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宮內,墻壁斑駁,到處都是滲水留下的痕跡,窗格雖然有的地方破損瞭,但還是被悉心的糊上瞭糙紙,屋內沒有什麼傢具,僅有的幾個櫃子也被擦拭得很幹凈,整個屋子雖然破敗但很整潔。
東珠和衣擁著一床被子半躺在窗邊的炕上,貴太妃的侍女昴格爾正小心翼翼喂東珠喝水,東珠剛喝下一口水,隨即又猛烈地咳嗽起來,昴格爾趕緊遞上帕子,東珠用帕子掩住口鼻,努力克制著咳嗽。
門口,俏聲聲地響起仁妃錦珍的聲音。
“你怎會病得這般厲害!”
東珠和昴格爾看向門口,仁妃錦珍眼含淚水疾步入內,走到東珠跟前坐下,緊緊握起瞭東珠的手。
“看你樣子,病得可是不輕,這是病瞭多久瞭,可有太醫來瞧過?”錦珍有些哽咽。
東珠淡淡一笑:“偶感風寒,不礙事的。再者,我一個冷宮的罪人,還請什麼太醫?今兒倒奇瞭,姐姐怎麼來瞭?”
錦珍愣瞭一下,臉上閃過幾分淒然,又看瞭一眼昴格爾,頗有些不自在。
東珠會意,便對昴格爾說道:“多謝你瞭,這會兒我好多瞭,你也回去歇歇,記得幫我轉告貴太妃,多謝她關照。”
昴格爾點瞭點頭,也不說話,也不行禮,便快步走瞭。
錦珍有些納悶:“是貴太妃的人?不是說她已經瘋瞭嗎?腦子不清楚的人,還能派奴婢來關照你?”
東珠笑笑:“在這宮裡,瘋瞭的也許比清醒的更懂得人心。”
東珠話在錦珍聽來很是有些一語雙關,於是面上便有些僵硬,略幹笑兩下,便才開口:“聽你話裡的意思,想來是怪著姐姐。沒錯,當日鰲拜倒瞭,你受到牽連,入瞭冷宮,中間隔瞭這麼久,我這個做姐姐的都沒來看你,的確是我失瞭人心,姐姐給你賠不是。”
東珠搖瞭搖頭:“你千萬別多心,我並沒有怪責你的意思。我自然知道,這次入冷宮與前幾次不同,這一次,世人都沾不得,沾瞭便要倒黴。”
“你能體諒自是最好,其實打你進瞭冷宮,我這裡心中便一直記掛著,總想過來看看。可畢竟是牽連著鰲拜那檔子事,我又膽子小,故不敢輕易前來。再者,這次皇上也仿佛鐵瞭心,先前在你宮裡侍候的人一個沒留,都發到外面守陵去瞭。我自己宮裡也非獨處,還有幾位貴人、常在同住,也怕招人眼,再給你添事端。”錦珍依舊是當日老老實實、坦坦白白的樣子。
在東珠看來,頗有些哭笑不得,想要開口,又斷斷續續咳瞭半晌,這才再續上話:“我明白。”
錦珍環視瞭一遍屋內,看向東珠,眼中充滿瞭同情和悲傷:“前些日子一場大雨,宮裡有些老房子便漏瞭,原是該修,可是如今國庫緊張,皇上節儉,皇後更是——”錦珍苦澀地搖瞭搖頭,“恐怕一時半會兒,還修不到你這裡,如今天氣漸漸冷瞭,這屋裡的窗子多有破損,本就寒氣逼人,你又病瞭,這可如何是好。”
東珠抬眼看看周邊,淡淡一笑:“此時此刻,我能有一處避身之所就已經很知足瞭。”
錦珍面帶悲戚地嘆口氣,“回頭我讓人送些被褥、炭火來,你留著先抵擋一陣子,原本我想著你有寧常在昭應,處境該不會如此艱難,誰承想會這樣。”
東珠搖頭拒絕:“不用瞭,皇後縮減後宮用度的事情我也知道,想來你自己也不富餘,我這邊忍忍就過去瞭。你那邊若是短瞭,少不得還要受人笑話,被底下的人為難。至於寧香,恐怕更是捉襟見肘,所以也無暇顧我瞭。”
錦珍拉著東珠的手,一臉打抱不平:“好妹妹,到這個時候你還幫著她說話,你可知道如今宮裡,皇上最寵的就是這位寧常在瞭,皇上才剛升瞭她阿瑪內務府的差事,那可是個肥差,專管宮中所需。如今她又有瞭身孕,聽說皇上已經許諾,隻要平安生產,不論男女,便晉封為貴人。所以啊,在這宮中,如今是短瞭誰的吃穿用度,也絕計不會少瞭她的。”
“有瞭身孕?”東珠面色未變,而且似乎比先前還要紅潤有光,唇邊似乎還扯出一絲淡淡的笑容,可是那心底真真切切的疼卻騙不瞭人。
真的有瞭身孕嗎?寧香和皇上?東珠隻覺得一口氣提不上來,差點暈瞭過去,緊接著又是一陣子猛咳,因為咳得太急,帕子上都沁出瞭血色。
“姐姐趕緊回吧,別——過上瞭病氣。”東珠說不出是笑還是哭,拼瞭力,才在咳嗽的間隙斷斷續續說出這句話。
錦珍用帕子拭瞭拭眼角,點瞭點頭,一臉悲憫地走瞭。
東珠緊緊咬著自己的唇,不想發出半點聲音。
偏在這個時候,外面若有若無的對話,又輕輕地傳瞭進來。
“娘娘可同她說瞭遏侍衛病故的事情瞭?”這是錦珍貼身侍女的聲音。
東珠的心提到嗓子眼,立時直愣愣地站起身,光著腳站在冰冷地地上,往門口處走瞭幾步,試圖聽得真切些。
“沒有,她原本病得就重,怕是經不得這個,想來也是可憐,堂堂的遏必隆啊,最終竟然一個人孤零零死在值夜的西角門上,屍首在大雨夜裡泡瞭一宿,早上被拉恭桶車的人發現時都僵透瞭,最後還是跟著恭桶車以一卷草席出的宮,真是可憐——”
好像除此之外,錦珍碎碎念念還說瞭很多。
但是在東珠聽來,已經不重要瞭。
“阿瑪,你用一生的小心翼翼、委曲求全保護瞭闔族在三朝風雲變幻中毫發無損,可是你卻走得這樣淒苦無依——”
眼淚仿如決堤之水頃刻而泄。
卻緊咬著唇,不願發出半分聲響。
東珠知道,若阿瑪在天有靈,最不願看到的,就是自己的眼淚。所以,她不哭,她也不能倒下,她要讓阿瑪看到,他的種種委屈不會白受,她鈕祜祿•東珠,終究活得比所有人都要自在。
翊坤宮中,臨窗的炕桌上放著兩盤子小青菜,慧貴妃博爾濟吉特•烏蘭對著面前一碗白飯正在數米粒:“吃不下去,吃不下去,除瞭菜味,啥味也沒有啊。我想吃燒鵝,我還想吃酸菜白肉、蜜汁烤乳豬。”
獨自叨叨瞭半晌,也不見有人應聲。烏蘭啪的一下撂瞭筷子,嘴裡恨恨道:“這屋裡的人都死哪兒去瞭,大半天也不見一個人來服侍!”
烏蘭沉著臉氣呼呼地走到院裡,正聽到毛伊罕在訓斥幾名粗使太監。
毛伊罕臉色陰沉,瞪著面前幾個人,頗有些看不上的樣子:“我說你們幾個到底怎麼回事?今兒晌午打掃庭院比平日晚瞭半個時辰。這也就罷瞭,從雲南進貢來的那批珍稀花草到現在也沒有修剪完畢,慧貴妃娘娘要是怪罪下來,你們擔待得起嗎?”
領頭的太監甲立即滿臉堆笑:“求姑娘多擔待一下,可千萬別讓慧貴妃娘娘知道啊。咱們這些奴才們也是不易,如今宮中人手少瞭一半,可差事還是一樣多,奴才們一時還沒來得及適應。”
太監甲此言一出,立即得到眾人附和,大傢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來。
太監乙:“奴才幹的可都是力氣活啊,如今這葷菜也少瞭,奴才幹活也沒以前那麼有勁兒瞭。”
太監丙:“更讓奴才沒勁兒的是薪俸也跟著減半瞭,太皇太後宮裡的小德子還取笑奴才耍錢都不敢耍瞭,不敢耍錢倒在其次,奴才的爹娘還指奴才的銀子貼補傢用呢。”
太監乙:“還是姑娘你好啊,每天跟在慧貴妃娘娘身邊,但凡娘娘有一塊肉吃,你就有一塊骨頭啃。”
其餘太監聞言大笑。
毛伊罕立時惱瞭:“好你個油嘴滑舌的閹貨,你這是變著法兒罵我呢,看我不告訴娘娘割瞭你的舌頭。”
太監甲一臉諂笑:“奴才哪敢哪,奴才這是羨慕姑娘身為女兒傢,能跟在主子跟前享福啊。”
毛伊罕哼瞭一句,嘆口氣,一副息事寧人的樣子:“快打住吧,這樣的話以後少說。如今皇後娘娘一聲令下,要緊縮開支,這東西十二宮上上下下誰的日子都不好過。你們幾個還是抓緊做事吧,若真耽誤瞭,慧貴妃娘娘怪罪下來,誰也救不瞭你們。”
眾太監齊聲應瞭,然即四下散開。
毛伊罕一回頭,正看到烏蘭面露慍色,嚇瞭一跳,趕緊跪下。
“什麼緊縮開支,分明就是打本宮的臉!”烏蘭面色越發陰沉,“赫舍裡啊,赫舍裡,常人說吃一塹長一智,你說你怎麼就不學乖呢!本宮才剛長瞭位分,料理宮務,你就要令要裁人、裁錢,你隻管在皇上面前做好人,倒要我來背惡名,想得美!”
毛伊罕揣測著烏蘭的神色,有些小心翼翼:“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皇後一向偽善,就愛在皇上面前賣乖,如今國庫吃緊,後宮的用度又減瞭三成,連主子帶奴才都有怨言,可畢竟是牽扯著前朝大事,娘娘能有什麼法子化解呢?”
烏蘭冷冷一哼:“這一次,本宮倒要讓皇上和天下人看看,我博爾濟潔特烏蘭,是怎麼幫襯皇上做賢內助的。”
烏蘭神色篤定,毛伊罕卻面色微動,心生異動。
第二日一早,坤寧宮中,眾嬪妃先後到來,依位次給皇後蕓芳請安,蕓芳叫起後又依位次落座,嬋兒帶著宮女給各位妃嬪上茶。
仁妃錦珍喝瞭一口茶,眉頭一皺,沒有吭聲,慧貴妃烏蘭卻第一個叫瞭起來。
烏蘭冷著臉看向蕓芳:“這什麼茶這麼難喝!皇後貴為後宮之主,怎麼用這麼難喝的茶葉招待眾姐妹?”
皇後抱歉地笑笑:“近日本宮中的茶葉的確降瞭品級,但也不至於難以入口?眼下國庫空虛,皇上每日裡都為財政犯難,你我身居後宮,理當為皇上分憂,所以今天請你們來,就是想商議一下撙節後宮用度的事。”
仁妃錦珍與榮常在對視,兩人低頭暗自攪著手裡的帕子,默不作聲,餘者如惠貴人、敏貴人以及諸位常在、答應更是柔順緘默。
烏蘭卻爽朗地笑瞭:“烏蘭真是佩服死姐姐瞭,不愧是皇後,眼光和魄力都不同凡響,眼下這個情勢,有什麼能比撙節後宮用度、充盈國庫,更能取悅聖心的事呢?難得姐姐能在這樣的大好事上想著大傢夥兒,若換作是本宮,一定吃個獨食,讓皇上知道整個後宮,就本宮一人體恤皇上。”
皇後面露尷尬:“慧妃妹妹就愛說笑,皇上是天下人的皇上,多一個人體恤、心疼總是好的。”
慧妃直視蕓芳,目光中頗有些挑釁的意味:“皇後想怎麼做就直說吧,這種事就不用動員瞭,但凡有腦子的人都能想明白。”
眾人聞聽立即附和:“是啊,臣妾也願幫襯皇後,為皇上分憂。”
就連坐在最末位的寧香都低聲說,“是啊,皇後盡管吩咐便是。”
皇後見瞭,頗為滿意,點頭說道:“各位姐妹如此明理,本宮就說說這撙節用度的具體舉措。本宮已然算過,雖然妃嬪貴人等級不同,待遇有別,即使按最低級,每年的年俸、膳食、服飾,減掉一半也遠勝民間大富之傢的千金;而每宮宮人、太監冗餘,導致人浮於事,徒耗財力,故本宮擬將各宮年俸、膳食、服飾、宮人減半,不知眾姐妹以為如何?”
此語一出,眾人皆低頭不語。
慧貴妃烏蘭冷哼一聲:“先前已經減瞭三成,現在還要減半?不是本宮要拂皇後的面子,而是自皇後撙節用度以來,這東西十二宮的日子實在清苦。且不說別人,就說我翊坤宮,世人皆知我蒙古本是貧苦之地,本宮進宮時嫁妝寒微,在宮裡的待遇也比不上皇後之尊,所以這日子,皇後過得下去,本宮卻是過不下去。我過不下去也還好說,隻是苦瞭底下人於心不忍。要知道咱們做主子的吃肉他們就隻能喝湯,咱們做主子的要隻能喝湯,那他們就隻剩下吃渣的份兒瞭。姐姐,你說是不是呀?再者,仁妃宮中、連惠貴人等都是十分艱難。還有,寧常在她們這些小門小戶出來的,那就更別說瞭。”
慧貴妃點過名後,眾人的頭更低瞭,越是如此,倒越像附和瞭慧妃所言。
皇後終究有些不掛臉,便開口說道:“此次為瞭能為充盈國庫貢獻一份心力,確實委屈瞭宮中上下瞭。都怪姐姐考慮不周,這樣吧,若是各宮實在吃緊,暫且維持先前削減三成不變。”
眾人聽瞭,仿佛松瞭口氣。
仁妃錦珍適時開腔:“既是皇後娘娘的意思,就算再艱難,眾姐妹也是要分擔的。”
惠貴人、榮常在與眾人也趕緊附和:“臣妾也謹遵皇後懿旨,竭力相擔。”
皇後雖是未能如願,心中終究有些不自在,但面上並未顯現,仍是溫煦地笑笑:“這樣很好,本宮替皇上謝過各位姐妹。”
烏蘭不愛聽瞭,皺瞭皺眉,擺瞭擺手:“謝就不用瞭,但是皇後作為後宮之中,母儀天下,遇到這等大事不能光想著節流,也得想法子開源啊。”
皇後再度被嗆,面色有些訕訕的:“慧貴妃所言極是,開源一事,本宮已想過,前次已拿出一部分首飾交由內務府變賣,可惜也沒賣幾個錢。”
慧妃笑瞭,她憋瞭半日等的就是蕓芳這句話,此時便趕緊接過話茬兒:“說句僭越的話,皇後雖是後宮之主,可說到底這眼界與心胸終究是淺瞭些。咱們身為皇上的女人,怎麼能跟外面那些破落戶傢的無知婦人一般,日子過不下去就去當當,這怎麼成呢!”
此語一出,不僅是蕓芳又羞又氣,萬分難堪,就連仁妃等人也嚇白瞭臉,驚愕當場。偏慧妃一點也不在意,仍繼續如連珠炮般地說著。
“依本宮的意思,大可讓織錦局、禦膳房除卻宮中的份例外,多做一些,每日在宮門口限量售賣。這宮中的吃食和用度,對外面的人可有吸引呢。就算定價高些,也會有人追捧。想一想,太皇太後愛吃的蕓豆糕、皇後親手繡的帕子,這些東西得賣多少錢?如此一來,這些吃食和繡品,不僅能令兩局自給自足,還能支撐宮中用度,創收盈餘。你們說,是不是?”
慧妃越說越興奮,說到最後便站起身,目光掠過眾人,一臉驕傲,那神情傲慢極瞭。
仁妃等人不敢回語,隻默默看向皇後。
皇後被慧妃連損帶罵說瞭一通心中已然十分難過,這時更是毫無招架之力,失瞭裡子卻不能丟瞭面子。
皇後最終強打著精神,嘴邊扯出一絲苦澀的微笑,點瞭點頭:“慧貴妃——所言極有道理,本宮會吩咐下去,叫他們試試的。”
原本此事到此可以瞭結,誰料,慧妃竟然徑直走到皇後身邊,拉起皇後的手,頗有些姐姐安撫妹妹的味道,然後又掏心掏肺地說開瞭。
“哎,今兒的事,本宮的確有些越俎代庖瞭,不過,誰讓本宮從小受太皇太後和皇太後調教,眼界和心胸不比常人,慮事周全些。所以看到皇後想差瞭,辦差瞭,便少不得做個惡人,來指點指點。皇後千萬別多想,說到底,咱們都是為瞭幫襯皇上,不必分什麼彼此。再者,這段時日,各宮過得實在清苦,諸位姐妹雖比不得皇後金貴,但自小在傢裡也是嬌養慣瞭的,不該這般委屈,所以本宮打算每月捐金五千兩,專門給各位姐位添菜、添妝。”
慧貴妃這一番話說完,殿中先是寂靜一片,隨即包括仁妃在內,惠貴人、敏貴人,以及所有低位分的妃嬪都起身行禮,口中稱頌“慧貴妃娘娘仁德”。
此情此景看起來是慧貴妃幫襯皇後解決瞭後宮財政緊張的一大難題,上上下下一片和美。實則,皇後的臉已當眾被慧貴妃踩在腳下,蕓芳隻覺得自己的心像在油鍋裡煎烹一般,難過極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