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地面傳來沉悶的撞擊聲,聲音之大,砸下去的力道之重,讓人難以忽略。
“唔……”地上傳來蘇靛藍痛苦的悶哼聲。
一切發生之快,讓人來不及反應。
蘇靛藍再回神時,整個人已經以極難看的狗吃屎的姿勢趴在地上瞭。
膝蓋與額頭上的疼痛讓她倒抽瞭一口冷氣:“陸……非……尋。”
陸非尋收回瞭仍僵著的手,五指緊攥在一起,臉上看不出情緒。
眼底的波瀾,仿佛黃河裡濤滾的波浪,驚心動魄。
蘇靛藍趴在地上緩瞭一兩分鐘,才慢慢爬起來,滿心鬱悶,帶著疼意的聲音從牙尖縫裡擠出:“你、你真不講究!”
不講究啊!!
“為什麼松手?難道就不能……不能等我站直嗎?”
陸非尋別過頭,看向他處。
“而且你還不扶我!!”蘇靛藍低頭看見瞭膝蓋處磕碰出的血跡,越想越氣,最後幹脆一言不發轉身就走。
陸非尋看著蘇靛藍拖著一條腿,一瘸一拐艱難移動的背影,眼裡又彌漫起瞭一陣霧氣。
他低頭看瞭看自己的手,陌生觸感的餘韻還在,他竭力平復呼吸,清空腦中雜緒,平靜關上門。
陸非尋重新拿起財務報表,卻怎麼也看不下去瞭。
晨光熹微,一大早蘇靛藍就全副武裝,紮起小馬尾到種植基地裡去瞭。昨天她已經把露天部分的薯莨苗處理好瞭,今天打算專攻大棚裡的部分。
因為薯莨生長習性的緣故,德順堂的種植基地分為兩部分,露天的薯莨苗還在拔苗期,最喜冷熱相宜的氣候,粵城這個季節平均溫度在20-25℃之間,正是最適合薯莨苗成長的溫度,所以露天種植。而大棚裡那一片,已經在苗高30公分的時候架起瞭支架,正等著它快速攀爬,進入塊莖生長期。
薯莨的莖葉喜歡高溫和幹燥,薯莨塊最適合成長的溫度也在26-30℃之間,所以陸非尋打造這片種植基地的初期,便直接實行差異化管理。現在大棚裡的薯莨相對茁壯一些,雜草與蠐螬也沒那麼多。
蘇靛藍一邊護著膝蓋,彎腰紮在茂密的薯莨叢中。
陸非尋走進大棚時,看見滿目的綠,就是不見人影。他佇立片刻,終於看到一撮輕微晃動的痕跡。
陸非尋走到蘇靛藍身後,來得悄無聲息,蘇靛藍正敬業地找蟲,突然被狠狠嚇瞭一跳。
“啊!”蘇靛藍捂著小心臟不撒手。
蘇靛藍看著堵在自己身前的人墻:“你要幹什麼?”
陸非尋也不出聲,一點都不急躁。
蘇靛藍不想與他說話,隻用目光與他交流。兩個人誰也不主動開口。
最後還是蘇靛藍先開口說:“讓開!”
陸非尋拿出一件東西。
蘇靛藍看瞭一眼,滿心的氣都散瞭,故意問:“這是什麼?”
“雲南白藥。”
“我知道。”
“治跌打損傷,你的膝蓋。”陸非尋言簡意賅。
“給我的?”
“嗯。”陸非尋磁性的聲線沉瞭沉:“昨晚的事情,我很抱歉。”
蘇靛意外地看著他。
“陸非尋,還算你有良心。”
蘇靛藍從他手裡拿過藥,眼睛裡的笑意盎然。
“那我收下瞭?”
“嗯。”
“送藥賠罪不夠,你再幫我一起抓抓蟲?”
雖然大棚裡的薯莨不在病蟲害多發期,但因為延長瞭除草的間隔,還是會有一些病株。
這幾天,她照顧薯莨也積累出一些心得。
“這裡還是會有些蟲,為瞭避免它們就地繁殖,得盡早抓出來。我查瞭一下,薯莨生長的中後期適當供給氮肥,可以保持莖葉不衰老,施氨水則有效追肥,又殺病蟲害。”
陸非尋凝視蘇靛藍,蘇靛藍悄然不知,仍在繼續說道:“而且不知道昨晚誰最後走,竟然忘瞭關大棚裡的控溫燈,棚膜也沒蓋好,有些小飛蟲跑進來瞭,還得想辦法趕出去。”
蘇靛藍話音剛落,就有一隻小飛蛾停在她頭上。
她蹲下找蟲,那隻飛蛾也不動,就這樣隨著她,牢牢立在她的頭頂上。
陸非尋眼皮跳瞭跳,眼裡容不得沙子。
陸非尋想替蘇靛藍趕飛蛾,蘇靛藍卻正好猛地站起來。
“你怎麼不說話?”蘇靛藍站起來,猛嗑到陸非尋身上。
突然,時間仿佛又定格住,隻剩下倆人經久不平的心跳聲!
蘇靛藍的腦袋又死機瞭!
她她她……撞到陸非尋的下巴瞭!
陸非尋低下頭,看到蘇靛藍捂著頭,整個人嚇得往後一退,沒站穩,眼看又要摔。
陸非尋片刻失神,伸手握住她,不再任由她摔倒,而是把人往懷裡帶!
蘇靛藍慣性往前一沖,接著牢牢實實撲進陸非尋懷裡,她不安動瞭一下,看起來像是嬌滴滴地往陸非尋懷裡鉆,緊接著一個鋪天蓋地的吻便襲來瞭!
仿佛回到瞭臨城大學的那一晚,一股沖動往腦裡撞,誰也不知道自己做瞭什麼!
陸非尋輕吻,蘇靛藍茫然應承,直到最後她的心也跟著狂跳起來!
蘇靛藍雙頰通紅,呼吸急促,像一條瀕死得魚!
終於,這一切停止瞭。
蘇靛藍從陸非尋懷裡掙脫出來:“我……”
“對不起。”陸非尋嗓音暗啞。此刻腦中全是對自己的怒氣、不恥、鄙夷。
陸非尋從未覺得自己這樣失控過!
砰!
激烈的碰撞聲又不合宜地響瞭起來。緊接著是楚譯踢到瞭鋼板的慘叫聲。
“非尋哥,蘇靛藍……”楚譯撞見瞭這一幕,又開始欲哭無淚瞭。
他有些喜歡蘇靛藍,剛萌芽起的那一點小心思,被生生掐死在搖籃中。
楚譯除瞭慘叫,也不知該做什麼反應瞭。
蘇靛藍低著頭,猛烈退後瞭兩步,扯瞭扯一旁的薯莨葉,恨不得就地失憶。
瘋瞭,大傢都要瘋瞭。
“非、非尋哥,作坊裡出事瞭。”
最後還是楚譯,艱難地打破瞭這陣沉默。
“出什麼事瞭?”陸非尋冷著聲,啞著嗓子。
“經過四次封莨水‘復烏’的香雲紗攤霧瞭,劉師傅從曬場收回來一看,出大問題瞭,這一次搬回來的幾百匹香雲紗,顏色全部不對,裂紋也沒形成,和去年那批被退回來的香雲紗一模一樣,全都作廢瞭!”
“什麼?!”
周遭空氣似瞬間凝固,連蘇靛藍都感受到瞭事情的嚴重性。
德順堂香雲紗作坊內。
氣氛壓抑,幾十個工人坐在地上,看著摞成一排的香雲紗匹。這一地的軟黃金,即使擺放整齊也藏不住寥落之感,每個人都神情肅穆,不敢多吭一聲。
陸非尋走進來時,所有人下意識地站起來,緊張地望著他。
“怎麼回事?”
沒人敢回答。
陸非尋直接走到瞭中庭,看著眼前半人高的香雲紗匹,二十米長的香雲紗被收捆成一匹,每匹雖是疊著的狀態,卻仍可以清晰看到過瞭河泥的那一面,原本該產生的龜裂紋淺紋幾乎全無。
香雲紗的特別之處,在於它的紋理與色相。香雲紗的制作原料全部來於自然界,它所有的染整工序也都由傳統的手工技藝完成,完全依靠陽光、草地、河泥、晨霧,還有薯莨這種天然的植物染料在一起所產生的奇妙化學反應,就像一株在大自然裡自然生長的工藝品一樣,每一匹都具有難以復制的獨特性。
現在一匹匹連塗層肌理紋路也顯現不出來的香雲紗,完全變成瞭一潭沒有靈魂的死水!
蘇靛藍與楚譯一起隨後到,看到的便是陸非尋皺著眉頭,山雨欲來的樣子。
陸非尋沉聲:“這批香雲紗誰在負責?”
人群中走出來兩個人,一位是在德順堂幹瞭幾十年的劉叔,另一位是這幾年負責染整技藝把控的工頭張根同。兩位都是經驗非常豐富的老師傅。
陸非尋皺瞭皺眉。
劉師傅痛心道:“是我沒看好,才出瞭這種事情。”
張根同起先不出聲,最後迫於壓力道:“都是我的錯,這批香雲紗是我在負責,我一時心急,才會……我……”
後面的話沒說下去,陸非尋卻已明白個七七八八。
陸非尋看著張根同。
張根同原是一傢曬莨場的負責人,這些年香雲紗市場受到外來時尚成衣商品的沖擊,市場越來越小,銷量越來越差,許多小作坊紛紛倒閉。而大作坊,雖然憑借過硬的染整技術,仍能做出最正宗的香雲紗,靠高端面料定制的訂單維持生計,但也因利潤微薄,生存困難。
像德順堂這樣活下來,還能把香雲紗做大的,已是業界翹楚。雖然成為香雲紗行業的中流砥柱,但也早已不復當年榮光。
張根同的作坊就是在當時那種大時代下被淘汰的那一批。十幾年前,陸父將他招進德順堂,給瞭他一份工作,也給瞭他一條養傢糊口的活路。
為此,他一直很感激。
“張師傅,你一向來技藝成熟,這十幾年來從沒有出過錯,所以這一批面料我也放心交給瞭你,可是現在竟出現瞭這種情況,你是不是該給我一個交代?”陸非尋強忍怒意,客氣地問。
張根同羞愧地低下瞭頭:“我……我聽陸總說……”
他著急止住後面的話,硬生生換瞭口氣道:“我是聽老劉說,去年我們欠著的那批香雲紗,對方工廠又打電話來催瞭,而且還說如果再交不上貨,就要到法院去起訴我們,讓我們十倍賠償啊……我,我心裡急……”
陸非尋一言不發地聽著。
“眼看著去年欠下的那幾批貨還沒還,現在進度還那麼慢,十天半個月才出一批,我們欠下的單子什麼時候才還得上?香雲紗這玩意還和其它佈料不同,搭個染坊就能開工。我們這,沒有太陽什麼都做不瞭啊!每匹佈料都得曬!”張根同難過地說,“往年咱們都是清明節前後才開工,那時少雨陽光足,曬出來的莨綢質量也好,今年因為急,三月陽光沒那麼足就已經開工瞭,可就是這樣緊趕慢趕,也才趕出瞭前兩天那一批,咱總不能時時趕,我們怎麼幹得瞭?”
“所以你就?”
“我……我少過瞭兩遍薯莨水。”
劉叔又急又氣,整個人直在那邊跺腳:“老張,糊塗!糊塗啊!”
一片寂靜。
陸非尋抑著怒氣,環視在場所有人:“香雲紗的染整技術在場還有誰不懂?需要我再重復一遍?三洗九整十八曬!六百多年歷史的香雲紗,經過這些程序才讓雪白的胚綢變成如今具有特殊肌理、兩面色彩不同的香雲紗,少瞭其中一項工藝都達不到最好的效果,那根本不是老祖宗留下來的東西!”
“偷工減料做出來的東西,你要賣給誰?!想要把這種技術傳承給誰?!”
楚譯從來沒見過陸非尋發這麼大的火,聽得眼皮一跳一跳。
楚譯想起上次險些將德順堂推入萬劫不復境地的那句話——德順堂制假,世間再無香雲紗。
倘若一個傳承百年傳統技藝的老作坊都放棄瞭對傳承的堅守,那麼這門手藝真的沒救瞭!
“非尋哥。”楚譯在一旁喃喃。
蘇靛藍聽著也心驚膽戰。
非遺傳承過程中的難,她感同身受。
身為傳承人的她更是深知,有些傳承瞭千百年的東西,一但失去,就會變成整個民族永遠的遺憾。
她形容不出此時他臉上是怎樣一神情,鋒利的,痛心的,焦急的?語氣攜著憤怒,卻唯獨少瞭往日那席卷身上、揮之不去的冷漠。
這樣的陸非尋熱血得讓令人驚艷。
他說自己隻是商人,不是匠人,可這一刻,她卻覺得他身上那份對於技藝傳承的堅守,心裡的那條底線,讓人動容!
短暫的沉默後,陸非尋又蹲下身來仔細檢查那批香雲紗。
陸非尋將整二十米長的香雲紗平攤在地面。這次除瞭仔細檢查顏色、肌理紋樣之外,還仔細看瞭經緯線間之間的紗眼,看是否有堵住的情況,以免影響香雲紗的透氣性。
很快,陸非尋又皺起眉頭。
“過泥太多,佈料鋪開太少,墊得太高,制作的時候河泥抹得不均勻,泥水就容易堆積在一塊,染色就不均勻。”
陸非尋沉住氣做示范:“收胚綢時,疊得太窄會導致褶皺過多,過泥的時候肯定會出現問題。”
陸非尋親自演示,工人們都圍到瞭一起。
蘇靛藍看著泥池邊上的男人,動作利落,神情認真,讓人無法挪目。
蘇靛藍聽到有人問:“現在這批佈料變成這樣,後天就要交貨瞭,根本來不及重新染一批,這可怎麼辦?”
“是啊!這批佈料比較特殊,商傢特意送來的印花面料,都是定制的,現在弄壞瞭我們上哪整一模一樣的賠給人傢?”
一時間,整個作坊愁雲籠罩。
陸非尋素來沒什麼表情的臉,都出現一絲煩躁。
“那個……”蘇靛藍突然說。
大傢猛地看向蘇靛藍。
“關於這個,我倒有個主意。”
陸非尋凝視蘇靛藍。
蘇靛藍避開陸非尋的目光,想到剛才發生的事,連看都不敢看他。
楚譯發現瞭這點小秘密,內心又一陣心塞。
“我剛到倫教鎮的時候,楚譯就給我介紹過,香雲紗是用倫教河的河泥與薯莨汁一起染出來的,薯莨是天然植物染料,河泥則是礦物染料,我不太瞭解植物染料,但我熟悉礦物染料。有時候顏料在一般人眼中是平面色彩,可在我們顏料手藝人眼裡卻是一種三維圖層。
在礦物顏料制作工藝中,可以通過研磨、分層、過濾、晾幹的方式得到多種顏色,那麼以植物顏料作為主要染色手段的香雲紗,為什麼不可以通過技術手段改變目前的色相呢?”
蘇靛藍終於看向陸非尋,問:“你們可以結合原有的工藝技巧,對薯莨汁進行更細致的分層,得到除瞭四過水之外,其它濃度的薯莨汁,再對香雲紗進行復染。這樣或許可以增加胚綢上的顏色層次,增加染色的牢固性,還能提升美觀性?”
蘇靛藍說完,忐忑看向大傢。
作坊裡的老師傅都愣瞭,沒想到她一個外行小姑娘,竟然說出這麼專業的東西,還給這批佈料提供拯救性的建議。
“這麼說雖然聽起來挺有道理的,但是……”資歷最深的工人率先出聲,“現在這批香雲紗不僅是顏色有問題,即使再重新回鍋染一遍,能改回原來的顏色,這龜裂紋也沒辦法再形成。總不能用薯莨水再泡一遍,再過個泥?這麼翻來覆去的搞,都成什麼樣子瞭?”
“是啊,太冒險瞭,不成不成。”
“現在的這批貨還算是個佈料,萬一來回折騰壞瞭,連交差都交不上。而且香雲紗本來就輕脆不貼身,再過一次泥,直接硬成鐵片瞭,這還怎麼穿。”
蘇靛藍有些氣餒:“是我欠考慮。”
離開作坊後,蘇靛藍被晾瞭幾天,整個德順堂忙著收拾殘局,也沒人有心思再想修復的事。
一周後。
德順堂西廂的院子,蘇靛藍在樹下坐著,楚譯走過來。
“蘇小姐。”
“楚譯?”蘇靛藍一臉驚喜。
楚譯扭扭捏捏,躲開瞭蘇靛藍的目光。
“你怎麼瞭?”
“謝謝。”
“什麼謝謝?”蘇靛藍一頭霧水,“我們一周沒見瞭,你突然來找我說謝謝,難道我做瞭什麼好事嗎?”
蘇靛藍莫名其妙,她最近一直很安靜。因為擔心陸非尋改變主意,她還開始自學瞭染整工藝。
“還不是非尋哥……”
“陸非尋?”
楚譯黑著臉:“總之,他讓我傳的話我帶到瞭,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蘇小姐再去問他吧!”
楚譯低聲叨叨:“非尋哥有什麼話自己不說,非要讓我來傳話。現在裝什麼高冷,什麼事都喊我,當初接吻的時候怎麼不先問過我?”
蘇靛藍的臉一下就紅瞭。
“對瞭,非尋哥還讓我約你下午三點,在作坊裡見面,不見不散。”
楚譯說完轉身就走,剩下蘇靛藍原地發懵。
“那個……楚助理。”蘇靛藍頭都要炸瞭。
不見不散?
蘇靛藍心情更復雜瞭!!
好不容易熬到下午三點,蘇靛藍才遲遲動身。
出門之前,蘇靛藍還忍不住多看瞭自己兩眼。可到瞭作坊前,蘇靛藍恨不得把自己拍醒。
她竟然以為陸非尋單獨約她……
“小蘇!這裡!”
“劉師傅、李師傅好。”蘇靛藍笑著與大傢打招呼,“你們今天在這裡要做什麼?”
“幹大事。”
師傅們指瞭指陸非尋。
人群中,陸非尋穿著一條灰色襯衫,看起來像是北上廣高檔寫字樓裡的精英。他站在泥池邊,手裡拿著一把拖把,在烏泱的人群中鶴立雞群。
陸非尋也往蘇靛藍這裡看來,蘇靛藍急忙把視線移開。
“人都到齊瞭嗎?”陸非尋冷聲問。
“到齊瞭!”
“好,那就開始吧。”
蘇靛藍看得一頭霧水。
楚譯走到蘇靛藍身邊解釋:“非尋哥聽瞭你上次的建議,把香雲紗的染整工藝拆成幾十個步驟,其中過水這一環節,分成瞭更細致的層次,之前都是四過水,現在非尋哥讓人增加瞭比四過水更稀釋的濃稠度,再用這池薯莨水重新把這批不合格的香雲紗染瞭一遍。”
“重新染一遍?那過泥呢?”
上周她提出復染的方法,但被老師傅們紛紛否定。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非尋哥想幹什麼。”
“劉叔,你帶著十個人出去,先把草場上曬幹的香雲紗搬進來。”陸非尋出聲。
劉師傅帶人搬瞭幾十匹香雲紗進作坊後,陸非尋接著說:“劉叔,你另外安排十二個人,分為兩組。一組人給這批香雲紗過泥,另一組人把走完工序的料子抬去棚下晾著。”
“什麼?!”作坊裡的師傅們聽完,全都不淡定瞭。
“要重新對這批佈料進行染整?”
陸非尋對楚譯說:“你幫我把桌子上的東西拿過來。”
楚譯馬上去拿回一袋東西,其他人則全圍在一起。
“這不是胡鬧嗎?真要再過一次泥?”
“是啊,再過一次薯莨水把顏色補齊就得瞭,也能勉強交差,再弄一遍還得瞭?浪費人力物力不說,還讓佈料遭罪,萬一徹底弄壞瞭,我們拿什麼交給訂貨商?”
“小陸,你對香雲紗根本不熟悉,光是紙上談兵,怎麼能行?”
“還不如讓時庭回來得瞭!”不知道誰起瞭頭。
“是啊!是啊!”
陸非尋聽著這七言八語的質疑聲,面色冰冷。
“你們的意思是,這批料子就這麼交給成衣商?”
所有反對的人心裡都咯噔瞭一下。
陸非尋環顧一周:“香雲紗在市場上的價格你們都清楚。這種價位的高端面料,你們要讓一批殘次品流通入市場,敗壞香雲紗的名聲?
香雲紗這麼多年來,從沒落到意圖復興,每一步都走得那麼艱辛,有多少人在為此付出?做香雲紗的老師傅們付出瞭多少心血,耗費瞭多少年,才讓香雲紗擁有一套固定的‘官方’工藝。難道你們要香雲紗這門手藝毀在德順堂手裡?”陸非尋眉眼間全是冷厲,“還是想像去年一樣,再鬧上社會新聞?!”
“去年那次……”
“非遺技藝傳承最大的問題,不是外界的漠視,而是自身無法堅守傳承!”
蘇靛藍瞪大眼睛,看著陸非尋。
“可是……”
“今天這批佈料照我說的做,出瞭什麼事情我負責!”
“你們就聽非尋哥的吧。交貨期早就過瞭,是非尋哥用誠意打動供貨商,供貨商才寬限瞭十天的時間,現在非尋哥一定是有辦法瞭。再說瞭,這次事故是誰惹出來的?張師傅,減少工序,偷工減料,你亂來的時候怎麼不問問自己?”
張師傅被點名道姓罵,一下子黑瞭臉。
楚譯又道:“為瞭咱們這批佈料,供貨商那邊甚至更改瞭成衣生產的開工日子,你們以為這批佈料出瞭問題,隻有我們德順堂付出代價?”
“楚譯說的對,牽連很廣,我信小陸。”劉師傅說。
“從國傢開始非遺摸底工作,到香雲紗成功入選非物質文化遺產,這都是你們的功勞。可是這一次,如果不守住根本,香雲紗就會毀在你們手裡。”陸非尋說。
“我們動起來!”
接下來熱火朝天的一幕,讓蘇靛藍心生動容。
陸非尋把楚譯拿來的東西撕開,將裡面粉末狀的東西倒入泥池裡。緊接著親自拿拖把攪拌河泥。
蘇靛藍留意到今天的泥池與上一次見到的不一樣,上一次的泥漿色濃且黑,今天的河泥明顯稀釋過,呈現水狀。
“需要我幫忙嗎?”蘇靛藍問。
陸非尋抬眼看蘇靛藍。
陸非尋唇角動瞭動,想說點什麼,最後卻還是看起來很冷淡的樣子:“不用。”
蘇靛藍嘟囔:“不用就不用,幹嗎冷著一張臉。”
陸非尋別過頭,專心致志幹活。
楚譯恰忍不住幸災樂禍笑瞭笑。
蘇靛藍偷看陸非尋,發現他看起來一本正經,耳根卻有點紅,難道是熱的?
整個作坊忙得如火如荼。
很快,經過再一次封莨水處理過的香雲紗重新過泥完畢,大傢滿頭是汗。
楚譯說:“香雲紗的變色原理是河泥裡的大量高價鐵離子充分與薯莨汁裡的單寧酸起反應。這批河泥太稀瞭,怎麼起反應啊?”
氣喘籲籲的老師傅們都在屏息靜待,雖然他們不信陸非尋,但也不希望失敗。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半小時到瞭,非尋哥。”楚譯掐著點提示。
“誰幫我提一桶水過來?”陸非尋問。
大傢趕緊把水送到陸非尋手裡,陸非尋拎著水走到其中一張過瞭泥的香雲紗前。
嘩啦——
一桶水直接倒在香雲紗上,薄薄的河泥被沖開,露出深色的那一面。
在場都是接觸香雲紗幾十年的老師傅,對香雲紗再熟悉不過。隻聞場內響起抽氣聲,大傢不可思議地問:“成瞭,竟然成瞭?!”
“怎麼可能呢?這沒道理啊!老張,老張你來看看!”
張根同緊張地蹲下身抹開河泥:“怎麼會?!這麼薄的一層泥,怎麼能染出這種效果來?”
陸非尋不答,仿佛早料到似的:“楚譯,你帶著大傢檢查後面的佈料,安排師傅們走後面的工序。”
“沒問題!”楚譯連忙應下。
很快作坊裡隻剩下蘇靛藍和陸非尋。
“這次的河泥和上次的不同,對嗎?”蘇靛藍問。
陸非尋回頭看蘇靛藍。
蘇靛藍一臉笑意,滿是期待。
陸非尋:“我往河泥裡添加瞭鐵還原菌。”
“鐵還原菌?”
“薯莨汁裡同時存在兒茶素類縮合單寧酚和醌兩種結構。”
“然後呢?”
“這兩種結構通過多點位氫鍵和絲蛋白肽鍵的結合,在經過太陽暴曬後,向陽那一面上的拷絲膠質進一步與河泥中的二價鐵反應,形成瞭一種溶解態縮合單寧絡合物。這種縮合單寧絡合物,在陽光下會被快速氧化成含三價鐵的黑色沉淀。”
“然後香雲紗才會產生兩種截然不同的顏色?”
“嗯。”
“那鐵還原菌在這裡的作用是什麼?”
“鐵還原菌對香雲紗的過烏用泥有強化作用。”陸非尋沉聲,“在香雲紗過泥時,如果往河泥中添加希瓦氏菌S12,就能大大提高河泥中鐵還原菌微生物的豐度和活度,影響河泥中二價鐵的含量。”
“我明白瞭!河泥中二價鐵的含量增多,就能有效提高河泥的染色性能,就能夠形成更多含三價鐵的黑色沉淀!”蘇靛藍激動道,“這批香雲紗已經用河泥染過一次瞭,為瞭不堵住紗眼,隻能選擇稀釋的河泥水復染,可河泥水中含泥量不夠就會存在二價鐵不足的問題,所以為瞭保證香雲紗的透氣性和染色效果,就隻能在河泥水中想辦法,鐵還原菌在這次復染中起到瞭決定性的作用!”
“聰明。”
“你才是最聰明的人,你怎麼想到的?”
“這是你提出的傳統工藝三維概念帶來的靈感。”
蘇靛藍認真望著陸非尋:“這麼說,我是最大的功臣?”
陸非尋突然沉默片刻。
“可以這麼說。”
“難怪你冷不丁讓楚譯過來和我說謝謝。”蘇靛藍不懷好意地靠近,“既然這樣,那你是不是該給點報答?”
陸非尋看著蘇靛藍無恥的樣子,突然伸手進泥池,掏出一抹泥塗到蘇靛藍臉上。
陸非尋淡淡說:“報答。”
蘇靛藍哇哇叫:“陸非尋,你就是這樣對待恩人的?”
“誰是恩人?”
“當然是我!”
“再給你送點活性因子。”陸非尋趁蘇靛藍不註意,又抹瞭一次。
蘇靛藍摸自己的臉,糊瞭一手泥。
“陸非尋,你這人真是不講究!”
“講究是什麼?”陸非尋沉聲。
最後,兩個人在泥池邊打起瞭泥仗。
陸非尋猛地握住蘇靛藍的手,又迅速放開。
蘇靛藍心跳加速,被自己的反應嚇瞭一跳。
“我……我突然想起還有事,我先回去瞭!”
蘇靛藍趕緊抽出手,落荒而逃。
“明天來我書房一趟?”
“我……我想想。”
蘇靛藍臉上發燙,聽見陸非尋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不想修畫瞭?後天這批香雲紗交貨,不出意外,我能空出一段時間。”
“好!”蘇靛藍立馬說。
回到自己的房間,蘇靛藍好久都處在飄飄然的狀態。
喜的是《東江丘壑圖》的修復終於提上日程,愁的是她明天要怎麼面對陸非尋啊。
突然,一通電話打進來,顯示屏上跳動著莊清清的名字,蘇靛藍接起。
“喂,小靛藍,好多天沒通電話瞭,你想不想我呀。”
“清清。”
“怎麼啦?有氣無力的,在粵城進展得不順利嗎?哼,我就說這個陸非尋,一定不會那麼容易答應你,是不是又折磨你瞭?”
“沒有,陸非尋答應幫我修復瞭。”
“那你還有啥不開心的?”
“這個問題吧……”讓她怎麼好意思回答。
“你不會是被他的美色吸引瞭吧?!”
蘇靛藍:“……”
“真發展出感情瞭?好事呀!你一定要抱住陸老師的金大腿,把他騙回來狠狠地蹂躪他!”
“你還急著仇呢?”
“哪啊,我是那種人嗎?”
“是啊。”
“你放屁,我莊清清行得正坐得端。好吧,我是有點不想他好過來著。”
“你和他成不瞭,我們隻是非遺戰友。”
“什麼鬼戰友,這世上有百分百單純的男女關系嗎?不過我可跟你說,這個陸非尋啊,冷血毒舌,又不食人間煙火,如果真的談戀愛,你千萬不要動真心啊!”
“清清,你越扯越遠瞭!”
“我這不是怕你天天和他研究什麼古畫修復,美其名曰學術研究,然後眉來眼去,最後心動嘛,那就完犢子瞭!”
蘇靛藍心想,早就完犢子瞭。
莊清清問:“要不然,你先把他追到手,然後再狠狠甩瞭他?解氣!”
“清清。”蘇靛藍認真說,“我終於知道你為什麼和陸非尋結下梁子瞭。”
電話那頭,輪到莊清清沉默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