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宮正司後面的小房內,西魯克氏對著幽暗的燭光獨自發呆。
隻聽得房門吱呀一下打開,高大的身影立於門前一動不動,雖未開口,但目光柔柔似是蘊著濃濃的情誼。
西魯克氏抬眼看瞭,神情稍滯:“王爺?怎麼是你?”
福全進瞭房門,跟在後面的小六子繞到桌前,將手中的食盒打開,一樣一樣將精致的粥點擺上,臨退出去還欲將房門悄悄帶上。
不料,福全制止:“福全與姑娘原是舊識,姑娘蒙冤被囚於此。福全前來探視,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但這門若關瞭,倒顯得鬼祟。”
“是。”小六子退瞭出去,就守在門口。
這房門雖是大開,但室內兩人仍難免尷尬。
西魯克氏原本幽靜淡然的神色間多瞭一份柔和的笑意,那種純然的笑容生動而質樸。這樣的女子不管身處何境,總是那樣淡定從容,雖然身陷囹圄,也不會讓人感到半分委屈與柔軟。她的容顏雖算不得絕色傾國,卻也讓人覺得芳華獨在,令人賞心悅目。
“知你委屈瞭,來看看你。”福全說話總是那樣簡省,但正是這寥寥幾個字,卻越發顯得珍貴。
西魯克氏微微一笑,也不客套也不羞澀,隻是起身走到桌前,從桌上拿瞭一隻茶碗,細細打量著,然後掏出自己的素色帕子輕輕擦拭瞭許久,然後才端起桌上的茶壺倒瞭一杯水,又十分安靜地放在福全面前:“隻有這個,不是好茶,王爺將就著潤潤喉吧。”
沒有起伏的音調,沒有一句為自己辯駁,越是這樣,越讓人尊重,越讓人從心底憐惜。看著西魯克氏,想到那個人的叮囑,福全定瞭定神,便說道:“無論什麼時候,遇到什麼事,都不能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這樣,隻會讓關心你的人難過。”
“王爺。”西魯克氏眼波微閃,“是我阿瑪求您來看我的?”
少女的矜持多少讓一向穩重的西魯克氏在問出此語時微微發顫,面色也漸漸添瞭些羞澀。
福全知道她的意思,如果是她阿瑪所請才來看她,那隻是緣於與她阿瑪的交情。否則,才真是為瞭她。
燭光下,原本福全剛棱有力的輪廓添瞭些溫和如玉的氣質,嘴角微揚,似是淡淡地笑著,這樣溫柔如玉的樣子於福全當真十分少見。
“固然是你阿瑪來求我,但若我不願意,又怎會來此處看你?”福全清澈的眼眸露出無比的真誠。
西魯克氏幾乎在一剎那相信瞭,可是,她認認真真地凝望著福全的眼睛,那清澈中悄悄蘊藏的情緒暴露瞭他的心思。
敏慧的西魯克氏忽地笑瞭,笑過之後,決然說道:“王爺請回吧。”
福全一愣:“怎麼?”
西魯克氏道:“當日,阿琿有幸得王爺護送,能夠同行回京,這一路上得王爺關照,又得機會瞭解王爺的性情為人,心中便傾慕不已。雖然自知是待選秀女,但阿琿想,我們滿族兒女,性情爽直,故屢次向王爺表明心跡。那時,王爺並沒有半分垂憐。今日,阿琿身處困境,眾人皆疑心是我刻意陷害他人為得求寵出頭,我心中雖是清白,奈何無法自辯。無奈之下,阿琿唯有絕食以表心跡。想不到這個時候,王爺能來看我,阿琿自是又驚又喜。可是卻不能因此連累王爺,所以,王爺還是請回吧。”
福全聽她說瞭這樣一通兒,自知她的委屈,又知她疑心自己不是真情實意,但是又想到那個人對自己說的種種,不由得越發好性情地哄著:“不管旁人怎麼看,福全相信姑娘的清白。”
見他言之切切,又一副情深義重的樣子,到底是小女兒情懷,西魯克氏眼中微濕,背轉過身:“有王爺此語,阿琿死而無憾。隻是此時,萬不要將王爺牽扯其中,您,還是趕緊走吧。”
“你千萬不要做傻事。”福全呼吸一緊,起身走至西魯克氏身後,“一切有我!”
“一切有你?”
屋外傳來擲地有聲的疑問。
福全與西魯克氏均感意外,隻見屋外小六子已經伏在地上,身子抑制不住地發抖。屋門口站立的正是皇上,而在皇上身後幾步跟著的居然是皇後。
“福全見過皇上。”福全略施一禮。
西魯克氏怔愣過後,立即恭敬地給帝、後請安。
真想不到一向木訥的二哥福全還有這樣一手,居然不聲不響地和這個阿魯克氏弄在瞭一起。康熙強抑著笑意,面上卻刻意做出一副氣惱的樣子,似是極為不悅地進瞭屋:“你們孤男寡女深夜獨處一室,在做什麼?福全,你雖是朕的親兄長,可是這秀女,也不是你想見就見的,難道忘記祖宗的規矩瞭?”
福全躬身抱拳,一臉歉意,剛待開口卻被西魯克氏搶在頭裡。
西魯克氏朗朗說道:“皇上以天子之身,原也不該禦臨此處賤地。如今既然來瞭,就該明察秋毫。秀女西魯克氏被囚此處,裕親王受我阿瑪之托前來探視,為的不過是人之常情。然,裕親王是守禮的君子,皇上沒見此處房門大敞還有太監值守,又何來孤男寡女獨處之說?西魯克氏生死事小,裕親王名節為重,皇上與王爺的手足之情更是珍貴,萬不能為此事起瞭嫌隙!”
這一番話雖是有理有據,但西魯克氏如此慷慨直言多少有些犯上,就是一向大度沉穩的皇後聽瞭也不禁微微皺眉,剛想出言申斥,不料皇上卻朗聲大笑:“好好好!”
皇上甚至走到福全跟前,重重拍瞭拍福全的肩膀:“好個二哥,平日看你悶聲不響的,原來眼光如此獨到。這西魯克氏看著沉靜柔順,但實則芳華暗藏、堅韌凌厲,就剛剛這一番話,還真是駁得朕無言以對。如此甚好,有這樣的福晉幫二哥打理裕親王府,朕也可放心瞭!”
此語一出,除瞭皇上與福全,就是西魯克氏和皇後都驚瞭。
夜涼如洗,東珠站在殿門外翹首而盼。
春茵見瞭,不由得撲哧一笑,與雲姑姑打趣道:“瞧咱們主子,病瞭一回性子倒大改瞭,入宮三年瞭,這還是第一次像個皇妃的樣子!”
“皇妃的樣子?”雲姑姑沒解春茵話裡的意思,拿眼打量瞭東珠,穿著冰藍色上好絲綢做成的旗袍,冰藍的袍子上繡著雅致竹葉花紋的雪白滾邊,與烏黑發髻上別著的上等羊脂玉相呼應,原本就亭亭玉立,在夜色中倚門眺望,如昆侖山上潔白的雪蓮花一樣動人。
“嗯,宮裡的主子,皇妃、貴人,還有皇後,到瞭晚上,可不就得這樣盼星星盼月亮地盼著皇上才像樣嗎?”春茵捂著嘴樂瞭。
雲姑姑聽瞭,這才明白,也淡淡地笑瞭,春茵說得不錯,昭妃這兩日的確反常,昨夜與皇上柔聲細語地聊瞭一兩個時辰,今兒早辰還早早起來用心費力地給皇上做瞭碗雞絲湯面,又巴巴地差人送到乾清宮去,現在剛用過晚膳,就一直站在這裡等著。
看來今兒晚上,說不定就是皇上與昭妃燕好之時。
想到這裡,雲姑姑朝春茵使瞭個眼色,招春茵近身,又在其耳邊低語瞭幾句。兩個人便趕緊下去張羅。
又是換瞭香爐裡的香,又是將床上的被褥、靠枕換瞭新的,還在各處宮燈的罩子上蒙瞭一層紅紗,一時間,整個殿內一派迤邐。
她們這邊折騰,東珠全然不知。當眼看皇上進瞭承乾門,一路穿過頭殿往裡面走來,東珠笑意連連迎瞭上去,第一次在殿外的月臺上給皇上鄭重請安。
康熙很是意外,上下打量起東珠,皇上眼睛裡含著笑意,嘴上卻沒有好話,隻哼瞭一句:“無事獻殷勤。”
說著,抬腿便往殿裡來。
東珠怔瞭,趕緊跟上,一面走一面問:“那邊情況怎麼樣,快跟我說說啊!”
忙不迭,這腳剛邁過門檻,身子就撞到皇上的背上。東珠退瞭幾步,揉著腦門,越發意外。隻見皇上正不懷好意地瞅著她,更是莫名其妙。
原來進的殿內,皇上看到這屋裡的變化,心中便多瞭些意思。此時皇上眼中含笑,一動不動看著東珠,心中難掩興奮,心想這可是你自己想明白的,不是朕強迫來的。
想到此,年輕的天子便心神蕩漾、激情澎湃起來。
東珠看到皇上那充滿愛意與欲望的眼神不由得頭大,目光掃過室內,這才發現有異,立即開口解釋:“這個……這不是我的意思……”
“哦?”皇上哼瞭一聲,索性走瞭幾步坐在東珠舒服的雕花大床上把腳一蹺,“不是你的意思,難道是朕的意思?”
東珠羞憤難當,回頭看到雲姑與春茵:“誰讓你們自作主張的,沒事瞎張羅什麼?”
雲姑老成,當著皇上不敢也不便回嘴,春茵仗著東珠平日寵愛,便撒嬌道:“主子別又來怪我們。您今兒一早巴巴地起來,親自給皇上做湯面,又心思不寧地挨瞭一天,晚飯也沒怎麼吃,就站在這風口裡眼巴巴地等皇上,這樣的心思不是想承寵是什麼。怎麼如今皇上來瞭,您反羞澀起來怪我們會錯瞭意?”
“誰想承寵瞭?”東珠吃瞭癟,看春茵一臉的嬉笑之色就來氣,“我看是你想承寵!”說著,就把春茵往床邊一推。
原是開玩笑,誰料春茵沒防備,真的就勢就往床上摔瞭去,皇上見她們鬧得兇瞭,免不瞭伸手一扶,這樣春茵似是跌到皇上懷裡,立即羞瞭個大紅臉,稍怔之後便捂著臉跑瞭出去,任東珠再怎麼叫,也不回來瞭。
東珠樂不可支,皇上冷冷地看著她:“有那麼好笑嗎?”
東珠這才收瞭笑,討好地給皇上端瞭一碗燉品:“燕窩八珍湯,皇上嘗嘗!”
“俗氣!”皇上哼瞭一聲。
東珠一愣:“這燕窩用來做湯羹是俗瞭些,但這八珍可不是尋常得來的,想來皇上在別處吃不到呢。”說著便拿過青玉柄金羹匙微微攪瞭攪,遞瞭過來。
皇上正色道:“朕是說你俗氣,想討好朕也不肯多用點心思,就會弄兩道吃食來糊弄。”
東珠恍然,便笑瞭:“民以食為天嘛,皇上也是人,得瞭美味,吃得舒坦,自然心情好。這心情一好,便通情達理,好說話。”
“哼!”康熙心道,得瞭美味朕就舒坦瞭,你嘴上說得明白,心卻是糊塗的,眼前擺著你這一道美味,再吃什麼八珍都是嚼蠟。
“阿琿那邊怎麼樣?裕親王可去瞭?他們倆的事情,皇後可聽清瞭?”東珠忍不住追問。
皇上卻伸著脖子:“你來喂朕!”
東珠瞪大眼睛,剛想發作,卻見皇上一副威脅的樣子,不禁耐著性子,拿勺子舀瞭湯羹喂著皇上,皇上卻小孩子一樣叼住勺子不松口瞭,東珠哄瞭又哄,才將一碗湯喂瞭大半。
皇上又有瞭新花樣:“今兒這一天,真是累瞭,渾身都不自在,你給朕捏捏膀子吧。”
東珠瞥瞭他一眼,心裡不樂意,但隻得好生好氣伸出手來在皇上肩背揉捏著。
“使點勁兒!”皇上說。
東珠剛加瞭些力氣。
皇上又嚷瞭起來:“哎喲喂,你要弒君啊,不會輕點嘛?”
東珠啪的一下狠狠一拍,隨即撂開手不再理他,隻坐在床邊生著悶氣。不料皇上卻哈哈大笑,伸手將東珠摟在懷裡。
東珠怒瞭:“什麼嘛,皇上也沒個皇上樣。不過是讓你做件好事救人性命,倒成瞭拿住我的把柄,整天支使我做這個、弄那個的。”
皇上笑瞭,攬著東珠的柔肩,忍不住在她臉上嘬瞭一口:“什麼支使不支使的,原本就是閨房裡該做的事,別人巴不得的,偏你跟受瞭老大委屈似的。”
“說得好聽,你喜歡做嗎?”東珠駁道。
皇上聽瞭,卻瞪大眼睛:“當然瞭,朕求之不得。”說著便按著東珠,在她身上揉捏起來,不料又遭到一通粉拳,隻好作罷。
“皇上,你再鬧,我真的惱瞭!”東珠別過臉去,鼓著粉腮,仿佛動瞭氣。
康熙便笑瞭,正經說道:“好瞭,一切都從你個女諸葛的計劃,朕命春禧跟宮正司打過招呼,悄悄放二哥與西魯克氏相會,然後又讓人來坤寧宮報信。朕那時正好與皇後下棋,便一同趕去看看。接下來的事,便如你設計的一般,朕順水推舟把西魯克氏指給二哥。”
東珠聽瞭,這才放下心來,隻是這憂慮是才下心頭又上眉頭:“那皇後是否繼續追查下毒一事?”
康熙點瞭點頭:“今晚上你設計的這一出‘相會’雖然表明西魯克氏戀著二哥,不會真的下毒暗害其他秀女,但畢竟證據所在,一時也無法洗脫嫌疑。皇後跟朕說,無論如何要查下去。”
“那皇後的意思要怎麼查?”東珠問。
“皇後的意思是,既然不是西魯克氏,那就是易氏與董氏事發後誣陷。所以疑點重新歸至她二人身上,皇後打算細細查問。”康熙細細解釋。
“我已仔細問過阿琿,那董氏偷偷帶瞭白果粉是為瞭每晚以白果粉來調面膜美容,易氏帶芝麻糊是為瞭烏發。她們二人將這兩樣東西帶進來,當初的查驗自是躲不過去的,所以盧嬤嬤肯定知情。至於誣陷也算不得刻意而為,阿琿原是向她們各自要瞭一些,是想自服後害病避瞭復選,並沒有放在眾人的雞湯裡。而且就算放瞭,那點量也不夠讓這麼多人發作。所以……”東珠思忖著。
“你是說,不僅阿魯克氏無辜,就連董氏、易氏也不是誣陷,也是無辜。真正的情形是,有人知道她二人藏著此物,便故意借題發揮,趁勢作亂,再將事情推到她們身上。”康熙龍眸微閃,“如此,可將盧嬤嬤拿下細問,無論如何,秀女們出瞭這等事,她是難逃幹系的。”
“罷瞭。”東珠嘆瞭口氣,有些灰心,“這件事,難查。不如就此放下,先將選秀之期過瞭,日後再做打算!”
“咦?”康熙仔細盯著東珠,“倒奇瞭,一向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性子,怎麼如今學會半途而廢瞭?”
東珠淡淡一笑:“還記得恪太妃嗎?”
“怎麼提起她來?”康熙皺眉。
東珠道:“這是我此生最大的教訓,很多事情,若勝算不大,原不必急於一時,否則逼得緊瞭,對方丟卒保車或是狗急跳墻,倒連累瞭無辜。”
“現在明白瞭?”康熙伸手輕輕觸瞭一下東珠的鼻子,“朕幫你救瞭西魯克氏,為她洗冤,又成全瞭她和二哥,你要如何謝朕?”
東珠調皮一笑,身子向後躲開:“為民洗冤原本是皇上的天職,而成全有情人,也是為人一大樂事。”
康熙盯著東珠:“能看出西魯克氏與二哥有情,你是獨具慧眼,可你怎麼就看不到朕對你的情義,既然成全人傢是一大樂事,你又打算何時成全朕?”
東珠面一紅,低下頭,悄悄說瞭句:“下月,等過瞭生日,就依瞭你。”
“下個月?”皇上大喜過望,“可是當真?不會是緩兵之計吧?”
東珠臊瞭起來,起身要走:“信不信隨你。”
卻被皇上一把攥住,拉入懷裡:“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