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天陰得很是厲害,似乎又在醞釀一場雨雪。
東珠裹在厚厚的鬥篷裡,在春茵和寧香的陪伴下,來到坤寧宮,照例給皇後請安。這種晨昏定醒是祖宗傳下來的規矩,雖然刻板無趣,但任誰也得遵守。
昨日請安,東珠來得晚瞭,皇後便有些不高興,才打發瞭她做秀女規制的差事,讓她煩不勝煩,耐著性子做瞭,今兒少不得又得跟皇後周旋一番。
緊走慢走來到坤寧宮,原本比昨日要早些,可是在門口仍聽得裡面已經有瞭談笑聲音,看來有人又捷足先登瞭。東珠嘆瞭口氣,解下鬥篷交到春茵手裡,舉步入內。
“東珠給皇後請安,皇後娘娘萬福如意。”東珠行瞭禮。
皇後笑道:“昭妃妹妹想來昨夜睡得遲瞭,這會兒還沒清醒過來,你不看看皇上在這兒,不給皇上請安,倒先給本宮行禮,真是該罰。”
“啊?”東珠這才認真打量起來,果然,自己拜的寶座椅上坐的不是皇後,正是皇上,此時皇上正帶著三分玩味的神情盯著她看呢。
東珠隻得又拜瞭下去:“東珠給皇上請安,皇上福順安康。”
“罷瞭。”皇上看來心情不錯,沒抓住她的把柄發作起來。東珠松瞭口氣,這才坐在左側上首那屬於自己的位子上,誰料一抬眼正對上仁妃。
仁妃今日像換瞭一個人似的,從穿著到裝扮華麗瞭許多,這神情也與往日大不相同,臉上膚色更是白裡透紅,像熟透瞭的杏子,嬌嫩艷麗。而最讓人驚訝的是她身上竟然穿著一身紅色的旗裝。那是紅色古煙紋碧霞羅制成的,上面用金線繡著大朵的合歡花,還有童子抱鯉的圖案。
看到那身衣服,東珠隻覺得像被人暗地裡突然踹瞭一腳,有些疼,更有些驚,還有些不舒坦。
隻聽福貴人說道:“東珠姐姐怎麼傻瞭嗎?沒見咱們仁妃娘娘今兒穿瞭承恩服瞭嗎?姐姐不會連這身衣服也沒看出來吧。那還是咱們初入宮時,太皇太後賞下來的,任誰第一次承恩之後便可穿的。你看,仁妃姐姐原本膚色就較常人白皙,如今再穿上這紅艷艷的服色,多麼嬌艷動人?”
是承恩服。
是瞭,原本身為側妃,不管是東珠、錦珍,還是烏蘭和明惠,都不能穿紅,隻有這一身衣服,也隻是初次承恩後的三日內可穿,這是祖宗留下的規矩。
這身衣服,她也有一件。
以前,看明惠穿過,也看烏蘭穿過,但都沒有今日看錦珍穿上那樣讓人觸目驚心,不知為什麼,東珠的心裡就突然不自在起來。
不用抬頭,自己也知道從上方火辣辣射來的那道復雜的目光來自皇上,東珠生瞭氣,這算什麼。昨晚上片刻前才信誓旦旦說愛著自己,可扭過臉才出瞭承乾宮就進瞭景仁宮,還讓錦珍侍瞭寢。就好像從前,明明把降雪軒給瞭自己,又在連理樹下許瞭願,可轉身就給瞭明惠,還在那裡寵幸瞭明惠。
東珠心恨,果然天子最是薄情。
皇上看東珠面上帶著幾分怒,心裡雖有些忐忑,但隨即又想到這許是醋意,東珠在為自己寵幸錦珍而吃醋,這個信號讓皇上心裡覺得甜絲絲的,於是面上便和緩地露出些許笑容。
這笑容被東珠看到,越發以為他在得意,更是惱恨,於是冷冷說道:“恭喜!恭喜!姐姐這幾日一直咳著,原該好好休息,皇上也不知道憐香惜玉,還要讓你侍寢,回頭姐姐得多吃些補品好好調養調養。”
這話說的,無論如何在任何人聽來,都是醋意正濃。
仁妃好性子,紅著臉也不答話。
福貴人卻似乎聽不下去瞭,便說道:“呦,以往東珠姐姐同仁妃不是最好的嗎?怎麼今兒仁妃一得寵,東珠姐姐便不高興瞭,看起來還很是有些介意呢!”
東珠對上福貴人的眼睛:“我不介意,隻是覺得皇上沒有體恤佟姐姐,所以為佟姐姐不平。”
看她繃著臉,一本正經與福貴人對答,皇上隻覺得有些好笑,雖知道她為自己吃醋心裡很是歡喜,可又怕她真的惱瞭,日後兩人獨處又要受她冷臉,於是便有意化解。然而皇上還未開口,皇後先說瞭。
赫舍裡是何等人物,昨晚皇上最初去瞭哪裡,中間又轉向哪裡,今早打哪裡來,她是一清二楚。雖然仁妃侍寢她心裡也不痛快,但是若與昭妃相比,倒還好些。此時看她們在殿中對答,又看皇上的神情,依舊是緊張東珠,便越發要把賢良做到極致,於是說道:“昭妃說得也是,仁妃身子一向柔弱,是該好好調息,臣妾會命太醫院好好侍候的,還請皇上放心。”
皇上略點瞭點頭。
納蘭明惠坐在下首,看著皇後一副端莊賢淑的樣子,心中便湧起不可抑制的恨意與酸楚,如果不是皇後,自己腹中這一胎也該有三個月瞭。如果龍胎還在,管她是仁妃還是昭妃,自己在這個深宮中即使不被皇上寵愛,也算有瞭依靠,可現在,什麼都沒有。
納蘭明惠攪著手裡的帕子,她的心如同這帕子一樣,擰巴起來。
坐在她旁邊的榮常在,對這一切更加惶恐,如今殿中才不過五六個人,自己已是最下風的,若是再有一批秀女進宮,想來以後這屋裡都沒有自己落座的位子瞭。
如霞站在榮常在身後,心中所想與秋榮是一模一樣,看來自己得費點心思幫幫她瞭,不然這樣下去,便真的再無出頭之日瞭。
殿內一時無人說話,倒有幾分冷清。
似是為瞭調節氣氛,福貴人向皇上撒嬌:“皇上,您可是答應過烏蘭的,要帶烏蘭到南苑騎馬,還要和烏蘭比誰先到金池子呢,皇上說話不能不算數,咱們什麼時候去?”
福貴人這樣一問,皇上面色微紅,又拿眼睛去瞄東珠。果然,東珠臉色越發陰沉,竟把頭扭向一旁,隻顧盯著角落裡的那個盆景。
赫舍裡見瞭,便問皇上解圍:“烏蘭別吵,皇上最近朝堂上忙,沒有工夫去南苑,你若想去,本宮陪你就是瞭。”
福貴人撇瞭撇嘴:“皇上說話不算數,還金口玉言呢!”
東珠冷哼一聲,接語道:“皇上說話,向來都不算數。”
同樣一句話,福貴人說得嬌嗔可愛,而東珠卻是冷言冷語。室內又重新安靜下來,寧香忍不住伸手拉瞭拉東珠的袖子,示意她不要隨性。
春茵卻感同身受,也氣呼呼地冷著臉。
看她主仆這副神情,皇上倒笑瞭:“誰說朕說話不算數瞭。昭妃,朕昨晚上怎麼跟你說的?”
皇上的話,讓眾人如墜雲端。
東珠卻以為他又要胡攪蠻纏,又怕他在人前說出昨晚兩人的尷尬事,於是連忙說道:“算瞭算瞭,若沒什麼事,臣妾先告退瞭。”
她起身就想溜,皇上怎能讓她如願,便沉瞭臉說道:“朕在這裡,朕還沒叫你跪安,你能走嗎?”
東珠泄氣:“那皇上還有什麼聖訓,請一並說出,臣妾恭聽就是。”
皇上道:“昨晚,朕說過,今早朕要同皇後一起檢視你起草的那個秀女規制,你可都做好瞭?”
東珠這才放心,瞧瞭一眼寧香,寧香便捧著一冊文稿上前呈給皇上。
帝、後一同覽鑒,皇後閱後似有疑問:“你這妃嬪品階編制,與前朝不同,乃參考瞭唐宮的建制?”
東珠略點瞭點頭:“自上古至兩漢、魏、晉直到唐、元、明、清。東珠以為,歷朝歷代後宮建制相對最為明確的就是唐朝。一後、四妃、九嬪、二十七世婦、八十一禦妻,品階清晰,人數確定,十分規范。”
聽她如此說來,仁妃與福貴人等皆不明白。
東珠見眾人不明,便又解釋道:“唐朝的後宮編制,皇後一人。四夫人即貴、淑、德、賢四妃,各一人。以下是九嬪,稱昭儀、昭容、昭媛、修儀、修容、修媛、充儀、充容、充媛,各一人。再往下,是婕妤九人、美人九人、才人九人,稱二十七世婦。在此之下,寶林二十七人、禦女二十七人、采女二十七人,共稱禦妻八十一人。”
東珠說完,大傢便議論開來,福貴人第一個發問:“什麼昭儀、昭容、美人、才人的,聽得我頭都暈瞭。難道我們要用這些個稱號嗎?”
東珠道:“那也不必,隻是對照這個級別與人數,用咱們自己的便是。皇後以下,設四妃,然後便是九嬪、貴人則對照世婦為二十七人,常在對照寶林是二十七人、答應對照禦女也是二十七人、官女子對照采女,仍是二十七人。”
“這樣啊。”仁妃似是聽懂瞭,連連點頭。
納蘭明惠卻是心思煩憂:“貴人,要有二十七個?”
而福貴人則一語洞破天機:“皇後以下是四妃,那皇貴妃呢?”
眾人齊刷刷盯著皇後,這皇貴妃的位子可是形同副後,直接威脅皇後,東珠的後宮編制裡沒有設皇貴妃,看來是在幫襯皇後,可是清朝開國以來是有皇貴妃的,如此倒要看赫舍裡怎麼說瞭。
赫舍裡自知她們在想什麼,從容說道:“福貴人問得好,本宮也是這個意思。雖然唐朝的後宮規制很明確,如今我們來修訂後宮編制,要考慮到我朝自太祖開國至今已至四代,雖無定制但實例有的,也要參考進去。正如皇貴妃,形同副後,太祖太宗和先皇時都有,我們便應當補充進去。”
皇後這樣一說,眾人便心服口服,皇後畢竟大度。
而皇後仍繼續說道:“這四妃的定制也有些簡陋瞭。太祖太宗和世祖三朝,妃位的都不隻這個數量。眼下雖隻有昭妃、仁妃,但是想來新一批秀女入宮,或是從新人中選取,或是從在座各位中升遷,也不一定。所以,這數量還是不必定得過死。”
皇後此語,越發讓人興奮起來。
這就意味著,低位分的嬪妾,升遷的機會大大增加。
東珠心知自己領的就是一份苦差事,這些情形她何嘗不知,可若是她一早就提出來,也許皇後會給她安一個隨意擴充後宮數量意圖媚亂皇上的罪名,所以因為顧忌皇後她才將後宮編制縮小,可這樣不僅得罪瞭其他妃嬪,倒給皇後一個做好人的機會。
東珠嘆瞭口氣:“那依皇後娘娘,妃位設多少人合適?”
皇後笑瞭笑,把目光投向皇上:“你又何必問我,直接問皇上便是。”
皇上微窘,皇後把這個難題丟給自己,這人設多瞭吧顯得自己多少有些淫蕩,若少瞭吧,又讓人掃興,眼見烏蘭與明惠都眼巴巴地瞅著自己,便說道:“既如此,皇後以下,皇貴妃設一人,貴妃設兩人,而皇妃仍是四人即可,封號可選昭、仁、德、淑、慧、宜、溫、僖、端、敬等字。但前朝有過的封號如太皇太後所用的莊字、慈和皇太後所用的康字、端敬皇後所用的賢字要切記,為避尊者諱,新晉位妃子不可復用。”
皇後點瞭點頭:“這樣甚好。數量上定瞭,封號也有瞭,如此不至繁復,也不會太過簡陋。臣妾想,這九嬪之下,自貴人起至常在、答應、官女子,就不要限制數量瞭。”
聽瞭此語,東珠瞪大眼睛,看著皇後:“不限數量?三百還是三千抑或過萬?皇上一個人愛得過來嗎?”
原本皇上剛剛端起茶喝瞭一口,這下子全都吐瞭出來。
仁妃趕緊上前拿帕子為皇上擦拭茶漬,福貴人卻痛快地大笑起來,明惠與秋榮也掩面而笑。
皇後責道:“妹妹說話,也太沒個輕重瞭。”
東珠自知失言,也紅瞭臉,不再開口。
皇後想來是替她解圍,又將話題挑開:“看你這後面所寫的,按各人位階飲食、起居、服飾等一應供給標準寫得甚好,很是細致,連胭脂水粉、香餅黛石都考慮進去瞭,本宮看瞭覺得很好,也沒有什麼要修改的。再就是這秀女初選的章程,看你加上瞭棋琴書畫和個人才藝,本宮倒覺得有些復雜瞭。選秀女,才學還在其次,重要的是品德。”
“對,皇後娘娘說的是,烏蘭有個主意。”福貴人興沖沖地說,“以前秀女都是一早入宮,由嬤嬤們查驗檢選後再依次經過初選、復選、殿選,這中間並不住在宮裡,都是每日早上入宮、晚上出宮。烏蘭覺得倒不如騰出一宮來讓這些秀女住下,連著幾日住在一處,也不許她們帶人侍候。隻讓嬤嬤們悄悄看著。這樣她們個人的脾氣稟性便可摸清。”
皇後連連點頭:“這倒是個好主意,秀女們住在一起,一時之間難免有許多不便,相處起來這人是好性兒還是計較,正可看得一清二楚。”
皇上看皇後與福貴人說的熱鬧,又看東珠有些泄氣,自知這些考核秀女才學的題目是東珠費瞭心思想出來的,如今被皇後棄用也覺得可惜,便說道:“皇後與福貴人說得有理,但秀女之中想來也不乏有才的,你們定的法子總不致埋沒瞭人傢才是。”
皇後聽瞭,立即點頭:“是,滿、蒙、漢語自然是要考察的。女紅也是要緊。這兩項是必察的。其餘的,如各人有才藝,也可展示。但臣妾覺得昭妃所舉的‘聽音辯曲’‘詩詞聯句’‘古籍典章’‘手繪丹青’著實有些難瞭。”
皇上聽皇後說瞭,又仔細看瞭東珠所寫的考核辦法,忽地便笑瞭:“你這哪裡是替朕選秀女,分明是在選女狀元。若這樣篩選下來,料想也沒有幾個能中選的。”
東珠嘆瞭口氣,端起案上的茶淺淺抿瞭一口:“這一海碗是飲,一小盅是品,若為瞭解渴自然是要飲,若是為瞭得其中真味,便要細品。到底怎樣,隨皇上的便吧。”
說罷,東珠便站起身,在帝、後面前略俯瞭俯,便頭也不回地走瞭。
如此越禮,皇後面色微變,心中自然不快,暗想這昭妃實在是目中無人。
仁妃心中暗暗擔心,東珠一早上的情緒變化,難道真是在吃自己和皇上的醋?原本東珠的心不在皇上身上,自己才能想法子與她分寵。可是若她真的意識到,皇上已經悄悄在她心中生根,若她對皇上認真起來,那後宮之中,誰還能阻擋她上位?誰還能再分去皇上一星半點的寵愛?
明惠則心跳加快,用指甲狠狠掐著自己。她想的是,自己什麼時候也能像昭妃一樣,在人前這樣隨性而為,不再百般委屈。
榮常在更是嚇呆瞭,這樣,也可以嗎?
福貴人卻笑瞭,鈕祜祿•東珠,也終於未能免俗。
而幾個女人的心思,都沒有能讓皇上分神。
看著她漸行漸遠的婷婷背影,一絲甜蜜與微微得意的笑容悄悄浮現在天子臉上。因為他知道,雖然此時她離自己越來越遠,可是她的心明明就已經跟自己越貼越近瞭。
這個早上,東珠的反應對康熙來說,實在是難得的暗示。他甚至為此在心底抑制不住地雀躍。原來,她也會為自己吃醋。皇上似乎找到瞭對付東珠的辦法。
於是,皇上興沖沖地上朝去瞭。
隻留下一屋子各懷心思的女人暗自神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