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戀匠心 第6章 仿染成功

網購的植物染料原料到貨瞭後,蘇靛藍徹底陷入忙碌中,每天都在仿染絹面色彩,後來陸非尋也讓人送來二十幾種植物染料,小小的西廂一下子堆滿瞭各種草木,蘇靛藍天天煮染,身上也沾瞭淡淡的青草香。

從傳統的天然植物染料試色,到非常規的植物蒸煮試色,薑黃、鬱金、金櫻子、橡椀、木麻黃、冷杉,這些蘇靛藍都試瞭一遍。

陸非尋雖然沒親自來幫忙,但是說到做到,特意讓作坊裡兩位最有經驗的師傅來幫忙。

小小的西廂裡,經常響起兩位師傅帶著地方口音的爭執聲:

“都說這樣不行的嘍,哎呀,不能這麼煮,這個佈料這樣放進去咋個能煮好的嘍!瞎扯淡!”

“你個瓜娃子,你會你來,我是染香雲紗的,你讓我來煮薑黃?你怎麼不讓我放隻雞進去燉哦?”

“吃吃吃,滿腦子就是吃,還想著燉雞,再染不出對的顏色,飯都沒得吃!”

蘇靛藍從期待到不斷被現實打敗,她終於理解陸非尋最初的態度。

一個手藝人想要在偌大的自然界中找到合適的材料,染出相同的顏色,實在是太難瞭。

離博物館寬限的時間隻剩五天。

德順堂的古宅,一到晚上就安靜得隻有夏蟬鳴叫的聲音。深夜十一點,蘇靛藍還在搗鼓綢佈,穿著圍兜站在煮佈的灶臺前。

灶臺一旁,架起瞭一張桌子,桌上堆著許多廢棄的面料,另一側空出的地方則放瞭一個平板電腦,屏幕上正是放大百倍的《東江丘壑圖》局部,遠遠看去像是一塊立起的色卡。

蘇靛藍站在灶前,拿著一雙木筷子,不斷攪動鍋裡的湯汁,灶臺烘出的熱氣讓周圍的空氣都折射變形瞭,熱氣蒸得她的額頭上全是汗。

陸非尋走到院子口,看到蘇靛藍專註的模樣。

蘇靛藍一個人獨自在黑夜裡堅持和努力,陸非尋的視線無法從蘇靛藍身上移開。

“啊!”

突然,蘇靛藍被一塊剛染好的絹佈燙到。剛出鍋的絹佈冒著熱氣落到蘇靛藍的腳面上,蘇靛藍的腳頓時燙紅一片。

蘇靛藍隻蹲下來看瞭一眼。

陸非尋看得眉頭緊皺,走上前接過她手裡的鑷子。

“陸非尋?”

陸非尋默不作聲,接下瞭她手裡的工作。

“我沒事,我來吧。”蘇靛藍有些不好意思。

陸非尋沉著臉:“你剛才染瞭幾次,顏色全不對。”

“我知道,所以才要繼續啊!”

“染佈講究一看、二聞、三感,濃稠度不一樣的汁液,隨著火候的收汁,每時都在變化。”

陸非尋把綢佈從鍋中提出來,淡黃色的綢佈放在潔白的瓷盤裡,竟比蘇靛藍染出來的更接近原圖。

“比起等,更重要的是看。”

蘇靛藍想幫忙卻被攔住。

蘇靛藍抬頭對上陸非尋慍怒的眼睛。

很快,他眼底的燥意被平靜取代:“整鍋染料的顏色都不對。”

“每種植物的汁液染出來的顏色都不一樣,草本植物的魅力在於色彩自然純正,如果這一種植物無論怎麼把握時間,出來的顏色都不是所要的,有時適時替換掉它是最好的選擇。”陸非尋聲線低沉,“蘇靛藍,堅持雖然重要,但長腦子更重要。”

“陸非尋,你怎麼還罵起人來瞭?”蘇靛藍委屈,但被罵得心砰砰跳。

“還有幾種植物染料要試?”

蘇靛藍看瞭看桌上的原料:“蘇木、陳茶、梔子。”

“接下來我來做。”

“不用,太晚瞭,還是我來吧……”

“蘇靛藍,去擦藥。”

陸非尋打斷瞭她的話。

蘇靛藍從來不拿自己身體開玩笑,現在時間那麼趕,她幾乎連覺都不怎麼睡,連夜試驗,在試錯的過程中,也更明白瞭染整師傅的辛苦。

“好,我去上藥,我晚上多做一些,白天兩位師傅就少陪我耗一些。”

蘇靛藍處理燙傷回來,看見陸非尋在幫忙添火。

蘇靛藍靜靜站著看,心裡動容。

陸非尋回頭,看到蘇靛藍來瞭,說:“植物染料一定要柴火煮汁液,包括香雲紗在染整過程中,所有的薯莨汁加熱工序,隻能通過柴火燃燒加熱完成。”

“為什麼?”

“隻有慢慢升高的溫度,才利於經驗豐富的師傅們隨時掌握汁液的濃稠度。”

陸非尋看到蘇靛藍手上有許多細小的傷口,一言不發。

陸非尋沉默染佈,四周安靜,靜到隻有陸非尋偶爾喊“添火”、“減火”的聲音。

陸非尋最後一次讓蘇靛藍拿東西的時候,蘇靛藍察覺不對勁。她發現陸非尋染佈時的手竟然是抖的。蘇靛藍整顆心忽然一緊。

“陸非尋,你怎麼瞭?”

“沒事。”

陸非尋眉頭深擰,冷薄的唇也顏色泛白,拿鑷子的手一直抖個不停。

蘇靛藍發現陸非尋眼神飄忽遊離!

“你不喜歡染佈?”蘇靛藍擔心問。

“有陰影。”

“你害怕?”

眼前是簡易的小灶臺,一個普通的鍋。

陸非尋試驗的是梔子葉,空氣中泛著好聞的香氣,一切都很好,除瞭時間已臨近深夜,人或許有些疲憊外,蘇靛藍實在想不出什麼原因。

“以前發生瞭一些事。”

陸非尋顯然不想明說,蘇靛藍不再問。

陸非尋抬手揉瞭揉晴明穴,放緩情緒後繼續往鍋裡添瞭一些陳茶,等鍋中的水顏色變得更加鮮艷之後,將新的絹佈放進鍋中。

染完最後一條胚綢時,陸非尋轉身就走。

蘇靛藍急忙跟上去,結果看見陸非尋抬手撐著樹幹,竭力平緩呼吸。

他的樣子,哪還有平常冷冰冰的模樣,看著隻有可憐。

“你是不是很不舒服?”

蘇靛藍跑去拿風油精遞給陸非尋:“試試這個吧,難受時擦一擦,用完會好一些。”

陸非尋皺著眉頭,竟然蹲在地上吐瞭。

蘇靛藍嚇呆瞭,趕緊跑去拿紙塞給陸非尋,鼓起勇氣幫陸非尋拍背。

蘇靛藍突然想起楚譯說過的一句話:非尋哥高三那一年,德順堂發生瞭一件大事,他就再也不碰香雲紗瞭。

蘇靛藍手足無措地站著。

陸非尋整理好自己,臉色蒼白。

蘇靛藍朝他道歉:“對不起。”

“和你沒關系,是我自己的問題。”

“為瞭幫我,你才會變成這樣。”

“沒事,接著做吧。”

陸非尋一副拒人於千裡之外的樣子。

“我知道每個人心裡都有不想說的秘密,我是單親傢庭的孩子,所以從小就害怕別人問起我媽。每個人都有難言之隱,有害怕、不想記起、不想再經歷的事情。我大概明白你為什麼不願意幫我修復古絹瞭。”

陸非尋意外地抬頭看蘇靛藍。

陸非尋突然說:“十年前,這裡發生瞭一件讓我不能原諒自己的事情。也是在這樣的夜晚,我在作坊裡染佈,我的母親落入河灘溺亡。當時隔得很近,如果我沒有那麼專心,或許能聽見呼救聲,她就不會死。”

“陸非尋……”

陸非尋輕描淡寫:“我現在隻要親手染佈,身體上就會出現排斥反應。”

陸非尋慢慢站直身子,筆挺玉立。

月光下,蘇靛藍第一次覺得陸非尋這道灰色的身影這樣耀眼。

腦海中,一個青澀的男孩站在樹下學染佈,而不遠處,他最重要的親人正在被河水侵食。

“蘇靛藍,繼續回去染吧。”

陸非尋強忍不適,把染好的絹佈放進水桶中浸泡。

蘇靛藍以為他要毀掉它:“陸非尋,你這是要做什麼?這是你好不容易染出來的!”

“三洗九整十八曬,香雲紗的染整工藝裡,最關鍵的一步在於洗。”陸非尋皺眉,“薯莨汁與絲綢充分接觸後,已經附著在每一根經緯線上,成為它們的一部分。香雲紗在制作中不斷地染、不斷地洗、不斷地曬。因為工序繁雜,所以才呈現出難以復制的色相。”

“你現在是要……”

“我不斷試染,也是為瞭找出最合適染整工藝處理的顏色。”

“我明白瞭,《東江丘壑圖》的絹面經歷瞭千百年的氧化,顏色獨特。沒有宋絹修補的前提下,我們隻能靠技藝染出無限接近的顏色,想要修舊如舊,就隻能在技巧上勝出!”

陸非尋看著蘇靛藍,沉聲說:“香雲紗的工藝已經傳承六百多年。香雲紗三洗九整十八曬的染整工藝,是目前能最好兼顧生產時間與生產質量間的技藝,但這並非是香雲紗最好的染整工藝。在陸傢人手裡,還有一個獨門技巧,叫做浸一灑六封六煮一封十二,用這個口訣做出來的香雲紗,工藝上多瞭幾十道工序,出來的香雲紗光澤發亮,顏色正,固色度也更強。

蘇靛藍,手藝人做手藝,從來沒有真正的技藝好壞之分,輸在經驗隻是一時,更多時候是因為不夠用心,不肯耗時。老祖宗傳下來的東西,隻要肯用心研究,一定能做好,這就是非遺傳承的真意。”

“我知道這世間最好的東西,都需要付出時間和勞作,這是傳承工藝的精髓。”蘇靛藍沉浸在他這番話中。

陸非尋重新忙碌起來,撈出桶中的絹面,繼續放進湯鍋裡煮,熬煮間用鑷子提起幾次,料子顏色不斷變黃,經過重復浸泡、煮、晾、染,最後出來的佈料竟有古香古色的味道。

“我明白瞭!”蘇靛藍恍然大悟。

“你明天用陳茶試試,茶葉自古以來也是一種天然的植物染料。”

“茶葉?綠茶?紅茶?烏龍茶也可以嗎?”

“中國書畫貿易市場裡,有人用隔夜的茶水對書畫進行做舊處理,作假的人用排筆將隔夜的茶水反復塗抹到贗品書畫上,讓絹面泛黃,再把做舊的書畫放進有米蟲的米缸裡,任由米蟲啃咬書畫,達到仿古的目的。文物修復,往前一步是修復,把握不好尺度就是造假。既然有共通之處,就有參考的價值。”

“好!”

“餘下的你自己體會。”

陸非尋把手洗幹凈,站到很遠的地方。

蘇靛藍忍不住說:“謝謝你!”

陸非尋故意板著臉,看一會後便走瞭。

距離博物館寬限的時間隻剩三天的時候,西廂裡突然傳出一陣陣興奮的尖叫聲。

蘇靛藍拿著一塊佈連蹦帶跳,邊跑邊大喊:“陸非尋!”

“陸非尋,我成功瞭!!”

蘇靛藍激動跑到陸非尋的書房,手裡拿著一張絹佈,像瘋子一樣搖啊搖,手裡還拿抓一個平板電腦。

“陸非尋,我終於成功瞭,你看這個顏色對不對?!”

陸非尋被蘇靛藍的喜悅感染,目光落到暗黃色的絹佈上。

明明是新染得絹佈,卻呈現出歷經風霜的年代感。顏色與平板上所顯示的《東江丘壑圖》局部完全一致,就連紋路也十分相似。

“不錯。”陸非尋極少言表於色,這會臉色也寫著驚喜。

“這是我用德順堂庫房裡的一塊明代古絹試染成功的,管庫房的老師傅都心痛死瞭,可是真的成功瞭!陸非尋,我用你教我的方法,成功染出一樣的顏色瞭!”蘇靛藍喜極而泣,“雖然我不知道真的《東江丘壑圖》是不是這個顏色,因為每臺顯示器都會有差異,但是我可以仿出這種老舊的效果瞭!陸非尋,這是不是意味著國寶有救瞭?!”

“讓我看看。”

蘇靛藍把絹佈塞到陸非尋手裡:“給你,幫我看看!”

陸非尋接過反復摩挲,眼中浮現驚艷。

“確實是成功瞭。”

蘇靛藍拽著陸非尋身上的灰色襯衫,激動說:“陸非尋,如果沒有你,我絕不可能染得出來!”

陸非尋心中一動,低頭看蘇靛藍扯著他衣服的手。

她原來細嫩的小手現在粗糙不堪,手指上還有幾處破瞭皮。

陸非尋動瞭動唇,最後還是沒說什麼。

蘇靛藍還在激動地拉扯,都不知道兩個人其實已經挨得很近瞭。

“你說老祖宗傳下來的東西,隻要肯用心研究,一定能做好,這就是非遺傳承的真意。因為你說瞭這些話,我才會恍然大悟、醍醐灌頂!

這次我用陳茶加上梔子再加上媒染劑,借鑒香雲紗的染整工藝,不斷洗、曬、晾、終於仿出這種顏色!為瞭固色,還用排刷沾隔夜茶反復刷洗、做舊,終於成功瞭。”

蘇靛藍高興到鼻子發酸:“你說得對,真正的手藝人從來沒有技術高低之分,隻有肯不肯花心思。有天賦很重要,但天賦隻是助力,有沒有用心,才是做成這件事情的根本。陸非尋,你總說自己是商人,但其實你比誰都厲害。”

蘇靛藍真誠地望著陸非尋,陸非尋沒想到蘇靛藍會這樣直白誇他,僵瞭一下。

“陸非尋,遇見你是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情!”蘇靛藍激動地抱住陸非尋。

蘇靛藍突然撲過來,陸非尋被抱得一怔,憋瞭半天才憋出一句話。

“恭喜。”

蘇靛藍染整成功的消息,很快傳遍瞭作坊。連日來的朝夕相處,大傢都有瞭感情。

幾個師傅們高興的同時,也忍不住問道:“小蘇啊,這佈染好瞭,你是不是就要回去瞭?回去瞭以後,你還過來嗎?”

楚譯在場,忍不住說道:“靛藍在臨城也是小有名氣的人,她在那邊也有正事要做,再說畫還沒完全修好,她還有得忙。”楚譯不知怎麼瞭,語氣有點發酸,“而且咱們這是在粵城,過來一趟來回不容易。靛藍,你以後肯定很少過來瞭吧?你千萬不要忘記我。”

“我會爭取多多賺錢,以後常來看你們。”蘇靛藍笑著說。

女工阿姨問蘇靛藍:“小蘇啊,你看你還沒有男朋友,我侄子人挺不錯,你要不要考慮一下,嫁到我們倫教來?”

蘇靛藍頓時害羞,紅瞭臉。

大傢聊得熱熱鬧鬧,就喜歡看蘇靛藍臉紅不說話的樣子。陸非尋突然到作坊來,整個空間驀地變安靜。

蘇靛藍轉身,一眼就看到逆著光的陸非尋。

“陸非尋。”蘇靛藍紅著臉打招呼。

“嗯。”

陸非尋朝蘇靛藍招瞭招手:“你過來一下。”

蘇靛藍隻好靦腆往陸非尋那兒跑。等走近陸非尋時,蘇靛藍才看清他手裡拿著的東西。

那是一隻檀木老漆盒,不算大,卻也有五十公分,盒面上雕刻著精巧的花紋,一看就是老物件。

“你定瞭什麼時候的機票?”

陸非尋猛地這麼問,蘇靛藍心裡有點感傷:“後天走,我已經和博物館的華老聯系上瞭。他們後天一行坐飛機去京都博物館,我從粵城直接出發,帶著染好的佈料與他們會合。”

陸非尋深深地看瞭她一眼:“走吧,去西廂。”

蘇靛藍跟著陸非尋移步西廂,到瞭以後看著滿院子的亂景、還沒來得及撤掉的灶臺,蘇靛藍有些不好意思。

“對不起,把你的院子弄得有點亂。”

“沒關系。”

蘇靛藍笑著問:“不過,我們來這裡做什麼?”

陸非尋終於把盒子遞給蘇靛藍。

“打開看看。”

蘇靛藍緊張說:“不不,這麼貴重的禮物我不能收!你已經幫瞭我大忙瞭。”隻是一個簡單的告別,送這麼大的禮不至於吧?

陸非尋看著蘇靛藍自作多情的樣子,一言難盡。

陸非尋忍不住笑瞭,沉聲說:“不是送給你的,隻能算是暫借。”

“借給我的?”

既然盛情難卻,蘇靛藍隻好卻之不恭。

蘇靛藍將老檀木盒打開,隻見裡面竟是一柄扇子,精致的古扇,絹面泛黃。扇子八角花瓣形,由草綠色的錦緞包邊,扇面上則繡著竹枝與海棠,竹枝鐵骨錚錚,海棠美得嬌艷,兩隻藍灰色的彩雀停在扇面上,栩栩如生……仿佛從千年前來。

“這是一柄宋朝刺繡團扇,是從我外祖母輩就傳下來的嫁妝。”

“陸非尋,這是傳傢之寶?你借我……”蘇靛藍拿著這份貴重的東西不知所措。

“你仿染的《東江丘壑圖》局部絹面是以顯示器上的色卡作為參考,嚴格來說並不準確,修復國畫事關重大,臨走之前用真正的宋朝文物,再做一次染色對比。”

蘇靛藍心情復雜,很感動。

“可是……陸非尋,這是你母親留下來的遺物。”

“文物如果僅待在庫房裡,那就是死的,隻有派上用場的時候,它才能算是活著的東西。”

“謝謝!”蘇靛藍一邊望著扇子,一邊思考到底用什麼植物仿染。

思考的過程中,蘇靛藍終於忍不住朝陸非尋問:“你一直都這樣嗎?”

“什麼?”

“表面看起來像對誰都不好,但其實面冷心熱,對誰都那麼細心。”蘇靛藍望著他,“你總是將原則留給自己,寬容卻又給瞭別人。”

“時間不多,趕緊染吧。”陸非尋把這個話題揭過。

“你這樣好的人,一定要很幸福才行。”

陸非尋又故意板著臉:“蘇靛藍,你很閑?”

“好,我知道瞭!我馬上開工還不行嗎……”

蘇靛藍最後真的染出瞭一模一樣的顏色,也確定瞭自己真的學會瞭染整技藝。陸非尋答應幫她,真的一點兒都沒食言。

離開的日子到瞭,蘇靛藍拖著行李箱走出來,一眼就看到楚譯站在黑色的商務車前,手裡還提著一個袋子。

“楚譯!”蘇靛藍朝他揮手。

這一次的待遇終於與來時不一樣瞭,上一次車子停在德順堂的大門,便讓她下來參觀瞭,而這次車子直接開到瞭西廂門口。

“我開車送你去機場。”楚譯把手裡的東西給蘇靛藍。

“這是什麼?”

“非尋哥讓我給你準備的小特產,讓你一路上吃。”

蘇靛藍忍不住笑出聲來,心裡甜滋滋。

“我還真沒見過,別人追女孩子送什麼口紅、LV手提包,非尋哥早上七點讓我去買特產,追得到才見鬼呢。”楚譯小聲念叨。

“嗯?楚譯,你在說什麼呢?”蘇靛藍沒聽清。

“沒說什麼!”

楚譯幫蘇靛藍將行李箱放好,然後啪地一下,重重將車子後備箱關上,泄私憤似的。

蘇靛藍笑嘻嘻上車,坐進車裡才看見一道英俊的身影,陸非尋穿著灰色的襯衫、黑色的西褲,文雅地坐在後座上,慢條斯理地看著雜志。

蘇靛藍又激動瞭一下。

“陸非尋,你怎麼在這裡?”

“送你去機場。”

陸非尋的語氣還是慣常的樣子,甚至聽不出太多情緒,蘇靛藍卻忍不住笑出聲。

完瞭,太甜瞭!這待遇太好瞭,她要膨脹瞭!

陸非尋和楚譯一直把蘇靛藍送到安檢處才止步,蘇靛藍一手拿著機票,一手提著特產和他們告別。

楚譯眼裡的不舍特別明顯:“靛藍,有機會過來找我們玩,要不然我去找你玩。”

“好啊!”蘇靛藍笑著答應,“你來臨城玩,我帶你去逛園林,我也給你買特產。”

陸非尋:“他沒空。”

“我怎麼沒空瞭?非尋哥,我有空,你的工作比較忙,但是我不忙啊。”

“我比較忙,所以你也沒空。”陸非尋冷淡地說。

“……”楚譯像一隻戰敗的鬥雞,幽怨地看著陸非尋。

蘇靛藍看著陸非尋,欲言又止。

她心裡有很多話想說,卻又不知道說什麼好。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蘇靛藍終於躊躇道:“陸非尋,我走瞭。”

“嗯。”

“你說,我們近期還會見面嗎?”

陸非尋沉默。

蘇靛藍:“我明白瞭,謝謝啦!”

兩個人本來就是陌生人,如果不是因為修復《東江丘壑圖》,此生不會有任何交集。

蘇靛藍心裡有一股失落的心情無處遣散,隻好轉身竄進安檢處,站在隔離帶後笑著對陸非尋揮揮手。

“再見啦。”

如果離別時能有一個擁抱,一個小小的擁抱就好。

簡短卻美好的時光,不過如此。

京都,博物館。

近百平米的古畫修復室裡,七八位古畫修復專傢正在聯合制定修復方案。《東江丘壑圖》的前期除塵工作已經做完,下一步就要開始最關鍵的揭命紙工作瞭。

華老把蘇靛藍帶進修復室時,大傢齊齊看向蘇靛藍。

蘇靛藍對他們半鞠躬問好:“老師們好。”

老前輩們笑容滿面:“你就是蘇靛藍吧?沈主任已經把你所做的努力和我們說瞭,正好今天《東江丘壑圖》真跡在這裡,你過來看一看顏色。修復書畫我們是專業人士,但研究顏色,還是你們國畫顏料傳承人專業。”

此次科技文保部幾個小組聯合修復,書畫組、織繡組的人都來瞭,蘇靛藍仔細研究文物真卷的時候,紡織品修復組裡的一位年輕工作人員也跑瞭過來,說道:“庫房裡翻個底朝天瞭,質地相似的宋代院絹確實沒有,但是有這個。”

大傢仔細一看,竟然是一團粗細與《東江丘壑圖》一致的絹絲經緯線。

修復室裡傳出喜悅的笑聲:“這個也行啊,正好咱們的幫手來瞭,有瞭這個可比咱原定的修復方案好多瞭,這可是真文物,隻是麻煩織繡組的老師們瞭。”

“我們織繡組也沒問題,這是普通的補絹,又不是上次乾清宮那幾幅緙絲掛畫修復,操作程度簡單多瞭,隻要這捆絹絲能染好,我們織繡組馬上就能開工!”

之後幾天,蘇靛藍陪著華老他們一起紮根在書畫修復室裡,配合織繡組的老師傅們工作。

因為之前經歷瞭無數次試驗,所以到瞭染絹絲時,蘇靛藍一舉成功。染絹現場,修復組的老師們看著都忍不住朝華老多誇瞭幾句。

絹面破損的難題解決瞭,修復工作卻還在繼續著。蘇靛藍離開京都前,科技文保部書畫組的老師們告訴蘇靛藍:“半個月後,《東江丘壑圖》的絹面修補工作會全部做完,到時就需要做書畫的全色工作瞭,這次修復負責接筆、全色的柳老師身體不好,馬上就要退休,所以你準備補色顏料的事情拖延不得,大傢這次能不能早點完成修復工作就看你瞭。”

蘇靛藍點頭:“最遲半個月,我一定會把研磨好的礦物顏料送來。”

蘇靛藍離開京都時,一個人在機場候機,突然手機鈴聲響起。

蘇靛藍看著手機屏幕上跳動的“非尋”兩個字時,心情都緊張瞭。

“喂。”

“嗯……”

“修復得怎麼樣?”電話那頭,陸非尋風輕雲淡地問。

蘇靛藍:“一切順利,現在織繡組的師傅們已經開始補絹工作瞭。”

“那就好。”

陸非尋說完,話題戛然而止,蘇靛藍主動問:“你打電話過來,隻是為瞭問這個嗎?”

電話那頭安靜瞭許久。

最後,陸非尋的聲音才遙遙傳過來:“嗯。”

嘟嘟嘟……

掛瞭電話,蘇靛藍收起手機後才緩過神來。

蘇靛藍忍不住抱怨:“什麼人嘛,還是字字珠璣。”除瞭談論工作和發火的時候。

粵城,德順堂。

陸非尋的書房裡,投影儀打開著,桌上還放著幾份合約,陸非尋手裡拿著筆,卻盯著手機看。

楚譯坐在一邊玩手機,故意伸長瞭脖子明知故問:“非尋哥,給誰打電話?”

陸非尋放下手機,繼續看合約。

楚譯故意道:“怎麼感覺說話的語氣,和給我打電話時明顯不一樣。”

“你很閑?”

楚譯馬上站起來:“一點都不閑,我想起來我也有電話要打。”

楚譯也不知是不甘心,還是怎麼的,竟當著陸非尋的面撥瞭一個電話。

“喂,靛藍。是我,楚譯啊!你在那邊忙的怎麼樣……”

蘇靛藍坐在候機室裡,五分鐘內連續接瞭兩個電話,被弄得一頭霧水。

京都離臨城一千一百多公裡,蘇靛藍到達臨城時,莊清清特意來迎接。

蘇靛藍走出到達廳,一眼就見到剪瞭一頭俏皮短發的莊清清。

莊清清笑道:“歡迎功臣回來!”

蘇靛藍嘆瞭一口氣:“什麼功臣,面前還有一座大山呢!”

“為什麼?”

蘇靛藍把科技文保部的老師們叮囑的話與莊清清說瞭,莊清清頓時也面露難色:“這可怎麼辦?”

蘇靛藍:“《東江丘壑圖》是珍貴文物,我見到瞭真品,是一幅典型的青山綠水圖,整幅畫用石青、石綠填色,山腳則用泥金暈染,全卷長3.12米,幅寬0.59米,共分為六個部分,破損的地方正好是最後一部分的卷尾處,這一部分恰好是全卷最重彩的地方。山巒層疊,遠近交錯,運用瞭三種石青顏色,四種石綠顏色,不管是頭青、二青、三青,還是頭綠、二綠、三綠、四綠,全都是特級品。”

“哎呀,這可是國寶級的畫,聽說當年是呈給皇上的貢品,用料肯定不會差。”

蘇靛藍嘆瞭一口氣:“所以問題來瞭,我要去哪弄那麼多寶貝?”

如今許多出產礦物顏料礦石的礦脈早已枯竭,僅存的存世礦石,因為成色好、品質好,不少被私人藏傢作為藏品收購,就拿石青的原料藍銅礦來說,現在一般都出現在博物館或者較大的奇石珠寶商場中,被安在精致雕木座上或玻璃罩裡作為寶石觀賞。

這些原料礦石近幾十年來價格飆升,貴得已經可以拿價值連城來形容。它們已經不再是原料,而是寶石瞭。

“哎!”莊清清也跟著嘆瞭一口氣。

蘇靛藍愁眉不展,莊清清抬手拍瞭拍蘇靛藍的肩膀,怪聲怪氣地說瞭句:“妹子,我看好你!”

時隔一個月,蘇靛藍終於回到傢裡。

蘇慶雲和蘇靛藍住在三十多年前顏料廠分的宿舍裡,八十平的小兩房,一個大院裡就兩棟六層樓高的宿舍樓,就那麼幾十戶人傢,樓裡連電梯都沒有,更別說現在流行的小區配套。

整個大院唯一能乘涼的,就是樓前那幾棵香樟樹。

蘇靛藍吃力地把行李箱搬上三樓,一打開門便聽到蘇慶雲的咳嗽聲。

“爸,你的咳嗽還沒好嗎?”蘇靛藍急忙走上前去。

蘇慶雲回頭:“你回來瞭?”

“嗯。”

蘇靛藍看瞭一眼傢裡,蘇慶雲這些天應該是忙著做礦物顏料,所以傢裡臟得不像話,到處都是粉塵。

“爸,你的病還沒好,就不要這麼辛苦瞭。”

“我沒事,我是剛才喝水不小心嗆到瞭。”蘇慶雲有些遮遮掩掩。

蘇慶雲說著,一邊還把什麼東西偷偷往身後藏。

蘇靛藍看見瞭,眼明手快地把東西從他身後抽出來,是一張紙。

蘇靛藍展開照著念:“訂單,二青三克、漂凈朱砂三克、蛤粉三克、雄黃六克、花青膏三克、霜青膏三克……爸,你一次性做這麼多顏料?哪來那麼大的訂單?”

“這……”蘇慶雲欲言又止。

礦物顏料這麼多年來市場一直不好,價格昂貴,使用難度也高。剛入行的人不懂怎麼用,美術生用不起,真正懂行的行傢則每日都作畫,成本高,消耗大,傢財萬貫都經不起這麼耗,所以極少有人一次性下這麼大的訂單。

這一筆訂單,可能是蘇慶雲一個月賣掉的量。

“爸,你如果不說實話,我可就挨個去問瞭。和你買顏料的人,來來去去就那麼幾個,不是劉老師,就是吳老師,到底有什麼貓膩,一問就知道瞭。”

“哎,你別問!我說還不行嗎。”蘇慶雲服軟,“這不是把國畫壓壞瞭嗎,不管能不能修好,肯定要賠錢……我們不能做瞭錯事讓國傢承擔,可是傢裡的情況你也明白。”

蘇慶雲賣礦物顏料維持生計都困難,更別說存款瞭。每個月的退休工資倒貼不說,傢裡的餘錢也都拿去收購礦石原料瞭,實在是拿不出這麼一大筆錢。

蘇慶雲面露難色:“我左思右想,也隻想到這麼一個快速籌錢的辦法,把我做的這些礦物顏料優惠賣,例如這些單獨買,全部要一千多塊錢,他們一次性買,我就收他們八九百就行瞭。”

“可是這樣賣,原料錢都不一定夠,人工費呢?”

“人工費不要瞭,這還要什麼人工費,有人喜歡我就高興。”

“胡說!”蘇靛藍委屈得眼淚都下來瞭。

別人不知道礦物顏料有多難做,蘇靛藍知道。別人不知道一包顏料要耗費多久,她知道。有時候研磨一塊礦石,坐下來就是一整天。別人拿到手裡的一包顏料,蘇慶雲要做一個多月。

這麼多訂單一起來,蘇慶雲要不眠不休做很久。制作礦物顏料是手藝活,急不得也疏忽不得,光是把石頭磨成粉,再去除雜質,再分層,都要耗費好大的功夫。分出頭青、二青、三青四青後還要隔水烘幹、分散、過篩。

蘇慶雲這便宜賣的不是顏料,而是時間和心血。

“爸,你掙這辛苦錢都不夠付醫藥費的!你這咳嗽是最近又累出來的病!”

“我沒事。”蘇慶雲犟起來,脾氣也硬得很,“我又沒什麼本事,就這一門手藝,咱們把錢攢夠瞭就給國傢,博物館要是不肯收,就再捐給別人。”

蘇靛藍拉開小板凳,挽起袖子:“爸,你去休息。既然你已經決定瞭,那我幫你研磨。”

礦物顏料原石敲打成小碎塊以後,不斷研磨成粉末,這一道工序快則半個月,慢則需要一個多月,是整個制作過程中最沒技術含量卻最需要耐心的一個。

其他工序蘇慶雲不願蘇靛藍假手,但這個她可以幫。

蘇慶雲不等蘇靛藍動手便推開瞭她:“以後不許你碰這種東西!”

“為什麼?爸?”

“碰這種東西沒什麼好的。”蘇慶雲目光遊離,想到瞭這次惹的麻煩,“聽爸的話,你是年輕人,做這個沒出息。聽梅姨說最近市裡要招一批特崗教師,已經出公告瞭,你看看有沒有美術的崗位,去當個老師。”

“爸……”

蘇慶雲冷瞭臉:“跟我一起做顏料的事,你想都不用想,明天你就去教育局報名!”

蘇慶雲與蘇靛藍置氣,一個晚上都沒和蘇靛藍說話,搬著傢裡的工具就到樓下去瞭。

顏料廠的宿舍樓前,有一排放車的小平房,按每傢每戶一間,隔出瞭幾十個小隔間。當時蘇慶雲在顏料廠是技術尖子,分房的時候又剛升瞭副廠長,於是分瞭一間十幾平的隔間,正好拿來做雜物間。

顏料廠倒閉後,蘇慶雲還堅持做這個,那時又是蘇靛藍學習的關鍵時刻,做礦物顏料少不瞭敲敲打打,聲音傳出來吵得很,為瞭不影響蘇靛藍學習,蘇慶雲就把雜物間清理出來,做瞭個礦物顏料工作室。

晚上,蘇慶雲抱著半成品到工作室繼續做,直到凌晨十二點才上樓。

蘇靛藍最近總熬夜,也成瞭半個夜貓子,心裡有事她睡不著,於是這個點瞭也在房間裡翻看照片。

在京都博物館的時候,她找博物館的修復老師們拿瞭一組《東江丘壑圖》的局部高清圖片。其中包括瞭資料庫中留存的未損壞前的《東江丘壑圖》局部,半個月後的全色修復,會直接參考這些過往資料去做,她要做的就是制作出可以用來補齊破損處色彩的顏料。

蘇靛藍看得專心,門也沒關。

蘇慶雲回到傢裡,準備進房間時,一眼就看到對門的蘇靛藍專心致志研究礦物色的樣子,頓時一股氣往上沖。

《戀戀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