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卜傢藥鋪已是午飯時分,溫香與風彩彩在卜傢等瞭她許久,不免擔心,急忙回來找,見到她安然無恙,都松瞭口氣,開始責怪。原本溜出去是想弄清甘草與張先生的陰謀,卻被上官秋月給占盡便宜,還花瞭幾十兩銀子,雷蕾也覺得很悶,一頓飯默默吃完,就早早回房間瞭。
高興的是,百蟲劫雖沒有解藥,但上官秋月或許真的有辦法讓自己活下去,“隻要哥哥活著,就不會讓你死”,這不像是假話。
迷惘的是,春花秋月何時瞭,春花想瞭,秋月不讓,這就意味著自己今後要過另一種生活,兩個世界的人被綁到一起,究竟是對還是不對?秋月對春花有幾分真心,還是因為得不到的東西所以更感興趣?而春花,到底喜不喜歡秋月?
有人敲門。
雷蕾回神:“誰?”
“小蕾。”公子的聲音。
雷蕾怔瞭,內疚與難過一齊湧上來,是她先主動纏上他,如今也是她擅自作決定推開他,從沒問過他的意思。
公子又敲門:“小蕾。”
雷蕾回神:“我有點累,想休息會兒。”
門外再無聲息。
估摸著他已經走瞭,雷蕾緩緩從床上爬起來,一次次的容讓,想辦法幫助花傢,他已經在盡力適應,可他始終還有江湖,還有身份和責任,自從答應那個條件,自己就已經和上官秋月脫不瞭關系,再纏著他,不隻會讓他為難,也會讓何太平他們為難,何太平對自己這麼寬容,都是看在他的面上。
回想當初,執刀而立,氣宇軒昂,一襲藍白衣袍瀟灑清閑。
雷蕾笑得澀澀的。
那才是堂堂百勝山莊莊主應該有的模樣,什麼時候他就變得現在這麼顧忌重重?都是自己自以為是周旋在白道魔教中間的結果,一心想用自己的觀念去改變他,卻從沒有為他做過什麼,一次次讓他為難。
眼淚不知不覺掉下來。
雷蕾拿衣袖擦瞭擦,走過去開瞭門想看看,紀念自己在這個世界的初戀。
公子站在門外。
見他還沒走,雷蕾意外,很快又移開目光。
公子問得直接:“你找過上官秋月?”
雷蕾搖頭,勉強笑:“我就跟何盟主說瞭玄冰石的事,是他們設計拿回來的,可能跟上官秋月交換瞭條件,你總疑神疑鬼的做什麼。”
公子道:“那你為何總避著我,是不是那次……嚇到你瞭?”
雷蕾道:“沒有。”
公子扣住她的手腕,聲音有些冷:“你答應瞭上官秋月什麼!”
雷蕾道:“沒有。”
公子再不問什麼,拉起她就走。
雷蕾忙道:“去哪裡?”
公子道:“找上官秋月,不是說就在城外麼。”
雷蕾急瞭:“你……”
公子拖著她往院外走,冷笑:“玄冰石是我交出去的,你不必欠他什麼。”
“你有沒有想過我!”雷蕾使勁掰那手,“沒瞭玄冰石,鳳鳴刀不能再動,你不是要懲惡揚善嗎,你準備拿什麼去?”
公子站住,沉默片刻,道:“不動也無妨。”
雷蕾顧不得別的,沖口而出:“我是希望你不要什麼鳳鳴刀,但你將來真的不會後悔?鳳鳴刀對江湖有多重要你也明白,現在形勢危急,叫人知道扶持正義鎮守江湖的鳳鳴刀已經消失,誰還有信心跟千月洞對抗?要是誤瞭什麼大事,你還敢回百勝山莊?你就真的不內疚?”
公子不答。
“你是百勝山莊唯一的傳人,玄冰石沒瞭,鳳鳴刀因為你失傳,就算你跟我遠遠走瞭又怎麼樣,你一輩子都會內疚,我為什麼要陪著個成天內疚的人?”雷蕾不再掙紮,直視他,“你要聽實話,我就告訴你,跟玄冰石無關,玄冰石是何盟主他們拿回來的,我躲著你,是因為我喜歡上官秋月瞭。”
公子微顫,手上勁道松瞭些。
雷蕾狠心掙脫他的掌握,退後兩步。
公子低聲:“胡說。”
雷蕾道:“我本來就喜歡他,花傢人都承認瞭,你不是早就知道?”
公子面色發白,緊緊盯著她。
雷蕾側過臉。
半晌,公子拂袖,轉身離去。
雷蕾站在原地不動。
“你太過分瞭!蕭公子待你一片真心,”風彩彩已經在旁邊站瞭會兒,此刻忍不住快步從柱子後走出來,臉通紅,急怒,“上官秋月那個魔頭怎比得上蕭公子!現在我們都知道你是他娶進門的夫人,你這麼說將他置於何地!”
雷蕾沒反駁,轉身回房。
風彩彩跺腳:“你會後悔的!
掌燈時分,外面院子裡響起很大的喧嘩聲,還夾雜著哭聲,許多人圍作一處,中間木板上平躺著一具屍體,面容平靜,似乎是睡過去瞭。
雷蕾原本推脫瞭晚飯,躺在床上想事情,誰知外頭動靜實在太大,到底忍不住被驚起,出去看清楚之後,她震驚不已,那不是白天所見到的卜傢總帳房張先生麼!
白天的張先生活著進瞭鐘花無艷茶樓,而且還發瞭筆小財,可現在卻已變成瞭一具冰冷的屍體。
一名十幾歲的少年扶著一名婦人,站在旁邊垂淚。
雷蕾忙拉拉秦流風,低聲:“在哪兒發現的?”
秦流風正要回答,忽然又盯著她打量:“眼睛怎麼瞭,雷蕾姑娘也會哭不成?”
旁邊公子立即看過來,似在發愣。
雷蕾暗罵他哪壺不開提哪壺:“怎麼回事?”
秦流風道:“這是二先生府上的總帳房先生,姓張,不知為何,好好的突然倒地去瞭。”
雷蕾道:“他有沒有舊病?”
秦流風搖頭:“就是因為沒有舊疾,傢人才懷疑有異,央二先生送來讓李大夫驗看。”
雷蕾偷眼看旁邊的甘草,果見他眼神恍惚。
“應是被毒針所傷,”李魚擼起張先生的袖子,露出上臂,那裡有一點烏青,“此毒名為‘青隱’,兩三個時辰後才發作,加上分量不多,所以當時張先生被刺傷後可能並未在意。”轉臉詢問甘草:“甘師弟看,是也不是?”
甘草點頭。
議論聲哭聲四起。
確認丈夫之死不是意外,那名婦人忍不住撲過去撫屍痛哭:“是誰害瞭你!你要托個夢回來說聲才是,如今拋下我們孤兒寡母怎麼辦……”
卜二先生面色沉沉,仔細回憶:“張先生已在我們卜傢做瞭五年,素來盡職盡責,恪守本分,也從未聽說他有什麼仇人……”
盡職盡責或許沒錯,但恪守本分卻未必,否則又怎會收甘草的賄賂?你還不知道有人在打你傢產的主意吧,要知道帳房可是最好做手腳的地方,雷蕾冷笑,醫生豈不是最擅長用針?
大約是看他們母子可憐,卜二先生長長嘆息,轉臉問身邊下人:“今年張先生的薪給可領瞭?”
那人回:“已領瞭。”
卜二先生道:“再撥五百銀子,也是他在我們卜傢辛苦一場。”
見母親隻顧悲痛,那名十多歲的少年忙含淚謝過。
別人都傷感,雷蕾卻留意到,旁邊甘草悄悄退回瞭房間。
魏知府趕來立案,鬧瞭半日才送走張傢人,眾人回到廳上喝茶,再說瞭會兒話,然後就各自去歇息瞭。
雷蕾反復琢磨,還是決定將白天看到的甘草和張先生之事說給何太平。
“李大夫,何某有些事,借一步說話。”何太平的聲音。
本打算跟他秘密匯報,誰知他卻臨時找李魚商量事情,然後又與公子秦流風密謀到很晚,雷蕾無奈,決定推遲到明天再說。
清晨,雞叫。
昨晚半夜才模模糊糊睡去,今早醒來頭未免有點昏昏的,雷蕾梳洗完畢,打算吃過早飯就找何太平說正事,哪知吃飯的時候才發現,何太平秦流風與公子三人都不在,問及溫庭,才知道他們一大早都出去辦事瞭。
李魚破天荒沒有坐診,牽著白馬站在大門口。
雷蕾叫住他:“李大夫要去哪裡?”
李魚臉色有些黯淡:“隨便走走。”
雷蕾也悶得慌,立即道:“我也去。”
馬背起伏,一路奔跑,冷風吹得臉頰生疼,雷蕾騎著白馬,李魚換瞭另一匹,二人一前一後距離逐漸拉開,李魚的騎術很好,今日不知怎的一改平時的文雅風度,出城便縱馬狂奔,如踩著風,雷蕾用盡全力也跟不上。
終於累瞭,二人牽著馬溜達。
半枯的草地,高闊的天空,周圍清晰起伏的山巒,雖然無處不透著冬日的蕭瑟之意,卻也有種回返自然的清朗,讓人心境開闊。
雷蕾留意到他今天的特別:“李大夫有什麼心事?”
李魚搖頭。
他既不願說,雷蕾也就不再追問,突發奇想:“我跟你學醫怎麼樣,要不我來給你幫忙打下手?”
李魚微愣,繼而笑瞭:“你不想回百勝山莊?”
雷蕾拍拍馬頸,引得白馬親昵地在她身上蹭,然後嘆瞭口氣:“還是這樣的日子悠閑,簡單,治病救人,不用管什麼江湖大事。”
李魚沉默。
等瞭半日不見回答,雷蕾半開玩笑:“我是沒有什麼醫學天賦,李大夫嫌我笨,不肯收?”
李魚搖頭,看著遠處風景:“自然好,隻是我過兩天便要起程回碧血宮瞭。”
雷蕾明白過來,遺憾:“也對,你該回去過年的。”
李魚沒有否認。
雷蕾道:“那你什麼時候回來?”
李魚嘆息:“人在江湖,誰能與江湖事脫離幹系,很多事不是你我能作主,今日如何還好說,至於將來如何,連我也不知道。”又補充:“你放心,那百蟲劫暫時不會發作,我若替你研制出解藥,將來會差人送到百勝……”停住。
這話聽著,他竟是不打算再回八仙府,雷蕾發覺不對,狐疑:“怎麼瞭?”
李魚低聲:“行醫本是濟世活人造福百姓的事,隻須記著‘救人’二字便好,師父他老人傢經常這麼教導,我原本也是這麼想的。”
不知他為何突然討論起這個,雷蕾順著他的意思點頭:“當然,醫者仁心,這樣的生活比那些打打殺殺的簡單多瞭。”
李魚道:“若是救瞭他們的命,就要舍棄親友之命?”
雷蕾嚇到瞭:“怎麼會這樣?”
李魚敷衍地笑瞭下,繼續朝前走:“打個比方罷瞭,人有時候總是要選擇的,情勢所迫,由不得你不選,就像雷蕾姑娘,若是拿許多人的性命與蕭公子比,你會更在意誰?”
雷蕾不能回答,默然。
這種選擇不是沒有過,傅樓殺瞭許多人,但要眼睜睜看他死去,還是不能接受;上官秋月作惡多端,明知道他死瞭江湖便會少許多禍事,卻仍下不瞭手……幾番落入上官秋月手中,江湖,她,原來“小白”已經做過瞭許多次選擇,其中過程勢必很痛苦,還要忍受來自於她的指責。
她來自另一個世界,有不同的觀點,但那些觀點在這個江湖中並不適用,反而會讓身邊的人為難。
李魚臨風而立,衣袍翻飛,俊秀的臉上滿是無奈:“道理說來簡單,但真到瞭性命攸關的時候,要作決定就不那麼容易瞭,不如遠遠避開。”
雷蕾低聲:“避開有用?就不會內疚?”
李魚不語。
雷蕾偎依著白馬,抬頭眺望遠處:“我看,還是選你想選的那個吧,既然不選事情也會那麼發展,同樣都要內疚,不如自己作主選一個。”
李魚默然半日,一笑:“受教。”
不待雷蕾再說什麼,他抬臉看天色:“時候不早,回去吧。
回到卜傢藥鋪,雷蕾發現隻有何太平與秦流風回來吃午飯,卻惟獨不見公子的蹤影,私下問及,竟沒人知道。
小河流經城裡,風吹水面,整條河上都波光粼粼,岸上幾株老樹,落葉如金,不時有巡邏的守衛在橋上來去,周圍行人三三兩兩,襯得那挺拔的背影更加孤獨。
雷蕾站住。
公子沒有轉身,語氣平靜,似乎還笑瞭笑:“你先前對我說的那些話,都是假的。”
雷蕾道:“不是。”
公子道:“你不必再騙我。”
雷蕾道:“沒有騙你,我那時是真的喜歡你。”
廣袖下,公子的手微微握緊:“你以前是喜歡上官秋月的。”
雷蕾道:“以前的事我不記得瞭。”
公子道:“但你現在還是喜歡上官秋月。”
雷蕾不答。
公子道:“為什麼,因為他對你好?”
有好也有不好,說不清,雷蕾苦笑。
公子道:“你不想說?”
雷蕾沒有回答。
這種時候,什麼解釋都是多餘的,事情已成定局,答應過的條件,上官秋月不會放過我。
你寧可不要玄冰石,我很高興,但不表示我能接受,拋棄責任的你會內疚一生,而鳳鳴刀的主人沒有瞭武功,行走江湖是件多麼危險的事。何況李魚甘草都不能保證“百蟲劫”能解,隻有跟著上官秋月,我才能活命,雖然他未必有解,但那句“隻要哥哥活著,就不會讓你死”一定是真的。
雷蕾垂首:“對不起。”
“你若真想走,可以走。”公子不再看她,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