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依我的瞭解,那晚非尋哥讓我回去接你時就已經松口瞭,否則你也沒機會出現在這裡。”楚譯猶豫片刻,“明天早上非尋哥會到曬場去驗一批新貨,要不然……你再去試試看?”
蘇靛藍重燃希望。
第二天,德順堂的曬場上。
成批昂貴的莨綢半成品平鋪在綠茵上,陸非尋蹲在地上,仔細地一張張查看胚綢,空曠的曬場上,他動作緩慢卻優雅。
蘇靛藍偽裝成除草工人,偷偷望著陸非尋。
陽光下陸非尋一絲不茍,修長的手反復摩挲著手上的紗綢,暗褐色的料子在他的翻弄下,變換出時深時淺的顏色。隨著查看,原本松緩的眉驀地蹙起,再翻又稍稍松瞭些。
蘇靛藍突然就生出瞭幾分惺惺相惜的感覺。他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商人,可是蹲在地上看香雲紗曬變程度時,卻又極度認真,甚至自己都沒發現他眼裡盛著的那一點虔誠的熱愛。
蘇靛藍看得入迷,不小心撞到瞭身邊的一位除草阿姨,腳下動作一絆!
結果,正在察驗新貨的陸非尋冷不丁地看瞭過來。視線交錯的一剎那,蘇靛藍立刻低下頭。
陸非尋已經冷冷地走瞭過來:“你把頭抬起來。”
蘇靛藍反其道行之,把頭壓得更低。
“你在這裡做什麼?”
眼看著躲不過,蘇靛藍抬起頭明媚地笑。
一不做二不休,蘇靛藍幹脆笑著站起來,“陸先生,早上好呀。”
陸非尋冷睇她一眼,轉身就走。
“陸非尋,你怎麼看到我就走呢?!”
陸非尋腳步未停,蘇靛藍追上去。
“你這樣沒禮貌,真的不和我打個招呼嗎?”
陸非尋終於回頭,冷著一張臉看她:“你還想做什麼?”
蘇靛藍笑著迎難而上:“楚譯告訴我,你讓我來粵城就已經打算幫我瞭。所以,其實那件事……有商量的餘地對不對?既然這樣,我為我昨天的魯莽道歉!”
前面的人又不理人瞭,蘇靛藍趕緊再大聲喊:“我不應該故意挑釁你,我錯瞭!還有,昨天在客廳裡,你想親我就讓你親唄!”
草場上拔雜草的工人全部停瞭下來。
大傢往蘇靛藍這兒看,陸非尋周身的溫度也像突然冰窟爆裂一樣,降驟到瞭極點!
陸非尋立馬轉身,散著冷氣走到她身前!居高臨下看著蘇靛藍!
蘇靛藍小聲問:“我是不是應該小聲一點?”
陸非尋咬牙切齒:“我從沒見過你這樣的女人!”
蘇靛藍也不惱:“陸非尋,我不會輕易放棄的!我會纏到你答應幫我為止!”
陸非尋看見她眼裡的堅韌,突然想起瞭從前。
曾經,他最愛的德順堂裡,有個人曾拿著一本書坐在染池邊上。光線從老宅的天井上落下來,正好落在她溫柔的眉眼上。
記憶裡溫婉的女人說:“小尋,老祖宗的東西很有內涵,就拿三十六計來說,計計皆有章法,一計壓一計,環環相扣。就以無中生有為例子,可以先隔岸觀火,再聲東擊西。遇到美人計的話,不如唱個空城計和苦肉計。如果還是對付不瞭,那多半栽瞭。到時,你不如帶回來給媽媽看看。”
陸非尋面色愈清冷,撂下狠話。
“蘇小姐,如果你再惹我,我就讓人把你送回去。”
“那好吧。”蘇靛藍望著他:“我昨天被你那樣欺負,都還沒生氣,你這倒先生氣上瞭?”
“蘇靛藍。”
蘇靛藍趕緊閉嘴。陸非尋轉身就走,蘇靛藍默默跟上,他走一步,她就跟著走一步。
“那我特別想的那件事……”怎麼說。
陸非尋冷下聲:“你跟我來!”
蘇靛藍立馬喜出望外:“好!”
德順堂的曬場很大,每隔五百米就會設置一個活動板房,作為工人們的臨時休息室。陸非尋走進去時,裡面正有兩三個工人,見到陸非尋過來,大傢問好後便出去幹活。一下子,整個休息室空瞭下來。
陸非尋喊:“蘇靛藍。”
“在!”
“你很希望我幫你修復那幅畫?”
“嗯,特別希望。”
“今天可以給你一個機會。”
“真的?”
陸非尋環視瞭板房一周,恰好有一張用剩的胚綢,白色的綢面白凈如雪,他抽出輕輕一撣。
“既然蘇小姐是傳統國畫顏料技藝傳承人的女兒,對顏色也有自己的見解,那就靠自己的本事打敗我,讓我心悅誠服。否則,我憑什麼要幫一個陌生人,給自己攬下這麼大一個麻煩?
楚譯應該帶你看瞭,傳統手工藝品並不是什麼容易制作的東西。那幅《東江丘壑圖》也不是用薯莨染出來的,想要修補卷面上的破損,還得試驗千百遍,這些人力物力都由誰來出?”
陸非尋沉下聲,低下頭凝視她,“除非使出本事來,讓我覺得你可以值得一幫。否則,還是免談。”
陸非尋驕傲又冷漠:“如果人人做錯事,遇到瞭麻煩,就能輕而易舉委托別人解決,犯罪沒有成本,那麼整個社會要亂套瞭。”
蘇靛藍笑容消失,向他更正:“我爸確實有過失,但是犯錯和故意犯罪有根本上的區別。陸非尋,畫卷上的顏料我會補齊,隻要卷面修復完成,我會讓整幅畫重現它的光彩,我有這個信心!”
“好。蘇小姐,我等著看。”
蘇靛藍被激起鬥志,不服輸道:“我今兒還就和你過不去瞭,你盡管出招!”
陸非尋的聲音環繞整個板房:“整個自然界,色系龐大,不同的材質也能呈現出相似的效果,如果一個顏料手藝人真的有本事,那麼完全可以在原色極其缺乏的情況下,通過自身的經驗與造色的技巧,讓空白承載體呈現出不同富有層次的色彩。”
陸非尋抬手看表,“蘇靛藍,我給你半小時,用你腦海裡面的知識,在附近用可以尋找到的一切天然的原料,還原出名畫《唐宮仕女圖》任意一節。”
“什麼,《唐宮仕女圖》?”
“怎麼,怕瞭?”
蘇靛藍咬瞭咬唇。陸非尋這一道題,可謂是為難她。這人做起事來,真是一點兒都不留情,說他心狠,卻又暗藏寬容。
蘇靛藍沉默瞭一會:“好,我答應你!”
蘇靛藍在大學時修過古代史,其中有一節是古代璀璨文化,裡面講到唐代代表畫作時,就特意提到過《唐宮仕女圖》。後來她想瞭解古畫色彩,以便在研磨、分層、過濾、晾幹礦物顏料時,更好地把握制作的度,就更是仔細研究過這些畫作。不說特別瞭解,但總有點心得。
有句話怎麼說來著?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跑吧!
“你等著瞧,大自然的寶藏無窮盡,哪怕沒有礦物顏料在手,我也能用你最擅長的東西打敗你。”
“勇氣可嘉。”
“哼。”
蘇靛藍奪過陸非尋手裡的綢佈,轟轟烈烈地出門瞭。
踏出去前,蘇靛藍回頭:“陸非尋,以後哪個女孩子和你在一起,一定會被你氣死,一點也不溫柔,更不懂得憐香惜玉!”
說完,蘇靛藍霸氣轉身。
蘇靛藍走出門,看到遼闊的草場以及曬瞭一地的佈料,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後,整個人頓時一慫。
撂話一時爽,解決比登天還難。
板房裡,陸非尋倒瞭一杯茶,靜站在窗前,看到蘇靛藍站在外頭發懵的樣子,緊繃的嘴角扯瞭幾下,氣笑瞭。
蘇靛藍走瞭百來米,曬場上都是忙碌工作的師傅。
香雲紗制作過程繁瑣,曬莨是其中一道程序,此刻工人們正完成今兒這批香雲紗的第三次起貨,準備曬幹以後再進行過泥和染色。
蘇靛藍看著曬得半幹的香雲紗發呆,突然想到瞭什麼。
“師傅!”
蘇靛藍攔住一個面善的師傅,對著對方傻笑。
老師傅差點被嚇一跳:“閨女!”
“我看你們這香雲紗的顏色挺好看的,好像是剛過瞭水,你們那水還剩嗎?”
“還有,怎麼瞭?”
“師傅您借我一些好嗎?”
蘇靛藍笑得甜,模樣也長得好,操著軟軟的語氣說話,特別容易讓人放心。
老師傅熱情道:“還以為什麼大事,這東西不值錢,來來,跟我來,我帶你去拿。”
蘇靛藍捏著綢佈開開心心去瞭。
拿到瞭用過的薯莨汁以後,蘇靛藍先用自己的衣服試瞭一下顏色。第三次薯莨水的濃度還是濃瞭一些,她小心翼翼將手中的薯莨汁兌水,將顏色兌淺。用手機搜出《唐宮仕女圖》比對,把控精準度,最後確認之後,長松瞭一口氣,這才把那半截胚綢浸瞭進去。
掐好時間,蘇靛藍將染瞭色的胚綢取出來。
她帶著變成褚黃色的綢佈往陽光下走,自然晾曬幹。過程中也沒敢浪費時間,找人借瞭筆,蹲在草場上臨摹出畫中仕女的模樣。畫卷底色有瞭,還缺主色:朱紅、暗紅、土黃。
唐朝繁華昌盛,這個時期的畫卷也有它獨特的風格,在用色上極盡鮮艷,畫傢善於用明艷的色彩勾勒出當時的盛況。《唐宮仕女圖》裡的貴族女子樣貌豐盈,身上的衣飾也艷麗柔和,帶有濃濃的時代色彩。
蘇靛藍根據自己的理解,在腦海裡尋找可以用作顏料的東西。望一望四周,這曬場物資匱乏,就連植被都單調。時間剩下不多瞭,蘇靛藍看著手裡的東西發呆。
“小陸。”
活動板房裡,六十歲的劉師傅穿著防曬衣從外頭進來。
陸非尋在悠然喝茶,“嗯,劉叔。”
“外頭有個女娃到處亂竄,又是爬樹又是挖土,還翻隔壁園子的石頭,不管管啊?”
劉叔是跟著陸父幹瞭一輩子的人,把德順堂當傢幾十年,見勢不對進來詢問。
陸非尋瞇瞭瞇眼,反倒笑瞭:“是嗎?”
半小時後。
蘇靛藍氣喘籲籲回到活動板房,小小房間裡茶香四溢。
蘇靛藍一看見陸非尋悠哉喝茶的樣子,氣就不打一處來。
“陸非尋!”
“怎麼?”
一瞧見陸非尋這張冷厲的臉,蘇靛藍就晃神。
蘇靛藍伸出手,將手裡的東西遞給他:“給你!”
陸非尋打量著她,嘴角仍緊著。接過的時候,指尖無意碰到蘇靛藍的手,短暫停留的瞬間,仿佛染上女孩溫暖的體溫。
蘇靛藍快速縮回手。
陸非尋面色無波地低頭看畫,打開的一瞬間沉聲:“你畫的?”
“當然是我畫的,我比對過瞭,雖然沒辦法做到百分百相似,但顏色偏差度控制在百分之十內,這曬場裡什麼都沒有,我盡力瞭。”蘇靛藍心虛地說。
陸非尋視線再落到蘇靛藍身上的時候,眼裡多瞭幾分道不明的東西。
陸非尋仔細看著畫,素白的絹佈乍一看已經完全是一幅《唐宮仕女圖》的仿作。短時間內她做到這個程度,天賦高得驚人。
他低頭仔細摸著佈料上的顏色:“這是,第三次薯莨汁兌水調出的底色。”
蘇靛藍抿唇。
陸非尋繼續點評:“仕女的臉留瞭白,身上的大袖衫用扶桑花汁染的。不錯,挺有創意。”
陸非尋指背摩挲著卷面,停留在仕女的胸前,這裡一小片悅目的紅極是驚艷:“這裡是……?”
蘇靛藍得意笑:“你猜不出來瞭吧?”
“紅枸杞?”
蘇靛藍吐瞭吐舌頭。
蘇靛藍剛才在烈日下找除草女工借瞭一杯養生茶,她把裡面的水倒掉,將杯中的枸杞掏出來……
陸非尋指節往下移,停留在整幅畫右側的侍女身上,畫中人穿著黃色的紗衣,他又皺起眉頭說:“野生地根的汁?”
蘇靛藍吃驚:“這你也猜出來瞭?”
蘇靛藍一驚一乍,陸非尋冰冷的視線停留在蘇靛藍身上,像是在看傻子。
兩人一冷一熱,形成鮮明對比。
陸非尋口是心非:“投機取巧!”
“不管黑貓白貓,抓到老鼠就是好貓!怎麼樣,這個賭算我贏瞭嗎?”
陸非尋意味深長地看著她。
“從明天開始到德順堂裡幫忙,憑你的勞動換取我的幫助,否則一切口頭協議隨時作廢。乖乖聽話。”
“行,隻要你肯幫!”
“我會讓德順堂裡最有經驗的老師傅幫你。”
“行!”
“除此之外,還有最後一條,約法三章,從今天起,我讓你做什麼你就得做什麼。”
蘇靛藍光顧著高興,也沒聽清後半句,在那瞎開心:“都行!陸非尋,你明天就開始幫我瞭嗎?”
陸非尋嘴角意味深長一扯,再次揚長而去。
第二天一早,天剛亮起沒多久,蘇靛藍就到德順堂天井裡候著瞭,一旁早有來煮薯莨汁的工人。蘇靛藍一邊看著老師傅將薯莨塊攪碎,壓汁,再將那一桶桶赭紅色的汁倒入大鐵鍋裡煮沸,整個過程熟能生巧又不失嚴謹。
老師傅們見她全神貫註盯著看,問她要不要來試試。
蘇靛藍笑著搖頭,等候間出神,思緒飄回瞭臨城。
來粵城前,蘇慶雲的肺炎還沒好,房間裡時時響起沙啞而克制的咳嗽聲。古畫修復之事一天沒有解決,她和蘇慶雲心上就像懸瞭一塊石頭,總喘不過氣來。她想盡快把畫修復好。
作坊內響起師傅們問早的聲音。蘇靛藍循著熱鬧處看去,一眼就望見陸非尋。
他似對灰色|情有獨鐘,一身霧霾灰襯衫,顯得利落帥氣。
蘇靛藍有些緊張,對他笑:“陸先生。”
“你跟我來。”
蘇靛藍屁顛屁顛跟上。
陸非尋走之前,楚譯小聲在陸非尋邊上說:“非尋哥,今天別再為難她瞭,你看她笑得多甜。”
陸非尋慢悠悠看瞭楚譯一眼。
蘇靛藍小心翼翼跟著陸非尋往德順堂外走去,走瞭好一會兒,甚至繞過瞭曬場,終於忍不住道:“陸非尋,你要帶我去哪裡?不是說今天開始幫我修復紗綢嗎?我們現在去找老師傅嗎?”
陸非尋停下腳步回頭看她,並不回答。
蘇靛藍被陸非尋飽含深意的目光看得一怔:“那我們這是去……?”
“薯莨種植基地。”
“啊?”
陸非尋繼續朝前走。
蘇靛藍急忙追:“要去那邊幫忙?”
“去瞭你就知道瞭。”
陸非尋停下腳步時,蘇靛藍抬頭一看,成片的碧綠。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到種植規模這麼大的農業基地。
臨城工業化發達,種植業相對落後,蘇靛藍平常去山野間尋找礦物顏料礦石的時候,也會特意避開農田,所以並沒有多少機會接觸到這麼大片的種植基地。
“好厲害。”蘇靛藍感慨。
“是嗎?”陸非尋笑。
蘇靛藍總覺得陸非尋這笑裡不懷好意。
果然,下一秒。
“從今天開始,你就在種植基地裡給薯莨苗除草抓蟲,直到我覺得滿意為止。”
“為什麼?”
“忘瞭我昨天說的話?”
蘇靛藍睜大瞭眼睛望著他,腦海裡隱約回旋著他清冷的聲音。他說,憑她的勞動換取他的幫助,否則一切作廢。
蘇靛藍看著一地的薯莨苗,感覺有一股氣兒一直從腦門往上沖,最後還是拼命壓瞭下來,猙獰道:“好,隻要你肯幫我,讓我做什麼都沒問題”
蘇靛藍三步並作兩步,走到瞭地裡:“不就是抓蟲、除草嗎?沒問題!”說著,便赤手在茂密的薯莨葉叢裡翻找,“薯莨是溫熱帶作物,分佈在嶺南地區,藤本植物,最長時可長到長達20米,葉片形狀橢圓形,葉片尾處漸尖和野草差別很大,很容易認。”
“特意做過功課?”
“我是帶著誠意來的!”
來粵城前,她懷著忐忑的心情做瞭兩手準備,想著如果陸非尋還是不願意幫忙,她或許就要自己動手做瞭。
蘇靛藍有點心虛,陸非尋眉心微斂,笑道:“既然這樣,這一片瞭和3號大棚裡那一片,從今天開始都交給你瞭。”
“什麼?!”蘇靛藍驚叫一聲。
“怎麼,不願意?”
蘇靛藍瞪著他。
“不願意也可以,我現在讓楚譯給你訂一張回臨城的機票,看來《東江丘壑圖》也不用修復瞭。”
“不要!我現在就去!”
蘇靛藍在心裡將陸非尋又罵瞭一百遍。
蘇靛藍蹲瞭下來,老老實實拔草。
初春微涼的天氣,不是薯莨的根莖快速成長期,工人維護不勤。地裡濕潤,雜草也長得快,一會兒就拔瞭一小把。
蘇靛藍故意往陸非尋腳邊丟,陸非尋抿著的嘴角又緊瞭緊,眼裡卻是舒爽的笑意。
突然,蘇靛藍的手碰到一個軟綿的東西,這種乳白色長條棉絮狀的東西還會動,嚇得她猛地尖叫起來。
“啊!!”
隨著蘇靛藍抽手的動作,也帶出瞭一條蟲。
這下,陸非尋的嘴角顯而易見地翹瞭起來。
“陸非尋,蟲!蟲!”
“大驚小怪。”
陸非尋聲音冷淡,與蘇靛藍受瞭驚撕扯著嗓子哀嚎的聲音又成瞭對比。
蘇靛藍哭喪著臉,看陸非尋的目光也變瞭,在心裡臭罵陸非尋!
蘇靛藍收拾情緒,倔強地把蟲捏起,不想讓陸非尋看笑話。
“陸非尋,你看這蟲真可愛,它還會動耶。”說完,把蟲放到陸非尋的鞋上,把手甩瞭甩,然後雙手往陸非尋褲腿上蹭。
陸非尋的臉一下子黑瞭!
“瘋子。”
蘇靛藍嘴角一彎,不甘示弱地迎上他的視線。
陸非尋被惡心得轉身就走。
接下來,蘇靛藍踐行諾言,兢兢業業在地裡呆瞭三天,每天早出晚歸,在薯莨種植基地裡除草抓蟲。
薯莨是一種易栽植的植物,在粵城隨處可見。這裡藥用、物用薯莨的歷史悠久,因薯莨擁有艷麗的色彩,所以也被當地人拿來做天然染料。薯莨汁染過的絲綢纖維的韌性更強,能增強佈料的使用壽命,所以這片土地上孕育出瞭香雲紗這樣獨特的美物。
抓瞭三天的蟲,蘇靛藍還增加瞭另外一種見識。比如認識瞭另外一種動物——蠐螬。
蠐螬是薯莨植株身上最常見的害蟲。蘇靛藍一開始還覺得可怕,到最後竟然覺得這種白色的毛毛蟲還挺可愛的。
這些,都拜陸非尋所賜。
“陸非尋,你這個說話不算話的小人!”蘇靛藍一邊扯草,一邊罵陸非尋。忽然,感覺身後有一陣涼風襲來。
蘇靛藍回頭看,對上陸非尋深沉的雙眼,“你!你站在這裡多久瞭?”
陸非尋的目光落到蘇靛藍手上,看見蘇靛藍手裡不止有雜草,還有兩枝新發的嫩芽。
“蘇靛藍,這就是你的工作態度?”
蘇靛藍低頭一看,趕緊道歉:“對不起,我不小心……”
“這就是你的匠人精神?!”
蘇靛藍被堵得啞口無言。
她剛才想他想得入神,下手沒輕重,沒看見確實是她的錯,不過他指責她沒有匠人精神?
“陸非尋,難道你就有匠人精神瞭?”
到底是誰第一次見面就嚴詞向她更正,他隻是個商人,而不是個非遺傳承人?
“蘇靛藍,你不要把問題拋回到我身上,現在拔莨嫩苗的人是你不是我。我讓你到這裡幫忙,不是讓你來誤事,一個隻知道泄私憤、咒罵、滿嘴污言穢語的人,也不配談匠心,請別人幫你排除萬難修復文物。”
“陸非尋,我……”蘇靛藍也惱瞭,蹭地站起身來,“那你呢?你滿嘴仁義道德,難道又有資格和我談匠心?我為什麼站在這裡?是因為我敬畏手工的精耕細作之美。我深知一門手藝傳承的難度!我敬仰手作,知道機器時代,並不是用高科技就能解決一切事情!我需要你幫忙修復《東江丘壑圖》,所以我來到瞭這裡!”
“即使你不喜歡我,我也依舊朝你低聲下氣,請你幫忙!而你呢?答應瞭幫忙,卻把我扔在這裡三天,你知道修復那幅畫有多著急嗎?”蘇靛藍被氣得哽咽,紅著眼睛陸非尋,卻一點也不甘示弱:“沒有匠心精神的人是你!”
“真正的手藝人從不看輕每一個細節,敬畏每一個細節,哪怕隻是制作過程中很小的細節也絕不疏忽,這點你做到瞭嗎?”陸非尋問蘇靛藍,“你以為匠心精神是什麼?”
蘇靛藍雙拳緊握,就這樣看著陸非尋。看見他認真的眼,認真的眉,還有眉心之間緊蹙的峰巒與瞳仁中隱約的怒氣。
蘇靛藍擲地有聲,緩緩回答:“匠心精神,就是工匠精神,工匠之心在於專註。匠心、匠氣,專註於物!於國,匠心之士為重器;於傢,匠心之士為頂梁;於人,匠心之士為楷模。匠心是這個浮躁的時代裡,為國、為傢、為瀕臨失傳的手藝留住的最後一抹初心!”
陸非尋嘴角泛著冷嘲:“說得倒挺好聽,你做到瞭嗎?”
蘇靛藍捏緊瞭手中兩枝嫩苗:“我怎麼沒做到?比起不小心折下來的薯莨苗,我這些天拔的草,除的蟲,一聲不吭的勞作,哪裡對不起匠心二字?倒是你,口口聲聲指責我,自己卻在做什麼?逃避自己的允諾,說好瞭要幫我,卻記著私仇!現在你說的這些,也不過是你的托詞!
一口一個匠心精神,指責我做事馬虎不用心,不過就是敷衍別人的借口。請你記得,匠心是用在事物上,而不是用在這種地方。說到底你根本就不想幫我!”
陸非尋目光晦沉,一身灰色襯衫映著這一園的綠色,反差成一個灼目的光點。
蘇靛藍口中的這些話,也變成瞭他心尖的一根刺,讓他想起瞭一些舊事。
許久,陸非尋低沉的聲音從牙縫擠出:“最開始,我確實不想幫你。但我既然決定瞭幫你,我就不會敷衍。蘇靛藍,想得到我的幫助,就要拿出真本事,不然就算我幫你一次,你這輩子又能做得瞭什麼?就憑你那點天賦?沒有精心的鉆研,對色彩再敏感,最終還是一無是處。”
蘇靛藍愣地看著陸非尋,沒想到他會這樣說。
陸非尋轉身就走。
蘇靛藍後知後覺地感到害怕,她竟然和陸非尋吵起來瞭?
慘瞭!要命啊!
蘇靛藍急忙追:“陸非尋?陸總?陸哥!”
她好不容易才讓他答應幫忙修復那幅畫,這回又捅簍子瞭!
晚上,蘇靛藍穿著居傢服坐在古宅西廂的門檻上,抬頭看著天上的滿天星鬥,一臉憂愁。
蘇靛藍看得入神,連楚譯什麼時候到的都不知道。
“蘇小姐。”楚譯默哀。
“楚譯……”蘇靛藍一臉愁容打招呼。
“其實這三天,非尋哥一直在幫你準備修復古畫的東西。他找瞭博物館織物文保科技部的沈主任,發來瞭六十倍放大鏡下的《東江丘壑圖》絲織經緯線脈絡,還有被氧化後的綢面準確色卡。你也知道修復一件文物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雖然德順堂百年來都與植物染料打交道,但這門手藝更多的是用在制作成衣佈料上,真的讓非尋哥幫忙修復珍貴文物,這還真有點為難他。”
蘇靛藍看著楚譯,心情復雜。
楚譯被蘇靛藍看的不好意思,緊張之下,又笑出一對小虎牙。
蘇靛藍看著楚譯這反差萌,也忍不住笑瞭。
蘇靛藍一笑,楚譯變得更緊張,更是惡性循環。
為瞭分散註意力,楚譯接著說道:“再說非尋哥確實已經很多年不碰薯莨水這種東西瞭,聽坊裡的老師傅說,非尋哥三歲能辯百種色,七歲能染佈,十三歲時就已經能把香雲紗做得很好瞭。那時大傢都說,今後德順堂的正統要由他來繼承,香雲紗傳承人的金字招牌也要落到他身上。可自從十年前發生瞭那件事……”
“發生瞭什麼事?”
“沒什麼!”楚譯急忙打住。
楚譯趕緊避開這個話題,“總之非尋哥已經很多年沒染過綢紗瞭,他甚至一看到染缸水就會做噩夢。早些年也去國外留學,專攻繪畫去瞭,這次要不是去年那批香雲紗出瞭事,都鬧上報紙瞭,他也不會回來。時庭大哥管理順德堂,差點砸瞭德順堂的招牌,賠得血本無歸。”
“你這麼說,讓我更內疚瞭。”
“非尋哥人沒那麼差,你誤會他瞭。”
是啊,陸非尋這麼忙的狀態下,還要幫她忙。暗地裡做瞭那些事,一件也不說。
他雖然故意折磨瞭她幾天,卻也沒忘瞭答應她的事,她卻那樣指責他。
“我去找他道歉。”
蘇靛藍趿著拖鞋,穿著居傢服蹭蹭地去找陸非尋。
聽坊內的工人講,去年德順堂出瞭一件大事。一批香雲紗從制作到出庫,歷經“三洗九整十八曬”,共需幾十道手工工序才能完成。而當時德順堂負責人陸時庭,盲目改良傳統染整工序,擅自縮短日曬時間,自作主張加大量產,導致整季全批次香雲紗全部作廢。
更甚的是,因為缺乏對“匠心制作”這四個字的基本敬畏之心,陸時庭為瞭逃避交不上貨的商業責任,將劣質的香雲紗交付給瞭國內外的各大高端成衣商。後面的事情可想而知,德順堂的口碑全線潰敗,媒體上甚至打出瞭“德順堂制假,世間再無香雲紗”的口號。
連最古老的、傳承瞭最正統的香雲紗制作技術的德順堂都做不出真正的香雲紗瞭,世間還有香雲紗嗎?
為瞭挽回這件事的惡劣影響,陸非尋在德順堂古宅裡輪軸轉地工作瞭幾個月。
陸非尋正在房間裡核對財務報表,突然聽見敲門聲。
陸非尋打開門,目光觸及地面,第一眼看見的便是一雙帶著兔耳朵的可愛拖鞋。視線往上移,看見蘇靛藍忐忑不安的臉。
蘇靛藍露出標準八顆牙齒的微笑,兩隻眼睛彎得像月牙。
陸非尋沉靜片刻,直接往後退瞭一步,欲把門關上。
“陸非尋!”蘇靛藍眼明手快,直接一步向前,半個身子都擠進瞭陸非尋的房間裡。
陸非尋深邃的瞳仁凝瞭一下,很快就平靜下來,帶著點威懾的意味:“你想幹什麼?”
“聊聊,我們聊聊!”
“蘇靛藍,我不知道我們有什麼好聊?”
蘇靛藍低下頭,從居傢服的口袋中小心翼翼拿出一張佈料,認真遞給他:“對不起嘛,我今天又和你吵架,惹你生氣瞭。”
“你這是什麼語氣?”
軟糯甜美的聲音,就像一隻螞蟻在陸非尋心尖啃噬。
蘇靛藍毫無察覺:“和你道歉的語氣。”說著微微彎腰,“對不起!是我不懂事,有眼不識泰山,狗咬呂洞賓。誤解你瞭,也錯怪你瞭。”
“為瞭表現我的誠意,我還拿來瞭這個。”蘇靛藍睜著水汪汪的眼睛。
“這是什麼?”
“這是……”這是她剛才急中生智,來的路上特意到德順堂庫房找出來的絲綢面料。
現代的紡織技術與古代不同,沿襲度再高的古法織作技術,紡織出來的面料,也會與百年前紡織出來的織物有極大差異。況且中國絲綢分類極細,在大類上就有綾羅綢緞紗縐絹絨等,其中又細分為花軟緞、素軟緞、古香緞、雙縐、留香縐等,更別說廣綾、交織綾、橫羅、直羅瞭,光是電力紡、喬其紗、洋紡、重縐幾個不大不小的分類就讓人吃不消。
因為平常專註於研究礦物顏料,為瞭幫蘇慶雲擴大礦物顏料的社會影響力,把這門手藝傳承下去,她還寫過幾篇相關論文發表雜志上。影響力最大的一篇就是淺談顏料與畫作載體的奇妙化學反應。
當時為瞭做好這個選題,她細致研究瞭古畫的綢緞分類。
在古時,礦物顏料是奢侈品,貴族子弟使用居多,這些士族文人有別於寒門弟子,作畫的載體也不拘泥僅限於紙上,絹、綢也常有使用。尤其是工筆畫這一種類,大多數工筆畫名傢都喜在絹佈上作畫,也就是後世常稱的“絹本”。蘇靛藍在那時積累下來的知識點,竟然在這裡用上瞭。
“因為來得急,所以沒經你同意就找老師傅拿瞭鑰匙進庫房。這是我從幾十種真絲面料裡找出來的,與《東江丘壑圖》最相似的絹絲面料,相似度高達70%,最適合拿來做破損處的色度染整工藝試驗。”
蘇靛藍深呼吸:“你說得對,真正的手藝人從不看輕每一個細節,敬畏每一個細節,哪怕隻是制作過程中很小的一個環節,也絕不疏忽。所以你努力的同時,我也要做到我最應該做到的事情。
從明天起,你讓我除草我就除草,讓我抓蟲我就抓蟲,絕無怨言。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辭!”蘇靛藍彎著眼笑,“不僅如此,我還會盡最大的努力讓你看見我的誠意。”
陸非尋紳士聽完,整個人還是清清冷冷的樣子:“說完瞭?”
蘇靛藍用力點頭:“嗯。”
蘇靛藍把打版的面料遞給陸非尋:“我先回去睡瞭,明早天一亮我就到薯莨種植基地裡去,我抓蟲,我拔草,絕對不再念念有詞罵你,也絕不掰嫩枝瞭,一定千般小心,萬般註意,把你的薯莨苗保護好!”
陸非尋心中動容,面上卻不顯。
蘇靛藍望見他緊抿的嘴角動瞭動,是被打動的樣子,下意識笑得更甜瞭。
蘇靛藍也不知道自己怎麼瞭,心情跟又初戀瞭似的,激動道:“那……那我先走瞭?”
陸非尋沒有反應,她便拔腿就跑,一個轉身,哎喲!!
蘇靛藍沒註意腳下的門檻,直接踩瞭上去,今晚穿的又是拖鞋,直接一絆,活生生把自己絆摔瞭。
千鈞一發之際,陸非尋伸手攬住瞭她。
嘶……
一剎那間,空氣仿佛都凝固瞭。
蘇靛藍呆瞭,陸非尋也怔瞭。
兩人同時往接觸的地方看去。蘇靛藍看見自己腰部上方,正牢牢箍著一雙手,讓她免於摔倒在地。男人的手溫熱、修長,因為用力而指尖泛白,挽出一個好看的弧度,可姿勢卻糗得不堪入目。
陸非尋也順著自己的手往下看,蘇靛藍背對著他,所以他看不見她現在滿臉通紅的赧色。但手掌心尖軟綿的觸感,無時不刻在告訴他,他現在正抵著哪兒。
“啊!”蘇靛藍腦中一面空白,驚慌尖叫。
陸非尋也急忙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