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空的藍是疾病
26歲的時候,倪辰依然過著與世無爭的校園生活。
他是復旦讀物理的研究生,打算讀完以後再讀博士。博士讀完,再出國繼續再讀。就這樣一直讀下去。倪辰認為自己是個有計劃的人,對未來他不喜歡過分復雜地設想。他喜歡簡單生活。喝白水,穿棉佈襯衣,擠公車上學,不交固定女友。有空閑的時間會獨自去看一場電影。
有時候倪辰去圖書館,看著風把窗外大櫻花樹的花瓣吹進來,飄落在他翻開的書頁中,陽光閃爍在粉白的花瓣上。他用手指拈起它,看著清香的汁液沿著皮膚的紋理在滲透。
是這樣溫暖而寂靜的春天陽光,透過綠色的樹葉,像水一樣地傾瀉下來。
很多時候,倪辰是不喜歡說話和活動的人。就像他除瞭青浦外婆傢沒有去過更遠的地方。倪辰想,快樂是什麼呢?也許這個問題思考起來,就已經不是快樂瞭。
所以,大部分時間裡,倪辰不考慮這個問題。
2000年的春天,對倪辰比較重要的事情是,他買瞭一臺電腦,可以在傢裡上網。除瞭查找學術上的資料,有時候他會去一些冷僻的地下網站看詩歌。
那些寫詩的人,有些也許是在地球的另一端,有些曾是在公車上擦肩而過的一個。倪辰不清楚詩歌與物理之間的關系。但他知道這是生活中重要的兩個部分。
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是認識瞭靳輕。
有誰能夠設想自己會在某個場合某個時候遇見某個人。
如果不是意外,倪辰想自己不會出現在那個陌生別墅區的燒烤聚會上。朋友在這個公司上班,別墅屬於朋友的老板,然後靳輕是公司的一個員工。
關系似乎復雜,但見面的時候,靳輕隻是一個突然的影子。好像在黑暗中隱藏瞭很久,出現的時候光線有些刺眼。讓人暈眩。
她帶著一隻小狗在別墅區附近偏僻的一處樹林裡,獨自坐在中國玫瑰的花叢下,涼鞋凌亂地踢在一邊,在抽煙。那隻白色的博美犬在草地上到處亂躥。她偶爾懶懶地叫喚它,手指上的香煙已經垂下很長的一截煙灰,風一吹就散瞭。
在離此不遠的別墅裡,有一幫和他們有關或無關的人正在喧鬧,隱隱的,風中還有笑聲傳過來。倪辰看著她。他在太陽下走瞭很久,臉已經被曬得發燙。
天空非常的明亮。藍得像一種疾病。難以治愈般的痛苦的藍。
很久以後,每次倪辰回想起和靳輕的第一次相遇,首先控制他腦海的,就是這樣一片明亮得刺眼的深藍天空。那一瞬間,在微微的催眠般的暈眩裡,倪辰感覺自己的臉上浮現出笑容。他微笑地看著她。
他們一起折回去。女孩走在倪辰的身邊,手裡抱著小狗,另一隻手夾著煙,仰起臉看雲。從樹枝間灑下來的陽光,絲絲縷縷地浮現在她的臉上,女孩把眼睛瞇縫起來。
倪辰又笑。他的笑淡淡地浮現在唇角。女孩說,笑什麼,你是否常常會覺得快樂?
是。雖然我不太清楚它到底是什麼。
在別墅的車庫前,女孩拉開門,蹲下身把小狗放進去。裡面的其他小狗圍瞭過來,對著她細聲地叫並跳躍著,她伸出手指讓它們舔吮,看著它們津津有味的樣子,很久,然後她抽回自己的手,把門關上。
倪辰靠在門框上看她。女孩的長發很柔軟,微微凌亂地從臉的兩側傾瀉下來,她站起來,撫摸自己的手指,她的煙還夾在手指上,已經垂下來一大截煙灰,她噘起嘴唇吹掉瞭它。
看得出來它們很寂寞,有嚴重的皮膚饑餓癥。
是嗎?
是的,就像我的手指。
她笑。在門廊一塊幽涼的陰影裡面,年輕的容顏。一種甜美和黑暗糾纏交織的笑容,像從森林深處的泥沼裡開出的野花,潔白的,似乎即將枯萎。她穿著一件白色細麻的復古風格的上衣,領口和袖口用絲線繡著細細的碎花。有點臟的粗佈褲子,依然光著腳。
我叫靳輕。她低聲地說。你很好,你的唇角看過去很脆弱,但是美。她看著他的嘴唇,帶著憐惜的表情。這樣直接的贊美,對一個陌生的男人。倪辰雖然意外,但仍然淡淡地看著她。看著她轉過身,朝房間裡的喧囂走去。
聚會直到午夜才結束。公司有統一的車把一大幫人從郊外送回城市。
他們夾在酒氣濃烈的人群中,倪辰看到坐在前側的她把頭靠在座位上睡著瞭。他們一直沒有再說話,直到倪辰準備下車。
你有E-mail嗎?我可以寫信給你。她突然直起身看著他,眼睛灼亮地,在夜色中註視著他。
我有。倪辰拿出筆在紙條上寫下E-mail地址,然後遞給她。你應該常常穿著鞋子,這樣不容易著涼。他下瞭車,看到她把臉貼在玻璃上看他。被擠壓的臉帶著一種扭曲的憂傷。倪辰頓在那裡,稍稍猶豫瞭一下,然後車子突然很快地啟動瞭。
她的臉一閃而過。
第一封E-mail是倪辰在7天以後收到的。
7天裡面,倪辰每天如常地收信發信,他感覺自己是平靜的,並沒有任何期待。隻是在獨自去圖書館看書的時候,抬頭看天空依然會覺得暈眩。倪辰懷疑自己是在網上看詩歌太久,他想,應該去買臺打印機,以後把那些詩歌打印下來再讀。
那天他洗完澡在深夜12點多上網,突然在收信箱裡看到一個陌生的名字,JQ。他打開那封信。
倪辰,今天下雨,天空灰暗。我在車上。看到雨滴從玻璃上滑落的樣子,原來是有軌跡可循的。它們短裂,急促,破碎,緩慢,像一個脾氣暴躁的人欲言又止,充滿壓抑。我一直看著它們,直到下站。大概是一個小時左右。
下車的時候,發現自己的眼睛是盲目的。
很多時候。好像那個午後的陽光。和天空的深藍色。你的寂靜讓我覺得很難受。為什麼我們都會說不出話來呢……
倪辰熄滅瞭臺燈,然後在黑暗中看著這封信。屏幕很刺眼。那封信寥寥的,像她玻璃窗後的臉。
2 兩個人的孤獨
認識靳輕對倪辰來說,是生活中一件重要的事情。
這個重要是因為,倪辰發現他的生活中,屬於靳輕的時間已經越來越多。她寫E-mail給他,有時候一天有三四封,有時候一星期一封。她在網站上班,所有的信都是從公司的信箱發出來。最多的發信時間是晚上10點。他不清楚為什麼這麼晚,她卻不回傢。
信都寫得不長。幹凈的,不連貫的,一些片言隻語。然後在信箱裡越積越多,像夜晚無聲無息的雪花。終於倪辰不得不另辟出一個文件夾,來保留這些無頭無尾的E-mail。
倪辰,你喜歡你的父母嗎?為什麼有時候我覺得和他們似乎沒有關系。他們在另外的城市裡,我獨自在這裡。我的眼睛很像年輕時候的母親,但是15歲以後,我再也沒有和她擁抱過。我常常不想見到他們。可是我又知道,我深愛著,這兩個越來越陌生的人。
愛他們,愛得自己心裡發疼,一想到如果以後,他們會在這個世界上消失,我就感覺非常的恐懼……
……
你感覺過孤獨嗎?有時候我似乎感覺不到,就好像在辦公室裡,我會一個人在整整一天的時間裡不和任何人說話。我以為自己已經能控制自若。可是有時候,突然意識到其實孤獨已經把我吞噬在其中,就會非常絕望。
我會尖叫。會大聲哭泣。會渾身發抖……
……
自然她也提起男人。一個上海男人。
……我和他住在這個城市最偏僻的角落,我們很窮。有時候我想我和他是兩條季節轉換中的昆蟲,隻能蝸居在裂縫裡,泥土深處最黑暗潮濕的裂縫。
我們相對無言,常常吵架。他不停地花錢,所以我感覺很重的壓力,我必須不停地不停地掙錢,我怕我們會餓死……
……
喜歡他在黑暗中撫摸我的手指,輕輕的,隱約的。我的手指很涼。但他的皮膚是溫暖的,溫暖地把我覆蓋。好像童年時曾聽到過的歌聲,又縈繞在周圍,我想起來應該是外婆唱的贊美詩,能讓我的心平靜下來。
於是,我想,手指是很寂寞的。如果沒有撫摸,它們會死。
可是這個男人,他撫摸我,在有些寒冷的黑暗裡……
倪辰那天午後,是和鯨一起走出校門,準備各自回傢。鯨是一個南京女孩,常常會在圖書館裡給倪辰留位置,有時候也會一起去別的學校輪流地看實驗話劇。那是一個圓臉的、笑容特別純凈的女孩,因為從來不需要倪辰的諾言,所以彼此一直很溫情平和地相處著。
鯨說,倪辰,最近你有些愣愣的,是不是得瞭網絡孤獨癥瞭?
倪辰說,不會吧。
鯨笑瞭。有空的時候還是多出來曬曬太陽,電腦屏幕看多瞭,人會蒼白的。
倪辰說,好的。
他們在車站分開,倪辰上瞭一輛意外地非常空的車。他坐在窗邊的位子上,看著陽光照進來,於是他攤開手心,看著跳躍的光線像鳥一樣起起落落。
突然他覺得心裡很難受。第一次,倪辰發現自己感受到一種痛苦。這已經不是屬於他自己的簡單生活。
回到傢裡,倪辰給靳輕寫瞭一封信。他聽到自己的手指在鍵盤上敲出很寂寞的聲音。
靳輕,我們在一定范圍裡也許可以選擇自己的生活。我希望你能快樂一點。就像那個下午,你的旁若無人。也許我們該見見面瞭。我傢裡的電話號碼你知道嗎?
信是在下午6點發出的。10分鐘後電話響瞭起來。
倪辰,是我。電話裡那個甜美的聽過去很單薄的聲音。晚上出來吃飯好嗎?我會去參加一個朋友的生日晚餐。
倪辰的心跳停頓瞭10秒鐘左右,然後他笑瞭。他發現自己的聲音其實是故作輕松。好啊,我又可以像上次那樣蒙混一頓飯瞭。
倪辰沒有吃傢裡已經準備好的晚飯,穿上襯衣和皮鞋,又走到鬧哄哄的大街上。他擠完瞭三輛公車,然後又快步走瞭10分鐘左右,終於滿頭大汗地跨上瞭餐廳的樓梯。突然他覺得自己有些可笑。為什麼要過去呢?他不是一個喜歡湊熱鬧的人啊。
但是在看到靳輕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的心平靜下來。靳輕在一大幫陌生人中站起來對他揮手。暮色籠罩著她的臉,在暗淡的光線下面,她很消瘦。穿著上次的細麻刺繡上衣,長發凌亂。
她的另一隻手輕輕地搭在一個男人的肩上。
林對倪辰打瞭個招呼。他看上去人很混濁,有點骯臟。好像身體裡面彌漫著煙和大麻的毒,而且神情頹喪,不停地打著哈欠。他毫不顧忌自己的粗魯及無禮。但是他很英俊。是非常英俊的男人。
倪辰就坐在他的對面。他看到靳輕沒有得到任何照顧,林一直邊打著哈欠邊大口地喝酒。直到他最起碼已喝掉四瓶啤酒,臉色發白但似乎沒有任何醉意。
倪辰看著靳輕孤單地在一邊吃飯,她的眼睛很冷漠,沒有任何表情。直到中途,林突然和一個男人吵瞭起來。
兩個無聊的男人,因為臟話和酒精的刺激,扭打在一起。杯子碗盤被掃到地上,發出刺耳的破碎聲音。靳輕死死地拉住林的衣服,低聲地哄他,好瞭,不要這樣,乖一點好不好。林一把就把她推瞭開去。靳輕被推倒在地上,眾人的眼光都看著她。
靳輕慢慢地爬起來,臉色冷淡的,突然拿瞭一隻啤酒瓶就往林頭上砸過去。
你去死吧,畜生。她狠狠地罵著,玻璃碎片把她的手劃出瞭鮮血,林的臉上和頭發流下充滿白色泡沫的啤酒。她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走出瞭混亂不堪的餐廳。
倪辰緊跟著她。靳輕走得非常快,白色的瘦弱的身影,在喧囂的人群和沉寂的夜色中穿梭。終於,她走到一傢百貨公司的臺階邊停瞭下來。倪辰看到她是在點煙。
他走到她的前面,安靜地看著她。她的手指上全是鮮紅的血,依然在流淌。倪辰從口袋裡摸出手帕,然後拉過她的手,緊緊地把她的傷口纏裹起來。
他們在臺階上坐瞭下來。靳輕一言不發,一直在抽煙。倪辰也不說話,淡淡地,隻是仰起頭看著天空。暗黑的天空。城市的星光總是模糊不清。
有時候我會非常非常地恨他。非常恨。突然她輕輕地說話。
倪辰沒有去看她,隻是安靜地仰著頭。以前我在書裡看到過一句話,有時候兩個無法瞭解的人在一起,會比他們一個人的時候更加孤獨。
靳輕沒有說話,10秒鐘後她把頭埋到他的懷裡。她撩開他的襯衣緊緊地包裹住自己的頭。倪辰發現她在發抖。她一聲不吭地維持著這個姿勢,然後發出動物般痛苦的嗚咽。
3 哈根達斯的理想
倪辰在凌晨1點多回到自己的傢裡。
靳輕和他告別的時候,說她沒有地方可以去。我害怕在這個城市裡,找不到一個可以把自己放置下來的地方。它是這樣的大,可是沒有屬於我的地方。
以前睡在火車站裡的生活,不想再過瞭。她輕輕地笑,然後解下手指上的手帕,還給瞭倪辰。這個城市裡已經沒有像你這樣使用手帕的男人瞭,能認識你,真是很幸運。
她在路邊招手叫瞭TAXI。
倪辰覺得累,他從來沒有這麼晚還在外面逗留過。雖然頭疼欲裂,但依然打開瞭電腦。平靜地連上網絡,然後開始收信。然後他看到瞭她的信,發信時間是前半個小時。
倪辰,車子開瞭一半,我在路邊一傢網吧裡給你寫信。我的手指已經不疼瞭。流血對我來說是一種釋放。我害怕那種沉默在身體裡,不停地積累,不停地凝固,卻無處流瀉……
我的眼淚是從你把我的傷口包紮起來開始,你用的力氣好重,我看到你似乎很害怕,對那些不停滴落下來的血。但我喜歡你淡淡地笑著,你一直沒有看我的眼睛。
其實我們並不能選擇自己的生活。任何時候,任何地方,任何人。
我已經不去探究愛和不愛的問題。他是我第一個認識的上海男人,給瞭我停留下來的地方。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的相處,其實和愛情無關。就像黑暗中撫摸的感覺,看不到對方,卻知道這溫暖的手和皮膚能夠帶來安慰。所以,很多時候,我感覺絕望……非常的,非常的絕望。
……我的眼淚又掉下來,打在鍵盤和冰涼的手指上。手指上有一道扭曲的傷口,但我知道,它會復原。
在時間裡面,我們什麼也不能留下。包括痛苦,快樂和生命。
謝謝你今晚,給瞭我哭泣的理由。我已經很久,沒有流淚……
倪辰早上起來的時候遲到瞭。他奮力地奔跑,在車站擠上即將開走的公車。車廂裡擁擠得密不通風,但他發現自己平時偶爾會有的煩躁,突然消失。他靠在車門上,控制著自己的呼吸。很多陌生人,有的塞著耳機,有的看報紙,有的在吃饅頭,所有的臉都是面無表情。
他把臉側過去,感覺從車門的裂縫裡,湧進來的陽光,在他的眼睛上方閃耀。溫暖的陽光。倪辰把自己的臉沉浸在裡面,感受著它的遊移。就像手指的撫摸。
靳輕,我決定離開父母搬出去住。房子已經找好,是30年代的法國公寓樓,裡面有點破舊,但很美麗。露臺上有生銹的鐵柵欄,還有蔓延的濃鬱的爬藤植物,現在開著白色的清香花朵。
我想獨立也是好的。我隻買瞭一條棉被就搬瞭過去。睡覺的第一個夜晚,聽到樓下花園的蟋蟀,不停地鳴叫。我想這個城市,還是有許多值得我留戀的地方,所以我是個迂腐的懶人。但生活中的一些標準已經在被摧毀。也許是你告訴我的那些話……
我很希望你能快樂,希望你有任何增加的哪怕一絲絲的安全感。希望你知道,我始終在這個城市的一個地方。我不會離開。
鯨,你會給一個隻見過一次的男人寫信嗎?不斷地,持續地寫。倪辰低聲地詢問鯨,在空曠而寂靜的圖書館裡。
不會。鯨疑惑地想瞭一下,或者,可能會和他鬧著玩吧,你一言我一語地互相調侃。鯨笑起來。但說真的,我現在已經很少寫信瞭,即使是E-mail。
不是鬧著玩。是談論所有不會和別人輕易談起的話題。
是嗎?鯨看著他的眼睛。如果是個女孩,那麼隻能說明一個問題。她把這個男人當成瞭好朋友而並不愛他。
倪辰哦瞭一聲,開始不說話。
鯨忍不住又去看他的眼睛。倪辰,如果你有什麼疑惑,可以詳細地告訴我,我們可以無話不說的,對嗎?
那麼你也是把我當成好朋友瞭對吧?倪辰調侃著。他轉移瞭話題。
鯨是個可愛的女孩。但她和靳輕是不一樣的。靳輕會用一種直接野蠻的近乎摧殘的方式,進入一個男人的心裡。也許她本身並不自知。也許她就是,這樣的殘忍。
信。依然有很多的信。
……倪辰,我發現自己是個不適合工作的人,我能感覺所有利用和被利用,或者彼此利用的關系,我知道它很合理,卻一直厭惡。
常常我加班到深夜回傢,一個人坐在午夜的公車上,覺得身心疲憊。因為把自己耗費得太徹底,我常常會便秘,頭暈,牙齦出血。
我知道,為瞭生活下去,我們需要工作。但工作已經讓生活變得面目全非。我們沒有目的,有時候隻是想讓自己能吃飽穿暖,或者能一直都吃飽穿暖。但活下去以後又是為瞭什麼呢?
任何工作和高收入,都可以在頃刻之間失去,如果喪失瞭可以被利用或利用的可能。隻有長久的愛和信任是永遠的,但是我們得不到,所以隻能以利益來作為標準。
可是我痛恨利益……那種隨時可以進行的背叛,欺騙和出爾反爾……我不是適應商業社會的人。
……
林每天晚上都出去喝酒。他在做生意。我怕他把胃喝壞瞭。如果生病的話費用會很大,可是他從來不在乎自己的健康。他不顧及自己給別人造成的恐懼……
他的確是讓人感覺絕望的男人。因為貧窮我無法生孩子。雖然我非常地喜歡孩子。有時候在路上看到洋人帶著三四個小孩會非常羨慕。羨慕他們能生許多孩子。我知道這很可笑,就好像如果我不出去工作。這是無法想象的……
我也喜歡這個城市,喜歡它的小資情調。有時候我會獨自在淮海路遊蕩整整一個下午,趴在商店的櫥窗上,看一隻日本瓷碗的花紋,看上一個小時。
我想有一個傢,裡面有我所有看到過的美麗東西,比如宜傢的那張原木桌子。可有時候我又想,即使沒有那張木桌子,有一臺電腦可以讓我做設計也就足夠瞭……或者有一天,我可以不再用我的繪畫去謀生。
因為謀生,我已經不熱愛它瞭……
……
然後到瞭7月。
……倪辰,今天是我生日。生日是奇怪的日子,一個人的出生其實和任何人無關,但當他過生日的時候卻喜歡找很多人來慶祝。有什麼好慶祝的呢。我隻是覺得自己很想念父母,但仍然不願意見到他們。
下班以後,我獨自去南京路伊勢丹,我在那裡看漂亮的裙子,鞋,化妝品,項鏈和香水。我喜歡物質。有時候它能安慰人,就像撫摸,雖然空洞,卻帶來堅實的填補,暫時讓人忘記生命的缺乏。平時我隻穿舊仔褲,很懶散,今天給自己買瞭一條暗玫瑰紅的裙子,簡單的式樣,上面繡著花朵,不是太貴。我已經很久沒有穿新衣服。
突然我很想念曾經送過我一條白裙子的男人。我和他分開已經很久,但一直不能遺忘他。他送我的那條白裙子已經發黃,我始終沒有穿。害怕那些塵封的東西,一被打開就消失無蹤……
出來的時候,看到哈根達斯的小店鋪。我進去停留瞭很久,但裡面的冰激凌太貴瞭,所以最後依然什麼也沒買。出來的時候拿瞭一份廣告頁,做得很精美,讓人愉快。
香草來自馬達加斯加,咖啡來自巴西,草莓來自俄勒岡,巧克力來自比利時,堅果來自夏威夷……我一直在車上看著這份廣告,我覺得它就像我的理想。有一天,我會買一份。我是多麼的喜歡它。
……回到傢的時候,發現林躺在床上,滿身酒氣,他說他胃痛,因為難受他又開始註射……
倪辰給靳輕打電話。她在公司,電話裡她的聲音一如既往的甜美和單薄,聽上去始終開朗溫柔。
你好嗎?倪辰靠在公用電話亭的玻璃門上,外面下著很大的雨,他聽到話筒裡聲音很雜亂。
不是太好。她說。
是因為他嗎?
是的。
倪辰停頓瞭一下。靳輕,我已經搬傢瞭,我想我應該告訴過你。
是的,你在信裡提過。
有空過來坐坐。
好的。
也許你不應該再和他糾纏下去。你會毀瞭自己。倪辰終於讓自己清楚地說出這句話,突然他發現自己幹燥的嘴唇粘在瞭一起。他聽到話筒裡一片沉寂。
我知道瞭,倪辰。我知道。
換一下生活,不要再這樣耗損自己。
好的。
先說到這裡瞭。再見。
再見。
電話掛下瞭。倪辰看著玻璃外面的大雨。他看著玻璃上的雨滴。
看到雨滴從玻璃上滑落的樣子,原來是有軌跡可循的。它們短裂,急促,破碎,緩慢,像一個脾氣暴躁的人欲言又止,充滿壓抑。我一直看著它們,直到下站。大概是一個小時左右。
這是靳輕的第一封信。
4 最後一個告別的夜晚
陰雨持續瞭很長時間。倪辰快畢業瞭,擺在他面前的,突然出現瞭可以選擇的很多路途。包括繼續在學校裡讀博士,而美國的一所學院也發出瞭邀請,同時可以選擇的是,去一傢著名的外國企業上班,是鯨的朋友介紹的。
那天晚上,鯨來到倪辰的老式公寓,她帶來瞭一些資料,還有一束潔白的馬蹄蓮。
她說,第一次來看新傢,應該帶些禮物的。然後她在廚房找瞭一個大口杯,把花放瞭起來。
倪辰,你是不相信愛情的人吧?突然她笑吟吟地說。
為什麼呢?
我看到你的床單是白色的。一個用白床單的男人,心裡帶有某種完美主義傾向,並且苛求。
倪辰微笑。他說,錯瞭,我相信愛情,而且熱愛它。
他們煮瞭咖啡,然後選瞭一張莫紮特的唱片,窗外雨聲大作,打在樹葉上發出嘩嘩的聲音。鯨坐在倪辰的床上看書,倪辰看資料,不知不覺到瞭10點多。
我過半小時走,倪辰。
好,我等會送你到車站。
突然外面傳過輕輕的敲門聲。鯨抬起頭看他。我去看看,倪辰站起來。走下樓梯的時候,倪辰感覺自己的心發出聲音。是跳動時的沒有節奏的強勁的聲音。
他打開門,看到站在門廊下的女孩。漆黑的頭發,蒼白的臉,穿著一條暗玫瑰紅的無袖絲裙。你好。她看著他。她的聲音很輕,頭發上都是雨水。
靳輕。倪辰說,能等我一會兒嗎?我現在有個朋友在傢裡。靳輕點頭,她看過去疲倦而柔順,臉上一直帶著模糊的笑容。
倪辰帶著鯨走下樓梯的時候,靳輕獨自坐在樓梯的臺階上。一大塊寒冷黑暗的陰影籠罩著她,隻有暗紅色的裙子像一小簇火焰在燃燒。鯨深深地看瞭她一眼,然後笑著對她道別。靳輕,你可以先到房間裡去等我。倪辰說。不瞭,我可以在這裡。靳輕依然坐在那裡。
大雨中,倪辰把鯨送到車站。鯨笑笑地,對他說,你先回去吧。終於還是忍不住,對他說,她就是寫信的女孩吧?倪辰不說話。鯨又說,她帶著一種災難般的氣息,我很難說清楚,但心裡真的有很深的感覺。
希望你幸運,倪辰。
倪辰快步跑著回到瞭傢。在開門的時候他突然覺得恐懼,害怕那簇紅色的火焰已經在黑暗的樓梯上消失,但是他看到靳輕依然在。她把頭靠在木欄桿上,微微蜷縮地坐在那裡。
她身上很濕,她看上去很寒冷。
走到房間裡以後,靳輕有一點點無措地站著,她看著那束馬蹄蓮,眼睛愣愣的。倪辰說,你喝點咖啡好嗎?靳輕說,它們很漂亮。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去撫摸潔白的花瓣。
倪辰笑笑,走進衛生間去換衣服。
他洗瞭很長時間。外面很安靜,隻有莫紮特的音樂和雨聲還在隱隱約約地滲透進來。走出去的時候,他看到靳輕躺在沙發上睡著瞭。她的眼睛閉著,一隻手懸空垂瞭下來,濕濕的頭發披散在沙發上,光著腳。
倪辰默默地站瞭一會兒,然後把被子拉過來蓋在她的身上,關掉瞭唱機。他從抽屜裡摸出一包煙。他從不抽煙,那是一個朋友偶然遺留在這裡的。他坐在地板上,在寂靜中,透過裊繞的煙霧,看著這個沙發上的女孩。
似乎又過瞭很久。倪辰看到她的眼睛慢慢地張開來。你醒瞭,他說。現在是幾點鐘?她的聲音很低,似乎還沒有從夢魘裡脫離。凌晨3點。倪辰說。你睡得很好,我很高興。他身邊的一個玻璃杯裡浸著許多煙頭。
她伸出手拿杯子喝冰涼的咖啡。倪辰看著她,他的視線一直圍繞著她。她喝完瞭,掀開棉被坐起來。
有什麼事情發生,對嗎?
他被抓進去瞭,是前天。她說,我知道遲早會有這麼一天。
倪辰沒有說話,看著她光著腳在房間裡孤單地站著,她說,他留給我的房間,房租是交到今年年底,我還可以住下去。
昨天我第一次一個人睡覺,我覺得很冷。我一直睡不著,看著黑暗渾身發抖。原來在上海除瞭他我真的什麼人都沒有,沒有可以說話的朋友,沒有能夠安慰的人。你是惟一的一個。很抱歉今天來找你帶給你一些麻煩。
你愛我嗎,靳輕?倪辰聽到自己平靜的聲音。
靳輕沉默。然後她說,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倪辰不說話。靳輕走過去,抱住他的頭,親吻他的唇角。她的嘴唇很柔軟,慢慢地在他的臉上移動,然後貼住他的嘴唇。她的眼淚熱熱地流淌下來。
我準備離開這裡。倪辰。聚散離合總是有命數安排,我知道時間到瞭。
準備去哪裡?
不知道。
還會寫信給我嗎?
不會。
我們有什麼地方發生問題瞭,靳輕。倪辰說,我一直覺得困惑。
也許是我們認識的時間和地點不對。她孤單地笑。有些人很好,但是總是無法在一起。很久以前,我就明白這個道理。好像我對你說過,生活是無法選擇的。
任何時候,任何地點,任何人。
5 讓我們慢慢彼此遺忘
……倪辰,我在機場旁邊的網吧寫這封信給你。剛剛我買瞭一盒哈根達斯冰激凌,瑞士杏仁香草口味。我覺得很快樂。它真的是好滋味。
我去北京,然後一路到貴州,就在那裡停留下來去山裡面教書。這是我目前惟一能想到可以做的事情。想教那些孩子繪畫。
離開林,感覺好像從一個沼澤裡爬上來,終於可以走出去,呼吸到賴以生存的空氣。我不相信愛情,卻是個離開愛情不能活的人。它對我而言,是一劑嗎啡,對抗著生命的空洞。
你不同。你是我在一條河邊走的時候,聽到的歌聲。來自對岸,但是我沒有船可以擺渡。
讓我們慢慢地彼此遺忘。
……
倪辰在黑暗中看著信。他的暈眩感已經消失,卻感覺自己的手指一點一點地冰冷下來。文件夾裡一大排的信,太多的太多的信,標題一律是JQ,她名字的縮寫。這是讓他負擔深重,難以自拔的文字。一個相見過三次的女孩。
他看著它們,發現自己沒有任何聲音可以表達。
6 手心裡的空白
靳輕終究是音訊全無。
倪辰決定去美國留學。在上海他待瞭近26年,但是白開水,棉佈襯衣,擠公車的簡單生活,似乎已經無法承擔起倪辰的記憶。他是個平靜的人。
他始終相信愛情,並且熱愛它。
就在那一晚,倪辰在準備把電腦轉送給鯨之前,開始處理裡面的東西。他看到那個以JQ取名的文件夾。他點擊打開它,一行一行地,近乎於盲目地緩慢地閱讀它。從第一封一直到最後一封,他從來不曾計算過它們到底有多少封。他曾經在無數個夜晚閱讀它們。
倪辰微笑著,輕輕地按住瞭全選,然後選擇瞭“delete”(刪除)。
就在一瞬間,所有的符號和文字不翼而飛,屏幕上隻剩下一片白雪茫茫的空白。
原來一切真的是曾經有過的。
原來一切都是空白。