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費揚古傢的別苑。
費揚古周身浸泡在溫泉水中,仍覺得徹骨的寒意無從散去。池邊七七八八倒放著幾個空空的酒壇,自是剛剛暢飲過後。
孫之鼎提著藥箱步入,看到這一幕,不由得氣從心起。
“你們兩個,有一個算一個,都太不讓我省心。你體內原本就有熱毒,還喝這麼多烈酒,還泡溫泉!真是嫌自己的命太長!至於那一位,就更別提瞭!”
孫之鼎一臉恨恨,撂下藥箱,坐在池邊的藤椅上,抄起一個隻有半瓶的酒壇也灌瞭幾口。
費揚古打起精神,看向孫之鼎:“她怎麼瞭?”
孫之鼎:“逞能啊!原本就受瞭風寒,還要用冷水漿洗衣裳,收拾屋子,一番折騰下來,寒氣入肺,現在高熱不止,都咳出瞭血,整整去瞭半條命。”
費揚古眉頭緊擰,目光如劍緊盯著孫之鼎吼道:“那你不在宮裡好好看著她,你來我這裡做什麼?”
孫之鼎哭笑不得:“我也想啊,可那是冷宮,冷宮!我一個堂堂的太醫院院使,我能隨便進出冷宮嗎?就算我不顧規矩硬闖進去瞭,可——那不是又給她招禍嗎?”
費揚古怔住瞭,是啊,如今她身在冷宮,已是廢妃,是個連庶民都不如的罪人。別說孫之鼎瞭,就連自己幾次三番想法子都見不到。
費揚古的心刺刺啦啦地疼著,從小到大,她是在怎樣的環境中長大,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瞭。她雖然不驕氣,不畏苦,可畢竟是錦衣玉食的豪門格格,她何曾受過那樣的苦?
在這一刻,費揚古有些後悔瞭。
如果,如果當一夜,自己沒有遵從所謂的正統和大義,真如青闌所說,在關鍵的時刻給康熙一擊,助鰲拜逼宮成事,那現在,至少她還是安樂的。
東珠啊東珠,原是自己此生最不想傷害的人,卻偏偏要被傷得體無完膚。
費揚古眼中漸漸有瞭濕意。
平生最恨負心人,卻最終成瞭負心人。
無論是東珠,還是同樣獲罪圈禁的青闌,自己終究是都辜負瞭。
“那個人,值得嗎?”孫之鼎看穿費揚古所有的心事,此時感同身受地問瞭一句。
“是啊,他值得嗎?”費揚古也在心底再一次地問自己,愛新覺羅•玄燁值得這麼多人為他白白犧牲嗎?他會是一個好皇帝嗎?他真能惠澤天下,對得起所有人的付出嗎?
費揚古將整個身子埋入水中,當自己的頭沉於水下,屏住呼吸,睜開眼睛,看著水中的一切,那種感覺就像現在的處境,明明睜著眼睛,卻什麼都看不到。
冷宮,東珠在迷迷糊糊中被人強灌瞭藥,她殘存的意識告訴自己應該拒絕,可是身上卻半分力氣也沒有。於是,她不爭氣地哭瞭,是的,眼淚源源不斷地流淌出來。
一直以來,她都活得很驕傲,她沒有負過任何人,沒有做過任何一件違背良心的事。可是,她卻承受瞭種種意料之外的打擊。
祖母的離世,與她有關。
傢族的覆滅,與她有關。
阿瑪的過世,亦與她有關。
若是,她早些放棄那份所謂的驕傲,早些順承皇上,做個真正的寵妃,像赫舍裡•蕓芳一樣,全心全意幫襯皇上,憑她的智慧與手段,說服阿瑪和義父做順臣,當不是難事。
說到底,終究是她太任性瞭。
她活得太過自我,太在意自己的感受瞭。
明明已經擺上瞭棋盤,卻非要掙紮著不做棋子。
做不成要子,便隻能為棄子。
說到底,能怪誰呢。
看著那張臉,雖然憔悴,但依舊玲瓏,特別是晶瑩的淚水源源不斷從眼角淌出,康熙的心立時皺在瞭一起。
“你還哭?你還委屈瞭?”康熙挨著東珠坐在冷宮的炕上,一臉淒苦,“是你放著好好日子不過,也是你非要——”
非要什麼呢?非要戀著二哥?非要助威鰲拜謀反?非要給皇後下毒,甚至是向太皇太後復仇?
康熙搖瞭搖頭,即便所有的證據擺在面前,即便自己盛怒難消,可是此時此刻面對病中的東珠、虛弱的東珠、流淚的東珠,他動搖瞭,他完全恍惚瞭,他覺得他所深愛的東珠不是那樣的人。
所有的事,都與她無關。
她是最無辜的。
“她在局中,就談不上無辜。”孝莊斬釘截鐵的話言猶在耳。
是啊,康熙嘆瞭口氣,所以,我們再也回不去瞭。
想到這兒,康熙壓抑住自己內心最真實的想法,忍住想要幫東珠拭淚的想法,狠心強灌瞭一大碗湯藥之後,又幫其掖好被角,隨即便無聲無息地離開瞭。
走在紫禁城暗夜空寂的永巷中,康熙再一次堅定瞭自己的意志,不能對她心軟,不能對她示好,至少,這一切都不能讓外人窺到半分,否則,便是逼著太皇太後斬草除根。
如今的康熙,經過瞭太多的朝堂風雲和政治角力,他不再是個單純的少年。他深知,為上者,“想”與“做”,永遠是兩件事。
於是,他放棄瞭為東珠安排太醫侍診的想法,也放棄瞭召回春茵、雲妞等心腹陪伴東珠的打算,他隻是在召見寧常在時,仿佛極為不經意地寫瞭“飲水思源”和“故劍情深”兩個成語,仿佛那隻是提醒寧常在做學問。
寧香的確夠聰明,第二日便帶著大包小包來到瞭冷宮。
東珠已經退瞭熱度,裹著被子靠在炕上,手裡捧著寧香帶來的手爐,覺得從裡到外都很暖和,又喝瞭一碗熱騰騰、飄香四溢的羊肉枸杞粥,隻覺得滿血復活。
寧香較之過去整個人豐盈瞭不少,加上常在規制的服飾,也算得上美人風韻瞭。
“他倒是會挑人。”東珠心頭雖苦,仍忍不住笑瞭,眼前的寧香除瞭傢世以外,當真是沒挑瞭,在她身上既有仁妃錦珍的溫順,又有貴人納蘭明惠的乖巧,以及烏蘭的率真,當然,還有著自己身上的坦誠與孩子氣。
雖說沒有傢世是她的短板,但在這個時候,卻也恰是她的長處。
此時的康熙,受夠瞭數年以來各種勢力的鉗制,才剛乾坤獨斷,最想擺脫的大抵就是有傢世的女人瞭。
而寧香的出現,如同一塊璞玉,剛剛合瞭他的心思。
“主子,你身上覺得還好?”看著東珠面上忽明忽暗,甚至是癡癡的笑意,寧香有些坐不住瞭,她下意識地摸瞭一下自己還未顯懷的小腹,頗有些不安。
“寧香。”東珠神色轉淡,“還記得曾經,我對你說過,你的名字極有來歷。”
寧香仔細想瞭想,仍是搖瞭搖頭:“主子曾說過似是一首詩裡的字眼,可卻怎麼也記不起來瞭。”
東珠拿起炕桌上一個油紙包,將其打開,裡面是上好的貢菊,用來泡水最是清火,正是寧香送來的,此時有它最妙。
東珠捏起一枚黃燦燦的幹菊花,看向寧香,淡淡地笑瞭:“宋人朱淑真作瞭首詩,我素來極愛,原是寫菊花的——‘土花能白又能紅,晚節猶能愛此工。寧可抱香枝頭老,不隨黃葉舞秋風’。”
寧香眉頭微蹙,細細地記著:“這詩寧香仔仔細細地記下瞭,可是,卻不大明白這裡面的意思,仿佛是有寧香兩字,卻不明白究竟。還是主子學問好啊,原以為不過是一個賤名,不想還有這等前緣。”
東珠對上寧香的眼眸,雖然她已發現寧香的目光如同她的妝容一般,早已有瞭變化,少瞭一份單純,多瞭些看不明的東西,但是她還是想無來由地提點些。
“現在不明白倒也無妨,你隻要記著,這才是你名字的由來便好。不僅如此,日後得閑細細琢磨,若能參透其義,並依此奉行,日後在宮中便能隨心所願,平步青雲。”東珠說著,見寧香仍一臉疑惑,索性把話點得更透,“這便是你和孩子在這深宮中的平安符。”
寧香先是一怔,隨即面色變瞭又變,她知道,東珠是不會騙她的。她也知道,這首詩以及這番道理,雖然自己不明白,但是皇上一定明白。
寧香此時說不出是什麼滋味,有些感動,又有些不服氣。是啊,就算自己成瞭皇上的女人,有瞭皇嗣,成瞭常在,甚至日後上位,成瞭貴人、妃子,但比起東珠,又算得瞭什麼呢?
放眼整個宮中,她才是那個能走進皇上心裡的女人,是她,也唯有她。
“你有瞭身孕,冷宮這種地方,日後還是少來吧,我也在病中,萬不要過瞭病氣給你。”東珠一臉由衷。
寧香搖瞭搖頭,心中暗道:“我有多寶貝這個孩子,天知道。原本我也不想來,可是,我能不來嗎?”
想到此,寧香不免有瞭幾分怨氣,便脫口而出:“即便有瞭身孕又能如何?宮中何嘗少瞭有孕的女人。主子可知,皇後娘娘懷的龍胎已經顯懷,榮常在頭裡的阿哥雖然夭折瞭,可如今又要臨盆瞭,蒙皇上恩旨已是貴人。還有那位惠貴人,先前七災八難如今卻轉瞭運,頭胎便生瞭位阿哥,而康熙七年入宮的易常在、董常在以及那幾位答應也先後為皇上添瞭好幾位小格格。我這又算得瞭什麼呢。”
寧香長長地嘆瞭口氣,面色頗有些幽怨。
東珠聽瞭,也說不上是什麼滋味,頓瞭片刻後才說道:“對皇傢來說,多子就是多福,終究是好事。”
這個話題著實尷尬,兩人一時都有些無言。
又過瞭半晌,寧香拿出一個小包袱,解開後,放在炕桌上兩個小小的金錠子,以及數串大錢。
東珠眉頭微皺,不明其意。
“主子說的也對,其實人在宮中,總是不得已的時候多,我也怕日後身子重瞭,來這裡不方便,不能時常照拂主子,所以留下一點心意,主子以備不時之需吧。”
寧香說得極為坦然,當她把金錠子放到炕桌上的那一刻,心裡突然覺得十分痛快和敞亮。
曾經東珠對於她來說,就是天神一樣的人物,是需要膜拜和仰視的,是高不可及的。而現在,當自己反過來施恩於她的時候,那種久居下位的人終於揚眉吐氣的感覺,讓人暢快極瞭。
寧香的心思,東珠全然未顧。
此時,東珠隻是聚精會神地盯著炕桌上的金錠子,專註而有些意外,甚至連聲謝謝都未講,便將金錠子拿在手中,翻過來調過去仔細地看著。
寧香看在眼中,東珠就像一個餓久瞭的乞丐拿到一個白饃的感覺,於是心裡更驕傲瞭:“這金錠子好看吧?這是慧貴妃分賞給各宮的,如今皇後安心養胎,後宮事務皆由慧貴妃主理。慧貴妃倒比皇後會做事,並不一味地節儉,知道各宮份例縮減,便拿出自己的積蓄補貼給眾人,如今人人都贊她賢德呢。”
東珠卻漸漸變瞭顏色,又拿起一串大錢,用手指細細地撫過每一枚錢幣,神色越來越凝重。
寧香越發笑瞭:“像主子這樣尊貴的人,肯定沒看過這個,這是康熙通寶,是宮外普通百姓用的,叫大錢。這也是慧貴妃的主意,為瞭給宮裡增加收入,讓禦膳坊、造辦處、如意館做起瞭買賣,把咱們宮裡的吃食、玩意兒賣給宮外的人,聽說贏利頗豐。這些大錢,就是從宮外百姓手中兌來的。”
東珠聽瞭,指尖微微顫抖,心裡也立時亂瞭起來,以至於後來寧香又說瞭些什麼,何時離開的,她都未曾留意。因為在她看來,這兩枚小小的金錠子和幾串大錢,便是天下最可怕的禍事,倘若放任不理,那康熙的江山以及所有人的傢國,都將會被一種極為可怕的力量所吞噬。
於是,東珠考慮再三,還是決定鋌而走險。
夜半,費揚古在宮徑中經過,隱隱地聽到那久違瞭的塤聲,若有若無,如同低聲輕訴,如同柔語哀求,像天地間有一雙無形的手一般,引著他,不得不冒著天大的風險,避開宮中數道禁衛,悄悄潛入冷宮。
有塤聲指引,並沒有費太多氣力,便找到瞭東珠的居室。
推門而入。
病中的東珠,分外柔弱,依如夢中的樣子,靜靜地坐在炕上,專註地吹著那首兩人都再熟悉不過的《念殘》。
反手將門掩好,一步步走向她,眼中強忍淚意。
“你真是——”他還未說出口。
便被她打斷瞭:“別想差瞭,找你來沒別的意思,是讓你看看這金錠子,還有大錢。”
在東珠的指引下,他仔細看著金錠子的做工,又放在手上掂瞭掂,心中立時有些不安,而後又按東珠的指引,將拆去串線的銅錢放入口中舔瞭一下,又酸又苦,當下,便全然明白瞭。
“你冒險以塤音相引,就是為瞭這個?”他神色復雜,說不出地難過。
東珠苦笑一下,遞給費揚古一盞白水,示意其漱口,而後說道:“就為這個?這難道不是天大的要緊事?鑄造假錢,遠比超發更可怕,這是動搖國本的大事。”
費揚古靜靜地註視著東珠:“我們幫過他很多次,但是若為一代明君,想要治理好這個疆域遼闊的國傢,不能隻靠別人的成全與好心,他終究得靠自己。”
東珠很是意外,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費揚古:“難道,你早就知道?”
費揚古嘆瞭口氣:“其實這些假錢做得並不高明,宮外已經流傳瞭好一陣子,如今各大錢莊都有暗地裡兌換真假錢的買賣,隻是皇上還有宮中眾人不知道而已。你手上這些,當是禦膳房或織造處用禦制物件跟宮外做生意兌來的吧?”
東珠驚愕,面色急變:“原來你早就知道!那你為什麼不制止?”
費揚古靜立不語,面色微苦。
東珠微一思忖便明白瞭:“歷朝歷代,都有超發銀錢的先例,終究是補瞭國庫的開支,於君於臣,多是心照不宣,你若阻攔,便是螳臂當車。而這金錠子和大錢如此猖獗,恐怕背後的勢力根深葉茂,以你一人之力,的確是為難。”
費揚古深深嘆瞭口氣:“自前朝至今,雖然龍位上換瞭一個又一個,但吏政與經濟廢怠久矣,所謂積重難返。我的確沒有螳臂當車的勇氣,更不想為瞭一個不值當的人賠上一切。”
東珠愣瞭,隨即搖頭,她並不認同費揚古的觀點:“不是為瞭某一個人,而是為瞭天下。假幣橫行,受苦的終歸是百姓。費揚古,不管是不是賠上一切,這一次,我都要盡力而為。原本,我可以通過寧香將此事上達於天,可是她畢竟懷著孩子,我不想將她牽連其中,萬一被人所傷。所以——”
“所以,你便想到瞭我,你以為,我必是與你一樣,對此事義無反顧。”費揚古目不轉睛地盯著東珠。
東珠也目不轉睛地凝望著費揚古。
“你自己身在窘境,高燒不退,咳出瞭血,都沒有向我求助。卻會為這件事,義無反顧地,將你我都置於沒有退路的境地,你——”費揚古嘆瞭口氣,說不下去瞭。
“這樣的我,才是東珠,不是嗎?”東珠笑瞭,燦爛如花。
費揚古鼻子發酸,沒有應話。
“即便如此,你還是會義無反顧地幫我達成心願,不是嗎?”東珠笑得越發好看。
“是。”他點頭,從內心深處擠出這個允諾。
東珠長長舒瞭口氣:“這才是費揚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