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泉在石隙間嗚咽,北風徹骨,松枝更呈現出冷冷的墨色。
遠遠看到古松下那一道雪白的影子,雷蕾放慢腳步,好容易清靜兩天,方才在街上走,無意中又接到一張小孩子遞來的字條,她隻得悄悄趕出城來。
“找我做什麼?”
“想你瞭。”
肉麻!見他笑得無邪,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雷蕾渾身哆嗦,在離他一米遠的地方停住。
上官秋月伸手,抱著她躍上樹。
搖搖晃晃,雷蕾頭有點暈。
上官秋月半坐著,斜倚樹幹,將她摟在懷裡,就像抱著隻小貓。
被冰涼的手握住,雷蕾感覺不舒服,想要縮回。
上官秋月目光不善:“不喜歡?”
雷蕾道:“你的手太冷。”
上官秋月微笑:“忘瞭你怕冷。”話音剛落,那手就變得暖和。
沒有人不怕冷,除非已經習慣,雷蕾默然片刻,道:“你其實可以多穿點。”
上官秋月“啊”瞭聲:“小春花擔心我。”
雷蕾也懶得解釋:“到樹上來做什麼?”
上官秋月的手開始不規矩:“輕薄你。”
把這種事掛在嘴邊,還說得冠冕堂皇,雷蕾既惱火又無力,你實在太有創意瞭,地點選在樹上,是要供人瞻仰?
上官秋月卻沒再繼續下去,抱緊瞭她:“小春花陪我。”
已經走上那樣一條路,不能回頭,於是你覺得孤單,想要留住我陪你,可那樣的生活讓我害怕,我不能贊同你的手段,更不敢相信你的保證,雷蕾抬臉看,那雙眼睛已經閉上,漂亮的臉掛著一抹溫雅的笑,平靜又滿足。
“上官秋月。”
“叫哥哥。”
雷蕾沉默半日,終於說瞭出來:“我不喜歡千月洞,更不想過那樣的生活。”
上官秋月睜開眼,似看透她的心思:“我在,就不會讓他們害你。”
雷蕾道:“我不能贊同你的手段。”
上官秋月不作聲,手指輕彈,緊接著便聽得“噗”的一聲,有什麼東西在頭頂炸開,聲音不太響也不太輕,很是特別。
如鬼魅般,幾名星仆出現在樹下,作禮:“尊主。”
上官秋月左手抱著雷蕾,右手沖他們揮瞭揮,親切地微笑:“天這麼冷,你們幾個就不用守在這兒瞭,回去多穿兩件衣裳,好好歇息吧。”
幾名星仆面色煞白,跪倒:“尊主饒命!”
上官秋月道:“我幾時說要罰你們瞭,起來起來。”
“尊主!”眾星仆哪裡敢起來,其中一名星仆勉強直起身,顫聲道,“不知我等有何過失,望尊主賜教。”
上官秋月解釋:“沒有,我就是看你們太辛苦,想讓你們歇歇。”
眾星仆立即表衷心:“屬下願全力為尊主效命,萬死不辭!”
上官秋月無奈:“既然不肯走,那就算瞭,下去吧。”
眾星仆如獲大赦,臉上重現光彩,謝恩退走。
上官秋月看雷蕾:“你看,他們不喜歡我對他們好。”
雷蕾默。
上官秋月道:“他們習慣瞭。”
雷蕾道:“你也習慣瞭。”
上官秋月道:“我若是對他們太好,他們將來必會想辦法殺我,但你不會,我會對你好。”
“你忘瞭你做過的那些事,他們是怕你,所以不敢相信你,我也一樣,”雷蕾別過臉,“你隻會強迫我跟著你,我算算,利用,要挾,下毒,哪樣沒用上,這就是對我好?”
上官秋月看瞭她片刻,道:“你不想離開蕭白。”
雷蕾道:“你可以這麼想。”
上官秋月道:“我今後會對你好。”
多次聽到這話,感動是有的吧?雷蕾咬咬唇,搖頭:“你想把我留在身邊,隻因為我不會害你,到底有幾分是喜歡?”盯著他的眼睛:“你太會演戲,我不知道能相信你多少次,冰谷裡那些人都是因為想害你才被凍進去的?你已經習慣無情,喜歡殘忍,對你的部下,對除瞭你以外的所有人,你不把他們的命當回事,我怕有一天你對我失去興趣,也會把我變成那樣。”
上官秋月看著她。
雷蕾道:“帶著我對你沒好處,他們隨時都可能利用我來對付你,有瞭弱點,你還會這麼強?”
上官秋月道:“你跟著蕭白,對他也沒好處。”
雷蕾垂下眼簾,低聲:“你知道我膽子很小,我不想過千月洞那樣的日子,跟著小白,比跟著你放心,希望你……放過我。”
上官秋月抬手。
眨眼工夫,修長的手指間已經多瞭支玉簪,正是上次還給他的那支。
潔白的玉簪,尖尖的一端緩緩上移,從她高挺的胸脯上劃過,最終停在她喉間,上官秋月微笑著:“什麼事都答應我,你想要反悔?”
冰涼的簪子接觸肌膚,雷蕾的臉立刻白瞭,全身都起瞭層雞皮疙瘩。
上官秋月輕聲:“你可知道在我跟前反悔的下場?”
“江湖上人人都知道,上官洞主什麼時候守信過?反悔兩個字對你來說是傢常便飯,就不能讓別人也反悔一次?”雷蕾咬牙,閉眼笑,“連下毒都是對我好,割喉嚨就是對我更好瞭,可我實在消受不起,你看我很怕你,跟著一個隨時可以要我命的人,我不放心。”
沉默。
身體一輕,耳畔風聲響,再睜眼時,二人已經回到地面。
上官秋月收瞭簪子,將她從身上推開。
站立不穩,雷蕾重重摔倒在地,知道此人怒極,不敢再去激他,隻緩緩地爬瞭起來,拍拍衣服上的泥土:“上官洞主若肯手下留情,我感激不盡。”
上官秋月冷冷道:“百蟲劫未解,跟著蕭白,你不怕會死得更快?”
雷蕾道:“拜你所賜。”
上官秋月伸手拉她:“小春花……”
雷蕾躲開:“你知道,我本來就不是什麼春花。”
上官秋月道:“跟著我,我會對你更好。”
雷蕾轉身:“我要回去瞭。”
上官秋月在背後道:“這樣,今後我就不會再管你瞭。”
雷蕾不回頭,飛快朝下山跑。
死這個字說起來不可怕,然而當它真正降臨到頭上的時候,已不是恐懼二字就能形容,那時你才會真切地意識到,生命是多麼美好,生活是多麼讓人留戀,縱使它有時候痛苦而充滿波折,但總比毫無感知強多瞭,能夠獲得這麼一段短暫美好的生命是多麼值得慶幸的事,它讓我們感知痛苦和快樂,我們應該感激。
身上冷汗猶在,身旁人來人往,面孔一張比一張陌生,雷蕾在街上默默站瞭會兒,才緩步朝卜傢藥鋪走。
春花秋月終究脫離瞭關系。
照他的脾氣,他今天對她已經手下留情瞭。
心頭發悶,鼻子也忍不住發酸。
“今後我就不會再管你瞭”,像是賭氣,雷蕾卻知道他這回說的是真話,病瞭不會再有“哥哥”照顧,遇險的時候不會再有“哥哥”來救命。
人總是在離開之後,才能回想起對方的好處,甚至可以因此忽略他的種種過錯。
他對她究竟有沒有真心在,從當初在千月洞為她受傷時,她就看出來瞭,然而她還是沒有勇氣相信他的話。
因為不夠愛?那麼一點感動,始終敵不過對他滿手鮮血的畏懼與排斥。
又或者,對一個已經習慣冷的人,應該是憐憫更多點。
雷蕾加快腳步,逃命一般。
自私,還是自私更多。
“跟著我,我會對你更好”,那是無奈之下的誘惑,語氣裡已經帶上瞭乞求,冰雪之中,你想要留我陪伴,我卻不想過那樣的生活,那種隻能兩個人互相取暖還要提心吊膽的生活。
對不起,你隻能一個人繼續冷下去。
雷蕾摸摸胸口,內疚是有吧,但他也利用過自己不是?還下瞭致命的毒藥,自己變成這樣也是他害的,看看,他多可怕,隨時都會被嚇出冷汗,如今就算扯平瞭吧,誰也不欠誰的。
公子站在階前,臉色有點白,星眸黯淡,似乎已經知道她去瞭哪裡,在等她回來。
雷蕾徑直走到他跟前,站住。
公子道:“你出城瞭。”
雷蕾點頭:“去見上官秋月。”
公子面色更白:“你真那麼想見他?”
雷蕾道:“以後不會再去瞭。”
聽到這話,公子愣瞭半日,俊臉上重新有瞭神采,喜極之下也不顧周圍有沒有人,將她摟住:“果真?”
這回真的是拿小命在玩,百蟲劫隻能暫時壓制,還不定哪天就悄悄掛掉,雷蕾沒再多想,一動不動任他摟著,口裡勉強笑:“小白,你還要對我更好點。”
公子微笑:“放心。”
笑容一如往常那般迷人,雷蕾卻頭一次沒有心情花癡,轉移話題:“你們不是出去辦事瞭麼,什麼時候回來的?”
說到正事,公子神色重新凝重起來:“最近可能會有大事,我們都忙,你別再一個人亂跑。”
雷蕾莫名:“什麼事?”
公子看著她猶豫片刻,還是說瞭出來:“應該跟魔教有關,‘石先生’與千月洞勾結,利用長生果之事引得這麼多人自相殘殺,不知我們有多少門派受他們控制,恐怕很快就會生亂。”
心猛地一沉,雷蕾終於意識到自己忽略瞭什麼,上官秋月一直留在八仙府不走,絕不可能隻是為瞭自己!這不是他的作風。“石先生”是八仙府的人,還有那天在街上看到的,他和一個長相酷似李魚的人在商量事情……先前幫助“石先生”利用假長生果引得江湖血案連連,從而掌握這麼多門派的把柄,他怎會沒有後招?
公子緊握她的手:“小蕾。”
明白他的顧慮,雷蕾回神,盡量露出笑容,語氣輕松:“我跟千月洞再沒有關系,你不用擔心。”
公子松瞭口氣,點頭:“我本來想先送你離開的,但這次情況不同往常,不知道他們來瞭多少人,恐怕路上不太安全……還是跟著我最好。”
雷蕾正要說什麼,忽見李魚匆匆進院來,對二人親密的狀態視若無睹:“蕭莊主可知道何盟主在哪裡?”
公子立即放開雷蕾,鎮定:“何兄在魏知府處商議大事。”
李魚謝過,轉身要出去。
雷蕾想起他說過的話,忙問:“李大夫不是要回去瞭麼,車馬都雇好瞭?打算什麼時候起程?我來送你。”
李魚聞言站住,回身看著她一笑:“不走瞭。”快步出門離去。
怎麼又不走瞭?雷蕾愣。
公子並不知道他們這番對話的意思,隻是大略再囑咐瞭她幾句安全方面的事,便匆匆出去找秦流風瞭。
八仙府發現蘋果樹,發現那匹棗紅馬,然後莫名遇襲,接著便遇上他收買卜府下人,緊跟著自己就被下毒,再後來又是張先生之死……不論怎麼說,目前甘草的嫌疑最大,雖然沒有確切的證據,但很可能他就是真正的“石先生”,他想要錢,因為長生果害瞭師父卜老先生,現在又在打卜二先生的主意。
雷蕾不相信何太平真打算睜隻眼閉隻眼,隻是琢磨不透他的用意——事實證明“石先生”與上官秋月有勾結,他前日在暗中調集人馬,難道是打算來一招引蛇出洞?
上官秋月遲遲不離開,他是準備對白道采取行動瞭?自己經常去見他,何太平那麼精明的人會猜不到?若何太平真的是早有準備,那結果會……
雷蕾心驚,搖搖頭,自我安慰。
邊界的防守以及各城城防都不是虛設的,白道魔教各有自己的勢力范圍,魔教能混入白道地盤興風作浪的畢竟是小部分,還需要把身份隱藏得很好,就像當初傅樓帶妻子行走江湖,也隻有那麼幾隊人跟著罷瞭,而白道也隻能用同樣的方式化作對方百姓潛入宮山,大隊人馬要出入邊界是十分困難的,若上官秋月真的調用主力,鎮守星月峰的趙管傢他們不可能不察覺,而且上官秋月也絕不會這麼輕率。
雷蕾躺在床上,望著帳頂,神情木然。
還擔心什麼?好不容易作出選擇,跟他已經沒有任何關系,也不必再站在中間當夾心餅瞭,應該高興才對,怎麼打是他們的事,死活與你有什麼相幹?
不管閑事,太累瞭。
下瞭決心,雷蕾閉上雙眼,卻久久不能入睡,腦中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