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天,陰雨,乾清宮寬闊空蕩的大殿內,並未點燈,此時殿內光線昏暗,康熙獨自一人坐在龍椅上,康熙目光灼灼卻又神態寧靜地註視著緊閉的殿門,神情凝重。
兩個女人的聲音回響在他的耳畔,不僅清晰而且尤為刺耳。
“鈕祜祿•東珠其罪當誅,謀害皇後,戕死皇嗣,毒殺太皇太後,裡通外官意欲逼宮,這樣的女人早該死上千百回瞭,皇上萬萬不可再心慈手軟,以免誤國誤己。”慧妃的聲音亢奮而洪亮,“皇上,醒醒吧,不要再被鰲拜和遏必隆的女兒所魅惑,如今你可以信任可以依賴的,唯有咱們科爾沁兩翼六旗!!”
另一個微微發顫,帶著些許不忍的聲音則來自於蘇麻喇姑,那個自小待他比太皇太後還要親近和藹的老瑪嬤,她眼圈含淚:“皇上,太皇太後的意思是,就在今日,一切都該瞭斷瞭。”
是啊,就在今日,一切都該有個瞭結。
看著手邊那把擦得精亮的手銃,康熙唇邊扯出一絲笑容,所有人明裡暗裡的意思,以及那些意思背後的深意,他都瞭然於心,就在今日,一切都該有個瞭結。
“東珠。”康熙在心底默念她的名字,“是非成敗,今日之後,你與朕,終成陌路,此生,怕是不復相見瞭……”
午門內。
一群盔甲鮮明、全副武裝的軍隊行進到午門一箭之地外便停下列隊,整個隊伍殺氣騰騰。紫禁城則宮門緊閉,沒有一人進出。
鰲拜策馬過來,左右手下立即迎上,拱手行禮。
其弟穆裡瑪更是上前為鰲拜扶韁:“兄長,一切都已準備妥當,確保萬無一失。”
侄兒訥爾杜出列抱拳:“隻待伯父大人下令,我們就沖進宮去,將小皇帝擒下。”
鰲拜冷峻的目光掃過眾人,威嚴無比:“放肆,皇上是天皇貴胄,豈是你們這等人可以冒犯的。你們在外面守著,老夫帶人進去,親自將皇上請出來。”
穆裡瑪擰眉不解:“兄長何須如此費事?反正今日事起,我等已然不再是忠臣瞭。”
鰲拜瞪著穆裡瑪,悶哼瞭一聲,頗為不屑:“屁話,今日事後,我鰲拜更是忠得不能再忠的忠臣瞭。就是因為忠心,才會行這廢庸立賢之壯舉。故,老夫要的,是順理成章,不是血洗宮闈,知道什麼叫不戰而屈人之兵嗎?”
穆裡瑪搖瞭搖頭,其餘人等更是不解。
鰲拜悶哼一聲:“那就睜大眼睛好好看,好好學。”
說著,鰲拜便要催馬進宮。
侄子訥爾杜上前阻攔:“伯父,還是多帶些兵馬進宮吧。”
鰲拜擺瞭擺手:“不必瞭,老夫隻帶近身衛戍入宮即可,你們在此靜候佳音,沒有老夫指令,誰都不許胡來。”
穆裡瑪、訥爾杜:“喳。”
鰲拜率隊策馬到午門外,翻身下馬朝緊閉的宮門大喊:“老夫是鰲拜,快把門打開!!”
宮門吱呀地打開。
鰲拜昂首邁步進門,他的衛隊將皇城侍衛沖到一邊,巨大的午門在他身後隆隆地敞開,鰲拜留下數名衛兵守門,自己率隊昂首而去。
乾清宮殿前廣場,院墻上、殿頂上,身著統一服飾的蒙古騎兵們悄悄隱藏好身形。
鰲拜快步走過殿前廣場,伸手捉住一名正要跑開的小太監:“皇上在哪裡?”
小太監看著如狼似虎的衛隊,哆嗦著指向一邊的大殿。鰲拜丟開小太監,朝大殿走去。
乾清宮內,康熙目光如炬,緊盯著殿門。突然間,殿門被推開,鰲拜高大魁梧的身影背著光走瞭進來,剛進入大殿,身後的殿門便關上瞭,整個大殿又重新陷入昏暗之中。
康熙面色一沉,定定地看向來人:“鰲拜,你終於還是來瞭。”
鰲拜右手按著胯下的寶刀,輕蔑地看著康熙,邊說邊走:“明人不說暗話,老夫今日前來,是要請皇上退位。”
康熙淡淡一笑:“普天之下,能把逼宮謀反說得如此輕巧,鰲公也算亙古第一人瞭!隻是可惜,這天下的事並非鰲公一人獨斷。”
鰲拜突然站住,嚯的一下將寶刀拔出寸許。
鰲拜:“逼宮?到底是誰在逼誰?若非皇上先以莫須有的罪名囚禁瞭昭妃,又派人在老夫和遏必隆府外佈防,老夫何以行此下策?皇上幼年即位,不尊老臣,不守祖制,不思進取,於國無半分之功,於族無毫厘之益,於民更沒有點滴恩惠,如今更是忠奸不分,為後宮婦人左右,如此種種,實非明君所為。鰲拜身為先帝托孤之輔政大臣,今日,受百官所托,萬民所倚,便廢瞭你這個昏君。”
鰲拜一口氣說完這長長的說辭,之後長出瞭口氣,便高傲地看著康熙。
不料,康熙面色清冷:“不要提昭妃,更不要說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這兒沒有百官,沒有天下人,隻有你和朕兩個人,說點人話。從前朕如何待你,是順從、恩寵還是提防、限制,都隻能影響你謀反的時間早晚,卻改變不瞭你想要奪位的狼子野心。鰲拜,是男人,就不要拉女人來擋箭,什麼昭妃,甚至是你的女兒、女婿,統統都不作數,其實,你想要的,不過是為瞭滿足你自己心裡那個永遠也填不滿的巨窟!!”
鰲拜面色變瞭又變,有些被人揭穿得惱羞成怒,將寶刀騰的一下抽出:“廢話少說,我勸你還是乖乖退位,省得自己沒臉。”
康熙站起身,一臉沉靜:“鰲公不必擔心朕的顏面,還是顧著自己吧。”
談話間,康熙瀟灑地拿起龍案上的槍銃對準鰲拜:“這就是鰲公眼中的奇淫技巧,鰲公猜猜,是你的刀快,還是它快?”
鰲拜輕蔑地看看康熙手上的槍銃,將寶刀舉起,大步向前走去,康熙看著鰲拜微微一笑,笑中有欣賞意味,突然一擰眉,扣動扳機,子彈從槍銃裡高速飛出,滑出一道筆直漂亮的痕跡,直接打中鰲拜面前的地上,幾乎擊中鰲拜的靴子。
鰲拜嚇得一跳腳,隨即又怒又憤地看向康熙:“行啊,你跟老子玩這個?沒錯,這玩意兒是厲害,可老子當年跟著太祖太宗征戰沙場為大清開疆擴土,靠的是橫刀立馬,浴血殺敵,那時候這玩意兒在哪兒?它怎麼沒派上用場?哼,老子當年幫你的祖宗打江山,現在你倒用這個破玩意兒來打老子,有本事你再打啊!”
康熙將槍銃放下,靜靜地註視著鰲拜:“你若行規蹈矩,這槍再快,再厲害,也傷不瞭你分毫。可若你自己糊塗,一再找死,朕豈能容你?”
鰲拜怒目圓睜凝視著康熙,康熙神色從容淡定,一雙星眸回視著鰲拜,眼中似有刀光劍影,兩人就這樣對視著,也對峙著,整個乾清宮大殿靜得一點聲音都沒有。
鰲拜突然冷冷地笑瞭,笑過之後直視康熙:“皇上真是小孩子心性,太過天真,你以為殺瞭老夫,就能穩坐金鑾殿嗎?”
康熙盯著鰲拜眉頭收緊。
鰲拜:“老夫並非亂臣賊子,也絕無改朝換代為自傢謀私之心。相反,正是因為老夫對大清忠心耿耿,才要替大清換上一位明君。”
康熙一雙鷹目中閃著攝人的光,死死盯著鰲拜:“人人都說,四輔臣中,索尼忠、蘇克薩哈奸,遏必隆滑,鰲拜直,今日朕才看清,最奸猾之人,其實是你。你如今兵圍禁宮,逼朕退位,還能說成是一片忠心,當真是人才啊。”
鰲拜威脅中帶著輕蔑:“皇上不必多說,老夫也沒心情跟皇上鬥嘴。皇上,老夫本可以不來這趟,隻待一聲令下,三千甲士入宮,你不用說一個字,便已是階下之囚瞭。那時,我照樣可以拿到你的退位詔書,或者,也可以讓你暴斃。但是,老夫明人不做暗事,終究要來親自送一送你,畢竟,你是主子。”鰲拜特意將主子兩個字咬得極重。
康熙聽瞭覺得十分刺耳,眉頭皺瞭又皺,突然不屑一顧地笑瞭:“既然鰲公準備得如此妥當,那朕也將朕準備好的東西給鰲公看看吧。”
鰲拜一臉意外。
康熙起身,一手拿起龍案上的玉璽,一手拿起一本詔書沉穩而堅定地向鰲拜走瞭過去。鰲拜看著康熙一步步從龍椅上走下,一步步地走向自己,不由得有點心虛,身子微微向後挪瞭一步,握緊手中的寶刀上,做出隨時抵抗的樣子。
康熙看著鰲拜一系列緊張的動作,微微一笑,反而更加鎮定坦蕩,穩步走到鰲拜面前將玉璽和詔書同時遞給瞭鰲拜:“你想要的,朕給你便是。”
鰲拜低頭看到玉璽,不敢相信地看向康熙,遲疑著不知如何是好。
慈寧宮。
東珠端坐在炕桌前,正在專心抄寫著佛經,字跡娟秀流暢,面上的神色更是淡定如常。不遠處,半靠在炕頭的孝莊朝這邊掃瞭一眼,禁不住露出贊許之色。
“哀傢這一生,也算閱人無數,後宮之中,姿色上乘、智慧上乘、品性上乘的女子不算少。可是三代宮苑之中,能在驚濤駭浪前還如此鎮定自若的,你算唯一一個。”
東珠沒有停筆,絲毫不見影響,一邊繼續寫著經文,一面回道:“既然生死榮辱都已無從把握,擔心抑或驚恐又有何用?總之,我已盡力,業已無愧於任何人,故,其餘的就各安天命吧。”
孝莊聽瞭,先是微怔,隨即點頭笑瞭:“你這個孩子,若不是那樣的傢世,倒真是極合哀傢的心思。可惜啊。”
東珠寫完最後一個字,將筆一停,撂在筆架上,眼眸對上孝莊:“你的可惜,也許正是我的自在。隻是此時此刻,你的心思真能如願嗎?”
孝莊篤定地笑瞭:“哀傢調教出來的皇上,是不會令人失望的。再者,哀傢朝堂與後宮經營三代,這點把握總還是有的。”
這時,蘇麻喇姑匆匆入內,面上神色極不好看。
“前邊傳來消息,皇上……皇上他——”蘇麻看瞭看孝莊,又看瞭看東珠,終於未敢貿然回稟。
孝莊面色一凌,頗有些不悅:“什麼天塌下的事盡管直說,小輩兒面前,萬不要跌瞭臉面。”
蘇麻喇姑把心一橫,低下頭,如同耳語般:“皇上把玉璽交給鰲拜瞭!”
砰的一聲,孝莊手裡的一百零八顆佛珠被扯斷,一顆顆滾落在地上。
孝莊神色大變,幾乎失語。
乾清宮中。
鰲拜誠惶誠恐地抱住玉璽和詔書,甚是感慨地看著康熙,眼中同情、遺憾、失望和意外等多種情緒交織:“皇上這是將退位詔書都寫好瞭嗎?”
康熙:“鰲公看瞭便知。”
說完,康熙重新落座。
鰲拜畢恭畢敬地打開康熙的詔書,一目十行看著康熙詔書,而後,猛地抬起頭,一臉愧疚和心虛地看向康熙:“皇上……這是?”
康熙一臉平和之色:“鰲拜,念出來!”
鰲拜有些失魂地搖瞭搖頭:“奴才——念不出來。”
“那好,朕背給你聽。”靜謐的大殿內,康熙一字不差地將詔書中的文字誦出。
“朕,愛新覺羅•玄燁,生於順治十一年三月十八日,母為庶妃,不為先帝所愛,故自幼出宮避痘,未在父母膝前承一日之歡,乃至父崩、母喪,於國難之際承襲帝位。這帝位並非是朕自己奪來、搶來、求來的,而是上天所賜、祖宗所傳,乃天經地義之順舉。朕自登基以來,飽讀詩書,日夜苦學,從不自欺。八歲未滿,四書史籍既已通貫,帝王政治,聖賢心學,六經要旨,無不融會。勤於政事,愛民如親,朕何曾有過一日疏怠。然偏有佞臣賊子覬覦皇位,污朕不賢不明,實則鴻鵠之志不與燕雀相聞。皆因你等隻顧眼前,胸無天下。朕心中的天下,不僅滿洲一隅,而是滿、漢、蒙等眾族一傢,裁撤三藩,收復臺灣,華夏一統。”
康熙背誦到此處,停下來,註視著鰲拜:“鰲拜,你說,朕的想法有錯嗎?”
鰲拜此時仿佛已經被人抽去瞭半身的力氣,神色有些恍惚,但還努力強打精神,因為他實在不想承認自己看錯瞭眼前的皇上,他曾經一直認為這位皇上比當年的順治更為平庸,於治國理政上不僅平庸無才,且性情更為乖張難馴,再加上太皇太後的控制,若朝政交在他手上,大清前景堪憂,所以,私心也罷,公義也好,他才會心生異想。可是看到這份詔書,他分明有些恍惚瞭。
人,最難面對的是自己,最怕承認的是自己錯瞭。所以此時的鰲拜,還想奮力一辯。
“皇上想得雖好,可滿人想著滿人的心事,漢人打著漢人的算盤,蒙古懷揣蒙古的主意,天下何來一統?”鰲拜將癥結拋出。
康熙神色坦然:“若我滿人總像竊賊對待贓物一樣對待江山社稷自然辦不到,隻有把中原沃土當作自己的傢,把漢人當作傢人才行。漢人是天下最豁達的族群,他們能包容所有的種族,能接受所有的文化。所以滿漢一傢的關鍵是管好滿人,讓滿人守規矩,知進退。而要天下一統僅有滿漢一傢還不夠,還有滿蒙一傢,蒙漢一傢,最後是天下一傢。”
鰲拜搖頭:“皇上太過紙上談兵瞭,漢人種田為生,蒙古以遊牧為業。北方苦寒之地的族群歷來可憐。他們隻有牛羊草原,隨便一場暴雪、瘟疫,就可能讓全族陷入絕境。因此他們必須與中原易貨,可漢人對北方外族恐懼,拒不交流。那北方族眾就隻得搶掠。這遊牧與農耕習俗相差甚遠,想要和平共處,太難瞭。”
康熙:“是難,但絕非無路可行。中原農耕以土地為根本,我們就依秦朝商君法令實行郡縣制,管住瞭地也就管住瞭人。而蒙古遊牧居無定所,逐水草而居,那麼我們就管住人,以滿八旗為范式實行管理。總之,朕要讓大清各族親如一傢,不讓長城再隔斷南北,凡我大清疆域內,百姓皆可自由往來,自由貿易,互通有無。再者,我大清版圖內不能國中有國,三藩設立是我大清立國時的非常之舉,眼下天下太平,必須革除舊制,國內政令一統。至於臺灣,不能總讓它孤懸海外。這些內憂與邊患,朕一件一件都要辦妥。”
鰲拜在心底長嘆,這些,的確是他曾經飽受困擾卻又未得其解的政治難題,想不到在年輕的天子心中已然早有主張。
鰲拜心頭湧起一絲悵然,隨即被深深地無力感所包圍,可他還是不想承認自己輸瞭,在政治上,在眼光和格局上,輸給一位少年。
於是,他又問:“皇上這些方略固然遠大,可國庫空虛,哪兒來的錢糧實現呢?”
康熙:“《左傳》有雲,十年生聚,十年教訓。朕最先要做的是收伏天下士子之心。讀書人對大清既懼且憂,怕我們毀掉他們的教化傳統,更駭於大清的雷霆手段。所以,朕要重用漢臣,要支持漢學,要尊奉孔子,要請讀書人出仕與朕一起治理天下。朕還要讓教化百姓知榮辱,辯善惡。如此天下昌明,必國富民強。朕還要全力治理黃河水患、開荒造田,疏通運河,讓南北貨物暢通無阻。屆時,我大清人人安居樂業,國傢自然興旺。鰲拜,你總看不上前明,你可知讓你看不上的前明曾以礦產、航運、白銀儲備、出口交易、軍事、版圖占據六個世界第一?是天下第一強國?”
聽到康熙如此評價前朝,鰲拜心中不服:“奴才隻知,前朝被我們打敗瞭。”
康熙並不理會鰲拜孩子氣的怨懟,直接擊中要害:“那是因為後來的繼任者,因循守舊,不思進取,所以把祖宗的江山和曾經的輝煌全丟瞭。而今天,你的所言所行,和那些傳統的衛道士毫無區別。若是今日你勝瞭,明日,我大清必定亡國。所以,這個皇位,朕不讓!隻需十年,朕會讓大清超越前明,擁有更多的世界第一,你信嗎?”
康熙堅定而洪亮的聲音回蕩在殿中。此時,外面的天空已然放晴,陽光透過大殿的窗子直直地投射在康熙與鰲拜這對君臣身上。
鰲拜心悅誠服,卻又一臉愕然又懊悔地看向康熙:“皇上心中這些打算,為何不早些說與奴才聽?”
康熙神色微苦:“因為在你眼裡,朕就是個不成器的孩子,就算朕想說,你有工夫聽嗎?如今,朕隻問你,朕的這些宏圖偉業,你能做到嗎?若你能,便可帶著玉璽即刻出殿!”
鰲拜一臉沉痛,搖瞭搖頭,坦白回道:“老夫做不到。”
康熙笑瞭:“那依你看,你選定之人可能做到?”
鰲拜怔瞭一下,搖瞭搖頭,心底失望之極。是啊,自己的女婿,那個蘭佈,他或許能守成,但少帝所說的這些創世偉業,蘭佈一件也做不成。
可惜啊,終究是自己的貪欲與傲慢蒙蔽瞭雙眼,混淆瞭心智,終究在最後關頭,做錯瞭這至關重要的一步。
康熙抬頭看向殿外,迎著耀眼的光線,康熙的臉似是鍍瞭一層金子,泛著淡淡的金色,臉上隱著惆悵和希冀:“給朕十年,朕便都可做到。”
鰲拜定定地看著康熙老淚縱橫,此時此刻,他終於意識到自己錯瞭。可是,他不能就這樣束手就擒,因為他身後有太多的人,他不能讓他們全部就死。
“皇上,晚瞭!事已起,眼下就是老夫想罷手,外頭的人也不會依。”鰲拜一臉絕望。他在心底承認康熙未來有可能是位明君,但他卻不能因為這個理由而退步。
康熙低頭看向鰲拜淡淡一笑:“你鰲公有所準備,難道朕就沒有準備嗎?”
鰲拜一驚,身形剛一動,突然一張大鐵網從天而降將鰲拜困在瞭網下。
鰲拜用力掙紮瞭幾下,突然不動瞭,冷冷地看著康熙:“皇上打算就這樣帶老夫出去?皇上這樣做怕是無法向世人交代。”
康熙淡定一笑,拍拍手,突然自龍座背後沖出一群小佈庫將鰲拜團團圍住,鰲拜大驚左右掙紮,小佈庫上前又用鐵索將鰲拜死死捆在,康熙走近被俘的鰲拜。
康熙:“朕會跟天下人說,大清當年的第一巴圖魯被這些小佈庫生擒瞭,我大清後繼有人瞭。”
鰲拜怒目看著康熙,康熙則神色誠懇:“鰲拜,朕不會讓你死,朕會讓你看著朕用十年時間將詔書上所列的大事一一做到。至於你,從此便是朕的一面鏡子。”
鰲拜臉上的怒氣猶如落潮般迅速退去,意味深長地再看瞭一眼康熙,深深地嘆瞭口氣,轉頭昂然地看向前方。
大殿的門被推開,刺眼的陽光照在康熙和鰲拜臉上,鰲拜不由得閉瞭一下眼睛,而康熙卻堅定地直視遠方。
乾清宮外,班佈爾善等鰲拜幕僚正騎著戰馬帶著兵士們包圍著乾清宮。
穆裡瑪不耐煩地拉著馬韁繩,讓馬在原地踏著步:“小皇上磨嘰啥呢?趕緊乖乖交出玉璽出來啊!”
瑪邇賽一臉諂媚:“大人莫急,鰲公心善,定是好言好語勸皇上呢。鰲公這個人就是太忠心、太實在瞭!”
訥爾杜斜瞇著眼睛看瞭班佈爾善一眼:“待會兒,伯父不會提著小皇上的人頭走出來吧?”
眾人聽瞭都是一驚,穆裡瑪瞧不起地白瞭訥爾杜一眼:“是又怎的?”
瑪邇賽:“不會吧?鰲公若做此想,就不會自己一個人進去瞭。”
訥爾杜撇撇嘴垂下頭,自己小聲嘀咕著。
從始至終,班佈爾善都目光冷峻地緊緊盯著乾清宮的大門,一臉嚴肅。
突然,乾清宮正殿門開瞭,隨著吱呀一聲門響,不知何處的一群烏鴉被驚瞭起來,嘎嘎叫著飛過乾清宮正殿,烏鴉的黑影滑過班佈爾善等人臉上。
班佈爾善不由得心中一陣驚慌,再定睛一看。門內,一群小佈庫押著五花大綁的鰲拜走瞭出來,旁邊跟著氣定神閑的康熙。
康熙與親兵押著鰲拜走出乾清宮月臺,面前穆裡瑪等人皆是一臉震驚。
康熙不屑地看著幾人輕聲一哼:“不出所料,除瞭你們再不會有旁人。”
穆裡瑪大怒,瞬間抽刀上前,瑪邇賽、訥爾杜卻驚恐得略向後退,班佈爾善大喝一聲:“上!”
瞬間眾將士抽刀上前,眾人步步向康熙等人逼近,康熙卻悠然自得地抬頭看向天空,深深地吸瞭一口雨後新鮮的空氣:“雨後的空氣,真是清新啊!”
隨即康熙輕輕擊掌,立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自上空傳來。
班佈爾善等人一愣,抬頭向上一看,隻見乾清宮殿頂上、月華門日精門所在廊道的頂上、乾清門頂上,四面八方站滿瞭手持槍銃的兵士,一個個槍銃對準班佈爾善等人。
康熙擰眉看向班佈爾善等人,厲聲唱道:“將這幫反臣,給朕拿下!”
一場在眾人期盼中的逼宮巨變,似乎就在此時有瞭定論。
穆裡瑪、班佈爾善等人被押解離開,月臺上隻剩康熙和鰲拜,以及押著鰲拜兩名壯實全副盔甲的侍衛。鰲拜身上的鐵網鐵索已被除去,此時隻是雙手朝後被反縛著。
侍衛正要押著鰲拜離開,鰲拜突然掙紮瞭兩下走到康熙跟前,侍衛大驚就要上前,不遠處曹寅等人也是面色大變,就要沖瞭過來,康熙面不改色地沖眾人擺擺手。
鰲拜定定地看著康熙,良久,卻笑瞭:“皇上莫非以為勝算在握瞭嗎?你可知——”
康熙也笑瞭,笑容中卻有難掩的失望與苦澀:“你放心,你想要的結果,朕會親眼讓你看到。”
說罷,康熙率先朝午門走去。
鰲拜微愣,當下便被人押解著也緊隨其後走向午門。
午門外。
身著戎裝的遏必隆帶著大隊人馬將整個紫禁城午門外圍得密不透風,戰馬皮毛的反光、戰士鎧甲的反光,在烈日下閃閃爍爍,照得人睜不開眼。
鰲拜笑瞭,脫口嚷到:“怎麼樣,皇上,任你佈局精妙,就算你算準瞭一切,用那些蒙古兵解瞭宮中之圍,可別忘瞭,宮門之外,整個京城,還在我的掌控之中。”
鰲拜立時精神振奮。
不料,遏必隆看到康熙,立即熟練地下馬,上前跪拜:“奴才遏必隆前來護駕,奴才叩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隨著遏必隆的跪拜,兩旁的將士們、後面的將士們紛紛下馬向康熙跪拜山呼萬歲,一層一層的將士猶如倒下的骨牌,一層一層地依次跪拜下去。
康熙也不叫遏必隆起身,而是居高臨下地看著遏必隆,輕輕拍瞭拍他的肩頭,又看向瞭一臉驚愕的鰲拜:“鰲拜,你若能像遏必隆一樣便是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可惜啊,你是至死不悔啊!”
遏必隆愣瞭一下,不安地看瞭眼鰲拜,一言不發地將頭埋得更低瞭。
鰲拜立時反應過來,驚怒當場,渾身戰栗地咆哮開來:“遏必隆,枉費老夫一直與你推心置腹,想不到你竟然背信棄義——”
康熙高聲喝住瞭鰲拜:“鰲拜你錯瞭,遏必隆背棄的不是信義,而是你等奸臣亂黨的野心。他跪的雖然是朕,但即便在此時,他忠的也不是朕這個少年天子。他忠的,從頭到尾,都隻是鈕祜祿一族的身傢性命。說到底,他沒有你的野心,他心裡裝的隻是他的小傢。”
鰲拜完全怔住瞭,地上的遏必隆身形微動瞭一下,緩緩直起上身直視著鰲拜:“鰲兄,你莫怪我,你可想過,方才城門打開時,若我全力抵抗會有怎樣的結果?真能讓你如願嗎?或許能一時如願,但背天逆國,天下人皆可討伐,我們終究會敗。你別怪我,我一人死不足惜,可不能連累全族啊,鰲兄,原諒我。”
遏必隆說罷,朝鰲拜鄭重一跪。鰲拜憤恨交織,卻又無可奈何,隻得仰天長吼,如同被囚的獅虎,雖有滿腔蠻力,卻終究成囚。
慈寧宮中。
孝莊再次聽到前朝的奏報,長長舒瞭口氣,一臉得意地看著東珠:“皇上終究不負哀傢所望,終究辦成瞭這件大事。”
東珠緊繃著唇角,不想多說一個字。
是的,此刻的康熙迎來瞭他為君生涯中的第一個巔峰,以少年之孤勇力挽狂瀾,智擒鰲拜,罷黜權臣,迎來乾坤獨掌的時代。
作為臣民,作為妃妾,她都該為他拍手稱絕,都該從心底為他喝彩。
可是,此時此刻,在東珠心中塞滿的情緒竟然隻是悲辛二字。
悲辛。
東珠眼中漸漸蓄滿淚水,透過慈寧宮的窗子,看向外面的重重宮苑,她仿佛看到大清盛世的萬裡河山和商賈鬧市、千畝稻田。
那份盛世,是他的願景,也是她曾經的期待。
可是,現在她才知道,史書上的盛世暗地裡藏著多少人的悲辛。
也許,曾經如此熟悉、如此親密的少年天子註定會成為一代盛世之名君。
可是,東珠明白,在他的盛世裡,兩人不會再有交集。
安親王嶽樂府書房內。
桌上攤開放著兩張空白的奏折。
安親王與費揚古四目相對,眼神交會,萬般心思不言自明。
“如今,參奏鰲拜的折子如同雪片一般,朝堂上下不論品級,凡在籍的官員都紛紛上奏鰲拜,述其罪狀。仿佛不彈劾、不揭發便是同黨,就會受到牽連。”安親王撫須輕嘆,“所謂世態炎涼、落井下石便是如此。此時,唯你與本王同心,都上瞭這空白的折子,隻是不知,皇上能否明白你我的苦心。”
費揚古神色淡然:“他若明白,自是最好;若不明白,也無不可。至於你我,由心便可。”
安親王搖瞭搖頭,不無遺憾地說道:“原本你是有機會的。”
費揚古對上安親王的眼睛,他明白安親王話裡的意思。的確,正如青闌無數次向自己承諾的那般,此役,或鰲拜獲勝,康熙被廢黜之後,朝堂之上,蘭佈為新君,而蘭佈之子是自己的骨血,蘭佈隻是人前的木偶,朝堂的命脈、大清的未來,最終都將順理成章掌控在自己手中。
如果那樣,自己早逝的阿瑪、額娘還有長姐,他們滿漢一體、恢復唐宋舊制、興國安民的夙願便可達成,而自己也可以真正釋懷,成就一直以來想要成就的願景。
可是,就在一切唾手可得的關鍵時刻,他放棄瞭,不僅放棄,還堅決地站在瞭康熙身後,為他排兵佈陣,為他調度設防,為他一舉剪除鰲拜裡應外合,立下不世之功。
想來,實在是荒唐。
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費揚古心底一聲長嘆。
若非是那夜,見到匆匆而來的孫之鼎,也許,一切都會是另一番光景。
孫之鼎將宮內秘聞與東珠的處境和盤推出,當下,他便再無選擇。
成王敗寇,他親手葬送瞭自己難得的機會,親手扶助最不想扶助的那個人完成瞭宏願,成為世人眼中的英明天子。多少遺憾,多少委屈,終究抵不過一個她。
隻要她好。
是的,費揚古此時才明白,自己一直以來對東珠的抗拒,緣於他不想成為一個為情所困的男人。可是事到關頭,他才明白,他早已被東珠的情網困住,他終究成不瞭自己想要的那種人。
於是,他釋然瞭。
所以此刻,面對安親王的遺憾與不解,他笑瞭,神態淡定如風。
費揚古:“當年,安親王你也是有機會的。”
安親王先是一怔,隨即明瞭,他點瞭點頭:“說得不錯,是啊,當年,本王讓瞭一次,如今,你也讓瞭一次。希望,他能當得起我們的成全。”
費揚古:“我從未想過成全任何人,我成全的也不是他,我隻是想為天下人謀一個太平。”
安親王點瞭點頭,極為贊許:“是啊,為天下人謀一個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