瞭茶都先回府吧,餘下的明日再議。”
皇上開口,諸臣退下。
“皇兄。”康熙單獨留下福全,“妍姝還好嗎?”
福全稍怔:“妍姝自生產後身體並不十分好,小格格因胎裡帶的病,也是三災八難的。臣已請瞭孫院使安排婦人科最好的醫正前去料理瞭。”
康熙略點瞭點頭:“妍姝自小身子便不好。如今心中鬱結,必得好好調養才是。隻可惜朕不能親自探往,就勞皇兄費心瞭。”
福全點頭:“是,額娘說過,但凡有瞭孩兒,做娘的總會替孩兒著想,想來為瞭小格格,妍姝也自當珍重。”
康熙心頭一震:“皇兄近日可去看望寧太妃瞭?寧太妃身子可還康健?”
福全應瞭:“昨日中秋,才剛去過。額娘一切安好,謝皇上寄掛。”
康熙頓瞭頓:“她?也還好吧?”
福全一滯,想來這個她應該指的是東珠,便答道:“昭妃娘娘一切安好,隻是起居簡陋、用度拮據。但娘娘尚還自在。”
“尚還自在。”康熙默默重復著,嘴角不自覺地勾起一抹笑意,眼眸裡漾起淡淡的暖意,“她竟自在?這些日子,她都在做些什麼?”
“聽額娘身邊的人說,昭妃娘娘在跟宮人學烹飪。”福全回道。
康熙似是詫異:“學烹飪?她原是不喜歡的,上一次被罰在膳房,也沒見她有心思學個一二,如今怎麼想起學這個瞭?”
福全沒有回答。
“常寧還去找她問學嗎?”康熙又問。
福全點瞭點頭:“如今五弟在學問上的確精進不少。”
康熙點瞭點頭:“也好。常寧鬼點子多,他若常去鬧鬧,她也會覺得日子過得有趣些。”
福全不語。
“晚瞭,皇兄也去吧。”康熙笑瞭笑,他的眼睛如同春日裡剛剛融化的雪水,溫暖,明媚,柔和,卻帶著一絲天然的凌冽。
福全心裡暗暗一驚,行瞭禮,便退瞭出來。
“顧問行。”康熙叫瞭一聲,顧問行趕緊上前:“奴才在!”
“皇後現在哪裡?”康熙問。
“回皇上的話,皇後娘娘在東暖閣候駕!”顧問行說。
“得瞭空,你記得提點一下李進朝,以後這懋勤殿裡,不是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話都能進來回稟的。”說罷,康熙起身向外走去。
“是!”顧問行愣瞭一愣,趕緊誦道,“皇上起駕東暖閣!”顧問行琢磨著皇上話裡的意思,心裡竟撲通起來。
跟著皇上進瞭東暖閣。
早早候在此處的皇後赫舍裡立即請安。
“臣妾給皇上請安!”皇後恭敬地行禮,隻是這身子還未蹲下來,康熙便迎過來攔下瞭,“如今入瞭秋,夜裡便有瞭涼意,都這會兒子瞭,你怎麼還過來?”
皇上的話裡透著難得的親切,皇後心中瞬時覺得暖暖的。“聽奴才們說皇上今兒忙瞭一整天,晚膳也沒用好,直到這個時辰還在與諸位王爺議事,怕皇上勞累得忘瞭寢食,就趕過來看看。”
“讓你費心瞭。”康熙拉著赫舍裡一同坐在炕上,春禧奉瞭熱茶擺在炕幾上。
“皇上遇到煩心事瞭?”赫舍裡細細端詳著皇上的容顏,小心翼翼地問道。
“豈止是煩心,簡直是難辦得很!”康熙端起茶盞淺淺抿瞭一口,便看瞭一眼春禧,“這茶淡瞭些!”
春禧立即跪瞭下去,並未解釋一句。
赫舍裡則起身親自將春禧扶瞭起來:“皇上錯怪瞭春禧,如今夜已深瞭,這茶不宜過濃,否則雖能提神卻也傷身,春禧將茶沖淡瞭呈上來,正是細心妥帖。”
春禧低垂著頭,面色微紅,皇後則笑意柔柔,越發和顏。
皇上略點瞭點頭:“還是皇後細心,是朕怪錯瞭,讓你受瞭委屈!”
“奴才不敢。”春禧默默退到一邊。
康熙看著皇後:“今兒太晚瞭,朕此時再過坤寧宮,怕是動靜太大……”
赫舍裡知道皇上的意思,向來在這後宮之中,皇上要見妃子,便可召妃嬪來乾清宮侍寢,隻是並不留宿,歡好之後妃嬪便要獨自到偏殿裡去睡,等天亮後再各自回宮。唯獨隻有皇後,可以在自己的坤寧宮等待皇上駕臨,與皇上同床共枕到天亮。
皇後面色微紅:“臣妾過來,是有件事情想同皇上商量。商量完瞭,臣妾便會回去。”
“哦?皇後請講。”康熙直視著皇後。
“原本皇上親政,後宮之中應該為太皇太後、皇太後、太妃們以及諸妃嬪、公主阿哥們增加月例銀。就是近前服侍的人,宮女、太監、女官們也當各有獎勵。”皇後說到此處,特意微微一頓,看皇上的臉色果然變瞭又變,又繼續說道,“隻是臣妾覺得如今天下初定,百廢待興,世非承平。內有黃河水患,外有沙俄挑釁。這個時候後宮當以節儉為天下表率,所以臣妾想縮減後宮開支,將節餘內孥銀兩獻出,支持皇上修堤賑災。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此番話說完,寢宮裡靜悄悄的,仿佛隻有帝後二人的呼吸聲。
赫舍裡的話,讓康熙很意外。
而接下來,赫舍裡又遞給他一張銀票,康熙展開一看,更為意外:“這是?”
“這是瑪法過世的時候,皇上和太皇太後賞的,臣妾與臣妾的傢人商量過,願把它捐出來,一同賑災。”
皇上濃翹的長睫微微顫著,掩蓋瞭眼中的銳利與疑慮,往日裡肅穆如寒星的目光變得柔和起來,如陽光下的漾漾春水,可以將萬事萬物沉醉融化其中。
這樣一雙俊目含著仿佛此生也化不開的濃情厚意,那樣定定地註視著赫舍裡,倒讓赫舍裡的臉越發紅潤。今晚的赫舍裡煙眉秋目,凝脂猩唇,少瞭平日的端莊雍容,多瞭幾分瑰麗嫵媚,特別是那分含羞帶怯的一低頭的溫柔,著實讓人不由自主地為之心動。
康熙不由伸手將赫舍裡攬在懷裡。
春禧默默退下,自她以下,這寢宮裡服侍的人全都悄無聲息地退瞭出去。
康熙輕撫著皇後的肩:“削減月例,你不怕她們說你苛刻?”
赫舍裡輕聲說道:“不怕。”
康熙的聲音越發輕柔:“獻出你瑪法過世時的撫恤銀子,就不怕天下人說你不孝?”
赫舍裡依然說道:“不怕!”
康熙淡淡一笑:“也許,有人會說你沽名釣譽。”
赫舍裡抬起頭,對上皇上的眼眸:“別人怎樣說,臣妾都不會在意,臣妾隻在乎皇上如何看待臣妾。”
四目相對,康熙的龍目閃著耀眼的光澤,仿佛可以洞穿前世今生一切喜怒哀樂,他那樣目不轉睛地盯著赫舍裡,那目光中閃過懷疑、陰影、寒星。
“若是朕也疑心於你呢?”康熙的眼神突然變得凌厲孤寒,仿佛一切皆被懷疑,龍目炯炯,天子威儀瞬時讓人感覺凜然莫侵。
赫舍裡依舊是柔柔地看著皇上:“人前強言歡笑也好,人後獨自垂淚也罷,隻要皇上好,蕓芳便好。”
康熙怔愣著。
皇後淺笑中帶著一絲難掩的苦澀:“蕓芳並不完美,為瞭皇上,蕓芳要變得完美;蕓芳並不大度,為瞭皇上,蕓芳要成就大度;蕓芳不會忍耐,為瞭皇上,蕓芳要學會忍耐、學會克己。蕓芳害怕孤獨,但為瞭皇上,蕓芳守得寂寞。一切,隻求皇上,不要嫌瞭蕓芳、厭瞭蕓芳。”
她的眼中含著點點的淚光,但是唇邊卻展著極美的笑容。
這讓康熙很是震驚,在這一瞬,他的心仿佛被赫舍裡•蕓芳輕輕叩開瞭一道縫隙,他正猶豫著是否讓她進來,於是他嘆瞭口氣:“想要完美、想要大度、想要忍耐,須知這一切的背後浸潤的正是不為人知的苦楚。”
“妾之所願,無怨無悔。”她珠華內斂,雙眸含情。
這份情,實在讓少年天子難以承載。
“皇後!”他將蕓芳摟在懷裡,撫著她的身子,突然覺得這些日子以來,皇後又清減瞭許多。
也許皇瑪嬤是對的,他不敢去想,在這後宮之中,皇後之位,如果不是她,若換作妍姝或者東珠,他是否能這樣省心?
懷裡這個女子,不是別人,正是大清的皇後,赫舍裡•蕓芳。
而自己作為男人,可以不愛蕓芳,但作為皇上,卻不能不要這個皇後。
這樣的女子,即使你不愛她,不憐惜她,但是你卻不能無視她、遺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