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蘇靛藍如約來到陸非尋的書房。
陸非尋的書房在德順堂古宅的主院落,就在待客室的旁邊,一樓一個對著庭院景致的大房間裡。
偌大的房間,被蘇繡屏風隔成兩個部分,一邊是工作區,一邊則是數十排大書架。書架頂天立地高,上面滿滿都是書,或新或舊,全是與植物顏料相關的書籍。
“陸非尋。”蘇靛藍輕聲喊。
陸非尋拿著一本書,從繡竹屏風後走出來。
那一瞬間,蘇靛藍又想起瞭在博物館見到他的那一幕,他站在古畫前,君子世無雙。
“在看什麼?”陸非尋沉聲。
“在看你。”
陸非尋突然被調戲,轉身就走。
“不務正業。”
蘇靛藍趕緊跟上陸非尋的腳步,笑道:“今天需要我做什麼?要幫忙查找資料嗎?”
陸非尋停在一張書桌前,蘇靛藍看見傳統的中式長桌上堆瞭幾摞書,仔細一看,每本書上都夾瞭書簽,密密麻麻。
“這些是?”
“中國傳統古畫的研究資料。”
“陸非尋,你做什麼事情都這麼認真嗎?”
“世界美術史分類復雜,而中國畫是其中非常重要的分支,這是我個人興趣愛好所在。”陸非尋沉聲:“你想要幫助博物館修復古畫,就必須先瞭解傳統畫的構成,否則再努力,也無濟於事。”
“我願意學!”
陸非尋伸手拿起一本線裝書,似不經意問:“傳統國畫的基礎知識,你知道多少?”
“山水畫、人物畫、仕女畫、道釋畫、工筆畫、寫意畫……”
“中國傳統畫的門類不止這些。”
蘇靛藍掰著手指算:“關於礦物顏料的國畫知識,我倒是知道一些。傳統中國畫裡還分為青山綠水和金碧山水這兩種。在中國的山水畫裡,其實先有重彩的山水畫,才有水墨山水畫。”
“說說你知道的青綠山水名畫。”
“例如王希孟的《千裡江山圖》,還有距今一千四百年,展子虔所作的《遊春圖》,都是青綠山水裡的代表作。”
陸非尋點點頭,蘇靛藍一看來勁瞭。
“至於金碧山水,這個分類大眾知道得少一些,它是青綠山水中最輝煌的一種。在傳統礦物顏料裡有泥金、石綠、石青這三色,用它們作為主色的山水畫,都統稱為金碧山水畫。就剛才說到的《遊春圖》,它算青綠山水,但若再細分,更應該歸類為金碧山水。”
陸非尋註視蘇靛藍。
蘇靛藍有種故意好好表現的感覺,被看得臉發燙。
“除瞭這些,我就不知道瞭。我喜歡纏著我爸學做傳統顏料,但我爸並不願意教我這門手藝。”
“為什麼?”
“他覺得在這個時代做這個沒前途。以前的手工藝人,老的老,轉行的轉行,剩下一些高不成低不就的,實在沒有什麼能力去謀生,隻好繼續做原來的手藝。制作礦物顏料這門手藝,年輕人覺得辛苦,賺不到大錢不肯學,而已經學成的人,但凡有別的出路的,早就把這門技術丟瞭。”
“他不想你走這條路。”
“他說過一句話:‘隻要活一天就做一天’,他實在不想這門手藝斷送在他手裡。但是如果讓我來繼承衣缽,他又實在不願意。他總覺得自己貧困潦倒一輩子,不想再讓我跟著窮瞭。”
蘇靛藍笑著說,“以前我讀高中的時候,有一次偷偷在房間裡看《國畫鑒賞》,結果被他發現瞭,他特別生氣,直接進來掀瞭我的書。那時我為瞭買這本書,偷偷攢瞭一個月的錢。”
“後來呢?”
“後來?後來我特別難過,不是因為心疼書,而是覺得對不起他。他省吃儉用攢錢想供我上大學,我卻偷偷存錢買這種書。”蘇靛藍望著陸非尋,“後來我才發現他氣的不是這個,他是怕我大學報冷門專業,畢業後回來跟他一起當手藝人,怕我像他一樣苦一輩子,窮一輩子。”
蘇靛藍看著陸非尋書房裡這些書,眼裡全是光。
“陸非尋,我特別羨慕你,能夠擁有這麼多喜歡的書。”
“那這些書你喜歡嗎?”陸非尋沉著聲問。
“喜歡啊。”
都是珍藏版,誰不喜歡?
“你可以倒追我,追到瞭這些書就都是你的。”
“噗……”
蘇靛藍差點沒繃住,看向陸非尋,隻見他神色如常,壓根和平常沒什麼兩樣。
“又在看什麼?”
“沒……”
陸非尋敲敲桌子,接著說:“中國畫裡,除瞭你剛才說的那幾個分類,還有折枝、界畫、沒骨、粉本、小品等。折枝是花卉畫法的一種,界畫則大多用來表現宮廷建築,沒骨則是一種繪畫技巧,不用墨線為骨,直接運用顏料去表現事物,粉本類似於西方油畫上色之前的素描稿,是中國古代繪畫施粉上樣前的稿本,小品則是古代文人的隨性之作,尺幅一般都不大,有以小見大、雋永警辟的特色。”
“原來傳統國畫裡有這麼多講究……”
“中華文化,博大精深。”
陸非尋拿起遙控摁下按鍵,一張熒幕緩緩降下來,幕佈上投射出《東江丘壑圖》。
“《東江丘壑圖》是明代中後期的絹本設色畫,想要修繕破損的絹面處,就要瞭解中國的絹帛發展史。”
蘇靛藍註意力被熒幕上的《東江丘壑圖》吸引。
蘇靛藍愣愣地看瞭一會,目光復雜,然後默默拿出一個本子開始記下陸非尋說的要點:“一副古畫一般分為幾部分,分別是畫心、命紙、背紙、裝飾等,畫心是書畫傢最初作畫用的紙與絹,命紙則是裝裱在畫心後緊貼絹背的那層紙,因為對古畫有很重要的保護作用,就如同畫的性命一樣,所以叫命紙。背紙則是覆背,指的是一幅畫背後的整個裱紙。書畫文物修復中,最重要的就是這層畫心。”蘇靛藍一邊記,一邊默背。“東江丘壑圖的畫心是絹帛,但是用於繪畫的絹帛卻不一定是明代生產的絹帛。”
明代中國畫已經發展到鼎盛時期,現存最早的礦物顏料山水畫出自於隋朝,其中已經歷瞭唐、宋、元三朝,到瞭明朝的時候,無論古人的繪畫習慣、繪畫技藝還是繪畫用品的制作,已經到瞭很成熟的階段。絹帛作為中國畫的創作載體,也經歷瞭無數次的改良。
五代到南宋時期,除瞭單絲絹,還出現瞭雙絲絹,如宋徽宗趙佶的《祥龍石圖》,作畫用的絹帛經線是雙絲四十八根,緯線則是單線,這種獨特雙絲絹,質地細密,灰塵不易沾污,品質特別好,因此宋代的院絹在歷史上名氣特別大。
陸非尋說:“有時候明朝人用宋朝的院絹作畫,所以我們在修復書畫的時候,不能單純以朝代作為依據。”
陸非尋側身從摞著的資料裡抽出一本圖集,“這幅畫現藏於故宮博物館,博物館文保科技部書畫組的師傅們修復它時,發現它雖然是清朝的畫作,用的卻是宋代的院絹。”
陸非尋突然低下身,靠近蘇靛藍:“這幅畫還鬧過一個笑話。”
“什麼笑話?”
陸非尋指著圖片上古畫的一角,輕聲說:“這裡有一處破損。”
這個姿勢讓兩個人挨很近,蘇靛藍的心砰砰狂跳。
“中國每一個朝代,都很重視書畫的保存,宮中一直養著專門修畫的匠人,有一個匠人在修繕這幅畫的時候,竟然冒著被砍頭的危險,拆舊補新。”
“拆舊補新?”
“匠人修復這處破損畫心的時候,補上的絹不是自己染的,而是從他人的舊畫上拆下來的。生拉硬拽黏到這個缺口裡。後來這件事被故宮博物院文保科技部的師傅們發現瞭。”
陸非尋講話時溫熱的氣息一直在蘇靛藍臉頰邊縈繞。
蘇靛藍心發癢,聲音也有些發軟:“然後呢?”
“所以補絹一直都是絹本畫修復裡的大難題。”
蘇靛藍:“……”
不行,蘇靛藍腦子死機瞭,隻能胡亂應:“嗯,你說得對。”
陸非尋一本正經地站直。
蘇靛藍從陸非尋書房裡出來時,整個人都是飄的。如果不是筆記本上寫滿瞭字,她都要懷疑自己到底幹什麼來瞭。
回去的路上,蘇靛藍不斷拍拍臉,讓自己清醒清醒。
“陸總!你怎麼能這樣?!”
經過一條長廊時,蘇靛藍突然聽見前方傳來爭執聲。
張根同的聲音傳進蘇靛藍的耳朵裡。
張根同說:“你為什麼騙我?!我是個老實人啊,你怎麼說我就怎麼做,可你怎麼能利用我打擊德順堂呢?我隻會香雲紗這門手藝,自己的作坊也倒閉瞭,這些年多虧德順堂收留我,這批香雲紗出瞭事故,要不是老劉替我說話,我早被辭瞭!我要是丟瞭這碗飯,我去哪賺錢養我那一傢子?!”
一道過分冷靜的聲音傳來:“張師傅,你是不是糊塗瞭。這事怪到我頭上瞭?”
“怎麼不怪你?如果不是小陸學問大,德順堂就毀瞭!我也毀瞭!”
“陸非尋學問大?”被詰問的男人明顯不悅,“他一個學畫畫的燒錢浪子,回來繼承傢業就鍍一層金瞭?從十八歲那年開始,他就再沒碰過香雲紗,出事歪打正著解決瞭,整個作坊裡的人都開始崇拜他瞭?”
“陸總,你別這樣說小陸總。”
“我爸還沒死,人還在療養院住著,這德順堂就一個管事的,他陸非尋還算不上。張師傅你記得,即使以後香雲紗要選傳承人,也是我陸時庭排在他前頭。”男人輕輕笑,“你如果還想在作坊裡養老,最好懂事一點。”
張根同憤怒:“陸時庭!”
“叫我陸總,雖然我現在不管德順堂的生產瞭,但德順堂實體銷售權依舊在我手裡,德順堂的法人代表還是我。”
“不用!”
“你給我多開的那幾個月的工錢,我退給你……”
“喵——”
一聲貓叫聲打斷瞭所有的爭執聲。有隻路過的橘貓躥向蘇靛藍,蘇靛藍連連退瞭兩步,被發現瞭。
一位劍眉星目氣質有些溫文爾雅,眼裡卻帶著狠厲的男人從角落裡走出來,看見蘇靛藍有些意外。
蘇靛藍馬上綻開笑容:“不好意思,我路過。”
陸時庭盯著蘇靛藍看:“你是?”
“哦,是從臨城遠道而來,找非尋幫忙的那個女孩吧?”
陸時庭突然一改剛才的表情,熱情道:“不錯,非尋這些年在外留學,也沒做什麼正緊事,如果能幫到你最好不過。我是他哥,你可以叫我時庭哥,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也可以和我說。或許,他辦不到的事,我能辦到。”
“好,謝謝您。”
“不客氣,都是做傳統手藝行業的人,應該互相幫忙。”陸時庭爽朗笑。
陸時庭說完,並沒有打算逗留。他回過頭深深看瞭張根同一眼,笑著問:“張師傅,你不是要回作坊裡工作嗎?”
張根同不知道蘇靛藍聽見瞭多少,臉都嚇白瞭,說答:“哦,對,我手裡確實有點活還沒做,我先去忙瞭。”
張根同慌張擦瞭擦身上的衣服。一雙多年勞作的手早已被薯莨汁泡得開裂,蘇靛藍看見瞭有些心疼。
陸時庭貌似無意地朝蘇靛藍問:“你什麼時候來的?”
“我跟貓一起過來的,所以沒來得及向您打招呼。”
“是嗎?”
蘇靛藍腰桿站的筆直,笑著點頭。
陸時庭臉上的笑容和氣瞭一些:“最近這一年弟弟主內,我主外,所以我很少過老宅這邊來,抱歉招待不周。”
“沒有。”蘇靛藍連忙說,然後目送陸時庭離開。
這段小插曲過去後,蘇靛藍總覺得有些不自在。
第二天蘇靛藍去書房找陸非尋,結果看到楚譯在裡面整理報表:“楚譯,陸非尋呢?”
“非尋哥今天去粵城市區見客戶瞭,上次那一批香雲紗正好今天交貨,怎麼瞭?”
“哦。”
“有事?”
蘇靛藍輕輕搖頭,欲言又止。
“蘇小姐?”
“你叫我靛藍就好,大傢都這麼熟啦。”
“好吧,靛藍,什麼事?”楚譯耳根泛紅,都不敢看蘇靛藍。
楚譯問緩瞭一會才問:“你來找非尋哥做什麼,有急事嗎?”
“也算是吧。”蘇靛藍皺起眉頭,猶豫道,“楚譯,我想問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陸非尋和他哥的關系好嗎?”
“怎麼突然問這個?”楚譯打量蘇靛藍,想瞭想說:“非尋哥和時庭哥關系一般吧,主要是時庭哥不愛搭理非尋哥。”
“為什麼?”
“因為時庭哥比非尋哥大六歲,兩個人有代溝,玩不到一起。非尋哥剛上小學時庭哥念初中,兩個人的共同話題就隻有香雲紗。二十年前香雲紗的市場還沒那麼差,那時候的德順堂比現在熱鬧的多瞭,一到開工季節,整個倫教鎮都是薯莨水的味道。時庭哥和非尋哥從小就學香雲紗,但是論天賦,時庭哥水平一般,非尋哥跟開掛一樣,一學就會。
我和我妹從小就和非尋哥一起玩,記憶裡最深刻的一件事是,有一次陸伯父讓時庭哥和非尋哥比賽,誰能用同樣的時間,把香雲紗染得最正宗、最漂亮,誰就可以跟陸伯父一起去香港出差。那時非尋哥和時庭哥都想贏,可畢竟時庭哥年紀大,先學瞭六年怎麼做香雲紗,我都以為時庭哥贏定瞭,結果卻是非尋哥贏瞭。”
“陸非尋這麼厲害?”
“那當然瞭,非尋哥從小學什麼都快,尤其是做香雲紗需要掌握薯莨汁的濃度和溫度,要看曬莨時胚綢的著色度,這些都需要靠天賦。”
“後來呢?”
“後來,當然是非尋哥跟著伯父一起去香港玩瞭。非尋哥上初中的時候就做得比坊內的老師傅們還好,有時雨季趕工期,非尋哥還會從學校趕回來幫忙。”楚譯嘆氣道,“等到非尋哥上高中的時候,知道時庭哥心裡不舒服,就故意裝笨瞭。再後來,非尋哥高三那一年,德順堂發生瞭一件大事,他就再也不碰香雲紗瞭。高考完後,非尋哥執意出國留學,直到去年才回來。”
“沒想到陸非尋身上竟然有這麼多故事,我昨天……”
楚譯立馬看著蘇靛藍:“昨天怎麼瞭?”
“也沒什麼,我昨天看到張根同師傅和陸時庭先生在一塊說話。”
楚譯的表情立馬變得不太好看。
“這一次香雲紗染整出錯的事情,是不是……是不是和陸時庭先生有關系?”
楚譯諱莫如深,最後才說道:“哎,本來是私事不想說。其實吧,非尋哥都知道。”
蘇靛藍意外,楚譯接著說:“去年出那件事以後,伯父都氣病瞭,醫生下瞭幾次病危通知書,非尋哥隻好回德順堂來收拾這個爛攤子。也因為這件事,陸伯父和時庭哥產生瞭隔閡,不許時庭哥再碰香雲紗。
去年的事故搞得作坊內人心惶惶,誰也不敢再亂改變香雲紗的工序。按理說,張師傅就算再怎麼急得跳腳,也不至於重蹈覆轍。我私下問過劉師傅,劉師傅說他沒對張師傅說過那些話,那麼隻有一個可能,張師傅被人當槍使瞭。”
“可是德順堂出事,對陸時庭有什麼好處?”
“人爭一口氣,時庭哥也不是故意搞出去年的事情,他隻是對待傳統手藝的態度沒那麼端正,覺得這就是一個賺錢的工具,既然香雲紗現在賣得好,國傢也支持非遺產品市場化,那就最大程度加大量產,他也不是故意要砸香雲紗這塊招牌。”楚譯頓瞭一下,說,“去年非尋哥接手德順堂以後,合作商又回來瞭,今年訂單量比去年還多瞭百分之十,假如這是一場比拼的話,那麼時庭哥又輸瞭。”
楚譯笑瞭笑:“所以時庭哥大概……不想讓非尋哥這麼順利吧。”
可是……假如把香雲紗泛化成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而這真的是一場比拼,那麼輸的應該不僅是香雲紗染整工藝這個非遺技藝種類,而是整個國傢吧?尤其是在這個非遺傳承困境已經很凸顯的時代。
蘇靛藍感慨:“幸好我傢隻有我一個人。”
說完,蘇靛藍又覺得不對,於是跟著楚譯一起發愁:“但是礦物顏料的手藝傳承,好像比香雲紗染整技藝的傳承更難,至少你們是搶著做,而我們傢,我爸壓根不希望我碰這門手藝。
“難啊,都難。”楚譯道,“非尋哥私底下誇過你,他說香雲紗染整工藝裡有依靠自然資源的地方,例如薯莨和河泥。薯莨我們可以種植,河泥資源雖然這些年越來越匱乏,但還是有得用,尤其是非尋哥剛掌握的鐵還原菌技巧,也可以有效預防未來河泥資源匱乏的局面,但是你們礦物顏料制作技藝的傳承可就比我們難多瞭。非尋哥說瞭,現在國內很多好的礦物顏料礦脈已經枯竭,挖不出制作顏料的礦石瞭。”
蘇靛藍點頭,有種遇到知音的感覺:“確實是這樣。他誇我什麼?”
“非尋哥誇你一根筋,有這個鉆研的毅力不容易,現在像你這麼認真,又這麼傻的女孩不多瞭。”
“……”蘇靛藍罵瞭一句粗話。
“你真的確定他是在誇我嗎?你是不是對誇人有什麼誤解。”
“呵呵。”楚譯一直笑。
蘇靛藍真覺得這個五毛錢的天聊不下去瞭。
之後兩天,蘇靛藍看陸非尋的眼神都有些幽怨,尤其是與陸非尋一起整理《東江丘壑圖》的修復資料的時候。
咚咚——
陸非尋修長的手指叩擊楠木桌面,發出沉悶的響聲。
“我剛才說的要點,你記住瞭嗎?”陸非尋低沉的聲音在書房中回蕩。
“啊?”
“走神瞭?”
蘇靛藍用手懊惱撐住額頭,看來人真的不能高估自己,越想找回場子,越容易丟面子。
“我在思考比較深奧的高層次問題。”蘇靛藍一本正經胡說八道。
陸非尋故意問:“既然不是走神,那麼我把剛才說的內容重復一遍。《東江丘壑圖》的畫心用的是宋朝的院絹,這幅畫在乾隆年間,宮中的匠人曾修復過一次,當時重新裝裱時,用的是什麼紙?”
“乾隆時期的高麗紙?對!前人把高麗紙揭得很勻很薄,用來當鋸條。”
陸非尋深深看瞭蘇靛藍一眼,不再勉強:“既然累瞭就休息一會,你這兩天也記瞭不少資料。”
蘇靛藍松瞭一口氣:“好!”
“今天博物館科技文保部的沈主任打來瞭電話,帶來兩個消息,一個壞消息,一個好消息,你要先聽哪個?”
“先聽好消息。”
“《東江丘壑圖》的畫心體檢工作昨天完成瞭。好消息是原本博物館認為它隻有一處破損,這次卻發現整幅畫出瞭新的問題。畫上固色用的膠質變性瞭,顏料從絹上遊離而出,滲入絹中,整幅畫在高倍數放大鏡下,有些地方都變黑瞭,所以整幅畫將進行整體修復,包括洗、揭、補、托、全。”
大坑沒填好,又查出舊疾?
蘇靛藍欲哭無淚:“這算什麼好消息?!”
陸非尋沉聲:“《東江丘壑圖》屬於現存保存得較完好的文物,級別雖高,卻一直不在待修復的名單中,這次掃描出許多新問題,就意味著國傢會投入更多人力與物力去修復它,也意味著《東江丘壑圖》有瞭調用國傢珍稀修復物資的權限。”
蘇靛藍陷入沉思。
陸非尋說:“在文物修復裡有一條原則叫修舊如舊,指的是修完的文物,應像從沒損壞過一樣。”
“這個我知道,這對修復古畫的人要求很高,對修復的資源要求也很高。”
例如,宋代的絹本畫,它的畫心破瞭,最好的修復方式是尋找到相同質地的宋代絹帛,用文物修復文物。
“以前的人修復文物質量特別好,就是因為他們能用到很多特殊的修復材料,像宋代的絹、明代的錦、清朝的紙,那個時候這些東西還不算那麼珍貴,可在今天,這些東西本身都已經是文物瞭。”
“的確,補絹時隻有找到與畫心質地、顏色都相近的絹帛或經緯線,才能做到修舊如舊。”
蘇靛藍興奮道:“陸非尋,如果在《東江丘壑圖》修復時,他們可以從庫房裡申請到宋代的院絹,這樣我們是不是就不用染瞭?”
“壞消息是博物館裡沒有質地和顏色都與之相近的宋絹。”
“所以還是要染?”蘇靛藍苦著臉。
陸非尋似笑非笑,不回答。
“啊……”蘇靛藍陷入崩潰中。
“你這不是好消息和壞消息,你這全是壞消息。”
之後幾天,蘇靛藍忙進忙出,總是不見人影,期間有一次到陸非尋書房去,也隻簡短逗留瞭幾分鐘。
蘇靛藍去書房找陸非尋的目的很明確。
“我想從庫房裡拿一些絲絹出來做實驗,可以嗎?”
“可以。”
陸非尋答應瞭。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楚譯十分想念蘇靛藍。
夕陽西下,陸非尋和楚譯在草場上例行公事查看莨綢時,楚譯忍不住問:“非尋哥,你是不是又做瞭什麼事,嚇到人傢瞭?”
陸非尋看瞭楚譯一眼。
“我是說……”楚譯被陸非尋的目光嚇得把剩下的話噎瞭回去,改口道:“如果那幅畫真修不好,她爸可能會被公訴,有個過失破壞文物罪,要判刑的,你幹脆再多幫幫她……”
陸非尋身形挺拔,腿格外長,隨便邁幾個大步,就把楚譯甩在後頭瞭。
“非尋哥!”楚譯隻好小跑跟在後頭追。
看清陸非尋是往西廂走的時候,楚譯突然就慫瞭。
西廂房裡有三間客房,都是平時接待來考察的客人用的,最近常住的隻有蘇靛藍一個人。因為怕蘇靛藍不方便,還安排瞭劉叔的媳婦時不時過來照看一下,幫蘇靛藍買點東西。
陸非尋踏著霞光走進小院子的時候,看到的是蘇靛藍穿著背帶褲,紮著高高的馬尾,吃力搬著快遞箱的樣子。
一米六五的身高,搬著壘得比她半個人都高的箱子。
陸非尋伸手接過,蘇靛藍愣瞭一下,發現來的人是陸非尋的時候,笑得眼睛都閃閃發亮。
“怎麼是你?”
“路過。”
怎麼可能是路過?他這個點都會去草場上逛一圈,結束之後還會回到作坊裡去看一看,作坊和西廂是兩個方向。
蘇靛藍看破卻不說破。
陸非尋問:“怎麼穿成這樣?”
蘇靛藍低頭看瞭看自己的衣服,語氣裡洋溢著一絲興奮:“最近忙著做實驗,總是搬上搬下,穿裙子不方便,還是這樣好一些。”
“做什麼實驗?”
“秘密。”
蘇靛藍的笑聲,就好像要讓聽著的人癢到心裡去似的。
陸非尋跟著她走進院子,看到樹與樹之間被拉上瞭一條細繩,繩上掛瞭不少小片的絹佈料子,每一種料子看似一樣,其實都不盡相同。雖然天色已經慢慢暗下來,陸非尋卻還是能敏感發現,這些絹佈顏色不一。
“你最近都關在這邊做這些實驗?”
“你看出什麼來瞭?”蘇靛藍不答反問。
“你晾起來的十五塊絹佈,分別是十五種濃稠度不同的薯莨汁染出來的絲佈,這裡一共有十三種顏色,其中有兩組佈料的顏色重復瞭。”
“連這個你都能看出來?”蘇靛藍激動問:“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植物染料在染佈的過程中一定要加入媒染劑,媒染劑運用的過程中,種類和劑量的不同會影響到佈料的效果,例如上色程度、固色程度。溫度不同,最終的顏色也會呈現出不同的差異。”
蘇靛藍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
陸非尋腳步頓瞭頓,主動說:“下次有什麼不懂的地方,可以直接來問我。”
蘇靛藍意外地看著陸非尋,紅瞭耳根。
蘇靛藍以為陸非尋是心血來潮看看她,沒想到他幫她搬完快遞箱子以後,卻沒有要走的意思。蘇靛藍的心思都掛念在箱子上,實在等不到陸非尋離開,先忍不住幹起瞭正事。
蘇靛藍拆開箱子,打開後裡面出現瞭各種奇奇怪怪的東西。
“藎草?葎草?飛機草?槐米、梔子、黃檗和核桃皮?”
陸非尋眼底浮現淡淡的笑意。
“你笑什麼?”
“這個年紀的女孩隻有網購核桃,少有網購核桃皮的。”真是個特例。
蘇靛藍笑著整理,把這些植物染料的原料清洗、歸類、然後剁碎。
“這幾天你都在弄這個?”
“是啊,研究如何染整綢佈,還請人幫忙在院子裡架起瞭一個小鍋。”
陸非尋沉默陪著蘇靛藍弄這些東西,蘇靛藍要燒火時,陸非尋自然而然地接過她手裡的幹柴,幫她把控火候。
“陸非尋,你也會燒火嗎?”
“香雲紗也是這樣染出來的,之所以這門手藝需要經驗豐富的師傅來把控火候,就是因為植物染料在染整過程中對溫度的要求極嚴格,涼一些不行,太熱也不行。”
微弱的火光倒映在蘇靛藍的眼裡。
陸非尋看見瞭,沉聲說:“小時候常做。”
蘇靛藍默默笑瞭,心動如擂鼓。
一整個晚上,陸非尋都在為蘇靛藍打下手,說是幫忙,不如說是在指導,指出蘇靛藍染綢過程中不規范的地方,解瞭她不少疑惑。
“為什麼天然植物染料在染色的過程中,要不斷的煮、浸、曬?如果在染佈的過程中,不加入媒染劑會怎麼樣?”
“不加入媒染劑固色效果就會差一些,現在市面上的純天然植物染料,主要用明礬、硫酸銅和硫酸亞鐵做媒染劑。像茜草,用明礬固色效果最好。”
蘇靛藍在心裡做小筆記,又問:“如果我想要用純天然的植物,染出像《東江丘壑圖》絹面那樣的顏色,你推薦用什麼植物來染?”
“藎草、槐米、梔子和黃檗都是黃色類的植物染料。”
蘇靛藍笑瞭笑,從身後拿出瞭一摞樹葉:“陸非尋,還有這個。”
“楊梅葉?”
“沒錯,前頭院子裡摘的。”蘇靛藍指瞭指外面,“我試瞭二十幾種黃色系的染料,努力染出和絹面一樣的顏色。為瞭試驗成功,我連外頭的楊梅葉都摘出來做試驗瞭。”
陸非尋淡漠的目光都變得柔和。
“嗯。”
“我看書上有寫到,楊梅葉可以染出茶黃色,可我無論怎麼試驗,隻能染出淡琥珀色。”
“楊梅葉在染色的過程中也需要媒染劑助染,很少有人知道。如果想要染出茶黃色,加銅鹽媒染劑,如果想要染出鮮米黃色,加鉻鹽媒染劑。”
“原來是這樣。”蘇靛藍恍然大悟。
陸非尋突然很想伸出手,揉一揉蘇靛藍的腦袋。
“關於天然植物染料的染色,可以參考香雲紗的染整技藝,有什麼不懂的給我打電話。”
“我……沒有你的號碼。”
陸非尋伸出手,蘇靛藍拿出手機遞給他。
陸非尋接過手機,把自己的號碼存進去。存完之後,沒說太多的便離開瞭。
等陸非尋走出院子,蘇靛藍趕緊打開手機看,陸非尋給自己備註姓名竟然是:非尋。
蘇靛藍忍不住翹起嘴角笑,一絲絲甜意從心裡往外冒。
確定陸非尋真的走瞭後,蘇靛藍再打開自己的手機通訊錄,偷偷把另一個名為“陸大變態”的聯系人名片刪掉。
哪個少女不懷春,完瞭……她是真完犢子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