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花園,太子胤礽、大阿哥胤褆、四阿哥胤禛並三兩個小格格正在玩“盲人摸象”的遊戲。胤礽眼睛上蒙著紅佈伸著手,試圖抓到一個玩伴,胤褆等人一邊笑鬧著,一邊在胤礽身邊躲來躲去。
承乾宮中,東珠和仁妃同坐炕前喝茶,跟前並無人伺候。
仁妃打量著東珠,神色溫煦:“才剛過來的時候,在禦花園看到太子和阿哥們在玩耍,那笑聲歡暢極瞭,仿佛根本不知道外面在打仗,一點兒煩憂都沒有。”
東珠也是一臉和色:“大人的事本就與孩子無關。”
仁妃有些顧慮,說起話來欲言又止:“你的想法我自是明白的,你想讓這些阿哥們體會一下尋常人傢的手足情深和童真快樂,可是,太皇太後卻未必這麼想,聽說,近日已有微詞。”
東珠喝瞭口茶,不以為然:“這倒不是我獨斷專行,故意與她作對。生長在宮中的孩子,本就可憐,我是想讓他們盡量少一些遺憾,也是想讓他們明白,親情與快樂,才是這個世上最重要的,免得大瞭以後為瞭那張龍椅爭來搶去的,好沒意思。”
仁妃心中一驚,更為不安,她仔仔細細地端詳著東珠,此刻的她並未戴皇後的三層金鳳朝冠,簡潔的發飾上戴瞭一頂鑲滿極品東珠的花卉寶鈿,雅致整潔又品味不凡,再配上一襲明黃色八團彩雲金龍妝花紗單袍,越發顯得姿容殊麗。
“逃之夭夭,灼灼其華。”
仁妃看著,便想到《詩經》裡的句子,兒時跟著師父讀到此處的時候,對詞義自己還不甚明瞭,如今看到東珠,便覺得唯有她才能配上這美好至極的意境。
這樣的她,難怪皇上心裡惦著。
這樣的她,也難怪有人不容。
任你風華絕代,也終有落英為泥的一刻。
想到此,仁妃淡然一笑,掩飾瞭心底的情緒,端起炕桌上的茶壺為東珠添水,動作嫻熟而優雅,卻又在不經意間悄悄抖動瞭一下小指。
指上帶著琉璃纏金的護甲,精致而美麗。
“皇上不在,後宮之中,大事小情本就夠讓人煩心的,偏你又是能幹,連同內務府和議政王會議,凡有什麼難決的,也來請你參詳。再這樣下去,鐵打的身子也熬不住。我聽說,你最近身子不好,可請太醫瞧瞭?”仁妃調子輕柔和緩,眼神更是溫潤如水,一臉的關切。
東珠看著仁妃,心裡一陣發慌,定瞭定神:“太醫說我心火太重,開瞭安神丸和調中益氣湯,可惜太苦,我也沒按時服。”
仁妃手尖輕顫,面上關切更重:“雖說良藥苦口,但吃久瞭也是難受。這心火重原也不是什麼急癥,服些綠豆百合湯也可緩解,再就是你這宮裡上好的龍井多喝上幾碗也能去火,瞧咱們說瞭半會子的話,看你唇都幹瞭,快喝口茶潤潤吧。”
仁妃說著,便將剛剛倒滿的茶盞又往東珠跟前移瞭移。
東珠的心,已經從微慌變成瞭鎮定,她笑瞭笑,接過茶盞,掀開蓋碗輕輕撥瞭兩下,而後舉到唇邊。
仁妃緊張地別開臉,不敢去看,手裡的帕子握得緊緊的。
東珠將一切盡收眼底,隨又將茶盞撂下,而且撂得極重,在寂靜的殿中分外刺耳,淡黃色的茶湯也濺瞭出來,錦珍嚇瞭一跳,看著東珠不敢言語。
“為什麼要害我?”東珠直視著仁妃。
仁妃驚愕萬分,渾身戰栗,卻佯裝鎮定:“皇後在說什麼?臣妾聽不明白。”
話音未落,卻被東珠抓住瞭手,隻在轉瞬間,東珠便拔去瞭錦珍小指上的護甲,而後在桌上使勁敲瞭敲。
些許白色的粉末便被倒在瞭桌上。
東珠深吸瞭口氣:“若非剛才我看得仔細,恐怕此時便已中招,原本太醫院中就留有我心火太旺的脈案,服瞭這盞茶,待到晚間吐血而亡,也好應瞭火熱內侵、迫血妄行的急癥,就算死也是憂勞過重,與任何人無關。姐姐好縝密的用心啊。”
仁妃嚇傻瞭,立時癱倒在地。
“錦珍,你我少年相識,於康熙四年入宮到今日,已整整十二年,任何人都可以害我,但我從未想過,你會如此待我。”東珠此時仍一臉難以置信。
仁妃眼圈通紅,淚水一滴一滴滑落。
“是我鬼迷心竅瞭,我聽說,皇上要回京瞭。我知道,這一次,再沒有什麼人、什麼事能阻擋你們瞭,所以我——”仁妃泣不成聲,跪在東珠腳下哀泣著。
“不是你,是太皇太後。”東珠面色沉靜,卻又萬分篤定。
仁妃驚愕地瞪大眼睛,一時間也忘瞭哭泣,先是下意識地點點頭,隨即又胡亂地搖頭:“不是的,不關別人的事,是我——”
東珠看向仁妃,沒有恨,亦沒有怨,卻有著深深的憐憫:“她想這麼做,我毫不意外,她選你,我也能理解,但是我想不通,你為什麼這樣做?我鈕祜祿•東珠,可有妨礙到你分毫?”
仁妃也愣瞭,是啊,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東珠雖然一直在皇上心裡,但是她並沒有以此獨霸皇寵。事實上,她根本就沒有真正承寵過一日。身為皇後,她對待後宮妃嬪極為公正優厚,對待所有的皇子、皇女更一視同仁,不偏不倚,隻有關照沒有欺凌。
特別是對自己,她的確沒有妨礙分毫。
可是。
“是貪念,我猜,她許你的,是皇上的第三任皇後,對嗎?”東珠目光凌厲地看著仁妃。
仁妃點瞭點頭:“是,不僅如此,還有我佟傢的未來。她說過,會把屬於佟傢的,還給佟傢。”
東珠笑瞭,這是她有生以來聽到的最好笑的話。
“可憐的錦珍。”東珠親手扶起仁妃,“有瞭當年貴太妃的前車之鑒,你以為,她會留著你這個活口嗎?”
仁妃驚愕,嚇白瞭臉,渾身戰栗著。
“借你之手,除去我,而後,再揭瞭你的底。那時,你和你的佟佳氏,便再也沒有瞭未來。後宮與朝堂,還是她一人獨斷。”東珠握緊仁妃發抖的手。
仁妃被點醒,眼前一片漆黑,登時淚如雨下。
“別怕,你和我,都不會死。”這時仁妃在清醒時,聽到的東珠最後的一句話。
很快,一場熊熊的大火自承乾宮內殿燒起,整個寢室彌漫在火光之中。接著,太監與宮女們的驚呼聲、奔走聲、往來潑水救火聲此起彼伏。
火光與濃煙中,仁妃被人拼盡全力推瞭出來。
而那個人卻最終消失在火光之中。
幾日後,已成殘垣的承乾宮舊址上,康熙顧不得脫去身上鎧甲,腳步匆匆趕來,面上原本持著得勝歸來的欣喜已全然替換成茫然和難以置信。
承乾宮外,跪滿瞭人,眾人皆是一身素服,面朝東珠所居的正殿跪拜。仁妃跪在最前面放聲大哭,宮內宮外哭聲一片。
康熙走過步道,繞過影壁,無視眾人,腳步急促地奔向瞭隻剩框架的貞順明德殿外。
眼前的一切,虛幻如在夢中,若不是殿前的兩株梨樹,康熙幾乎不信一地的瓦礫和焦土就是承乾宮。
“東珠,朕回來瞭!”
才一開口,眼淚便不爭氣地流瞭下來。
沒人應答。
“皇上,都是錦珍不好,若不是錦珍陪著皇後小酌,她也不會喝醉,若沒有醉,便不會帶倒炕桌上的酒壺和燭臺,不會燒到毯子和炕褥……都是錦珍不好,皇後拼瞭性命,將我推瞭出來,自己卻——”
仁妃錦珍痛哭撕心裂肺,聲聲震耳,一遍一遍刺痛著康熙的心,卻也一遍遍提醒他,這是真實的。
他的東珠,從當年一面之後就放在心裡的東珠,真的不能再見瞭。
不管他願意或是不願,日後的每一天,終究隻能在夢裡相見瞭。
獅子般的怒吼。
“不。”
如果早知是這個結果,他寧願她沒有入宮,寧願在南苑那日就放她自由。
康熙的心,已裂成千片萬片。
自初生時起,他已歷過太多的離別與傷痛,幼出天花,養在宮外,如同孤兒,隨後八歲喪父,十歲喪母,親政後又受權臣壓迫,不能自已,他何曾有過一日的舒心?
而後糾纏於後宮與朝堂的各種紛爭間,苦悶而壓抑。
又一次次面臨幼子早夭,發妻早亡,緊接著是各處的叛亂與兵禍。
他的前半生,可謂七災八難,受盡磨礪。
幸而有她,唯獨有她。
能夠慰藉,能為知己,是以希望,是以喜樂。
而如今,一切都不在瞭。
上天對他來說,可謂殘酷之極。
慈寧宮中,蘇麻喇姑急匆匆步入暖閣內:“太皇太後,皇上回宮瞭,得瞭信兒就直奔承乾宮,在廢墟上足足待瞭兩個時辰。現在,回乾清宮更瞭衣,宣內務府商量瞭喪儀之事,更把自己關在禦書房裡寫祭文。”
孝莊聽瞭,長出一口氣:“這就好瞭!太好瞭!先前哀傢還擔心,怕皇上會像先帝一樣,為瞭一個女人悲痛傷身,一蹶不振。如今定瞭喪儀又寫瞭祭文,就說明他已經認瞭這個事實,隻要認瞭,這個坎啊,就算蹚過去瞭。”
蘇麻喇姑點瞭點頭,想起東珠,又有些不忍,面上終究是訕訕的。
孝莊心知肚明,嘆瞭口氣:“別怪哀傢心狠,這才是她最好的歸處,對皇上好,對她也好。隻有這樣,朝堂與後宮,才會按部就班,皇上也隻有在真正成為孤傢寡人之後,才能理智清明,乾坤天下。”
夕陽西下,落日餘暉的最後一瞥照在承乾宮的殘垣斷壁上,康熙獨立於廢墟之上,手中拎著個酒葫蘆,一口氣猛灌到底。
“東珠,朕知道,你不會再回來瞭!”
康熙淚流滿面,又強灌下一大口酒,隨後拿起身旁的一摞祭文,悲傷地看向天邊。
“皇後鈕祜祿氏。夙承華閥。聿茂令儀。暨正宮闈。做朕良配。履和思順、端恪本於天懷。體巽居謙、溫莊發乎至性。奉兩宮之定省、愉婉彌殷。襄九廟之馨香、敬共加篤。依疏服浣、首弘儉樸之風。夜寐夙興、克佐旰宵之治。惇五常而仁能逮下。循四教而慎以禔躬。覽史披圖、既媲徽於彤管。
“皇後鈕祜祿氏,含章蘊美、洵葉吉於黃裳。何圖掖殿之旋虛。深痛儀型之永逝。載考追崇之典。式稽節惠之文。謚以尊名、表慈惠愛親之實。詞難罄媺、兼聖聞昭達之休。懿德聿彰。鴻名無忝。特以冊寶、謚曰孝昭皇後。於戲。炳丹青於百代、至行堪師。垂琬琰於千秋、芳規丕著。哀榮斯極。寵命宜承。”
康熙一邊如泣如訴地誦讀祭文,一邊揚手將祭文撒向空中。
一張張寫滿紀念東珠的祭文隨風飄去,越飄越遠。
“東珠,朕知道,若你還在,必會笑話朕這祭文寫得浮誇過譽,但是這是朕的真心話,朕也想借此告訴世人,朕的皇後鈕祜祿•東珠有多好。
“東珠,若有來世,朕定與你共赴四海,共享自由,絕不令你有半分委屈和遺憾,下一世的輪回,請你,等朕。”
夜色降臨之時,康熙形單影隻、心神落寂地走出瞭承乾宮,承乾宮的大門也就此關閉。
自康熙十二年起,到二十年終,少年天子康熙歷時八年苦戰最終平定三藩。三藩之亂雖然給剛剛穩定的國傢帶來瞭經濟和社會的空前破壞,但三藩平定之後,才使清王朝實現瞭真正意義上的統一。
康熙更是在戰後贏得瞭前所未有的威望,開始瞭其一生輝煌而孤獨的帝王生涯。而他一生中最心愛的女人,孝昭仁皇後,鈕祜祿•東珠,則死於三藩戰事最膠著的康熙十七年二月二十六日。
許多年以後,萬聖節的宴席間,孫兒弘歷童言無忌:“皇爺爺,在你心中,最愛的是哪個女子?”
康熙的目光掃過面前的貴、德、宜、良、榮、惠、敏等諸妃,還有那些叫不出名的貴人、答應。
康熙沉默瞭。
他想起瞭東珠。
是的,他最愛東珠。
因為東珠的離經叛道應合瞭他的心意,就像代替他在舒發情懷盡展心意一般。所以,他寵她,偏她,甚至是縱容她,隻是他還沒想明白,這其實正是因為他已經愛上瞭她。
是她,教會瞭天子作為男人如何去愛一個女人。而她,卻在他愛她如命的時候一閃身,永遠地走瞭,走得那樣決然。
她走瞭,他便失去瞭想要愛的人。
於是,她又教會瞭他思念。
心心念念,在天子胸懷天下、情系萬物蒼生原本已經很是擁擠的心裡頑固地占據一處別人不能覬覦窺視的地方。
那是天子內心最柔軟、最真實之所,那是他特地留給她的。
“當年劉徹給阿嬌的,不過一座金屋,而朕留給你的是我心裡的溫室。”
她再也聽不到這樣的告白,但是他還是說瞭。許多年以後,當他一個人在她的靈位前,他是這樣說的,他也相信,遠在天涯的她,一定能聽的到。
他甚至想,她一定在什麼地方睜大眼睛看著他。
於是,唇邊便悄悄浮現出一絲難得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