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目即將播出,在鋪天蓋地的宣傳下,《留住手藝》掀起瞭熱潮。劉東昇馬不停蹄地帶隊奔赴粵城,拍攝獎勵專場,也就是第六期香雲紗的特別節目。
為此,節目組給所有嘉賓放瞭三天假。
周日中午,梁波傢裡有人來湘城探班,還帶來很多土特產。
羅超和關劍軍各回各傢瞭,酒店裡隻剩下陸非尋和蘇靛藍、梁波、符金花四個人,還有梁波的兒子和兒媳婦。
梁波提議:“丫頭,一會我們吃個團圓飯怎麼樣?節目開拍那麼久,我還沒請你們吃過飯呢。”
梁波的傢人比較淳樸,想在酒店的自助廚房做幾道傢常菜。蘇靛藍心血來潮:“好啊,那我下廚吧。梁老師,您不是送瞭一份土特產給我嗎?我用這些土特產做菜,也算是您請客瞭。”
“那怎麼行?”梁波搖頭。
蘇靛藍笑道:“怎麼不行?小梁哥他們大老遠過來,您還讓他們下廚啊?”
梁波隻好笑著同意,符金花也高興得不行:“那我就等著吃瞭。”
蘇靛藍給陸非尋打電話:“你來嗎?”
電話那頭的陸非尋沉默片刻,然後才道:“嗯。”
陸非尋到達自助廚房的時候,隻有蘇靛藍一個人在。因為隻做六人餐,七道菜,蘇靛藍便沒讓梁波的兒子兒媳來幫忙。
“怎麼就你一個人?”
“我一個人就夠瞭。”蘇靛藍手腳麻利地洗菜、切菜,“我從小開始做菜,以前在臨大念書的時候,偶爾也會回傢開小灶,清清沒事就過來蹭飯吃。一會你嘗嘗我的手藝?”
“好吃嗎?”
“那……當然好吃瞭。”蘇靛藍咧開嘴笑,然後趁陸非尋不註意,從水中撈出一把薰筍塞到陸非尋手裡,“幫我切個筍吧?”
陸非尋看著手裡的筍,手也被弄得濕噠噠的,愣瞭一下:“怎麼切?”
“以前在傢裡做過飯嗎?”
陸非尋又愣瞭一下:“很少。”
十八歲之前,傢中有母親,後來出國留學,住在當地人傢裡,很幸運地與那傢人同吃同住。這些,都是他需要感恩的地方。
蘇靛藍笑瞭笑:“沒關系,其實你會做飯的話,倒顯得很奇怪。”
“為什麼?”
“因為你看起來,本身就像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人啊。”
陸非尋面色稍鬱,一句話不回,走去放砧板與刀的地方。
陸非尋修長的手拿起刀,指節分明的手握著筍,默不作聲地剁筍。
蘇靛藍看著這一幕,有點想笑:“一會兒做一道熏筍燉豬蹄,你幫我把筍切段吧。”
“要多長?”
“大概三厘米那樣。”
接下來,蘇靛藍炒菜,一邊與陸非尋閑聊:“這道菜特別好吃,之前我和清清去貴陽玩,吃豆花火鍋的時候,嘗過一次熏筍,味道驚為天人。你是南方人,應該很喜歡喝湯,做給你嘗嘗。”
“好。”
之後,蘇靛藍專心炒菜,陸非尋皺著眉頭切筍,切一刀,停下來看一下。
十分鐘後,蘇靛藍對著眼前碼得整整齊齊的熏筍段發怔。
陸非尋問蘇靛藍:“切錯瞭?”
“呃,大概三厘米是個形容詞,不是一個量詞。”
“嗯?”
蘇靛藍哭笑不得:“陸非尋,你做什麼事情都這麼認真的嗎?”
陸非尋認真思考瞭一下:“嗯。”
蘇靛藍起瞭捉弄的心思:“那脫衣服呢?”
“從第一顆紐扣開始解起。”
蘇靛藍腦中浮現陸非尋冷著一張臉,挨個把襯衫紐扣往下解開的畫面,拿著勺子的手忽地一松,手中的湯勺落地。
咚——
蘇靛藍紅著臉急忙撿起,長促拿去洗。
蘇靛藍:“幸好是鐵勺子。”
陸非尋卻不放過她,淡淡道:“蘇靛藍,你怎麼不問問脫褲子呢?”
“啊……!”
蘇靛藍耳根子一紅,拿著勺子的手一抖,又再松瞭一次。
咚——
廚房裡又再次傳來刺耳的聲音。
蘇靛藍蹲下身去撿,臉已經紅得沒法看瞭。
陸非尋也蹲下來,似笑非笑地摁住蘇靛藍的手,沉沉地問:“還有別的要問嗎?”
蘇靛藍:“流氓!”
整個廚房都是陸非尋輕輕的笑聲。
六菜一湯做完,蘇靛藍跑去喊梁波、符金花過來吃飯。節目組安排的酒店正好有個露臺,專供客人使用。這會兒大傢圍成一桌,氣氛熱鬧,多瞭些親近和溫馨。
梁波對著一桌子色香俱全的菜感慨:“看不出來靛藍丫頭的廚藝這麼好,還燉瞭熏筍豬蹄湯?菜色好看,做菜用心,你們看這筍段切得整整齊齊,每一塊都長得一模一樣!”
蘇靛藍低著頭,不敢看陸非尋,悶道:“陸老師切的。”
“原來小陸下來幫忙瞭。”梁波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隻說:“嗯,有小陸的風格,不錯不錯。”
用餐到一半時,符金花坐在飯桌上,手裡拿著筷子,不知怎麼瞭,突然對著一桌子飯菜抖動肩膀,哭瞭起來。
“老姐姐,咱們好好吃頓飯,你怎麼哭瞭?”
“是不是我做的不合您的胃口?”蘇靛藍也緊張起來。
符金花用不太標準的普通話說:“我覺得最近像做夢一樣,以前都想不到我一個老太太還有這一天。有那麼多人知道我、知道黎錦。我還能和其他傳承人一起,坐在這裡像傢人一樣吃飯。”
符金花打開瞭話匣子:“我是黎族人,以前我們都住山裡,後來政府做瞭個整村搬遷工程,在山下替我們蓋瞭小樓,我們才有機會遷出來。再後來,大傢把存蓋房子的錢拿去做生意,日子越來越好過。但也因為這樣,我們的孩子們接觸的東西多瞭,就不像以前那麼傳統瞭。以前過山欄節,全村的孩子都穿著黎錦衣服,大傢喝著山蘭酒,現在年輕人穿著漂漂亮亮的時裝過節,很多習慣都變瞭,傳統的東西也越來越少。”
皮之不附毛之存焉,大概就是這個意思,但這是時代的必然。
符金花嘆瞭一口氣:“以前我自己染佈、織衣服,孩子們都愛穿。村裡的孩子出嫁,也都是穿我們的黎錦,可是現在……”符金花嘆瞭一口氣,“我女兒在外讀大學,畢業後在大城市工作,等到結婚的時候,她決定穿婚紗、她結婚那天,我提瞭一袋子黎錦做的衣服,跟著她走瞭一路,最後也沒用上。”
梁波也跟著嘆氣:“老姐姐,日子都是越過越好,咱們今天在一起吃飯多開心,你想這些做什麼。”
符金花搖搖頭:“我這是感慨啊,有時候不是我們不留住傳統,而是我們是留不住啊。時代變遷,生活越過越好,就拿我們以前來說,住在山裡,拿椰子殼做的碗吃飯,拿葫蘆做的瓢舀水,現在大傢都用幹凈的瓷碗,這些變化是真的好。
以前山裡交通不變,我們買不到佈,所以隻能自己織,我們的織染刺繡工藝才能傳承下來,現在年輕人隻要有錢,什麼衣服買不到?因為沒瞭這個環境,所以手藝才會消失,這是攔不住的事情。”
符金花看瞭蘇靛藍和陸非尋一眼,眼睛裡淚花閃爍,語氣卻帶著滿足。
“但是,我現在看著你們年輕人也加入進來,我就覺得這些年自己的堅持沒有錯。因為你們肯加入這個的隊伍!你們年輕人聰明,見識也多,連你們都覺得這事能幹,那這事就肯定沒錯!”
梁波也加入話題:“說起這個,我也想感慨一件事。”
梁波一邊夾菜,一邊說:“我剛開始來參加節目,真沒想到會有年輕人,我以為現在搞非遺的都是我們這些老頭子。年輕人談談戀愛,去大商場逛逛,看看演唱會,不都挺好的嗎?學傳統手藝太無聊瞭。”
蘇靛藍給桌上的每一個人舀瞭一碗湯,認真地聽著梁波說。
“後來發現,我小看瞭你們年輕人。就說靛藍丫頭,去當個美術老師,怎麼不比當顏料手藝人輕松呢?靛藍丫頭肯定是喜歡,想傳承,才會來做這件事。”
梁波看向陸非尋:“小陸也讓人刮目相看,我最開始以為小陸過來是為瞭宣傳企業。聽說你留過洋,文憑也高,還會畫畫,結果在節目裡話最少,還從不打廣告。”
陸非尋沒想到梁波會誇他,客氣地點點頭。
梁波笑起來,接著說:“在我們那個年代,能進宣紙廠工作特別風光,就連對象也好找。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宣紙廠的效益一年不比一年,越來越多的人轉行,做別的事情。再二十幾年過去後,當年留下來在廠裡做的技術尖子也老瞭,年輕人也沒幾個冒頭的,遇到一些特殊訂單的時候,我們心裡就犯難。老瞭,我們手也抖瞭,做不瞭宣紙,有心無力。看著這個現狀我心裡說不出的難受。有時候我常想,如果這個時代,每個人都還寫毛筆字,我們做宣紙的人,日子會不會好過點?”
陸非尋難得開口:“梁老師,你們這一門手藝政府有沒有扶持?”
“那當然有瞭,要是沒有政府管著,很多做宣紙的廠子早被市場淘汰瞭,手藝人沒飯吃,誰去傳承?以後做這種特殊文藝用紙的人越來越少。現在我們那為瞭保護和傳承這門手藝,規定瞭行業標準,一定要用產自我們涇縣的青檀皮和沙田稻草做的宣紙才算正宗,為瞭這宣紙原汁原味啊,還一定要用我們涇縣山泉水生產才行。其他地方的原料含纖維度不夠,做不出我們宣紙的品質,用起來潤墨不行,紙張韌性也不行。做宣紙,從選料、制漿、配料到制紙,每一個工藝都很講究。”
“既然政府要保護,那做的好的老師傅有沒有什麼特殊照顧?”蘇靛藍也起瞭興趣。
說到這個,梁波眉開眼笑:“政府給我們評傳承人,造宣紙生產工具的師傅和做宣紙的師傅都可以評,評上瞭政府會給一些補助和獎勵。錢不多,但至少有個盼頭,覺得政府還是關心我們的,平常我們收些徒弟也有底氣,有信心把這個技藝傳承下去。這些錢,還可以拿來做收集宣紙制作技藝的資料經費,把一些老東西買下來,把這項技藝傳承下去……”
蘇靛藍聽得很入神,梁波說完問她:“靛藍丫頭,你爸也是國傢級傳承人,你們顏料這一門手藝扶持政策怎麼樣?”
“我們那邊有個非物質文化遺產專項資金,手藝人可以申報項目,有扶持資金。”
“其他的呢?補助和獎勵有沒有?”
“這我就不太清楚瞭。”蘇靛藍笑著說,“我關註的還是太少瞭。不過對於這些年的非遺生存現狀,我也有很深的感觸。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我爸常出去找礦石,知道哪個礦脈開采出有顏色的礦石,一天都不敢耽擱,趕緊到山裡找礦,就怕去晚瞭,采礦的人撤走瞭,找不到人打聽礦石在哪瞭。
以前他辛苦出去一趟,找一個星期到半個月,回來還能帶幾斤礦石原料,再後來礦脈資源枯竭,好幾次出去都撲瞭空。最近幾年,出去一個月,一塊碎石頭都找不到,還墊瞭不少路費。礦石原料越來越難找,這個行業也越來越難堅持。”
“那你爸的東西……好賣嗎?”符金花忍不住問。
“不好賣。”蘇靛藍搖搖頭,“以前我爸開瞭間實體店,後來店租的成本要轉嫁到顏料上,成本高,賣得少,實在維持不下去,店面就關掉瞭。再後來,為瞭把這門手藝堅持下去,我爸就用傢裡的小平房做顏料工作室,這樣能把礦物顏料賣得便宜點,為瞭讓更多人用得起,包裝也做得越來越簡單,最後隻用一張紙、一個塑料袋裝著。”
“都不容易啊,都不容易。”
梁波和符金花聽著,重復感慨這句話。
蘇靛藍說完,抬起頭來看陸非尋,陸非尋正好也在看著她。兩個人目光對上的一瞬,蘇靛藍心尖一動。
“你呢?”蘇靛藍朝著陸非尋問。
梁波和符金花也看向陸非尋,梁波道:“對啊,小陸,你有沒有什麼感受說一下。”
陸非尋禮貌地放下碗,沉默瞭一會。
不知為何,陸非尋突然想到昨天的燈火闌珊,滿大街的行人步履匆匆,一派煙火人間的景象。
每個人都在活著,有些人卻活得渺小而偉大。
“我的感受就是,很榮幸來參加這個節目,可以和你們一起,在這裡吃這頓飯。”
面對蘇靛藍懇切期盼的目光,面對梁波臉上的皺紋,面對符金花溫柔而自卑的臉龐,陸非尋沉聲:“從前我以為自己不會從事這一行,所以註意力一直放在另一領域上,直到來參加《留住手藝》,重新認識瞭自己。”
陸非尋語氣稍冷,話裡卻有溫度:“現在重新回來做香雲紗,深入非遺這個圈子,發現很多不一樣的東西。同樣,知道自己並不是不喜歡香雲紗,而是有些東西埋得太深,不易自見。用八個字來形容:敝帚自珍,牢不可破。”
蘇靛藍握著筷子,喃喃自語:“敝帚自珍,牢不可破。”
敝帚自珍比喻東西雖然在別人眼裡沒價值,自己卻非常珍惜。這不就是大多數非遺傳承人的心聲嗎?
“之前認為自己不喜歡,所以最初隻把德順堂當企業,現在卻想繼承它,做好它。”
“或許從小耳濡目染,傳承早已深埋在骨子裡。也可能來瞭後被你們感染,身在其中,覺得榮幸並願意並肩同行。”
蘇靛藍目光濕漉漉地望著陸非尋。
陸非尋說完,對上蘇靛藍的視線。
蘇靛藍被看得渾身發熱,急忙端起湯碗:“我們幹一杯。”
“對、對,我們碰一下。”
“為非遺幹杯!”
蘇靛藍:“歡迎加入非遺傳承隊伍!”
陸非尋凝視著蘇靛藍,端起熬瞭很久的湯,一口飲盡。
桌上的人因剛才一番話而激情澎湃,氣氛正熱,湯也濃。
蘇靛藍在湯裡也喝到瞭控制不住、再一次為一個人狠狠顫抖的心動的味道。
陸非尋放下碗時,看著蘇靛藍,意味難明。
飯局吃到最後,蘇靛藍突然想起什麼,猛地放下碗:“糟瞭,八點半快到瞭。”
梁波也回過神來:“咱這節目是不是快播瞭?咱趕緊上樓看節目啊!”
上瞭年紀的人喜歡一起看電視,蘇靛藍的房間離得最近,最後一群人到蘇靛藍房裡看節目,整個客廳熱熱鬧鬧。
“沒想到咱錄瞭快一個月,這麼快就播瞭。”
“劉導說瞭,對咱這個節目有信心!”
“也不知道年輕人們喜不喜歡……”
梁波和符金花你一句我一句。
房間比較小,隻有一個不足十五平米的客廳,正好擺下兩張短沙發,符金花和梁波坐在靠門的那一張,蘇靛藍隻好和陸非尋坐在靠窗的那一張。
節目正式開始播放,片頭打出《留住手藝》四個字。大傢都目不轉睛地看正片。
突然,電視屏幕上出現陸非尋的特寫。
緊接著遠景切換,屏幕上竟然出現陸非尋專註看著蘇靛藍的一幕。
不知是後期剪輯巧合,還是節目組在刻意組配對。這一幀畫面,看得蘇靛藍臉紅心跳。
顏值組合,十分賞心悅目。
梁波哈哈大笑:“這節目做得好。”
符金花:“小陸當時在做什麼?”
蘇靛藍悄悄抬頭看陸非尋,陸非尋扳著一張臉,一本正經。
蘇靛藍故意撓瞭撓陸非尋的手心。突然,陸非尋的手一收,大掌牢牢扣住小手。蘇靛藍被嚇瞭一跳,倒吸一口氣,想抽卻抽不出來。
蘇靛藍心急如焚,不敢再捉弄陸非尋。
小手被握得越緊,陸非尋掌心的溫度幾乎灼燒瞭她。
蘇靛藍瞬間靈魂出竅。
之後,電視上播什麼內容,她完全不知道,註意力全在彼此的手心間,緊張到淚奔。
臨城。
節目播出的時間段,蘇慶雲和鄰居們也守在電視機前。
宋叔:“你們別說,靛藍這丫頭真上鏡。”
梅嬸:“這電視臺怎麼回事啊,隻要播靛藍丫頭的特寫,就會跟著放這個陸什麼……陸非尋。這小夥子長得不錯啊!”
“靛藍還沒有談過戀愛是吧。”宋叔唯恐天下不亂,看向蘇慶雲,“我看著小夥子不錯,老蘇你考不考慮啊?”
梅嬸氣得拍老宋叔一掌:“胡說什麼呢,你沒看這小夥子的介紹嗎?香雲紗的傳承人,傢裡有作坊,還繼承瞭大古宅、百年老招牌!能看得上咱們靛藍嗎?亂點什麼鴛鴦譜!”
蘇慶雲原本靜靜有味地看節目,越聽越不對勁。
“怎麼就看不上靛藍瞭?我傢靛藍哪裡不好?”蘇慶雲生氣地開口。
“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梅嬸趕緊解釋,“這小夥子不是有留學背景嗎,我的意思是他接受過西方教育,思想開放,指不定都談瞭十七八個女朋友瞭!這種人配不上我們靛藍。”
“對對對,這種男孩子配不上咱們靛藍丫頭啊。老蘇你別生氣,要是這小夥子真來我們大院,我第一個帶頭把他趕出去!”
蘇慶雲聽著這話,心裡終於舒坦瞭,但心裡也像梗著一根刺似的,不明白節目組為什麼總愛把兩個人的鏡頭放一起。
兩個小時的節目,很快就到瞭尾聲。
節目準備出字幕的時候,陸非尋終於松開瞭手,拿起手機站到窗口前打電話。
片尾曲響起時,房間裡交雜著陸非尋低沉的說話聲,聲音很輕,讓人聽不清具體在說什麼。
“靛藍丫頭,太晚瞭,我先回房間瞭。”梁波和蘇靛藍告別。
符金花也站起來:“我和老梁一起走。”
“好,您們早點休息!”
整個房間變得安靜,隻有電視聲與陸非尋的聲音在交疊,蘇靛藍隻好坐下來,百無聊賴地看廣告。
終於,陸非尋掛斷電話。
“都回去瞭?”
“嗯。”蘇靛藍摸瞭摸自己的手心,手心裡全是汗。
“你要不要也回……”
陸非尋突然坐下來瞭。
蘇靛藍紅著臉:“你不回去嗎?”
陸非尋看瞭看手機:“還早,明天不用拍攝節目。”
蘇靛藍:“真不走啊?”
“怎麼?”陸非尋的眼神太過坦蕩,還帶著一絲不解。
“沒、沒事。”
接下來的空氣異常安靜,蘇靛藍盯著電視屏幕轉移註意力。電視機裡的廣告產品從汽車變成有機牛奶,最後變成少女衛生巾。
蘇靛藍尷尬得隻好拿起手機。
陸非尋也在看手機。
突然,陸非尋沉聲問:“什麼叫CP?”
“什麼?”蘇靛藍回神。
“什麼叫CP。”陸非尋又問瞭一遍。
蘇靛藍軟著聲解釋:“CP就是英文Coupling的縮寫,表示人物配對關系,就是戀愛關系配對,特指……假想情侶。”
這回換成陸非尋沉默瞭。
蘇靛藍忍不住問:“你在看什麼?”
陸非尋不回答,蘇靛藍眼睛一亮,急忙湊上去。不知不自覺,兩個人靠得很近。
“在看微博嗎?”
“在看網友的評論。”陸非尋沉聲。
陸非尋說話時,淡淡的氣息縈繞在蘇靛藍的鼻尖,蘇靛藍怔然片刻。
陸非尋又問:“什麼叫顏粉?”
“啊?”
這回真難倒她瞭。蘇靛藍低頭翻熱搜評論,終於找到答案。
“顏粉是礦物顏料的粉絲的簡稱,也是現在蘇靛藍粉絲的簡稱。”
怎麼回事,她現在都開始有粉絲瞭?蘇靛藍覺得不可思議。
“那香粉?”
蘇靛藍接著找答案:“香粉是香雲紗的粉絲的簡稱,也是陸非尋粉絲的簡稱。”
陸非尋皺起眉頭。
蘇靛藍偷偷欣賞陸非尋眉頭緊鎖的樣子:“你不喜歡?”
“太過女性化。”陸非尋嫌棄。
蘇靛藍往下看,激動道:“陸非尋,節目很受歡迎耶,你看現在就有動漫版人物出來瞭。”
蘇靛藍特意點開一張圖片,卡通版的蘇靛藍擁有一雙朝大的眼睛,親和力無敵。陸非尋則多瞭幾分冷魅,畫面裡兩個人緊挨著,像戀愛漫畫裡的主角。
陸非尋盯著卡通版的自己看,眼神像能把屏幕穿出洞來:“不像。”
“哪不像瞭?明明就很像,你看這眼神冷冰冰的,目中無人,像不像你?”
“我目中無人?”
“是啊!”蘇靛藍誠心捉弄陸非尋,“你再好好看看!”
說著,蘇靛藍打開手機前置攝像頭,屏幕裡突然映出陸非尋英俊的臉。因為兩個人挨得近,畫面裡不僅有陸非尋,還有蘇靛藍。蘇靛藍看見兩人挨得那麼近,一下慌瞭。
“看出什麼來瞭?”
蘇靛藍的嬉鬧聲突然停止,陸非尋出聲問。
“啊?”蘇靛藍輕輕說,“看出……”
此時此刻,像極瞭一對情侶。
“我們還是看下一條熱搜吧。”蘇靛藍驚慌失措,急忙把相機關掉,重新打開微博。
因為慌張,手指也不聽使喚,突然摁到一條網友自發剪輯的視頻。
視頻由播出的節目素材剪輯而成,裡頭全是陸非尋和蘇靛藍互動的畫面。第一幕就是蘇靛藍認真說話,而陸非尋深情註視的模樣。
滿屏的怦然心動。
咚——
蘇靛藍手一抖,又掉東西。這回手機摔地板上瞭。
陸非尋笑著看視頻:“這個剪得不錯。”
“你……”蘇靛藍嘟囔,“網友們太胡鬧瞭!”
“是嗎?我倒覺得挺用心。”
陸非尋冷清的臉上滿是興趣,換瞭一個舒服的姿勢。然後,開始當著蘇靛藍的面,把視頻再看一遍,看得靜靜有味。
蘇靛藍急著去關掉:“現在的網友,每天都亂點鴛鴦譜,我要去舉報,你別看瞭……”
房間裡傳來陸非尋的低笑聲。
蘇靛藍直接伸手抓陸非尋,把陸非尋推起來。
“太晚瞭,我要休息瞭!”蘇靛藍下逐客令。
“嗯。”
“你快點回去!”
“好。”陸非尋收起手機,也斂瞭笑容。
“你好好休息。”
“好,晚安!晚安!”
蘇靛藍連說瞭兩個晚安,然後把陸非尋趕出去,迫不及待地關門!
陸非尋走後,蘇靛藍靠在門後喘氣。
不行,太沒出息瞭!
臨睡前,蘇靛藍翻來覆去,偷偷打開社交圈。
蘇靛藍重新看視頻,想象陸非尋剛才重復看的感受。
突然,蘇靛藍卻看到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留言。
網友小檸檬精:這個蘇靛藍是妥妥的心機女,上一次借著修復古畫去德順堂住瞭一個月,這次和陸非尋一起上節目,肯定使盡渾身解數抱陸非尋大腿瞭吧?我看宣傳非遺技藝是假,想倒追有錢人才是真。
一旦有不同的聲音出現,世界就像拉開瞭一個口子,潘多拉的魔盒被打開。
網友愛撒嬌的小蘑菇:陸非尋是未婚企業傢,又是大學客座教授,性格好,不拈花惹草,妥妥的金龜婿,蘇靛藍一定會倒追陸非尋!畢竟明騷易躲,暗賤難防啊!
網友守護陸男神:坐標臨城,準備去砸瞭慶雲堂顏料工作室!
蘇靛藍的心突然被紮瞭一下,對陸非尋的喜歡,也變成瞭傷人的刀,正對準她的傢人。
三天假期結束,劉東昇帶著攝制組歸隊。
從第七期節目開始,《留住手藝》進入互動對決環節,采用棚拍與實景結合的方式,進行非遺手藝之間的對決比拼。
節目一開拍,蘇靛藍就本能避開陸非尋。
陸非尋問身邊的攝像:“蘇老師呢?”
攝像左看右看,然後對講機問同事,回答陸非尋:“和符老師他們往服裝批發市場那邊走瞭。”
陸非尋皺眉,節目開始錄制這麼長時間,兩個人幾乎一起行動。
“陸老師?”
“我們去服裝批發市場。”
服裝批發市場旁邊恰好有個古玩城,在古玩城裡可以收購青金石、孔雀石等礦物顏料原料。
陸非尋給蘇靛藍發消息:“不等我嗎?”
直到節目開始錄制一個小時後都沒有回復。
服裝批發市場內。
梁波:“靛藍丫頭,你電話響。”
蘇靛藍正在踮起腳尖,幫符金花拿一匹紅黑條紋的佈匹,她拿出手機看瞭一眼。
梁波:“還不趕緊接?”
蘇靛藍把手機收起來。
蘇靛藍笑著說:“是未知來電,我先不接啦,幫符老師找佈要緊。”
服裝批發市場門口,陸非尋一個人站著,氣氛淒涼。
陸非尋獨自走進批發市場。湘城服裝批發市場面積很大,整個市場熙熙攘攘,亂中有序。
從陸非尋走進來的一刻,市場沸騰起來。
符金花:“丫頭,外面怎麼突然那麼熱鬧啊?”
店老板說:“剛剛來瞭一個男嘉賓。也不知道今天是怎麼瞭,你們拍節目的人都往我們這邊來啊?”
隨著店老板話音剛落,傳來幾個女孩的尖叫聲。
蘇靛藍回頭看,終於看到人群裡鶴立雞群的陸非尋。蘇靛藍馬上低下頭,想起網上的輿論。
她是苦苦掙紮的非遺技藝手藝人,他則是年輕有為的企業繼承人。
梁波高興地喊蘇靛藍:“靛藍丫頭,小陸來瞭。”
“嗯。”
“你去喊小陸過來,我們一起逛。”
蘇靛藍半晌沒動,梁波發現瞭異樣:“靛藍丫頭,昨天我們回去後,你們吵架啦?”
蘇靛藍趕緊回:“沒有!”
“那你怎麼躲著他?”
“我沒有躲著他。”
梁波還以為是昨天節目的剪輯讓她害羞瞭。這年頭,誰還沒年輕過?
梁波對符金花說:“老姐姐,我們倆去其他地方看看?”
梁波和符金花離開,蘇靛藍一回神,陸非尋已經站在自己面前。
陸非尋:“怎麼不等我?”
蘇靛藍轉身就走,陸非尋突然側身擋住鏡頭,笑著把她堵在他一個人才能看到的角落裡。
“怎麼瞭?”昨天作弄得太過,惹她生氣瞭?
“陸老師,沒事。”
語氣那麼生疏?陸非尋確定蘇靛藍在生氣。
“如果你是在介懷昨晚的事,我可以向你道歉。”
蘇靛藍拉開彼此的舉例:“陸老師,這是在公眾場合,我們還在拍節目。”
“嗯?”
“註意影響。”
陸非尋的表情冷瞭下來。
蘇靛藍幹脆把耳麥關掉,順便也把陸非尋的耳麥關掉瞭。
“陸非尋,我們談一談。”蘇靛藍還是把這句話說出來瞭。
陸非尋臉上的笑意也沒瞭,隻單單道:“嗯。”
“你看網上的評論瞭嗎?”
陸非尋皺眉,大約猜到蘇靛藍的態度為什麼產生瞭一百八十度的變化。
“我決定離你遠一點瞭。”蘇靛藍抬頭望著陸非尋,“因為看到網上的評論,為瞭不給傢人添麻煩,不給你添麻煩,所以做瞭這個決定。”
“就因為網上的評論?”陸非尋道:“那些都是別人的看法。”
蘇靛藍低著頭,卻說:“我知道,但我也不是第一次遭受到網絡暴力,我不會這麼輕易就認輸,如果是我認定的事情,我會拼盡全力去做。如果認為她們說的不對,我會盡力去證明自己,去改變她們的看法。但現在的事情,不是這樣的情況。”
“那是什麼情況?”
“陸非尋,其實她們說得沒錯,我們之間的差距確實太大瞭,而這一切最根本的原因就是我不夠優秀。如果今天我站在這裡,是一個成功的女孩,我也有自己的事業,有讓人羨慕的本事,耀眼的文憑,是世界一流大學畢業的完美女孩,網上就不會出現這種評論。”
蘇靛藍深吸一口氣:“看似我是受害者,其實你們才是被我連累的人。我爸的慶雲堂、還有你……陸非尋,你這麼好,我不希望別人抹黑你存在的意義。我不希望大傢每一次看到你時,都在關心蘇靛藍是不是在釣凱子。”
蘇靛藍認真道:“在這個網絡時代,我們怎麼想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大眾怎麼想。我一個人勢單力薄,改變不瞭什麼,但我會盡力去守護我在乎的人,保護我珍惜的東西。”
“疏遠我是為瞭保護我?”
“我知道這個辦法很笨,但是我需要時間去成長。一個出生普通傢庭的女孩,父親一直為生計所困擾,沒有良好的教育環境支撐,考上名牌大學,畢業後報答社會,這已經是我能做到的最有意義的事。我希望自己變得更好,可這需要時間。我會努力去進步,但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在這之前,我能為你們做的事情很少!”
“蘇靛藍,你記住,真正的男人從不需要女人靠後退來保護他。”
蘇靛藍想著昨晚美好的時光:“陸非尋,我希望自己有一天,真的能成長為別人眼中的參天大樹,真的為這個社會,這個國傢做出被大眾認可的貢獻。到那時,即使我站在你的身邊,別人也不會看低你、輕視你,反而覺得陸非尋身邊的朋友,竟然和他一樣優秀!”
真正的喜歡是決定並肩前行,而不是理直氣壯地仰望別人的優秀,吞噬對方的星光。
“陸非尋,這是我的選擇。”
陸非尋低下頭,熱氣都呼在蘇靛藍的臉上。他停頓瞭一下:“除瞭這個,還有沒有別的原因?”
蘇靛藍猶豫瞭一下。
陸非尋:“誠實說。”
“有。”蘇靛藍語氣漸低,“我不想讓別人誤會《留住手藝》是一個戀愛節目,我也不希望因為自己,給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這個集體抹黑,讓別人覺得年輕的非遺傳承人都隻知道談戀愛。”
蘇靛藍往後退瞭一步:“既然上瞭節目,作為一個群體的代表人,就要負起責任。不能因為一個人的行為,去影響社會對整個群體的印象。陸非尋,我也不想讓自己變成這樣的人。”
“所以?”
“所以,我們拉開距離對誰都好。”
陸非尋低下頭,沉沉地看著她,熱氣都噴灑在蘇靛藍的臉上:“你考慮過我的感受嗎?”
“陸非尋,我想堅持上節目的初衷,守護這個節目想要表達的精神。如果有些事情註定該讓步,那麼我會……”做出必要的犧牲。
還沒有萌芽的感情和手藝之間,她選擇瞭手藝。
“好。”
蘇靛藍意外地抬頭,撞入陸非尋深眸。
蘇靛藍在陸非尋的眼中,看見瞭難以理解的情緒。
他什麼意思?
“既然這樣,那麼我尊重你的決定。”陸非尋聲音好似藏著一絲笑意,“蘇靛藍,快一點變優秀,我等著你。”
蘇靛藍腦裡轟地一下,變得一片空白。
陸非尋把耳麥又重新開啟,放走蘇靛藍之前,陸非尋突然問:“你知道香雲紗理論嗎?”
“什麼?”
“在染整莨綢這一行裡,隻有最有經驗的行傢才知道,如今的香雲紗並不是過去的香雲紗。建國前後,香雲紗曾在一段時間裡無人問津,就連德順堂也處於短暫停工狀態,最後是陸傢人擔心這段手藝會失傳,率先把老祖宗的東西撿回來。”
“……”
“雖然如此,制作香雲紗所用的真絲紗眼提花面料卻還是失傳瞭,幾十種胚綢花紋最後隻剩下十幾種。民國時生產的紗樣,最後隻能在當時的銷售冊子上才得以窺豹一斑,而這些東西都成瞭文物。”
“現在的香雲紗經過改良和傳承,多瞭印花真絲面料、真絲提花紋紗面料和普通光面絲綢作為胚綢,制作出來的香雲紗各具特色,透氣性與避水性各有不同,薯莨綢適合冬天穿,香雲紗適合夏天穿,經過漫長的演變,終於成就瞭今天的香雲紗大類。幾十種材質做成的莨綢都叫香雲紗。一門經得起時間考驗的手藝,哪怕經過斷層、重組、革變、傳承、發揚,最終還是會回到最初的模樣,哪怕底子變瞭,隻要堅守的最核心的東西不變,它就不會變。”
陸非尋面容清峻,一本正經地看著蘇靛藍。
“香雲紗之所以被稱為軟黃金,還有一個原因:它會隨著人們的穿著,表面的塗層會慢慢脫落露出褐黃色的底色,就像淘洗後的黃金。為人處世也一樣,隻要心中堅守的東西不變,任憑外界怎麼詆毀和否定,都不能改變真相。時間久瞭,他們會認識真正的你。”
“這就是香雲紗理論?”
陸非尋不再說話,而是替蘇靛藍重新打開耳麥,頭也不回地轉身。
蘇靛藍看著陸非尋重新走入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